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莹
(扬州大学 新闻与传媒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0)
《茶馆》与《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比较
邵莹
(扬州大学 新闻与传媒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0)
老舍与布莱希特的作品都为大家所熟知,通过对《茶馆》与《大胆妈妈与她的孩子们》的文本比较可以更全面深入地探寻老舍对西方戏剧理论的借鉴与创新。本文将通过两者的主题思想、戏剧结构以及表现手法三个方面进行系统深入的分析,其价值在于使得我们更好地理解两者的艺术魅力与价值,并对分析理解老舍的其他作品开辟新的视角。
老舍;布莱希特;话剧;比较
中国戏剧在新中国建立时期至文化大革命结束,经历了艰难曲折的探索与创造。在当时的剧坛环境中,多是受苏联戏剧的影响所创作出来的积极干预生活的剧作。甚至老舍也有过《春华秋实》、《青年突击队》这样附和时局的剧作。在新中国剧作完全倒向苏联的情形下,1956年中国剧坛的春风使得老舍有了很大的触动,1957年创作的《茶馆》就是这一短暂时期的果实。老舍的《茶馆》,其艺术性与创造性都不可避免地透露出其对西方近现代批判现实主义戏剧的二度关注与借鉴。这一时期虽然短暂,但是老舍不可避免地受到西方戏剧理论的影响,由于不符合当时“写政策”、“赶任务”的风气,《茶馆》在完成以后紧接着就受到“反右派”运动和“左”倾教条的批判。对于老舍当时是对西方近现代戏剧、尤其是批判现实主义戏剧的学习以及对“五四”戏剧传统的借鉴与继承,这一点是肯定的。但是,由于这一时期极其短暂,所以学界大都认为,老舍所受到的西方的影响大都来自于契诃夫、高尔基、易卜生、果戈里、萧伯纳以及席勒等戏剧家。很少有人注意到,同样在这一时期,布莱希特已经进入中国戏剧,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早在1929年时就有了对布莱希特的译介,三四十年代时虽然还没有提及布莱希特的戏剧体系,但已有布莱希特的《第三帝国的恐惧与灾难》中的两场戏(《告密的人》、《两个面包师》)的译介。五六十年代时就更受到重视,1959年时出版了《布莱希特选集》,并在上海戏剧院演出了《大胆妈妈与她的孩子们》。这与1957年上半年创作完成的《茶馆》在纵向时段中有了重叠。使得我们不得不合理地怀疑布莱希特在老舍《茶馆》的创作中也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影响。
值得推敲的是,老舍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时期,就于美国与德国表现主义戏剧的奠基者贝尔托德·布莱希特有过畅谈。而后,1980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茶馆》剧组赴欧演出,人们在评论时,一再将《茶馆》与布莱希特戏剧的某些特点联系起来。“《茶馆》一剧在形式上的异国情调要比内容上稍少一些,这是因为该剧在很大程度上效仿了西方话剧,特别是叙事诗剧的讲述方式与贝尔托德·布莱希特的剧作十分相似。”[1]我认为,这也从侧面体现出了老舍在创作《茶馆》这一时期受到了布莱希特戏剧的影响。国内虽已有学者注意到了老舍与布莱希特之间的联系与影响,但仅局限于将布莱希特的戏剧理论与老舍的作品进行分析与比较或单纯地将两个戏剧家个体进行比较与分析,且多数是在大的历史或理论框架下进行。鲜有将其两者的单独作品进行深入具体的文本比较。原因在于,人们只是意识到了两者潜在细微的联系,并没有进行更深入的挖掘与探析。正是这种过浅的意识,使得人们没有注意到老舍与布莱希特的具体作品之间的联系。
本文之所以选择《大胆妈妈与她的孩子们》来与《茶馆》进行具体文本的比较,是多方查阅布莱希特对老舍以及老舍《茶馆》影响的史料积累上产生的。西方的评论不仅将《茶馆》与布莱希特的某些戏剧特点联系起来,更联系到具体作品上,评论《茶馆》是“来自中国的‘大胆爸爸’”。这不仅仅是由于两出戏剧内容上的相近、形式上的相似,更是其深层的艺术价值与美学理念的互通。本文将通过两者的主题思想、戏剧结构以及表现手法三个方面进行系统深入的分析,其价值在于使得我们更好地理解两者的艺术魅力与价值,并对分析理解老舍的其他作品开辟新的视角。
关于《茶馆》主题方面的研究已有很多,“埋葬三个时代”的一片附和已被打破。虽然老舍也曾承认自己的带有“埋葬三个时代”的创作意图,但是由于当时政治环境的干预,老舍的话存在“言不由衷”之感。随着时代的发展,学界对于《茶馆》的主题研究不再局限于“埋葬旧时代、迎接新时代”这一老旧观念,而是趋于多元化。“老舍的名作《茶馆》的主题,人们历来认为是“埋葬三个时代”。笔者认为,《茶馆》主题是揭示从清王朝至蒋政权的专制政体高压下的国民性。”[2]“与其说《茶馆》的主题是“葬送三个时代”,不如说《茶馆》的主题是凭吊被旧时代葬送的美好事物。”[3]
对于主题的多元研究,能更好地诠释《茶馆》的价值与特性。但是无论主题是否局限于“埋葬三个时代”,其题材带有历史性与反战性都是不可否定的。这就与布莱希特的《大胆妈妈与她的孩子们》的题材不谋而合。首先,从整体上来看,《茶馆》重现了三个历史时期的国情真相,横跨了从晚清到抗战结束五十年的时代变迁。这样长时间的历史跨越,很难不具备历史性。而《大胆妈妈与她的孩子们》剧本的时代背景也横跨了三十年,描述了十七世纪德国的战争。其次,从三幕中所选择的时代横截面来看,《茶馆》第一幕交代的背景是一八九八年,戊戌运动失败。“大清帝国”早已病入膏肓,社会丑态百出与有志青年、爱国者以及小市民的憧憬与期盼交相呼应。第二幕的背景与第一幕相隔十年,为军阀混战的时候。虽然清王朝已退出历史画面,可是封建军阀让不太平的社会更加动荡。时代改变了,老百姓却依然没办法过安稳的日子。龌龊、反动的力量依旧横行,令人寒心。第三幕则是抗战胜利之后,国民党统治的黑暗时期。场面更是凄凉,怀有期盼的国人虽摆脱了外敌的侵略,却仍然走到了命运的尽头。虽然三幕戏中所涵盖的历史侧面各有不同,但是这三个时代的截面,清楚地向大家展示了清晰的历史脉络以及战争之苦。而《大胆妈妈与她的孩子们》有十二场,也都是采用了选择时间横截面来作为每一场的背景,如第一场是在一六二四年春天,沃克森斯契拿将军进攻波兰。战争似乎还会给人们带来实惠,人们都还对战争抱有幻想,企图从战争中得到些什么,正如大胆妈妈。可是战争中途,大胆妈妈先后丢了大儿子,死了小儿子,甚至把小女儿也弄丢了。她卖货的篷车更加破旧。最后一场是一六三六年,皇家军队威胁着新教城市哈勒。战争还是长久不能结束。战争、瘟疫、饥饿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曾经的村庄与城市已经在战争的蹂躏下,满目疮痍。大胆妈妈走向了乞讨的边缘。同样,剧作历史脉络清晰且批判了战争的危害。再次,《茶馆》选择的场景、人物以及事件,无不与战争牵连且蕴含着深刻的历史底蕴。《茶馆》中的茶馆用老舍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它不仅作为将每个时代的三教九流展现的艺术窗口,更是五行八作的精神纽带,是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浓缩,选取的人物也都符合当时的历史背景以及历史含义。而在《大胆妈妈与她的孩子们》中,大胆妈妈经营的“篷车”与“茶馆”有异曲同工之妙,“篷车”到哪,战争就到哪。无论是大胆妈妈还是一路上遇到的士兵、将军、厨师等,无不深陷于战争。
虽然《茶馆》与《大胆妈妈与她的孩子们》的题材具有相似性,但是所揭示的主题还是有些许差别。1939年布莱希特通过《大胆妈妈与她的孩子们》给在希特勒统治下“勇敢”、“诚实”、“忠于职守”的德国普通百姓们发出了警告:大人物发动的战争给小人物带来的决不是幸福,而只会在战争中失去一切,有的只是无尽的灾难与死亡。妈妈在剧终的时候仍然没有想明白,战争到底给谁带来了好处?这在布莱希特创作此剧的三十至四十年代有着深刻的时代意义,至今仍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而在《茶馆》中所不断提及的战争的元素却不仅仅是揭示战争,更倾向于揭示战争背后的深刻复杂的社会。《茶馆》主题的深刻性与多元性在摆脱其政治桎梏后更加多角度,尤其老舍还带有特殊的满族旗人的身份,所以《茶馆》的主题意义则在于它的多义性、不确定性、无限阐释性。值得指出的是,之所以这两部作品在题材方面都有许多相似之处,这与老舍与布莱希特的人生经历息息相关。两人都经历过战乱,生活在战争的阴影之中。早在布莱希特上中学时就有了强烈的反对战争的意识。他曾写过这样的作文:“为祖国而死无尚荣光,其乐无穷!这种说法只是恶意的煽动!不管在床上还是在战场上,死亡总是痛苦和难受的,对韶光正美的年轻人更是如此!只有傻瓜才会一味追求虚荣……”[4]
亚式戏剧也称为戏剧性戏剧,在传统戏剧中有着重要的地位与影响。这样的戏剧结构都有一个贯穿全剧的中心戏剧事件,围绕这一中心事件,结构上往往按照序幕、情节上升、高潮、情节下降、结局循序渐进,一环扣一环,没有跳跃式。亚里士多德强调戏剧在情节上应当“有始有终”,在结构上注重情节发展,且具有贯穿首尾的戏剧冲突。这一理论后又与文艺复兴时期卡特尔维屈罗的“三整一律”在戏剧史上占据着统治地位,是中外戏剧家创作的首要原则。《茶馆》创作时期,中国国内的戏剧创作理论仍是以“三一律”为准,在结构上注重情节的发展,讲究时间、地点与情节相一致。曹禺的《雷雨》、《日出》就是这一传统戏剧结构的典型代表。《茶馆》与《大胆妈妈与她的孩子们》的戏剧结构显然都不符合传统的亚里士多德式戏剧的表述。虽然同样呈现出“非亚里士多德式戏剧”的特点,但是两者还是有较大的区别。
布莱希特的非亚式戏剧,也被称为叙事性戏剧。《大胆妈妈与她的孩子们》具有典型的非亚式戏剧的特点。首先,整部戏剧不分幕,只分场,每场只叙述一件事。在剧中并没有一个贯穿全剧的中心事件,只有大胆妈妈与她的几个孩子在战争中推着一辆篷车卖东西。也没有一场扣一场来达到情节的连贯。而是以一种场与场之间的松弛关系作为结构,篷车到哪,故事就讲到哪。没有突出动人的戏剧性情节与悬念来吊人胃口,使观众仅仅只关注于主人公大胆妈妈与她的几个孩子的命运。其次,整部剧没有一个贯穿全剧的“戏剧性情节曲线”,一场只叙述一件事,没有全剧性的戏剧高潮。例如《大胆妈妈与她的孩子们》,第一场叙述大儿子哀里夫怎样被骗去当兵。第二场叙述厨师要弄阉鸡给长官吃,大胆妈妈如何乘机敲竹杠,把鸡卖个大价钱。第三场则讲述了大胆妈妈的小儿子司瓦尔卡斯如何为了保护一只军队里的钱箱而丢了性命。第十一场叙述了大胆妈妈的哑女,为了不让新教部队袭击全城的孩子和人民,击鼓通报,结果壮烈牺牲。最后一场叙述了大胆妈妈家破人亡却仍然独自一人拉着篷车,还幻想着能够靠着战争做生意发财致富,执迷不悟。仅仅是通过这每一场的每一件事启发观众,突出主题:谁靠战争为生,谁就会被战争所毁,在“大人物”倡导的战争中,“小人物”只会得到灾难与不幸。还有,在剧中戏剧的表演人物会与观众进行交流。例如《大胆妈妈与她的孩子们》这部戏剧就是以老妇人开头唱的那首歌结束的。
而老舍的《茶馆》所采用的结构,也没有按照传统的亚式戏剧结构的戏剧形式,用情节来结构戏剧这一传统手法,“没完全叫老套子捆住”[5],而是大胆改革戏剧结构,用人物带动故事的结构来构成《茶馆》的戏剧冲突,从而呈现出极其独具特色的戏剧结构。首先,茶馆没有一个完整的中心事件,“人物多,年代长,不易找到个中心故事”[5]。为了突出《茶馆》的主题,让这样松散的结构能够巧妙地编织起来,就不得不将人物塑造起来。《茶馆》的主要人物有四个,即王利发、康顺子、常四爷和秦仲义,他们一直贯穿全剧。这是三个阶层中的四个典型人物。“主要人物由壮到老,贯穿全剧。这样,故事虽然松散,而中心人物有些着落,就不至于说来说去,离题太远,不知所云了。”[5]“次要人物父子相承,……这样也会帮助故事的连续。”[5]至于其他人物,“虽然也许只说了三五句话,可是的确交代了他们的命运”[5]。作者独具匠心地选取了上述四个人物的命运与时代的冲突,作为全剧的基本冲突,这就相当典型地反映了整个社会各个阶层人物的共同命运。无论是底层人民、剥削阶级的遗老遗少,还是新兴的剥削阶级——民族资产阶级,都无法摆脱自己的噩运。
董健指出:“在中国现代戏剧史上,不管什么新思潮、新流派、新方法,都要投到‘现实主义的熔炉’中炼一炼。”[6]老舍在这样特殊的历史与文化环境下,也受到很大的影响,但是正如斯泰恩所说:“实际上,想要找到一出赤裸裸的现实主义戏剧或纯粹的象征主义戏剧,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而那些最杰出的剧作家在风格上总是丰富多彩的。”[7]所以同样作为现实主义作家的老舍与布莱希特,他们的这两部作品具有深刻的现实主义批判色彩,不仅仅放在“看得到的现实”上,更着力表现“认得清的现实”,不再把逼真写实视为现实主义的本质。
从老舍的《茶馆》中就能看出其在创作上借鉴了布莱希特的戏剧理论,形式、技巧、手段等表现手法都呈现出多样化。首先,布莱希特主张大胆打破旧的艺术传统的束缚,创造了“史诗戏剧”流派。《大胆妈妈与她的孩子们》就是通过叙事在戏剧舞台上表现出既有广度又有深度的社会生活的真实面貌以及历史趋势,完整地表现了历史的进程,具有“史诗戏剧”的特点。《茶馆》“葬送三个时代”的目的和《大胆妈妈与她的孩子们》的要求达到了一致。《茶馆》三幕剧重现了戊戌变法失败后的清末、辛亥革命失败后军阀混战期的民国初年,以及抗战胜利后、内战爆发前的国民党统治时期这三个历史时期的国情真相,横跨了从晚清到抗战结束五十年的时代变迁,且人物众多,力图揭示社会发展中的某些规律和历史动向,极大地扩大了戏剧的容量和表现力。有外国人评论说:“看了这出戏,理解了中国为什么要爆发1949年的革命。”其次,在表现手法上,《茶馆》吸收了“间离化”效果等表现主义的艺术技巧。在《大胆妈妈与她的孩子们》中,布莱希特为了将众多的人物、不同的时代场景连接起来,通过把幕前说明、旁白、歌队或者歌手等介入说明的手段引入剧中,进行带有主观判断的叙述。例如大胆妈妈、哀里夫以及随军牧师都出现了唱歌的部分。还有第十场,一整场都是歌队的演唱。这与老舍在《茶馆》中安排的在每一幕之前和最后代替作者叙述介绍评介故事、打竹板的“大傻杨”,起着同样的“间离性”效果,使观众自然跳出戏外,能够在场与场叙述的故事之间作出理性的判断。还有《茶馆》的时间跨度达五十来年,老舍仅仅截取了三个时代侧面,靠舞台上的幕间转换展现时代的连续,观众在这种幕间距离中就能够品味到总体氛围中所体现的意境和情趣,展开深沉的哲理思索,造成一种“间离化”效果。
值得指出的是老舍的《茶馆》虽然借鉴了布莱希特的一些表现手法,但在形式上仍然有自己的创新。比如他在设计每一幕之间的介绍性人物时,有意识地选取快板这一充满民间艺术特色的民族艺术形式,使剧作充满强烈的民族气息,还有《茶馆》所用的纯粹北京话,以达出神入化、无懈可击之境地,带有浓厚的京味儿。在《老舍剧作选·自序》一文中,老舍回顾自己的话剧创作时也说:“……从形式上看,我大胆地把戏曲与曲艺的某些技巧运用到话剧中来,略新耳目,百花齐放嘛。”[9]在《对话浅论》一文中,老舍说:“为写好对话,我们须向许多文体学习,取其精华,善为运用。旧体诗词、四六文、通俗韵文、戏曲,都有值得学习之处。”[10]
通过对文本的系统深入的比较与分析,可以看出老舍对布莱希特的戏剧理论的吸收与创新,更能发现两部作品的艺术价值与魅力。
[1]乌韦·克劳特.东方舞台上的奇迹[M].苏州:东方文化艺术出版社,1983.
[2]洪忠煌.《茶馆》主题新释[J].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1991(2).
[3]周光凡.《茶馆》的主题真的是“葬送三个时代”吗?[J].戏剧艺术,2005(3).
[4]方维规.外国文学评介丛书——布莱希特[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5.
[5]老舍.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J].文艺研究,1979(2).
[6]董健.文学与历史[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
[7][英]J·L斯泰恩.现代戏剧理论与实践[M].刘国彬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2.
[8]欧阳山尊.中国话剧的战斗历程[J].新文化史料,1997(5).
[9]蔡志飞.论老舍话剧艺术上的创新[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1994(4).
[10]周星,姜学君.中国话剧20年变化的价值分析[J].戏剧文学,199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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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0125(2015)04-002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