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五娘

2015-05-30 13:06宋艳梅
安徽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桃树儿子

宋艳梅

柳树刚冒出嫩芽,丝丝细柳随风摇曳。河边毛五家的白鹅带着扁嘴鸭并不理会倒映在水中的杨柳,张开翅膀,嘎地吼一嗓子,便跃入水里。鸭子紧随其后,也跳了进去,只是暗暗发了一声欢叫。一时间,水面波浪不断涌到岸边,打湿了岸边的草地,新生的绿叶见天往上窜,疯长似的把枯草湮没了;一些蓝色小花也偷偷地绽放了,就像洒在草丛里的蓝宝石。

春天不知不觉已经来了。毛五家的桃花开了,那几棵桃树长在坝坡上,看管水坝的人员几次要他家砍去或者移走,毛五娘都是哭闹着,装疯卖傻不肯弄走,死缠烂打占着这一点儿公家的便宜。自己家的自留地还留着种菜呢,怎肯用来栽树?几株桃树只要开花,就有淘气的孩子去攀爬,折掰。从田里劳动回来的毛五娘,看着折断散落的桃枝,站在桃花树下,扯着嗓子要骂上一阵子。也难怪,那几株桃树开在空荡荡的斜坝坡上,灿烂的如天上落下的云霞,粉粉艳艳的。路过那里,确实让人看着手指生痒,折它一两枝插在瓶里养着,那才美呢。可是毛五娘骂起人来很凶的,除了不懂事的孩子,就连爱花的姑娘们也不敢碰,只能等到桃花落了,捡些凋谢的残花,嗅着已经淡去的幽香,照样爱不释手。

毛五娘恨不得桃花谢了,就满树挂满红彤彤的大桃子,好摘去卖个好价钱。她家的日子过得不是一般的窘迫。天渐渐热了,毛五身上还是那件穿了一冬的棉袄,已经磨破几次,他娘按着毛五的身子给棉袄打了补丁。十来岁的小男孩,已经知道害羞,怕同学嘲笑打了补丁的地方,他总是有意无意拿着书包或课本遮挡着。这会儿是胳膊肘磨烂了,露出白花花的棉絮,无从遮拦,毛五沮丧着呢。

毛五上面还有四个哥哥,大哥二哥都是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就是家里太穷,迟迟没有人来提亲,真是急坏了毛五娘。她逢人就央求给她家两儿子帮帮忙,可家庭条件不好,即使有人来说媒,总是十有八九黄了的多。

毛五娘想钱都要疯了。能换钱的东西,决不放过。每天早早起来,到河边去寻找鹅鸭丢撂在水边的蛋,有人知道她这习惯,就戏弄她,把家里的空蛋壳装上沙子,偷偷的丢在河水边。每次路过都瞪大眼睛寻蛋的毛五娘眼前一亮,不顾水凉脱了鞋子就下去,捞出水一看,知道上当了。作俑者暗自发笑,毛五娘讪讪地穿上鞋子,嘴里骂道:出门就被车撞死,吃枪子的,挨炮轰的!虽不提名,心里也有所指。

毛五家养了两头猪,每天他娘要到田里打一麻袋猪草。身材矮小瘦弱的她,一麻袋装满猪草立起来就有她高了。扛不上肩膀,就背,背不动就拖。等来到家里,那张营养不良的脸就一丝血色也没有。煮好的猪食,猪吃,她也吃,不过给自己碗里加点盐巴。还一边吃一边对串门的人解释:鲜嫩的野菜,甜丝丝的,好吃呢。不过是怕人家嘲笑自我安慰罢了。她家两头猪都因为不加主食,光吃草,像铁打的猪娃,长得缓慢。

屋漏偏逢连夜雨。好不容易熬到猪快出栏卖钱了,又遭遇猪瘟。村子里喂养的猪眼看保不住,卖是卖不出去了,手快的趁着没染上病疫早早给猪杀掉放血,落得猪肉犒劳家人。可是毛五娘哪里舍得,恨不得替猪得了这病,眼瞅着两头喂了一年的猪一天天没了精神,不吃不喝,病怏怏地睡倒了。找来兽医,兽医跳着叫嚷:还不赶快用生石灰埋掉,这样的猪死了人也不能吃!

猪,死了。毛五娘没有把它们埋掉,而让她的儿子们给猪开肠破肚,开水消毒,最后拿来盐巴左一层右一层撒上。她说盐巴能除菌,腌好了,放在通风处,风干了,啥细菌也没了。毛五家连瘟猪也吃在村子里传开了,这给正在说媳妇的两个哥哥又加了难度。那一年,她为了挽回不良影响,桃子刚泛红,就摘了一些送到左邻右舍,给几个做媒的送的桃子又多,又大。

是桃子的功劳吗?那年媒人使了大劲,下了真功夫,毛五大哥二哥果真来了桃花运,说好了亲事,定了婚。只等明年春天,毛五家盖好新砖瓦房,新媳妇就可以过门了。

有好事双喜临门,毛五娘整天合不拢嘴。四十多岁的人,牙齿早早开始脱落,仅剩寥寥几颗,残留的牙齿也是像抽烟的男人那样染成了黄褐色,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过早的衰老原因还是营养不良和来自生活的压力。她唯一的最奢侈的消费就是抽烟,她不准她的儿子们抽,她说自己是“老家败”,孩子不能学她。

后来听她说她娘家那里种植烟叶,姑娘小子几乎都会抽烟。成家以后,因为要熬夜做活,靠着烟来提神,也就戒不掉了。毛五娘估计是咱村子里睡觉最晚,起得最早的人了。夜晚她要扎笤帚,成宿地扎,等到够一定的数量,会有贩子上门来收。一把笤帚能挣一毛多钱,这个要强勤劳的女人,常常熬着通红的眼睛一边拉着风箱一边打盹,两口大锅里,一锅是为家人熬的早饭红薯粥,一锅是煮的猪食。她那矮小的身影就像永远旋转的陀螺,转啊,转啊。

次年春天,桃花刚刚结上花蕾,毛五家的新房子在他娘没日没夜的操劳下终于建成了。红砖黑瓦,洁白的墙,崭新的门窗,崭新的家具,红彤彤的喜字,红彤彤的锦被,这个争强好胜的母亲还是咬着牙为儿子办了风风光光的婚事,当喜庆的鞭炮声响彻天空,响彻村庄时,新娘子终于娶进门了。

毛五娘那段日子人像长高了似的,走路细腰板挺直了,脸上蛛网一样的皱纹里堆满了喜庆的神色,见了人也不似先前那样吝啬,主动把烟递给别人,只是要搭上一句话:“别嫌烟孬哦。”自然谁也不会嫌弃,谁不知道她家日子艰难:五个儿子放在谁家不都够呛,男人又是个痨病鬼,不能做活,还要紧着吃点补品,这个女人不容易!

毛五的大哥二哥当然也是勤快人。婚后他们不敢慢待肩上的担子,很快又像往常那样去山上砸石子卖给建筑队里。只是家离大山几十里路,为了赶时间多做工,每天都是天不亮就上路,夜晚回家常迎着星月。那日,他们如往常一样按时起床。毛五娘早已煮好早饭,不安地抬头望着天空,没有一颗星星,乌云层层朝一起聚集着,“怕是要落雨了。”她喃喃自语。

不大工夫,真淅淅沥沥的下起来。“下雨,就不上山了,阴雨天,天亮的也慢,不见路,难走!”毛五娘果断地对放下饭碗的儿子说。“春天的雨,算什么?下不大,没事!”毛五的哥哥也坚持要出工。“那半路下大就回来!多穿点,阴雨天寒着呢。”毛五娘迟疑着给她的儿子找来雨衣,目送他们消失在朦胧的雨里。

那天,雨一直哩哩啦啦地下着,刮着瑟瑟寒风,温度下降得很厉害。“死天,这会儿还倒春寒!”毛五娘和儿媳妇们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骂着老天,心里却一直忐忑不安,惦念着山上的儿子。

凄风夹雨来的急,桃花匆匆凋零,满坝坡都是残红,唯有小草在春雨滋润下越发蓬勃。一片片的花瓣泡在泥水地上,任凭风摧雨浸,大好的春天在这不期而至的风雨里添了几多哀愁。

雨天,天黑得早,毛五娘早早做好晚饭,特地多炒了一盘鸡蛋,扣在盆子底下。毛五馋得偷偷用筷子蘸着菜汁放在嘴里吧嗒着。嫂子看他馋嘴就夹了一块鸡蛋放在他嘴里,毛五高兴地做着鬼脸。他娘阴沉着脸,责怪毛五说:”你大哥二哥到现在没回来,你有心情吃呢?哪里就饿着你了?”毛五撅着嘴,悻悻地走开。

等,焦急地等。毛五的哥哥即使往常遇到雨天,也该早早回来了,饭菜拿到锅里热了几回,还不见他们的踪影,先前是一个人不安,现在一家子都翘首盼归。院门被风雨敲打的声音一次次牵动着家人的神经,毛五娘开了几次门,探出头又缩了回来,一脸的愁相,焦虑。她要家人不要等了,吃饭,洗洗上床休息了。她把鸡蛋端走搁在热锅里,毛五这次不敢再流露嘴馋的样子了,也在忐忑不安地期盼两个哥哥归来。

雨,还在下着,风的势头似乎更猛了。毛五娘一支接一支抽着廉价的香烟,坐在地上,手麻利地扎着笤帚,心却像在热锅上煎烤,眼睛不住地穿过昏暗的灯光落在挂满水珠的玻璃窗上:多么希望外面的风雨就此停住,多么希望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多么希望儿子会突然出现在窗前。这风声这雨声像尖利的石子在她心脏里不停地翻来滚去,弄得她心烦意乱。扑落身上的笤苗,起身准备再点燃一支香烟,突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虽然一直盼望有人敲门,可是猛然听见,她还是惊慌地颤抖了一下,来不及撑开雨伞,敞着身子冒雨跑出去打开院门,开了院门,不禁又颤抖了一下,来人不是望眼欲穿的儿子,是邻村和儿子一起砸石子的老张。

老张的身上溅满泥水,浑身透着湿漉漉的寒气,满脸是惊吓惶恐,看到毛五娘一把抓住,打着冷颤,上气不接下气带着哭腔说:“嫂子啊,出,出事哩,毛大和毛二被车撞了,撞车是……”

毛五娘身子歪了一下,抱着老张的胳膊,不等老张说完话就急切切地问:“挨撞了?都挨撞了?咋样呢?人在哪呢?厉害吗?”

“呜呜,唉!拉煤的车,装满满一车煤呢,不知咋地,就直接朝我们走的道开来,毛大和毛二急着往家赶,走得快,在我前面,等我听到‘咔嚓声响,跑过去看路边大树都被撞断了,毛二被撞的老远,板车都撞散了,毛大,毛大被碾压在车轮下,到处是血,唉,唉……”毛五娘再也撑不下去,一头昏倒在惊魂未定的老张怀里。

院子里除了雨声,风声,更大的是毛五一家的哭声,两个媳妇抱着几次昏厥的婆婆,失声痛哭,邻里听闻噩耗,相继来到毛五家劝慰,帮忙,连夜去往事发地。

司机那天也是当场毙命,车子的驾驶室都撞扁了。

这是春天的灾难,更是毛五家的灾难!事后,那些去帮忙的人回来说:惨不忍睹,毛二的脑袋摔暴了,毛大身体被活生生轧断了,现场触目惊心啊!

毛五娘,这个像陀螺一样的斗士,终于悲伤过度,倒下了,躺在床上,水米不进,想起儿子,就嚎啕一番,可是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她太虚弱了,一动悲念,便昏厥过去。可怜的两个新媳妇未来的日子又何去何从,一双双泪眼看不清前方的路,前方一片黯淡。

人死了,需要入土方可为安。毛五娘顶着巨大的悲恸,在众人的劝说下强迫自己喝点米粥,强打精神和主事的人员商量着儿子的后事,白发人送黑发人,且是一下送走两个最最至亲至爱的儿子,这个瘦弱的母亲跟在棺木后面,被人架着,挣扎着,捶胸顿足,再一次哭得肝肠寸断。围观者无不悲切动容,陪着流下同情的眼泪。

毛五两个嫂子被娘家接走,顺便把陪嫁的东西也拉走了,毛五娘这个平时吝啬的连一棵廉价的香烟都看在眼里的女人,在儿媳告别时,掏出箱底里她当年陪嫁的一副银手镯,分别套在两个儿媳的手腕上,泣不成声道:“苦了两个孩子,以后不嫌弃就当闺女走吧。”害得婆媳三人又是一场痛哭。

坝坡上的桃树上挂满小青桃,那些青桃带着羞答答的青涩躲在褐绿的叶子下面,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梢。

经历一场严寒霜冻的毛五娘,又开始复苏了。她家的三个孩子照常上学,她那痨病的男人依然要她侍候。毛五娘像往常一样,看守她的桃树,不许淘气的孩子走近,依旧拿着大麻袋打她的猪草,跑到河边逢人就说她家的鹅鸭老是不在家下蛋,都把蛋丢在外面了。人们又开始低声咕噜毛五娘那小气的样子,只是再也没有人要她砍掉那几棵桃树,也没人再拿空蛋壳捉弄她了。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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