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里亦飘零

2015-06-01 10:52梓言
火花 2015年2期
关键词:舞女歌儿新党

春风十里亦飘零

文_梓言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晏几道就这样从一个梦走到另一个梦中了。

晏几道死的时候,能算得上环堵萧然,短褐穿结而箪瓢屡空了。他早不是当日锦绣轻狂烈马轻裘白璧千金买歌笑的豪门高宅之子了,他起起伏伏沉沉落落,一生有半世苟且在彩云琉璃梦中。

然而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家道败落仕途无用足以将一颗纤细敏感的心打得粉碎。而小山,只有用词来纪念那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的日子了。诗言志,此生再无志向;词抒情,小山便写词,艳丽清妍。一个人的小令,写完了宋代所有的哀与愁。

晏几道是晏殊第七子,族行十五,友朋相呼常是晏十五。晏十五字为叔原,号是小山,有《小山词》一辑,世人往往以小山称之。

晏小山的父亲是权倾一时的丞相,作为幼子的小山活在丞相之子的光环下可谓锦衣玉食。晏府年少风流足,豪门贵子意气多。少时的小山,爱精舍爱美婢爱鲜衣爱骏马,流连人间繁华之处,踏过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打马过红帐香软锦衾暖薄。

晏几道多情,爱着每个面若桃花的姑娘。年少时,小晏爱歌儿舞女。酒宴欢场中,一首又一首词,写不尽的美和魅。“小苹微笑尽妖娆,浅注轻匀长淡净”“小苹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词人看到的,是娇慵未洗匀妆手,是净揩妆脸浅匀眉,是衫子素梅儿,是远山眉黛娇长,是清歌细逐霞裳。是说不尽道不完的欢乐时光。

然而,美梦碎尽之后,便只有回忆。父亲死亡,家境败落,小晏的肩头多了沉甸甸的责任。然而高傲的小晏未曾想过利用父亲的权势故旧为自己谋得权位,他做着小小的官,拿着少少的钱。年少时的朋友过世的过世、卧病的卧病,那些可亲可爱的歌儿舞女也不知去往何方。“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当时明月曾在,而如今,明月缺金瓯破,小苹又流落至何方呢?只有落花人独立,不见微雨燕双飞。

直到某次宴中遇见歌姬中的一个,或许是小苹,又或许不是。小晏且惊且喜地写下了那首几千年之后还在回响的词。“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你走了那么多年,回来了吗?回来了吧。只是,怎么还似梦中?

晏小山有好友数人,应酬唱和买酒同醉。年少时,是这些朋友,以及朋友家的歌儿舞女为他带来了无数愉悦的时光。然而,也是朋友,让他遭遇了莫大的伤害。晏几道好结交朋友,有一朋友名为郑侠,字介夫。郑介夫与晏小山携手共游,彼此诗来词往,算得上是知己。时值王安石变法,出任地方官的郑侠见到新法下百姓疾苦,上书陈述新法之弊。于是,像所有满腹怨气的诗人总要经受苦难一般,郑侠被下狱。而晏小山,也以同党之名被送进了监狱。

小晏见惯了繁华,又不愿意“一傍贵人之门”,心中的天下早已飘零为眉间的花与梢头的月。但是,即便不为名禄,苍生总出现在诗人们的叹息当中。小晏也有胸怀,也有豪情,但他还是淡淡应对。衙役们从他的家中搜出诗词手稿,当作证据呈送给了神宗。当作证据的诗是首七言绝句:

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

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

新党指责小晏诗中包藏祸心,满满都是对新党的讽刺。而看到了诗的神宗,只是看着那诗,称赞了几句便命人放了晏几道。小晏原意如何已经无法考证,是否如同新党所说暗指新党诸人不得长久,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能随着神宗叹息,这诗,写得真好,真好。因言获罪的人有不少,因诗免罪的,小晏也算是史上少有了。

晏小山前半生的富贵图景已然无人可知,只有诗余词间才能窥得一二。歌儿舞女红玉软香梦过酒醒残宵尽,似乎是说不完的纨绔颓靡。然家学颇深的小晏,怎会是整日斗鸡走马的不肖之徒?黄庭坚说他:“平生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持论甚高,未尝以治世。”又说他:“磊瑰权奇,疏於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模。”晏小山辞藻文章均无可挑剔,通晓六艺百家。

然二十年过后再回首,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家道败落已是不幸,还有什么可说呢?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所存者不过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温香软玉不添灯,作文不为稻粱谋——稻粱怎可折人腰。晏小山破落,破落得坦坦荡荡大大方方。

在四十出头的时候,小晏得到了一个小小的官职,出任颍昌府许田镇监。时任颍昌知府的是晏殊的门生韩维,小晏——许是怯生生地,献上了自己的词作。小晏想过许多种可能,但是,韩维的反应他没有想到。韩维回信:“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愿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门生故旧,到今日来,也是一副冰冷面孔。小晏不知做何感想。

然而,小晏的诗歌还是有人赏识有人爱的。元祐年间,苏轼所引领的慢词的年代正在缓缓拉开序幕,小晏的词正在慢慢积灰,变成格格不入的寂寞者。风格不同,但是,苏轼还是欣赏晏小山清丽的小令。苏轼通过两人共同的好友黄庭坚请求一见,小晏不负狂傲之名,答道:“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在京城炙手可热的苏轼就这样被小晏拒之门外。这样的态度,无怪小晏后半生潦倒穷困一文不名了。五斗米不值折腰,而兴许带来官职的交游唱和他也无心参见。小晏身出费资千百万之家,年长却饥寒而面有孺子之色,因为傲,也因为对洁净的坚守。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小晏不做呻吟语,每句话言淡而情深。小晏未曾有号啕大哭之情态,无论何时,他只是淡笑,写他的长词小令。他正史上无名,也未有什么让人称道的功绩。但每次提到他,总有人心间会多丝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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