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花事,不如桃杏
文_彤管有炜
那样寂静而安然,好像什么都不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连天和地都在黑夜里拥吻,独独剩下那执拗的少年划着木桨将一池春水扰乱。
这是一件俗事,生在俗世。
妙如却不是个俗人,她是个二八芳龄的尼姑。她的三千华发牵着尘缘应早已落地而去,七情六欲在青灯枯坐中应早已泯灭,岂料貌若仙人,红颜祸水比之不上,但终究是一段风流可盛于世的至关法宝。美色若藏匿于庵院之中只是无端消逝,连佛祖都不可饶恕,于是人曰:赐尔张先。
他们初见于庙舍之中,一段情出于此处,更似一场梦境,或是游戏,只让人想酣畅淋漓,不顾左右。据说那天是张先与友人同游踏青,春雨缠绵,孤绝之峰,有躲避之处又有菩萨心肠的人间圣地,也就只是那处庵院。我不知道他们在何时何地以何种姿态相见——
或许只是一眼,许多情缘都来自眼睛,似是灵魂从洞中出窍,不知所踪,只求于爱。试想纷纷雨下,巨大的青山环绕着三尺之卢,庙门上的木匾日久侵蚀已经裂开了几道纹路,有极细小的黄白碎花自上处浅浅绽放。破旧的铜环扣手锈蚀细瘦如草,层层台阶半数毁坏青苔渐浓,庙门从里而开。妙如寂静如树,遗世独立。她身披洗净如旧日天空的深色袍子,松松垮垮的袖子垂落直至湮没整只手掌,只能瞧见几根莹白的手指细细攀着谷红色的油纸伞如蔓藤纠缠于伞柄之处。她身后是宽广的山和朦胧的景,远处看着似是一幅古旧的仕女图嵌在那一方木门之中。张先和一群人躲至门内,侧头便看见一双半垂的眸过雨而来,有些孩子般不惹尘埃的纯净和女子从骨子里浸水般的良善柔情。
大约没有人可以抵抗得了这样的诱惑,隔绝于世般孩子的单纯和花样年华的女子的柔美,何况是这样惹人犯罪的雨天,这样惹人爱恋的春季——一切都像蒙了一层纱,染了一丝情,眼睛看不见,心思躲不及,暧昧渐浓,只想沦陷。
这就够了。
总是应该男子先爱上,这样男子便会有男子的风流倜傥,女子便会有女子的羞涩娇柔,即使是在佛祖前头吃青菜豆腐的女尼姑,也拿这样顺风顺水的爱恋推脱不掉,更甚于是张先这样会吟咏诗词常年流连柳巷的花花公子,织下一张柔情似水的网最是容易,妙如不用听到那“咚”的一声,便知自己已不可自持,沉陷于俗世的那口水井里自溺而亡。
妙如的爱是纯粹而热烈的,那是在无情无欲之下的无根之火,点燃之后,无法水熄,永生不败。那是她一生情感的宣泄,没了张先,大约再没有人可以给她这样奇妙而炙热的快乐和痛苦,于是她飞蛾扑火般陷入红尘。张先便更喜爱了,俗世不容,却更加疯狂。三寸清净之地,情话如丝缠绵悱恻;青灯佛像之下,思念如火韶华可灭。
他们更想在一起了。看到池水溶溶双鸳嬉戏,看到南水北岸双桨划波。那应该是个黄昏,我想。他们自在一起后应该度过很多个这样的黄昏,妙如打坐,念经,打扫庭院,然后迈着细碎的步子绕过一道一道的院墙,小声呼喊着:“子野,子野!”声音里似是含了无波的泪,莹润而浸透人心,一点点钻进你的身体。那男子必定等在后门,不必有如玉容颜,只那一点儿风流姿态和文人骨色便可招揽人心。他应是穿着熨帖而绣着细致花纹的浅色袍子,腰间垂着莹润的玉佩,漫不经心地倚着青色的石墙,待你呼唤的那一时,他转过头看你, 温柔而专注,像是有无数的桃花开在漫天的风中。他身后是一轮沉沉的日,有绵延不绝的红色从天际漫来,而那些如蟹壳青般的空垂落在苍茫而广大的山后,如一张巨大的幕泛着奇异而妖娆的光彩。妙如如往常般带着笑,人还未到便伸出细瘦而莹白的手,像是一丛新剥的嫩葱,可惜,天这样子便黑了,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们这恋情终究是被发现了。
女子含春,喜笑显于色,最是容易暴露,没有什么比幸福难于隐藏。据说妙如后来被关在一个池塘中小岛的阁楼里,这样看来有些像童话里那个被关在高塔里多年的蜗居公主。可惜妙如一介尼姑,实在没有那可以让人爬窗的长发当作黑色绳子钓个白马王子,只好让张先多费些气力,不仅要划船上岛,还要爬梯爬窗,实在令人感慨爱情力量之神奇——他们有最年轻的生命,便用最直接的行动表达着爱意。
我不知道张先在八十岁同十八岁少妻情浓蜜意时,是否还能在时光漂浮起金色尘埃中,蓦然想起某个曾经因为一场春雨而同他一起跳入红尘的姑娘,是否还会想起那样一个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绮丽的夜——天空漫出紫葡萄的清凉和深邃,一弯清脆好似能弹出音调的弯月,倒影在清浅的水波中,浸染出大片大片淡金的光色。就是那样寂静而安然,好像什么都不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连天和地都在黑夜里拥吻,独独剩下那执拗的少年划着木桨将一池春水扰乱。而那倚在画阁里藏在帘栊后的少女怎么都看不到容颜,只有一把憨重的木梯穿过月色自窗中而下,于是便听得有细碎的呼喊炙热而悲戚,倚着风久久飘荡在天际:“子野,子野!”
这是一个女子一生浸透骨血的呼喊,爱到深处,总是体无完肤。但是他们终究没有在一起。一段爱恋,经过磨难,不是重生,便是毁灭,何况俗世,总是不允妖孽横生。最后好似是老尼相问妙如,是选择待在庵院遮风避雨,还是选择张先逐出师门,于是自小生于庙堂的妙如被迫选择前者与情郎分离。我不想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但倒退百年,那样古旧的年代,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怎样的选择,可以留给我们一段可以道说百年的风情,可以留给我们一位自由而不羁的词人,还有那一纸诗篇: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于是在沉沉的时光里,在骏马飞驰尘土扬起风沙中,情人已逝,美人白骨。
一丛花事,不如桃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