荫文/柯一楠荫 图/段明
藏界传雷手
荫文/柯一楠荫 图/段明
收藏如战场,是一场商人和收藏者之间的博弈。再好的鉴定师,也有不小心踩到雷的时候……
古玩行里自古就有做局骗人的,买东西上了当,就相当于踩了别人埋下的雷。
天津城聚源古玩行的王掌柜年纪大了,打算把店铺交给儿子王长安打理,只是儿子阅历还浅,王掌柜担心他到时候踩雷,便不时督促儿子去各地市场走走,练练眼力,为日后继承衣钵做好准备。
这天,王长安来到城东的一个鬼市,因为路上耽搁了一些时候,等他到时集市上的人差不多都散了,没剩下几个摆摊的了。
王长安粗粗看了一下,见没什么好物件儿,就准备打道回府。就在转身的那一刻,一瞥眼间,他发现有个老头缩着脖子蹲在墙角处避风,跟前放了张草席,上面摆了几个瓷碗花瓶,其中一把长方形的紫砂壶牢牢地吸引住了王长安的目光。
王长安不由走近了拿起茶壶细瞧。这茶壶的胎质是深沉的紫红色,这可是明代独有的砂质,可惜的是,这把壶缺了壶盖,是个残件。王长安遗憾地摇摇头,刚想放下东西,却发现壶口处阴文刻了四个字——“时大彬製”。一看到这四个字,王长安心里就乐开了花。时大彬可是明朝皇家御用的紫砂大师,这件不起眼的茶壶,很可能是明朝哪位皇帝用过的。虽然少个壶盖,但依然有不小的收藏价值。
王长安瞥了摊主老头一眼,老头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缩着脖子,呼呼的北风吹得他直流清鼻涕。王长安心想捡漏的机会来了,便开口问多少钱。
老头伸出五个手指头:“五十个大洋。”
这个价格非常实惠,不过王长安还是假模假样地讨价还价了一番,说一个没盖的破茶壶顶多值四十个大洋。老头急着收摊,干脆地答应了。
付了钱,王长安揣着茶壶喜滋滋地往回走,还没走几步,忽听身后传来老头的吆喝声:“卖壶盖啦,卖壶盖啦!”
王长安转头一看,只见老头手里拿着个紫砂壶盖,正在大声叫卖。王长安心里咯噔一下,走过去把那个壶盖往自己手里的茶壶上一盖,居然严丝合缝,摆明了就是同一件东西上的两个部分。
王长安知道自己着了老头的道了,大声说:“这分明就是我这把壶上的盖子,一件东西两下卖,你太缺德了!”
老头现在脖子也不缩了,狡黠地眨眨眼,道:“我是个种地的,又不懂古玩,趁着农闲做点小买卖,这壶和盖是我从两个地方收来的,我哪知道正好是一把壶上的呀?你要不买就走吧,别耽误别人来看东西。”
王长安也没办法了,就问盖子多少钱。这次,老头伸出两个手指头。王长安恨恨地道:“行,就二十个大洋。”老头嘿嘿一笑,道:“是两百个大洋,少一个子儿也不卖!”
王长安气得七孔生烟,但事到如今,他也是进退不得。不要盖吧,他手里是个残件;要盖吧,两百个大洋不说,这口气也咽不下去。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了,周围看热闹的人渐渐围了上来,王长安也怕遇到熟人,自己丢脸事小,万一以后影响店里的声誉可不妙了。于是,甩下一张两百大洋的银票,一把夺过盖子拔腿就走。
经过这件事,王长安长了记性,收东西的时候特别小心,之后几次集市逛下来,接连收了好几件好物件儿。王掌柜对儿子的表现非常满意。
这天,王长安来到邻县办货,这里有一条古玩街,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去逛逛。街道两边店铺林立,王长安逛了好久,最后在一家专卖瓷器的店铺门口站定了,他看中的是一只掐丝珐琅的方瓶。掐丝珐琅就是景泰蓝,是宋元的时候从外国传到中国的洋玩意儿,先在金属胎上掐丝做好图案,填入釉料,烧成色彩斑斓的玻璃釉。
要说这方瓶还真地道,乾隆本年带款,海水江牙龙凤片,珐琅彩头艳丽,鎏金厚重鲜亮,摆在桌上,显得金碧辉煌,把店里的其他物件儿都比下去了。
王长安便问店老板瓶子怎么卖,老板满脸带笑,道:“一看就知道您是行家,进门就问这只瓶子。这可是我店里的镇店之宝,绝对的乾隆官器,要价嘛,两千个大洋。”
价钱还算合理,王长安将瓶子拿起来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沉甸甸地特别压手,确定是乾隆官器无疑。他刚要答应下来,忽然想起一件事,这样的方瓶一般都是成对烧制的,如果只有一只,价格要比成对的低很多,这店老板莫非又要跟当初卖茶壶的老头那样,先低价卖一部分,让你骑虎难下时,接着高价卖另一部分?想到这里,王长安淡淡一笑,道:“两千个大洋一只瓶子,好,就这个价。”说着,他掏出银票往桌上一搁,“这是四千个大洋,两个方瓶的钱,如果老板你这瓶子不成对的话,我就不要了!”
老板没想到王长安居然先发制人,不由得面色有些尴尬,看着那四千个大洋的银票,他又舍不得放跑了这桩大生意,赶紧打开身后的一个壁柜,果然,架子上摆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方瓶。
老板将方瓶取下来,放到王长安手里,道:“您先看看,东西对不对。”
王长安捧着瓶子细细一看,确实和方才那只瓶是一对的,心里很是得意,四千个大洋的价格拿下一对乾隆官器,这笔买卖可太赚了。生怕老板后悔,他也不多话,拿上瓶子赶紧走人。
生怕瓶子磕碰了,王长安一路上把东西抱在怀里,比抱孩子都小心。一到家,他就让王掌柜来瞧好东西。明晃晃的火烛下,只见金线盘绕着海水江牙龙飞凤舞的图案,托出七色的玻璃釉彩,美轮美奂。王掌柜虽然阅宝无数,当他看着儿子怀内这对色彩斑斓的景泰蓝方瓶时,也不由赞叹不已。
为了方便观赏,王长安便将瓶子小心地摆放在桌上。这一摆放,问题就出来了——有一个瓶子怎么都摆不稳。
王长安一开始还以为桌子的问题,可是,一连换了好几个地方都一样。仔细一看,原来其中一只瓶子的瓶底有点儿瓢。乾隆官器首要的就是周正,歪了斜了,都是犯大忌的事儿。明摆着,这对方瓶肯定有问题。那个老板埋的雷不是一物两卖,而是以次充好。他把有问题的那个方瓶放在壁柜里的架子上,而那个架子是带托的,正好能把瓶底的不平之处给托住。
王掌柜见儿子又踩了雷,但也没责怪的意思,因为这对瓶子仿得实在太好了,就连自己都差点打了眼:“这对瓶子还真有些古怪。”至于到底古怪在哪里,王掌柜一时也说不清,让儿子把方瓶放进库房,等日后好好研究。
对于再次踩雷,王长安耿耿于怀,一心想着把这对方瓶给卖个好价钱,把自己踩中的雷拆了,再悄悄地传到别人脚下。
机会终于来了。
王长安听说北京城里最近来了一位出手大方的东北贵客,专门在四九城里找各种清朝的官器。贵客住在北京最好的大华酒店里,很多古董商都拿着自家的招牌物件儿送去酒店让贵客挑选。只要是被贵客选中的,都能卖出一个好价。
王长安有心去北京试试运气,跟王掌柜一说,王掌柜却有些顾虑,道:“现在是民国,这人这么费劲找清朝的官器,怕是另有所图吧。”
王长安说:“收古董哪管什么朝代啊,凡是官器都是精品,估计那人就是冲着这点才指明要找宫里的东西吧。”
王掌柜见儿子去意已决,也就不再阻拦。
王长安就带着那对方瓶来到了北京。一到北京,他也不急着把东西送去酒店,而是先找了家照相馆,给那对方瓶拍了好几张各个角度的照片,然后把照片送去酒店。那贵客看到照片后,果然对方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多次联系王长安看货。王长安却左推右推,一直到第三天,才抱着一个雕龙刻凤的紫檀木锦盒,出现在了酒店里。
贵客五短身材,自称姓李,语调之间有点儿奇怪,不像东北口音。反正哪里人都一样,出得起价都是好买家。王长安也不多话,打开锦盒,一对五彩斑斓的景泰蓝方瓶,在红色丝绒内衬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耀眼。
王长安殷勤地拿起一个瓶子让李先生细瞧,瞧完了,他赶紧接过来放回盒中,然后换另一个瓶子,避免对方把瓶子往桌上放而露馅。
这位李先生看得眼都直了,赞不绝口。他说最近虽然收了不少东西,但还是缺一对能压住全场的物件,王长安的这对方瓶正是他想找的。接着,他问王长安开价多少。
王长安微微一笑,道:“五万大洋。”李先生果然是贵客,二话不说,干脆地拿出五万大洋,将方瓶买了下来。
能把一对残次品卖出五万大洋的高价,王长安好不得意,当下揣着银票到全聚德吃了顿烤鸭,喝了不少酒。等王长安晕晕乎乎地回到客栈,打开房门一看,发现有个人坐在那儿等他,正是父亲王掌柜。
“爹,您怎么来北京了?”王长安问。
王掌柜也不答,急着问:“那对方瓶呢,还在吧?”
“卖了,五万个大洋呢!”王长安掏出银票,得意洋洋地在父亲面前甩了甩。
谁知王掌柜没有夸赞,反而哎呀一声直拍大腿:“卖漏了,卖漏了!都怪我来晚了一步!”
王长安不解,一对也不知真假的残次品,能把本挣回来都不容易了,何况还净赚了四万多大洋。“爹,那对瓶子要是不瓢说不定还多值点钱,你不是常教我要知足吗,怎么今天你倒贪起来了?”王长安借着酒劲半开玩笑道。
“瓢就对了!”王掌柜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慢慢向儿子解释起来,“这几天我在家天天琢磨,终于被我想明白这对方瓶的古怪之处了!这对瓶子不是特别压手吗,那是因为别的景泰蓝都是铜胎鎏金,而这对瓶子本身就是金胎,所以特别沉,但金的东西软,经过一二百年底部瓢了也正常。根据宫里档案记载,金地儿的掐丝珐琅宫里只烧制过一堂,那是乾隆六十大寿的时候,总共才烧了十件,这一对是现知唯一留存下来的,这可是上天入地的宝贝,别说是五万大洋,就是百万大洋也不在话下!”
王长安听完,张大了嘴巴好半天合不上。等他反应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急忙赶往大华酒店去找买家李先生。可等他紧赶慢赶到了酒店后,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可见李先生是个识货人,他防着王长安发现卖漏了反悔,干脆来个立马走人,免得多是非。
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王长安悔得直跳脚,还以为自己棋高一着,把踩到的雷传给别人,谁知,倒把自己给炸晕了。
接下来几年,烽火连绵,天津城里也不太平。王掌柜见生意不好做,索性带着一家人回乡下老家避难。
一眨眼,十多年过去了,王掌柜也去世了。王长安虽不再染指古玩生意,但种地干活,俨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这天,王长安正准备出门犁地,忽见牛棚里蜷缩着两个蓬头垢面的人,看到他走过去,那两人赶紧起身招呼,原来是一男一女,问王长安能不能给口饭吃,他们可以拿东西换。
王长安见这两人虽然破衣烂衫,但谈吐举止隐隐有种贵气。“乱世人不如太平狗,跟我来吧。”王长安说着叹口气,将这两人带回了家中。
家里还有点隔夜的冷饭,但是没有菜,但那一男一女显然是饿极了,捧起碗吃了个干干净净。吃完后,其中那个男人朝王长安再次作揖道谢,而那女人则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大包袱里,掏出了两个金光闪闪的瓶子。
王长安一看那瓶子整个人都呆住了,这不正是自己当年卖漏了的乾隆方瓶吗?!这两个破衣烂衫的人,怎么会有这对无价之宝?
见王长安脸色大变,男人赶忙解释道:“大哥莫慌,我们不是小偷强盗,这对瓶子是当初我们从东北逃难时,随身带出来的。这东西虽贵重,但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终究是个身外物,所以才拿出来,答谢大哥的一饭之恩。”
王长安见他语意诚恳,倒也不再隐瞒,说自己并没有怀疑他们是坏人,只是突然再见到旧物,心头有些感慨。接着,他就把当年如何买进卖出方瓶的事儿说了一遍。他想,眼前这一对男女,多半就是当年李先生的家人了。世道变迁,当初一掷千金的豪客,如今沦落到为了一顿残羹冷炙而乞讨的份上,也颇让人唏嘘。
谁知,听完王长安的叙述,那男人倒是没说话,那女人却直摇头:“大哥,我们可不是那个李先生的家人,那人也不姓李,他是个日本人,任职于关东军,是个中国通。”
原来,1931年11月,日本人半哄半骗地把溥仪从天津秘密护送到东北,打的就是“回到祖宗发祥地,复辟大清”的旗帜,可是,迫于国际压力,最后日方告知溥仪不能称帝,只能出任满洲国执政。原本以为能够重登帝位的溥仪对于“执政”的安排甚为失望,而且,让他很窝火的是,日本人为了时时提醒溥仪“友好邻邦”的恩惠,就连他的住所也都是日式装修。
好不容易把溥仪弄到东北,日本人还真怕他撂挑子不干。于是,双方协商后决定各退一步,只要溥仪演好执政大戏,日方就把溥仪的行宫按照大清皇帝的规格来布置。为此,他们还派了中国通“李先生”专程到北京收集宫中用具。
伪满洲国倒台后,溥仪跟着日本人跑了,其他人树倒猢狲散,将伪满行宫里的各种珍宝洗劫一空,各自逃难。这对方瓶,就是这么到了这对男女的手里的。
说完各自的往事,三人唏嘘一番,互道珍重,就此别过。
过了几天,王长安听人从北京带回消息说,末代皇帝溥仪的妹妹,也就是“五格格”金韫馨,和丈夫从东北逃难回到了北京老家,一路上吃尽了苦头,身上携带的贵重物品,也大多和百姓换吃食了。那些宫中的珍宝,从此流落民间。
王长安这才知道,那天的那对男女,竟然是大清朝的公主和驸马!他看一眼桌上那对乾隆方瓶依旧金碧辉煌,而这个世道,则因为战乱而千疮百孔,不知不觉竟流下两行泪来。
(责编:梁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