余行 李逢春
“一九三七年,上海来抗战,日本兵舰把守山海关。失了华北省、山西失一半,没过三天失了太原。好铁要打钉、好男要当兵,保家乡、为国家……”
“很多人在我身边死了,地上全是血水,踩起就溅到裤子上。踩着战友们的鲜血,我所在的机枪连冲进了腾冲的城门。就在此时,一颗炸弹落在我旁边,翻起的土石把我埋了进去,只有头露在了外面。”
“我记得家乡门前的那一口池塘。小时候,(池塘)里面好多鱼。我还记得回锅肉,吃起来好香……恐怕我这辈子,是再也吃不到了。”
2015年3月19日下午四点,在缅甸曼德勒市郊的一个破旧居民小院中,《华西都市报》缅甸特派记者见到了刚刚从腊戍坐八个小时大巴赶到小儿子家的远征军老兵、93岁高龄的刘召回。
“来了哇?欢迎,欢迎!”五年不见,刘召回的腿脚已不再利索,但他依旧蹒跚着迎出家门。即便在炎热异域生活了七十多年,也永远改不了那一口地道的川东话。
1941年,刚满18岁的刘召回志愿报名从军成为一名远征军士兵,随后入缅对日作战。刘召回说,他想不到这一离去居然就是七十多年,家乡成了回不去的地方。
回忆一生的颠沛流离,刘召回没有什么埋怨,只是简简单单地说:“这就是我的命。”
壮怀激烈投军去
从此家乡梦里见
我们在到曼德勒采访前,事先和刘召回的儿子取得过联系。得知刘召回仍住在缅北腊戍的大儿子家时,我们竭力反对老人坐大巴专程来看我们。因为缅甸经济落后、交通不发达,刘召回年事已高,我们担心他经受不了一路的颠簸折腾。更重要的是,我们到访缅甸的这段时间,缅北正在发生武装冲突,由腊戍到曼德勒的公路正处在政府军与反政府军激烈交火的路段。因此,缅甸政府禁止外国人进入,我们不能前往腊戍采访。我们也很担心刘召回在赶来的路上遭遇什么意外。
“听说是家乡的媒体,老头子哪里还劝得住?他说,你们从中国那么远都可以来,‘我坐几个小时的车,怎么又不可以?”刘召回的大儿子刘先保说,别看老人平时和气,倔起来真有一股军人的劲儿。
要求看我们手机里四川的新照片、要求听我们讲述四川的新变化,在与刘召回的交谈中,他不像我们以前采访的其他老兵,讲述太多战斗的过往,更不谈及如今生活的困苦,他最关心的,还是家乡的那些人和事。听着听着,刘召回不禁流下了眼泪。
“我记得家乡门前的那一口池塘。小时候,(池塘)里面好多鱼。”“我还记得回锅肉,吃起来好香……”说着说着,他又讲起家乡的回锅肉味道,不住地咂着嘴,念叨着说:“恐怕我这辈子,是再也吃不到了。”
不是战死沙场,就是战胜回家。与当年300万名出川抗日的川军士兵一样,刘召回也是抱着这个想法从军参战的。但他没想到的是,战胜日军后,他竟再也回不到岳池的老家了。
刘召回的抗战从1941年开始,那年他才刚刚18岁。“我是主动入伍的,不是被抓的壮丁。”采访中,刘召回一再强调这个细节。
1941年,日军加快了侵华步伐,远在敌后的岳池县裕民镇陶家沟村的刘召回也感受到了战争的临近。“一九三七年,上海来抗战,日本兵舰把守山海关。失了华北省、山西失一半,没过三天失了太原。好铁要打钉、好男要当兵,保家乡、为国家……”刘召回至今仍能唱出当年在家乡传唱的这首从军报国歌。正是受这首歌曲的影响,刘召回与同村的冯冬娃儿、肖四娃儿、肖谷娃儿四人一齐报名从军。
刘召回记得,他们从军的那一天,四个人好不光荣,穿着军装,挂着红花,在村子四处走了一圈。然后,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乡亲欢送下,直接加入抗日的“中央军”。
他们当时并不知道,只有刘召回一人,能活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刘召回更不知道,与父母和故乡的这一别竟成了永别。从此,故乡的那山、那水、那人,在往后的几十年里,只有在梦里才能再见。
当上重机枪射手
踩着血水往前冲
刘召回和一同参军的战友在重庆被编入新兵训练营。他说,每天都是高强度的装弹、射击、拼刺刀、挖战壕、编草鞋、急行军训练。随后,作为新兵,刘召回被编入中国军队第11集团军71军36师106团3营机枪3连当重机枪射手。
刘召回所在连队装备的是美国援助的马克沁水冷式重机枪。他用手比划着机枪有多长、发射时哒哒哒的射速有多快。更让他感到骄傲的是,他所在部队的长官是抗日名将宋希濂。
很快,练兵多时的部队到了报效祖国的时刻。
1941年,战争形势对中国极为不利。当年6月22日凌晨,德国以闪电战进攻苏联。12月8日,日本袭击珍珠港,战略矛头转向太平洋。日军指挥部企图征服东南亚,然后从西部合围中国。
1941年12月中旬,日军第15集团军一个先遣队攻入缅甸。1942年3月8日,日军占领仰光。随即,日军迅速北上,以期掐断中国最后的抗战生命线—滇缅公路,进而威逼中国西南抗战大后方。
1941年12月23日,中英双方在重庆签署了《中英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中英军事同盟形成。保卫抗战生命线、出兵缅甸,成为抗战的重中之重。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出国作战,虽然给日军予以沉重打击,但由于指挥不当,远征以失败告终。
1942年,宋希濂将集团军预备队王牌的36师,也就是刘召回所在的部队放在了怒江东岸,据守天堑,抵抗日军入侵滇西。此后,远征军改为守势,滇西边境形成中日军队隔怒江对峙的局面。
为打通中断的滇缅公路抗战生命线、收复被日军占领的滇西失地,以及策应中、英、印联军对缅北日军的反攻,1944年5月10日至12日,在云南的远征军越过怒江,一部分向腾越、龙陵方向推进,另一部分向拉孟、平爱地区突击。刘召回参加了攻打高黎贡山、解放腾冲等众多重要战役。
刘召回说,他所在的部队攻打高黎贡山上的日军,山下炎热,山上有积雪。四川兵都会打草鞋,他穿的是自己编的草鞋。谁知,到了山上,被水打湿的草鞋结成了冰块,走都走不动。带上山的粮食不够吃,还被上级克扣,又不敢声张,只有吃生米喝雪水。endprint
与艰苦的生活条件相比,更可怕的敌人是躲在山头碉堡、居高据守的日军。“我们根本攻不上去,好多人冲到半山就被打死了。”刘召回说,“美国飞虎队的飞机这时帮了大忙,不是给我军空投弹药粮食,就是精确轰炸日军火力点,(日军火力点)一个个地都被炸哑了!”
随后,刘召回参加了他人生中最惨烈的一次战斗—腾冲之战。他回忆说,处于热带雨林的滇西,到处都有参天大树,狡猾的日军伪装后躲在树上。只要远征军走近,树上的日军就放冷枪,很多人不明不白地死掉。
攻城的战斗更加惨烈,“很多人在我身边死了,地上全是血水,踩起就溅到裤子上。”踩着战友们的鲜血,刘召回所在的机枪连冲进了腾冲的城门。
就在此时,刘召回遭遇了日军的突然袭击,“一颗炸弹落在我旁边,翻起的土石把我埋了进去,只有头露在了外面。”奄奄一息的刘召回被卫生兵发现,几经抢救后,他活了过来。等他醒来时,腾冲已经光复几天了。
历史记载,腾冲是滇西最早光复的县城,也是日本军队承认在亚洲战场惨遭三次“玉碎战”(另外两次分别为松山战役和密支那战役)中的一次。这一战,中国远征军伤亡军官1234人,士兵17075人。
但历史没能记录下来的是,和刘召回一同出川的冯冬娃儿、肖四娃儿、肖谷娃儿,都死在了这一次次的抗战反攻路上。
不愿继续打内战
流落缅甸几十年
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时,刘召回正在腾冲养伤。
战争结束,摆在他的面前有两条路可选:继续参军,面临的是打内战;可要回到家乡,身上却没有路费。
刘召回和机枪连连长杨开源等几个战友商量后,悄悄脱下军装,留在腾冲,隐姓埋名起来。
随后,他和当地的一名赵姓女子结了婚,生下一个女儿。相濡以沫的妻子去世后,只留下襁褓中的大女儿与他相伴。
可是,除了会打机枪,刘召回根本没有其他什么谋生的本事。为养活女儿,他在滇缅边界过起颠沛流离的生活,帮人砍柴、割谷子或干点力气活。最终,他流落到缅甸的腊戍,一去就是几十年。
在腊戍的日子里,刘召回的生活依旧困苦,一多半的时间在给别人打苦工—卖柴火、卸货。每天早上挑着担子到街上摆摊,卖些耳环、手链及1600元缅币(约合人民币11元)一双的鞋子,勉强维持生活。
缅甸的关爱远征军志愿者告诉记者,直到现在,刘召回的生活依旧十分贫苦,“他在滞缅远征军老兵中,条件仍算最不好的。”
2009年,在《华西都市报》记者和国内志愿者的帮助下,刘召回首次回到老家探亲。其后,他又多次回到老家。“感谢孙春龙记者,感谢家乡《华西都市报》记者,圆了我回家的梦。”与刘召回交谈时,他不停地向我们敬礼,向为他回家做了很多工作的深圳龙越基金会理事长孙春龙表达感激之情。
刘先保明显感受到,父亲每一次回到家乡,都更加眷恋家乡的生活。“可是,由于没有中国护照,不能在家乡长期待下去。父亲一次次老泪纵横地再别故乡。”
赴缅甸采访前,我们曾准备了一个厚厚的在缅远征军名单。我们希望能在缅甸的时间里,尽可能多地采访到在缅甸的远征军老兵。
“张富鳞走了有两三年,钟玉清走了三年多,韩天海也走了几年了。”在缅甸曼德勒,对照着我们带去的名单,旅缅远征军暨后裔联谊会常务副会长、缅甸华人王玉顺低声念着。每念到一个已走的老人,他就在这些名字下面划上一根横线。很快,名单上的人名几乎全部都划上了线。
当读到一个名叫王之平的老兵名字时,王玉顺顿了顿,然后说道,这是他的父亲,2014年11月因病离世。
由于各种历史原因,留缅远征军高达3000多人。不少老兵们期待着能有回到祖国的那一天,可时间却不给老兵,也不给志愿者这个机会。
王玉顺说,如今在缅的远征军最多仅剩15人。缅甸的华人志愿者多次统计、梳理,刘召回可能是最后一名滞缅的川籍远征军老兵了。
据王玉顺介绍,缅甸远征军后人等志愿者,有事没事都会到这些老人家里去照应一番。此外,包括中国驻缅大使馆、国内一些公益组织,也经常定期给予远征军老兵一些帮助,如发放一定数量的慰问金等,过年时中国使馆工作人员进行探望。“留缅老兵们的生活,已比之前有了很大改善。”王玉顺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