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上期回顾:梅七娅回到阔别一年的年画小镇草梨,开始搜集当地有名的29幅年画。与此同时,小镇上出现了一位神秘的“吉普赛女郎”。
山坡上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雏菊、蒲公英、毛茛、刺梨、珍珠玫瑰、桔梗。风一吹,所有的花全都轻轻摇摆起来。
“小言,你也在啊。”我坐在一朵雏菊花中央,看着躺在蓝色桔梗花中的小言。
小言不说话。
她睡着了吗?我想站起来。我想摸摸她。
风,突然变得好大好大,花儿们纷纷剧烈摇晃起来。
“小言,飓风来了!”我大喊。
“小言,快起来!”我惶恐地大叫。
可是,小言还在安静地睡着。
我跳下雏菊花,落在了草地上。好茂密好高大的草啊,而我却好小好瘦弱哦,感觉快被湮没了,快窒息了。
“小言,快醒来,飓风来了!”我在巨草中努力地扬起双手,努力地靠近那株美丽的桔梗花。可是,小言仍悄无声息。
“轰隆隆。”有东西随飓风由远而近。
一团墨黑的东西,像天空中不祥的乌云,像传说中会吞噬一切的妖魅。它迅疾地在广袤的大地上奔袭。它朝山坡而来。它的动作好快。它蹿至我的头顶。我仰头看见了它漆黑的大嘴,还有白森森的利齿。
“咔嚓。”随着一声巨响,我陷入了黑暗,所有的东西都陷入了黑暗,包括雏菊,包括毛茛,包括那朵桔梗,还有小言。
“小言!”我大喊。我仿佛听见怪兽喉咙处发出的“咕咚”声,仿佛看见小言正朝无尽的黑暗世界坠下。
“小言!”我痛嚎。
天,开始晃动;地,开始摇动。天地一片昏暗,有巨渊在我身下裂开,有人抓住了我的手。
“七娅。”
我睁开眼睛。
抓住我手的人是梅萌,她正紧张地俯身看着我。
“你又做噩梦了?” 她问得小心翼翼。
我喉咙很干。我发不出半点声音,只默然地看着她。
“你哭啦?”她伸出手,想为我揩去眼角的泪。
“没有。”我用肘挡住了她的手。
“要不,你和我挤挤?”梅萌将她床上的枕头往左挪了挪。
我不想理她。我将脑袋埋进薄被,死死地埋进。小言真的从此就在那个黑暗的世界了吗?她是那么地那么地喜欢阳光,喜欢鲜花,喜欢草地,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可是,现在,她再也看不到这些了。
我无声地哭起来,大颗大颗的泪濡湿了奶奶绣在被面上的那朵硕大的、红艳艳的木棉花。
我不敢再睡觉。我怕又看见那头巨兽,看见她将小言吞进,将花草树木房屋全都吞进,将整个草梨吞进。我一直埋着头,直到黎明轻柔地来到。
“她昨晚又做噩梦了。”我听见院内,梅萌在低低地说,“估计又梦见小言了……”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混合在奶奶身上好闻的茉莉味、晨露味轻轻弥散在我的鼻尖。
奶奶在我身边站了好一会儿,才又轻轻走了出去。
又是晴天。夏天的晴总是令人生厌。
“你们知道吗,镇上来了一位画家。”吃早饭时,奶奶说。
“画家?不会是那种冒牌货吧?”梅萌边说着,边将一块腌萝卜扔进嘴里。随即,她的嘴中就唱起了“咔嘣,咔嘣”的歌。腌萝卜是奶奶的拿手佐菜,也是草梨镇有名的特色菜。过去,到草梨的游客大都会在正餐后要上这么一碟小菜,再就着有名的软豆饭——用老爸的话说,就是“啧啧啧,甭提那味道有多爽”。
我喜欢听那“咔嘣”声。我不想听奶奶继续说下去。
“是真正的画家,听说是从有名的美术院校毕业的。”奶奶说这话时,匆匆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想接住奶奶的目光。我埋下头,将稀饭喝得稀里哗啦地响。
“七娅……”奶奶斟酌着,“以前,你不是很喜欢画画吗?”
“那是以前。”
“那你现在呢?”
“不知道!”
是的,我曾经好想当一名画家,还好想做一名设计师。因为,我能将一条最普通的丝巾在小言的头上、脖子上、衣服上变换出十几种造型:公主型、淑女型……一会儿让她感受藏族姑娘的美丽,一会儿让她享受蒙古族女孩的豪爽……我不停在她身上创意着,而她则是最配合的“模特”,任我将她装扮,任我不停地“指挥”着她左边一点、右边一点,往前站一点、往后退一点……这虽然不过是我们八九岁时的“游戏”而已,但后来我却将那些给她穿戴过的造型画在了纸上。我在纸上涂抹出无数件奇装异服,每一件都独一无二。小言说:“七娅,你以后当设计师吧,我准保只穿你设计的衣服。”我嬉笑着对她说,那你要挣很多钱才买得起哦。
设计师的梦就像一阵风一般,慢慢地从我的世界刮过,只剩下一些余音缭绕,而另一个美好的梦却已生根发芽。
“我想当一名画家。”我对小言说。
“我也想当一名画家呢。”小言说。
“太好了,以后我们一起画画。”
“不过,我可不想当那种坐在画室中的画家哦,我想要当一名行走的画家,边走边画画,将那些美好的东西永远固定在我的画笔下。”
那时,我们坐在她家院内的那株橘树下。橘树正开着洁白芳香的花。
“以后,你每年为我画一幅画吧。”说着说着,小言突然偏过头,对我说。
“你做梦吧。”我笑着用手去挠她的胳肢窝。
“我每年也会为你画一幅的,直到你头发花白、牙齿脱落。”小言笑着躲开我。
“真的吗?”
“真的。”
……
就这样,我们说着笑着,有些有意思,也有些没意思,有些很无聊,但却有着淡淡的美好,就宛若那橘花的味,一点一滴地渗入心脾,令人有着淡淡的欢喜,并且没来由地对未来生出新的向往。
“还有,七娅……”那时,小言轻轻拉住我的手。endprint
“什么?”
“我们一定要一起慢慢长大哦。”小言说。
慢慢长大?世界上有比慢慢长大更美丽的事吗?有比和好朋友相约一起长大更幸福的事吗?没有了。我抿嘴笑起来。我重重地点着头。
“我们拉钩。”小言伸出小拇指。
“拉钩。”我也伸出小拇指。
“拉钩,上吊,一万年不许变!”
“不许变!”
可是,说好不变的还是变了。
我将脑袋深深地、深深地埋进碗里。我将饭吃得稀里哗啦响。
下午,在草梨的广场上,我见到了奶奶说的那位画家。
她倚靠着那株从别处移植而来的梧桐,抽着烟。看见我和梅萌,她咧开大嘴笑着,指尖缭绕出的烟雾模糊了她的脸。
是那个“吉普赛女郎”!是那位木蓝!
我想转身离开,可惜已经太迟——她看见了我。我弯腰,装着系鞋带,松开、系上,系上、松开。可是,厚脸皮的梅萌却已兴致勃勃地跑了过去。
“姐姐,我见过你呢。你就是那位画家?”她的嘴可真够甜,马上就和一位陌生人拉扯上了姐妹关系,而且她只见过人家的背影好不好!
“嗯哈,你好啊,美女。”木蓝朗声应着,可这几个字却仿佛仍在她的唇齿间锈着呢。
“如果/你年满13/请到我的面前来。”虽然只是匆匆一瞥,我仍看清木蓝面前画着一只鸟的画板上写着这么一句话。不得不承认,那只鸟画得极好,展翅翱翔,有股冲天凌云之势,而用排笔写的字也极是漂亮,甚至比叔叔画的鸟还好,比奶奶的字还要漂亮。只是,她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喂,在想什么?”
我吓了一跳——是木蓝!她歪着头,饶有兴趣地盯着我。
“是在想这句话什么意思吗?”她又问。
我抿紧嘴。
“意思是,如果你今年正巧满13岁,我就可以免费为你画一张像,不过……”木蓝很潇洒地在空中甩了一个响指,“不过,条件是必须告诉我你的一个秘密,或是一个心愿。”
“这样就可以啦?”梅萌有些夸张地瞪大眼。那个白痴,一个秘密或一个心愿换一张不值钱的肖像,还真像捡了一个金元宝似的。
木蓝没有回答,但不用看,也知道她在点头。
“七娅,七娅!”梅萌大呼小叫。
“你不是正好13岁吗?让这位姐姐给你画一张肖像吧。”梅萌没心没肺地嚷道。什么话,难道我不知道自己对着镜子画啊,还让别人画?
“她不会让我画的。”木蓝看着头顶上那些铺天盖地的翠绿色梧桐叶,从嘴里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在那烟圈中,木蓝的眼中居然流露出一丝伤感,虽然稍纵即逝,但涟漪却仍漫漾在了黄昏的空气里。
梅萌立时有些茫然,茫然地看了看我,又茫然地看了看木蓝,就像看着两个怪物。
“这样吧,我给你画。”女巫将手中的烟蒂,准确地弹到了距离很远的垃圾桶内,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指神功。看来,她这招已经练了很久。
我转身离开。
傍晚的时候,梅萌带回一张画。
“画得真好,瞧这鼻子,瞧这眼睛……虽然猛地看上去不太像,但神似呢。而且,这色彩也用得极好……”奶奶拿过梅萌的画唠唠叨叨个不停,梅萌却不时得意地瞥着我,好像她捡到了那个金元宝而我却错失。
“那个木姐姐挺好的,你怎么在她面前装哑巴?”晚上的时候,梅萌问我。
装哑巴?是她认为我是哑巴,好不好!不过,我懒得理气焰高涨的梅萌。
“喂,跟你说话呢,你真哑巴啦?”像吃了兴奋剂似的梅萌却不依不饶。
“如果梅七娅不想搭理谁,谁就休想撬开她的嘴巴。”这话谁总结的?忘了。反正,总结得蛮好。梅萌拉开门,出去了。
我抬头看她张贴在床头上的那张画。——那的确是梅萌,弯弯的眉毛,红润的小唇,圆润的下颌,鹅蛋形的脸,还有很讨人喜欢的笑容。不过,用得着挂,还挂那么高吗?
我歪着脑袋看着。我想将那幅画往下移一点。
“梅七娅,你太过份了!”没想到,我取下画时正巧被返回的梅萌逮个正着。她咬牙切齿低低地吼道。她以为我想干什么?
我不想解释,继续将画往下移。
“放下我的画!”她改为狮子低咆了。
她以为我要毁坏她的画?
看来被惹急了小绵羊也会变狮子,我觉得她有些好笑。于是,我便回头冲她笑了。但是,没想到变成狮子后的绵羊却成了弱智——后来,梅萌说是让我给气糊涂了,她以为我在讥笑她,也许吧。总之,看我笑,梅萌就朝我扑了过来,等我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抓住我的头发。
我的头发好短的。可是,梅萌的很长啊。所以,我也抓住了她的。她的手肘狠狠地碰在了我的眼角……“在打架时,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武器。”康多的朋友扎西曾对我说过。和扎西的多次较量告诉我,这句话简直太正确了。于是,我不但用上我的手,还用上我的脚、我的牙齿、我的胳膊,但没有想到梅萌打架时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我们的“战斗”无声无息,就像很早很早以前没有声音没有色彩的黑白电影。终于,结束了,是我先放手的,因为我感觉到她快哭了。我很怕别人哭的。于是,她也松手了。
我将三个矿泉水瓶倒放在桌上,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枕边的包包。
三个,为什么偏偏是三个?因为,地震那天晚上,我正巧在废墟上捡到三个空空的矿泉水瓶,一滴水也没有的矿泉水瓶。我抱着它们,在那些断砖碎石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失魂落魄地走来走去。最后,还是奶奶帮我将它们立在一截残垣上。奶奶说:“乖囡,别怕,如果余震来了,它们就会摇晃,只要它们一摇晃,就抱紧奶奶。”它们倒过无数次。我一次也没有抱紧过奶奶,因为在我抱紧她之前,她已紧紧将我搂在怀中。后来,后来怎么了?后来,这就成了习惯,习惯夜夜将它们倒放,习惯它们一摇晃就睁开眼睛,屏住呼吸,捕捉那些自梁间檐下发出的“嘎吱嘎吱”或是“沙沙沙沙”的声音。有一段时间,我总觉得那是谁在磨牙,是地底的那只巨兽吗?
“梅七娅。”梅萌看着我的包。
她还想干什么?
“梅七娅,谁也不欠你。”梅萌说。
我不理她。我继续清点包里的东西:一盒饼干、两瓶水、一只手电筒、一包巧克力、一袋葡萄干、一只口哨……电视上、书里都说,这些东西能帮助地震中被埋的活人。那位莫非却说,这些东西能缓解我内心的恐惧和紧张。
“就连老天爷也不欠你的,老天爷亏欠的是草梨人!”梅萌又说。
是吗?我懒得听她再讲。
我转身绕过她,然后连同枕边包包,一起“啪”地跌到床上。
“明天,如果奶奶问起你眼角的伤,问起我胳膊上的牙齿印,怎么解释?”过了好一会儿,梅萌才问了一句有价值的话。
我不知道!
我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一些东西永远消失了,一些人也永远不可再见,但头顶的太阳却依然明灿,脚下的大地也依然丰饶如昔。小言的逝去,对梅萌意味着什么呢?请看下期连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