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如茶(外一篇)

2015-05-30 13:06黄丹丹
安徽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椿树跳板霍山

黄丹丹

少时读《红楼梦》,读到贾母不喝六安茶处,怅怅然,而不解。因为印象中,外公端着一只白瓷杯,赞不绝口道:“还是我们六安茶好哇!”小孩子家,还不懂茶,但那两种对六安茶截然相反的态度却深镌在了我的记忆里。

岁月,翻黄了古书,带走了外公,却把我洗礼成了一个爱茶如痴的女子。十八岁那年,师从彦农先生学习篆刻,第一个作品便是一枚闲章,云“不可一日无此君”,此君便是茶。后来,我明白贾母不饮六安茶而嗜老君眉的个中隐喻。也得知外公啧啧称赞的那杯茶,正是当年他居住的将军楼所在地安徽农学院的陈椽教授带领安农茶叶系学生所复制出的历史名茶“菊花茶”。据传“扬州八怪”之郑板桥,生平嗜霍山菊花茶,他曾撰联:“白菜青盐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可见,此茶于他也是与三餐同等重要“不可一日无此君”的生活必需品了。

外公走后,外婆搬离将军楼时,收拾出许多茶叶罐,我留下一只,因为这只茶叶罐里装满了我甜美的回忆,那只外公的茶叶罐在茶叶喝完之后变成了零食罐。幼年的我,曾对着那罐,认识了大山的“山”和自己的姓氏“黄”。那一只盛放过我外公最爱的六安茶,霍山黄芽的罐子,从此,成了我父母家的摆设。

那年盛夏,午后炙热的太阳烤焦了土地,也烤晕了我那在田地里劳作的爷爷。父母将爷爷接回家,躺在竹凉床上的爷爷不停地哼哼。外公的走,让我知晓了生死,见爷爷那样,我恐惧地往妈妈身后直躲。她忙叨了一会,从屋里出来。来到凉床旁扶起爷爷时,我藏在她身后,听见一迭连声的“咕咚、咕咚”。不久,爷爷不哼哼了,他长吁了口气,说:“看来阎王爷一时半会不得收我喽!”之后的许多年,我听爷爷无数次对人说起过那个夏天他热得快不行了,是他儿媳妇用一大茶缸子井水拔凉的冰糖茶水救了他的命。

救爷爷命的那茶,也是有来历的。

暮春夜,爸妈带我从亲戚家喝过喜酒返家。那时,我们住在一所被村庄包围的校园内。回家得从陌上过。我见走在前头的爸爸用手电筒照路很神气,便也想照着玩儿。便夺过手电,照照四周即将成熟的麦田,照照前面路口的柳树,再照照不远处的校园。呀,一个黑影从手电的光圈中飞快地跑开。在爸爸大喝一声之后,我们听见呼救声从柳树下传来。疾步往前,灯影里出现一个瘫在地上的女子,边上有根扁担和两只滚离了很远的铁桶。爸妈扶起那女子,低声说了些什么,便让女子跟我们一起回了家。第二天,女子离开前,打开铁桶,从里面抓了一把又一把小绿叶子放进我家书柜上外公留下的茶叶罐里。爸妈打架似的要给她钱。她说:“要不是你们,我命都没有了,还要什么钱。这黄芽,是家里茶园,自己摘自己炒的,雨前茶,以前都是上贡给皇上喝的。你们要是不嫌弃,以后每年我都给你们送茶来!”

后来,那位姓罗的霍山阿姨果然每年都会给我们家送雨前的黄芽茶。救我爷爷命的茶,正是她送的黄芽。

由于家里年年都会来一位卖茶的阿姨,我耳濡目染早早地懂得了品茶。有时家中来客见我小小年纪也端杯茶水慢悠悠地品,便在惊诧之余告诫我父母:小孩子喝茶对胃不好。我妈听了总呵呵一笑,说:“她胃好着呢,这黄芽茶不仅可以健脾胃,还可以增强抵抗力,一班同学都感冒了,就她没事呢。”后来,学医,翻《本草纲目》,见李时珍写道:“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沉也,降也,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原来凉茶治中暑真是有医学根据的呢,爷爷说茶救了他的命果然不是虚夸。后来,我又从文献中了解到,霍山黄芽富含氨基酸、茶多酚、咖啡等生化成分,具有降脂减肥、护齿明目、改善肠胃、增强免疫力等功效。难怪,长着一副柔弱的小身板儿的我,却一直健康皮实着呢。

茶明目,亦清心。以茶佐书,一不小心我就读成书虫和安静的码字者。以文为媒,而结识的霍山文友,热情地邀我去霍山采风品茶。春光正好的时日里,我来到了霍山,走进了茶园,参观了现代化的茶产业园,也品到了味甘汤净袅袅生香的新茶。离别时,好友神秘地塞给我一只精致的茶罐。归家后,净手沏茶,两分钟后,玻璃杯里出现了一朵美丽的绿菊。这,不正是外公赞不绝口的好茶,郑板桥不可一日无它的菊花茶吗?这采集上等黄芽一枚枚用细线串成花朵的菊花茶,在水中沉浮怒放,激起脉脉茶香,也牵起我心中的缕缕旧思。这极品奢华之茶也只有千古奇书《红楼梦》才配得起它佐。我翻到折起的那页,曹公写道:“贾府中常喝养生茶,六安茶是贾宝玉最爱喝的养生茶。”在某个清茶伴读的夜晚,我偶然读到这一句,当下,便释下了幼年对曹公写贾母不饮六安茶的那份怅然,既然是宝玉最爱的茶,那便是曹公心中的绝佳。那一刻,我为心中圣神一般的两个人,外公和曹公对茶的喜好终于达成了一致,而笑了……

茶,在杯盏中轻轻起舞;回忆,在光阴里静静滑落。旧事纷迭,茶韵悠长。

逝去的村庄

小时候,爷爷喜欢问我,你可知道家在哪?总是不等我回答,他就说,我大孙女家在椿树圩子。

椿树圩子是我爷爷奶奶家所在的村庄,也是溢满了我孩童时欢歌笑语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中,椿树圩子里并没有椿树,倒是长满了柳树、槐树、榆树以及桃、李、枣、梨等果树。此外,在村口,还有三棵苍翠的松柏,如列兵般挺拔。

爷爷家的村庄距我儿时和父母生活的校园也不过十里地,但小时候的我是个娇贵羸弱的孩子,去一趟圩子往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总是盼着过节,因为过节就能“回家”了。我最喜欢过春节,爸爸骑着他的凤凰车,载着美丽的妈妈和被穿成了棉花包的我颠颠簸簸在乡村的羊肠道上,不过是听一个故事,背几首唐诗的工夫就到了圩子。圩子被一圈盈盈的绿水包绕着,那水叫圩沟,不知是不是应该写作围沟。它包绕了整个圩子,沟沿边植满了柳树,那摇曳生姿的细柳条儿将圩子掩得像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通往圩子的是一条窄窄的道口,我伸头看,那下面是涵洞筒子,让人方便地从上面过,让水顺畅地从下面流。只要一穿过这个道口,也就是被圩子里的人称为沟坝口的地方,我就开始大声呼喊起了爷爷。爷爷听到我的呼喊就会大跨步跑出院门,用铁钳般的大手一把将我从自行车的前座椅上抱出来,用他那长满胡须的脸狠狠地贴近我的小脸,我被他的胡楂扎得生疼而使劲嚷嚷,曾祖母就会抬起手里的拐杖边敲他边说:“快把我心肝给我放下来,老太太还没亲,谁敢碰!”我刚依偎到老太太的怀抱里,黑子就蹭上来了,黑子十八岁,对于一条狗而言,它的确是很老了。平日里,它总卧在主屋门口晒太阳,因为老,即便是讨饭的上门,它也懒得起身相吠。但是,爷爷说,只要我们回来,它就一身劲,它像曾祖母一样老迈而亲善,它蹭过来的时候,我就伸出小手,任它粗砺的舌头舔掌心,痒痒的。

农家院里的新年最是喜庆,吃过年夜饭,整个圩子里的人就开始启动了拜年的仪式。爷爷家的年夜饭比别家晚,因为爷爷总要等天黑才肯放年炮,伴着鞭炮噼里啪啦响着的同时,爷爷总会擎一杯酒率着全家对着中堂老祖宗的画像拜上几拜。老祖宗是个老太太,像我小人书里的慈禧太后,不过,爷爷不许我那么说,他说慈禧太后是坏人,不能拿我们老祖宗和她比。拜完祖宗,洒了酒,爷爷就抱着我坐好了,他嗜酒,觉得酒是好东西,便要和他最心爱的大孙女分享,他也不怕老太太的拐杖,拿筷子蘸了酒就往我嘴里塞。我吧嗒吧嗒嘴,他问:“可辣?”我说:“甜!”他就高兴地大笑着亲我,说我是黄家的好苗子。不像我那孙家的爷爷们,都是不能沾酒的怂货。椿树圩子里的居民多是黄、孙二姓,我们黄家和孙家之间有着盘根错节的亲缘。正说着,孙家的三爷爷领着他的孙子大力进了门,我一见大力哥哥就霍地从爷爷腿上挣下来,我口袋里装满了大白兔奶糖,我拉着大力的手,讨好地从口袋里掏出糖给他,我想他带我玩“嗤花”。他也不做声,接过糖就很自觉地拉着我到院子里,他神秘地将一堆散炮竹撕开了纸皮堆在一处,然后划了一根火柴往里扔,那一瞬,火花伴着“嗤嗤”的响声,比今天的孩子看到焰火还要兴奋吧。玩好了,他还要糖,我把所有的大白兔都给了他,手里就攥着一根大姨从芜湖给寄过来的果丹皮舍不得给他,他力气大,我不给,他就夺。我趔趄着就要被他推搡跌倒的时候却听到他大哭起来,大人们忙出来看,原来黑子冲他屁股狠狠咬了一口!三爷爷举起我老太太放在门口的拐杖一拐杖就将黑子打倒在地……我看着爷爷嘴角抽搐着,却一迭连声地说,打死好,打死好,它老糊涂了!只有我知道,黑子它根本就不糊涂,它是为了保护小小的我不受欺负。

过完年,我终于长大了一岁。这时,我又开始盼望起了端午,端午节在乡村是个忙节。圩子里的人们都忙着割麦、打场和栽秧。就连我爸回去都要换了衣服上阵。但是我喜欢过端午,因为大人们忙得顾不上管束孩子,我们就可以跑到沟沿边玩耍了。沟沿边有跳板,这跳板可不是用来跳水的,是给主妇们淘米洗菜洗衣服用的。用石块在沟里撑着,搭了木板架在水面上。平时,这跳板是我的禁区,不仅老太太不许,爷爷奶奶不许,爸爸妈妈不许,就连前后左右的婶婶大娘们只要看见她们家孩子带了我一起玩,隔老远都会喊:“不能带囡囡上跳板!”跳板可好玩了,跳板下面的石缝里能捉到小螃蟹,蹲在跳板上,拿个瓢往沟里随便一舀就有小鱼小虾在里面,多有趣!我终于可以颤颤巍巍地上跳板了,大力让我走在前头,我小心地挪着步,眼看就要到跳板的尽头了,我看着跳板下面绿莹莹的水面有点发慌,赶紧扭头想上岸,大力却不知从哪变出一只大青虫伸到我眼前吓唬我,我往后一退,咳,那跳板真成了“跳板”了!我也不记得在沟里喝了几口水,还好,有个还没过门被接来过节的小婶婶不要下田干活,那一刻她过来淘米正巧看见了那一幕,忙把我给救了上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三爷爷又抄着我老太太的拐杖把大力好一顿打,不过,他虽然拐杖扬得高,却落得轻,不像打黑子,狠狠一闷棍……

过完了端午盼中秋。中秋节也是个忙节。端午插上的秧,到了中秋就长成了沉甸甸的稻谷。圩子里的人比着抢着收稻子,稻把子们被一挑挑一车车从田里拉到稻场上。爷爷家有村里唯一的一辆四轮车,我叔叔开着四轮车,得意地把我放在上头,“嘭嘭嘭,嘭嘭嘭”好玩极了!叔叔运好了稻子就把四轮车的车斗给下掉再安上石磙,然后开着拖了石磙的车头在稻子上打着圈儿。我对爷爷说,这是现代化。爷爷听完就大笑着四处跟人转述我的话,炫耀他大孙女多会说话。因为有现代化,爷爷就不用忙活了,他牵着我去挖山芋。我最喜欢吃放在土灶的草木灰里烧熟的山芋了,那个香,那个糯,是城里的烤山芋所无法企及的。吃完了山芋,爷爷就开始给我扎火把,他把麻秸秆和稻草捆绑成一支小巧却经烧的火把。终于等到了晚上,一颗又大又圆的月亮从柳丝缝里露出脸的时候,我就扛着爷爷给我扎的火把飞快地往圩子后面的小树林里跑了。小树林里早就挤满了打火把的小伙伴们,大家都举着火把你追我赶地好不热闹。趁着最后一根火把熄灭前,领头的虎子哥一声令下,让大家分头行动。这时,小伙伴们就从后沟坝口往田里鱼贯而入,跑到地里,小的去扯豆子、掰玉米、挖山芋,大的就拿早就准备好的小铁铲子,在空地里挖个老大的坑,然后把玉米棒子、山芋放进坑里,薄薄地盖上一层土,把扯来的豆子连豆秸放在土上,再堆上稻草,拿火把一点,哗,小伙伴们都乐了,围着火堆又蹦又跳。这时,虎子哥严肃地制止道:“小点声,把人招来了,看可剥你皮!”月上中天的时候,豆子炸了,玉米熟了,山芋香了,我们也吃得手脸乌黑的时候,圩子里陆续传来大人们的呼唤,大伙儿撒腿就跑,争先恐后地跑到跳板上洗手洗脸。我可不敢上跳板了,如果谁再把我吓唬到沟里,也没有老太太的拐杖替我做主了。老太太在中秋前安静地走了,她的拐杖也被带着,在另一个世界继续支撑她的小脚。

十八岁那年,爷爷病了,在外求学的我连忙赶回老家。远远看着村口的三棵松,就感觉是到家了。病了的爷爷被叔叔接进了他新盖的楼房,楼房建在老圩子外面了,我说想去圩里看看,婶婶说,看什么,圩里早没人住了。都有了钱,搬到路边上盖了楼,谁还愿意踩稀泥往圩里跑?这时候,躺在床上骨瘦如柴的爷爷淌着大颗大颗的眼泪说:“我好了就还回去,老祖宗拼了命才跑到的地方,是家。”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在一百多年前,老屋里挂着画像的那个老祖宗从洗家劫舍的土匪窝里背着她不满周岁的儿子,一路要饭逃到了寿州城,做了孙家的奶娘,后来,成为状元的孙家鼐不忘奶娘哺育之恩,给了田地和屋舍,让娘奶家的子孙安居在此。听完,我俯下身,贴着爷爷的脸说,我家在椿树圩子。

爷爷走了,接着,奶奶也走了。叔叔后来跟着婶婶那房地产开发商叔叔做了建筑工程的老板。家,成了空巢。

今年清明,我去老家祭祖。在宽敞平整的村村通和路边整齐气派的集体农庄间,我却寻不到家的方向了。三棵松早已不在,绿柳掩映的世外桃源也消逝了,我只好停下来问路,对面过来一辆车,急急地刹在了我面前,“囡囡,你回来了呀!”仔细一看,原来是自从那次因为我挨了他爷爷打就不再理我的大力。他领我到了圩子,圩子里早已没有了人家,是他,在老圩子里面建了养猪场还有肉狗场。我站在那里,狗们冲我狂吠,我的泪不知不觉覆了满脸,大力说:“哭什么,我又没欺负你,沟都干了,我也没法把你推沟里头了。”是啊,沟干了,柳枯了,人走了,松伐了,我的家,这溢满我欢歌笑语的椿树圩子最终消逝在了匆忙向前迈进的时代之潮里……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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