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剪烛

钱凉凉

谷雨，满城玉兰花都落了。

柳絮纷纷扬扬地给北京的雾霾增稠，路上行人很少不戴口罩，谁也认不出谁。这样颓靡的春末，连周末赴会看话剧，也不过是敷衍大半年前订票时的雀跃。沐冬穿着浅水绿的長丝裙一个人坐在看台上，用僵硬的脖子勉强支着脑袋边看边犯困，恍惚想起几年前刚来这里的那个秋天，某天她在高速公路上从车窗里望出去，雨后云烟婉转衔远山，绵绵无涯，日暮余辉轻抚着浸透了雪青色的云山，霞光流转……那时的天色比如今美，那时的感情，嗯，也比如今美。再看舞台上，表演流于形式，不清不楚的故事撑不开眼帘。

沐冬是被手机震醒的。黑暗里点开一条短信：“晚上一起吃饭吧。”消息是池羲发过来的，这个饭局已经耽搁两周了。

她看了看时间，现在下午五点，离下半场结束还有七个小时，如果现在溜走，就可以好好吃晚饭接着回家睡觉。但这时戏里有人在说：“可是感情的花谢了，花香还在心里，散不掉。”沐冬闻声蹙眉，盯着手腕上的红绳想了想，问池羲：“我在看话剧，明天吃？”手机屏幕灭了又亮：“好，明天晚上。”

可惜下半场依旧叫人难以入戏，导演想说的话，在戏里就像冬天浮在隔夜汤表面的油花一样违和。散场后沐冬在路边被花了妆的陌生看戏人接连抢走六辆出租车，夜来的北风把她裙子上的花纹吹得像前年夏游时山间的溪流藻荇一样招摇。“白瞎了这裙子。”穿着高跟鞋只能腹诽不能跺脚，沐冬借口来看话剧，实来见故人。

但故人没有来。

第二天午后，已经醒了好长时间却不想吃午饭的池羲从床上起来。洗完澡一边刷牙一边检查镜子里自己手臂肩膀和背上细小的擦伤。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昨天他跟沐冬改完约会时间，叫了一份外卖接着加班到零点，回到家再整合回顾他的团队近一个月来的工作，拟好接下来一周的工作计划。后来，睡前洗澡的时候莫名其妙就在卫生间里晕倒了，再醒来是将近一小时之后。

收拾停当，池羲打开和这个租来的毛坯房格格不入的环绕组合音箱，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醇厚的乐声和酒香在空气中流淌，给这个平时只用来睡觉的临时落脚地添了些许人气。沐冬来北京的第一年恰巧租在这楼下，听闻池羲要转租时特意来看过，她敬谢不敏，声称楼下那间宜居太多。池羲颀长的身影在回忆中凝结了一会儿，随即打电话给沐冬告诉她晚饭在哪儿吃，然后喝完酒洗净杯，关掉音乐带上房门，散步去公司。

天光减淡，沐冬从工作室出来洗净满手的紫砂泥，换了身利落的女士白衬衣和窄脚牛仔裤赴约。她到得有些早，找了处临窗本该能看落日的位子，坐下来等人。他要见她，是因为她偶然知道了他的故事，而他恰巧需要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池羲三年前为一个人来到这座城市，从寄人篱下到一步步闯出一片天地，终于有勇气告白时却发现心上的女孩儿早已成为了别人的女人。胸中再无初来时的支点，茫茫戚戚，便是如此。人啊，总是那么容易相似，从不同的荆棘中走过来，带着相同的伤痕。

少顷池羲也到了，坐下来一边示意服务生点单，一边问沐冬：“昨天是什么话剧要演八个小时？”

“嗯，一个要把很多人不同的人生说成同一种梦的话剧。”

“说得通？”

“必须说不通。”

“想吃什么？”池羲问。

她耸耸肩，“这里你常来，你随意，我没有忌口。”

“青菜，白灼；红烧鲈鱼，”然后他抬头，“这里的毛血旺不错，但可能有些辣，要不要尝一尝？”

“好啊，我小时候跟我爸两个人晚上偷偷出去吃宵夜，散步走老远的路，就为了去省政府后边的川菜馆吃一份毛血旺。”

“噢，那家是好吃，可惜没开多久。”

“你也知道？十几年前的事了！是呀，我只吃了两次它就关门大吉了……川菜在湖南不好卖。”

池羲一哂，“小时候就是更容易觉得一样东西好吃，那就毛血旺吧。”

服务生离桌去下单，池羲又拾起方才的话题：“人生，感觉你昨天看的剧有些‘殊途同归的意思。记得我以前读斯科特·派克写的《少有人走的路》，里面说转变都得来不易，心智成熟的路不会短，而且，归根结底是一个人的事情。”

“知易行难。不过我自己的话，既然现在没人管我，还是会自己管自己。”沐冬有些无奈地自嘲。

“女生一般比男生懂事早。我的生活其实比较简单，工作、吃饭、休息、睡觉。我离开家以前经济都没法独立，更不要提精神了。工作对我而言已经成为了……你说它是事业也未尝不可，早就远远超出了实现经济独立的意义；我的团队很优秀，每一个人在专业领域都是个中好手，而他们都指望我。”说到这里池羲的眼里充满自豪，“然最近确实是有项目在忙，但时间，我是说生活的时间，在逐步回到我手中。”

沐冬钦羡极了：“很棒的状态。”眨眨眼又说：“海明威有一句话叫，‘这时我们有了春天，也有了钱。”

池羲抿笑，“春天还没有。不过现在的确是在春天。”

她会意，嘴角上扬地冲他说：“你是说现在窗外的这种春天和江南那种雨润红姿娇的春天不一样。”

他看看灰蒙蒙的窗外，“有感情的话，会不一样。”随后感叹：“不像小时候，过个什么节有顿好吃的，就高兴坏了。我记得千禧年在广州，跨年去逛花市，虽然叛逆期的男生不会多喜欢花，但印象也很深，主要是花市上好吃的也多。”

“慢着，千禧年广州花市！天河体育中心吗？”沐冬忽然热切起来。

“对，”池羲诧异，“不可能吧？”

“当然可能，那年我叔叔在天河广场街对面买了房子，一过马路就是花市！”

曾经的少年和小女孩一时相顾无言，唯有傻笑。

菜上得很快，尽管被北京改良的毛血旺不如记忆中的麻辣滚沸，却因为新的对白而火热。但餐桌两旁的人更快地发现彼此交流时有一种无形且惊人的默契与舒适，这是始料未及的。于是，各自静悄悄避开了爱而不得的旧疾，将童年和欢乐、成长和迷惘、工作和理想、生活和孤独一一道来。他们三言两语地讲述着自己，而对方的讲述恰巧仿佛某种答案，虽然自己并没有设问。彼此之前的人生行云流水地铺陈开来，原来生活的轨迹曾有无数交集，只是过去他们不曾相遇。

从前，人们会向你说教：开始一段感情，最难是在于要重新给一个人讲自己的故事，让一个人了解真实的自己。

这个“真理”刚刚和冷掉的杯盘一起被撤走。一见如故，一谈如故。对于相逢，不会有比这更妙的交谈。池羲看着眼前比自己小五岁的女孩，如同看着曾经迫切追求独立的自己，但她显然对待现实和自己都更加粗暴，少走了弯路，也走得更快。现在的沐冬是不久前的自己，她很快就会长大。不同的是，她兼具女性的温柔，和她交谈之间，此前超荷工作和感情问题累月积压的疲惫都哨然隐退，温暖和兴奋取而代之。如果，如果他们早些认识，也许就不会有那些其他的故事。

沐冬将池羲眼中闪烁的微光尽收眼底。是啊，多么难得的相逢。可惜生活处处有险滩暗礁。且不说他们都一样爱着别人想放放不下，自己涉世未深，对方已经能够在北京的洪流中站稳，而依赖是她无论如何都消费不起的奢侈。温柔乡英雄冢，适应于每一个独自走南闯北的人，可她需要自我的独立来支撑真正的安全感。不是现在，不是此刻，此刻她要自己做自己的领航。

甜点和咖啡被端上来的时候，多数用完晚餐的客人已逐渐散去，顶灯被一盏盏温和的台灯取代，咖啡馆又恢复了它本来懒散的模样。

“好久没有这样开心地说话了！”沐冬感叹，”身边的人说起话来总是隔了一层，各种利害关系让人天天带着假脸，睡觉都不卸妆。”

“的确我和周围的人通常也隔着上下级关系或者其他利益关系。社会跟学校很不一样，有时你想跟一个人做朋友，但友谊很可能是你身上他最不需要的东西。”

“而且身边的人本质上总是在没完没了地讨论男人、男人，和男人的钱，没有钱就讨论你们的头脑和脾气，甚至所谓的才华，总之是一切值得炫耀和攀比的东西。”

“哈哈，你难道能免俗？”

“我才没想免俗，”沐冬抢白道，“只是我认为值得炫耀的东西，很少有人认同它们的价值。至于男人有多少能力，总归比不上自己强大来得重要。”

“嗯，”池羲点头认同，“生活靠自己，很良性。就算表面上过得不如有人照应宽心，幸福真的是自己的事。但一个人的时候，过马路都小心些。所以别人选到了一条更简单的路也未尝不可，那也是一种活法。”

“到处都是连体婴儿，可我始终觉得距离产生美。比如现在跟我合租的女生，睡在一起，仿佛天花板上都写着‘同床异梦。”

“你的意思是两个在一起的人也要有充分的独立空间，心理上的，生活上的。”她满眼激赏，然而他摇摇头，“你是女孩子所以才能理直气壮，换男人就要跪键盘了。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很多事情还独自承担，其实不好想象。”

沐冬用手撑着头没有说话，被池羲的目光抓到，她说：“我正在想象。”一边用食指勾着咖啡勺慢慢搅动，顿了顿然后故意蹙眉认输：“想象力有限。”沐冬没有贸然展开大胆假设，即便他们都知道感情的形态的确有千百种。

池羲被她的窘迫逗笑。未了她问起了他的感情，是了，这才是此席夜谈最初的目的。池羲平平陈述，感情毕竟不是他生活的全部。那位曾经的心口朱砂是沐冬的密友，她忍不住问道：“你不觉得，单方面的感情其实很不真实吗？你也许可以看到对方的缺点，但沒有和对方的缺点一起生活过却依然想要继续一起走的话，等不到磨灭就会退却的……只是激情吧。”

池羲了然，“你说得有道理，但那个时候，我刚来北京，什么都没有，她曾经是我最大的感情寄托。”

“哈哈，我以前喜欢一个人好几年，”她笑着眨眨眼， “考大学的时候，我本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把自己流放到他在的城市甚至同一个学校，可我最后还是选择了北京。”

他闻言顿了顿，然后说：“年轻的时候，女生就是要比男生成熟多了。我当时只是想，北京，她在北京，我就来了。”

当一个人能为心上人做出会改变生活的决定时，那个人在心上的分量一定不轻。嫉妒吗？也未必。池羲北漂是一趟彩旗飘飘的征程，而自己当初的流放地却只有一个乳臭未干的男生罢了。沐冬忽然想到了昨夜她期而不遇，今夜亦未曾提及的另一个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懊恼地认清她的故事还未远走。她礼貌地点点头，借故去了洗手间。

在水池前沐冬用水抹了把脸，盯着镜子里自己眼底的戚茫望了半晌。然后理理头发别在耳后，回到桌边坐下来。倚着沙发靠背，笃定地对池羲说：“我认为，在我有独立的思辨力和经济能力、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成为一个更完整的我之前，我不能让自己投入到一段感情中去。”这番话既是对池羲说，也是对自己说。

她没有直视他，余光里他似乎微微一旺，是啊，她的话有些突兀。接着听见他说：“我理解你，确实女生更容易在感情中迷失自我。”

“对，”沐冬扬眉自嘲道：“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我自己也是，觉得一个人的时候，状态其实更好。自由又负责任。”池羲这样附和，“持续进步必须是自己心中的种子驱动的，当人独自面对问题的时候，这种要成长的种子会野蛮生长。”

池羲心中了然——人们总是更愿意强调陪伴，诸如“最好的爱是陪伴”，甚至仿佛没有陪伴就没有爱一般，但沐冬现在最需要的并不是陪伴，如同当初的自己一样，她需要孤独来鞭策。于是他说：“很多东西都是不可替代的，我们坐在这里这样说话，十分投缘，但其实跟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比起来，那种无拘无束的瞎扯，还是不一样的。”

“是啊。”沐冬松了口气。她在心里悄悄叹息，对自己说，让故事停栖在最好的一页吧。

夜半，晚班的员工开始用熄灯来提醒客人将要打烊，他们起身离开窗边。

经过池羲住的小区，沐冬放慢了脚步。池羲径直朝前，微微转身，“太晚了，我送你。”她点点头跟上脚步一边问：“对了，你什么时候搬家？”

“快了，这次要好好整租一套房子，不能像现在这间屋子只找一天就匆忙决定，结果每天只回来睡觉。”

树影间昏黄的路灯照着两个人继续朝前走，并不远。沐冬数着两个人在灯下的影子拉长缩短，听见他说： “搬家也不会远，还是离你很近。等都收拾好了，你可以过来我们一起做饭吃。有空的时候，还可以把大家聚到一起涮火锅……新房东是个喜欢人文历史的老头，房子里满墙都是他搬不走的书，虽然不能外借，但你可以过来看。”可以、可以、还有其他的可以，这些如挽留一般的提议，是从一个她愿意去仰望的人口中道出。

到自己家楼前沐冬加快了脚步，匆匆转身对池羲道别：“走了，再见……晚安。”

“晚安。”

灯下伫立的暗影，是春夜里的晓箭。

她当然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