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

2015-05-30 13:06罗尔豪
安徽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李园老关李青

罗尔豪

十二岁那年,正在县一中上课的李青被母亲叫了出来。母亲披头散发,脸上满是悲愤的表情,母亲说,青青,跟妈走!李青懵懂地看着母亲,说,咋了?母亲不说话,去拉她的手。李青回头看了一眼教室,这时刚好下课,学生们都排成队站在边上看她的母亲和她。李青扭着身子,说,咋了,我还要上课呢!母亲捋了把头发,说,天塌了,先不上了,跟我走。说着拉着李青就往外走。

那些天,李青第一次来例假,没有一点经验的李青看着那些血从下身流下来,惊恐地闭上眼睛,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她不知道该跟谁说,更怕有人知道,就躲在宿舍里,把自己弄干净,然后再去上课。可她的心思被突然来的血给弄晕了,满脑子都是流血和自己要死了的担心,弄得她精神恍惚,上课也集中不起精神。吴老师看她的脸色差,问她是不是生病了。李青摇头。吴老师说,生病了就抓紧去看医生,不要硬撑着。李青还是摇头。吴老师就不再说了。正在这当口,母亲突然披头散发出现在她的眼前,在同学们众目睽睽下,拉起她就走。李青犹如一只小羊,被母亲牵着出了初中的大门。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母亲松开手,蹲在地上大声哭起来,边哭边向她诉说发生的事。

在母亲的悲戚而语无伦次的诉说中,李青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他们家住在镇南灌口旁,可镇上把他们的住地征收了,说是要建厂房,镇政府要他家搬迁,也拿出一笔拆迁费,但拆迁费太少,他们不同意,镇政府就把他们的房子给强拆了。母亲说,青青,他们把咱的房子拆了,还把你爸打伤了,你爸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这天塌下来了!李青见母亲哭,也跟着哭。她搂着母亲问,那咋办呢?母亲擦了把眼泪,说,咱告了,可人家都不管。我跟你叔伯亲戚都说了,咱去县政府告,你也去,小孩子去效果好。李青突然想起了自己流血的事,对母亲说,我流血了。母亲愣了下说,哪流血了?李青指了指下边。母亲哦了一声说,你长大了,该替家里操点心了。

从母亲淡漠的回答中,李青意识到自己的流血不是件多大的事情,她的心里多少安慰了些。至于母亲跟她说的事,她虽然也感到气愤和伤心,但总觉得那是大人的事,她一个小孩子,能做些什么。

跟着母亲往前走,她不时回头,小声地问,那我不上学了?母亲头也不回地说,先不上了,告赢了咱再上。李青看了眼母亲,不再说话。

这天中午,烈日下,一群人打着条幅围在县政府门前,前面打着条幅的女孩子就是李青。条幅上用黑笔歪歪扭扭地写着“还我房子,严惩凶手”的字样。一群人席地而坐,手里都拿着一个小纸牌子,上面写着和条幅上同样的字。很快,警察过来了,但让人担心的抓捕并没有出现,警察分立两边,疏散越聚越多的人群。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站着,李青感到紧张和恐惧,她想往边上移移,把自己藏起来,可被母亲拉住了,母亲已经把条幅挂在铁门上,然后拉她跪下,她看了眼周围越聚越多的人,低着头不动,母亲说,跪下。她还是不动。母亲说,你要气死我呀,说着拽了她一把,她的腿一软,就跪在她的身边。她回头看母亲,母亲眼里盛满了愤怒紧张,还有一丝的兴奋。李青跪着,一股莫名的哀伤充斥了她的大脑,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下来。也不知道跪了多长时间,六月的阳光晒得她头晕眼花,浑身乏力。她的肚子又疼起来,感觉一股东西在用力往下坠。这时,她听到了一阵私语声,她往说话的那边看,竟然看到她的几个同学,他们站在边上,正看着她,悄声说着什么。李青的脸一下子红了,脑袋也嗡了一下,她站起来,小声对母亲说,我们走吧。母亲没有看她,说,走啥走!她又看了同学一眼,带着哭腔对母亲说,我难受,不要在这里了!母亲一把抓住她,把她拉在自己身边,恶狠狠地说,问题不解决,我们就不走。她想站起来,可手被母亲紧紧抓着,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抓得生疼。那股坠胀感更强烈了,她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眼前是模糊的一片。

到了下午,政府的人才出来,但他们出来显然不是为了解决问题的,他们指示警察驱散坐在地上的人,人群开始乱起来。一个人把李青手里的牌子摔到一边,接着把李青就往边上拽,李青竭力挣扎着,突然她的鼻子磕在男人的膝盖上,血流出来。她叫了一声,手胡乱地在鼻子上抓了一把,满手都是血,她害怕极了,以为是下身流血了。她更紧地夹紧双腿,可那股坠胀还是突破她的控制,顺着她的大腿汹涌地流出来,就像堤坝决口一样,一直流到地上,并很快在地上汇成一摊,空气中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血腥味。人群一下子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时间也仿佛被卡住不动了。然后,静寂变成躁动,血,血,人群惊叫起来,纷纷向后退去。李青瘫在地上,眼神呆滞地看着面前晃动的人群,此时,他们就像万花筒似的在她的面前闪现,她还看到她的老师,她的同学,他们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自己的下半身都是血,地上也是血,自己就坐在血泊里,刺鼻的血腥味叫她晕眩,几只苍蝇早早赶过来,落在她的身上。李青的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二十年后,李园成了定县的副县长,主要分管信访、维稳工作。

李园是全市开展的“一县一博士”活动引进来的人才。“一县一博士”就是一个县必须引进一个博士,担任副县长,全市下辖各县要在一年之内配齐一个经济或金融副县长。这次的选拔要求很严,除了具备经济或金融博士头衔,还要求是本县人士,这样据说是能更好地报效乡梓。这就给选拔带来很大困难。定县是个小县,在外的博士本来就不多,找出来几个却不符合要求。最后总算了解到省经济研究所有一个叫李园的博士,各方面条件都符合。但省委组织部干部处的人去找李园谈话时,却被李园婉拒了。在收到李园婉拒的信息后,定县却再也找不出和条件吻合的人了,只好继续和李园所在的省经济研究院协调,希望李园能回归乡梓,为家乡做些贡献。李园却是说什么也不愿回去。最后还是省委组织部一个领导出面,李园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卷了铺盖,回到了定县。

到县政府报到那天,当李园站在政府大院前时,她的肚子无端地坠疼起来,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地上扫来扫去,很快就找到那个地方,她走过去,重新在那个地方站定,左右扭动着身子。她的奇怪举动让保安很不安,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忙去打电话。李园站在地上,看着左右出入的人,都有些似曾相识,她知道自己眼花了,二十年了,早已物是人非,何况自己当初根本就不认识这里面的人,李园呼出口气,忙把下身收紧,在保安警惕的目光中进了办公楼。

报到后,书记和县长找她谈话,说了一大车话,无非是,这是你的老家,情况熟,比较好开展工作,现在县里缺的就是像你这样有知识的人才等等。然后问,你家住在哪里?李园淡漠地说,父亲很久就不在了,母亲跟着我在省城住。书记哦了一声,说,等你稳定了,再把老母亲接回来,听说你还没结婚,那就在咱定县找一个,扎下根,怎么样?李园笑了下,说,以后再说吧。

李副县长到定县后引起很多人的关注,大家关注不仅是她的博士身份,更因为她还没有结婚,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没有结婚,算不上件什么事,但作为一个副县长没有结婚,就很让人关注。人们都在猜测,这个副县长为什么还没有结婚,除了事业的原因,还有什么呢?

在工作安排上,由于政府人事工作调整刚结束,再做频繁的调整不合适,就把刘副县长主管的信访、维稳拿出来让李园管。县长做出这样安排也是考虑很久的,一则是刘副县长马上面临退休,这块工作面临断档,另一个考虑是,李园是女同志,心细,也许更善于做说服工作,前几任,都是男同志负责这一块,很多时候不等上访者说完自己就先火了,工作还怎能做好。县长把分管的事和常委们的考虑一并给李园说了,李园只是点头,作为一个新来的,经验告诉她,不能挑肥拣瘦,更何况她也没资格挑肥拣瘦。

但在李园内心,她是极度反对这个人事安排的,因为她研究的方向是经济金融工作,之所以最终答应到定县来,就是想把她研究的成果和具体工作结合,好在实践中总结经验,修正自己的理论,为将来推出自己的研究成果打好基础。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至于这个原因是什么,她说不上来,但内心总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信访局的局长老关来向她汇报工作,老关五十多了,在信访局长的位置上做了十几年,一直没动窝,用政府大院人的话说,叫经验丰富,非他莫属。也有人说是滑溜得拿捏不住,尤其擅长糊弄人,这个局长当然非他莫属。李园看着老关的秃顶,明光发亮,似乎连只苍蝇都难得站住脚,一张马脸,上面总是堆着笑,总感觉这张脸有些熟。关局长见李园这样看他,便像清代大臣朝见时似地甩一下袖子,做个下跪的姿势,说,信访局关营前来汇报工作。滑稽的样子把李园给逗笑了。李园问,关局长在信访局干多长时间了?关局长摆手说,不要叫我关局长,就叫我老关吧,说着把两手连伸两次,又伸出一个手指头。李园问,二十一年了?老关说,可不是。李园有些诧异,说,不会一直在这里吧!老关说,中间有两年去了综治办,然后又回来了。李园笑了,说,看来这里非你莫属了。老关也跟着笑,摸着自己的脑袋,说,谁愿意来这个地方,我也老了,身体也不好,有你们年轻人来接着就好了。李园说,我刚来你就跟我撂挑子,我这工作还咋干。老关忙笑着说,你放心,在你荣升之前我会配合着把这块工作干好的。

两个人又谈了点别的,说到全县信访和维稳的难点,老关说,主要还是征地和拆迁,政府把百姓的地低价收回来,再进行拍卖,而给老百姓的补偿又很少,老百姓不愿意,每天都有人来闹,可县里不这样做又不行,建工业园区要地,增加财政收入要地,如果再加上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更难说了。李园问,那你们平时怎么办?老关说,还能怎么办,给人家说好话,听人家骂,你看我这张脸,脸皮上的肌肉拉来拉去,松得都要掉到下巴上了。李园说,可这样也解决不了问题啊。老关说,谁能解决问题,县长也解决不了,书记也解决不了,更别说咱们。即使想解决,也要常委会研究,研究来研究去,事早出了。所以关键是维稳,维稳维稳,啥叫维稳,就是稳住不出事就行了,解决那要等下代人了。李园笑了,说瞧你这话说的,跟邓小平他老人家说的一样。老关说,他老人家在这个位置上,也会这样说的。李园忍住,总算没再笑出来。

老关临走时,李园突然问,你真的在这里干二十多年了?老关回过头,说,这还能骗李县长。然后觉得李园似乎话中有话,就看着李园。李园说,没事,就是觉得一个人在一个部门干了二十多年,有些不可思议。老关就笑着说,那李县长就快点升迁,到时候把我提拔提拔。可马上接着说,算了,算了,都退得休了,还拖着一个病身子,还是早些回家好。

李园送走老关,天已经黑下来。她在伙房吃了点饭,想一个人出去转转。走到大门口,李园不自觉地停了下来。门口很冷清,两个保安已认出新来的女县长,讨好地看着李园。李园站了一会,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她这才想起,平时吃的药没有了,医院早下班了,她去了药店,买了几瓶药,又转了转,才转身回去。

第二天,李园正在批阅文件,看见一个瘦瘦的女孩挤进门。李园从文件堆里抬起头,诧异地看着瘦弱的女孩。女孩的脸涨得通红,两手使劲地绞着,像受刑一样,她看着李园,结巴着说,是……是李县长吗?李园点头。女孩说,你帮……帮我们吧,说着哭起来。李园忙让女孩子坐下,又倒了杯茶,放在女孩的面前,让她慢慢说。女孩说,我爸被那些人打了,现在还躺在医院,我家的房子也没了,你就帮帮我们吧。女孩子哭着说着,李园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女孩是城关镇的,居住的土地被拍卖给一家房地产企业搞房地产开发,由于赔偿双方没有谈妥,住户不肯搬迁,一天晚上,几家住户被一些来历不明的人装进一辆车,拉到几十里外的地方,把他们扔下来,等他们回到家时,房子早成了一片瓦砾。几家人开始跑镇,跑县,跑市,可一直讨不来个说法。那几家看拗不过人家,拿了给的补偿金,悄然走了。女孩的父亲是个倔性子,非要开发商还他的房子,不停地上告,结果被人打了。李园似乎看过上面转过来的申诉件,她在抽屉里找了找,果然在,拿出来看,和女孩子说得差不多。上面书记和县长都做了批示,意思都差不多,要李园和信访局核查并拿出处理意见。李园又详细问了情况,说,你说的事我记住了,我会尽力帮助你的,你先回去,等我的消息。

女孩转身要走,李园说,你今年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女孩说,十二岁,叫李楠。李园说,没有上学吗?女孩说,在县一中上。李园心里揪了一下,她摸了摸女孩干枯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说,等事情解决了你还是要去上学,知道吗!女孩点了点头。

女孩子走后,李园怔了一会,不自觉地想起当年自己的样子,记得她跟母亲去找领导时,也是绞着双手,脸涨得通红,话都不敢说,还是母亲颠三倒四地把自己的不幸掺在眼泪鼻涕里说了出来。她依稀记得接待她们的是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目光明亮,听了她们的诉说,似乎很生气,给她们倒了茶,说立即把材料给领导送去。年轻人同情的目光,似乎让她们看到了希望。可一个星期过后,她们再次来到这个挂着信访局招牌的地方,接待她们的仍是那个年轻人,但却是一副木然的表情,目光暗淡,自始至终也没有看她们一眼,只是说,等吧,有消息了我会通知你们的。

李园想了一会,又仔细地看转过来的材料,事情似乎很简单,房地产老板强征强拆,如果事情仅仅是这样,也算不了什么事。可李园本能的感觉到,里面的事情似乎不会这么简单,一个外来的老板不可能说拆就把人家的房子给拆了,来的时间不长,可也接触了一大堆案子,每个案子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些势力,这才是很多案子久拖不结的主要原因。李园看了一阵,猛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叫李楠的女孩子怎么会直接找到她呢。按一般程序都是先到信访局申诉,再说她的办公室也不是一般人都知道的。想到这里李园的心“咯噔”一下,她拿起电话要信访局,一个办事员接了,一听是李县长,就说去找关局长接,但被李园制止了,李园说不用麻烦关局长了,我就是问一下有没有一个叫李楠的上诉材料。办事员说,有啊,已送到局长那,局长可能正在看呢。李园说,是不是一个小女孩送的。办事员说是啊,这女孩似乎跟局长挺熟的,材料直接送给局长的。李园哦了一声。挂断电话,李园想这个老关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把人指到她这儿,信访申诉的规矩他又不是不知道,踢皮球,似乎没那么简单。李园想着老关的那张脸,淳厚里似乎也有些狡黠,自己初来乍到,凡事还是小心的好。

这样想着,李园就把找吴书记的念头暂时掐掉了,按她原来的想法,不管这个事往哪个方向发展,但有一条,先把打人的那些人抓住不会错,而且办这个事似乎也不算难。管政法的吴书记是她的校友,一直保持着联系,这也是她最终同意来的另一个理由。但她暂时不想这样做了,她想知道老关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人直接推到她这儿。李园有自己做人的准则,一辈子不害人,但也不愿被别人当枪使。

很快,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太多的事让她几乎把这件事给忘了。这天,她到信访局主持信访接待日,老关突然对她说,那个小女孩的父亲死了!李园愣了愣,说,哪个小女孩?老关说,就是那个叫李楠的小女孩,她父亲躺在病床上,连气带病,加上没钱治疗,就死了。李园想起那个双手绞着的小女孩,心有些痛。老关接着说,她也找过我,可我没办法帮助她,信访局就是劝劝架,送个材料,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李园说,我就能解决问题了?老关说,最起码你们能说得上说话,如果你们再不说话,那他们就根本没指望了。李园没有再说话。

李园往政府门前走,心里却在想着老关跟她说的事,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而这个人的死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如果自己当时就能过问这件事,情况会是什么样子呢?她想起当年的父亲,也是因为连气带病,一口气没喘上来,憋死了。临死前,父亲跟她们说,我死了不要把我弄回家,我不要回家,随便找个地方埋了都行。父亲死后,她们按父亲说的,没有回家进老坟园,而是在城里买了一个坟位,把父亲葬了。李园想到这心就有些疼,可自己过问一下,问题就能解决吗,李园摇摇头,有些事情要发生,是根本挡不住的。

相隔不远,李园见一群身穿孝服的人堵在政府门前,铁栅栏上挂着一条横幅,横幅的下面跪着两个女人。李园仔细看,其中的一个女孩子好像就是找她的那个女子,李园的心“咯噔”一下,停住了脚步。没多一会,政府门前就被人围满了,人们还在不断涌来。里面的两个保安看着门前越聚越多的人,开始惊慌地打电话。偌大的院子里,除了两个保安再也没有别的人。李园的心一片荒凉,这个时候,即使解决不了问题,领导出来说几句话,也能安慰一下他们的心。事情怎么可以这样做呢。李园想着就要走过去,可胳膊被拉住了,回头看,是老关,原来他一直跟在她身后。老关把她拉到一堵墙后,说,你最好现在不要过去。李园说,为什么?老关说,现在那些人情绪激动,遇点火星子就会爆炸,你出面能跟他们说什么,你能说我一定会解决你们的问题吗?这话只有书记县长能说,可书记县长从不说这样的话。李园问,那就让人家这样跪着?老关说,事已经出了,急也不在这一时,我们还是等领导指示吧。李园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皱着眉头,还是跟着老关从后门进了政府大院。

为应对围堵事件,政府召开一个紧急会议,最后安排李园和关局长去疏散人群。李园和关局长来到现场,告状的人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警察威风凛凛地分立两边,周围是稀稀拉拉的几个围观者。李园喊过一个警官,说了两句。警官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然后把警察撤走了。李园走到那个小女孩面前,女孩的头抵在地上,脊背弯得就像一张弓,李园抬起她的脸,她的脸上布满泪痕,刻在脸上的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恐惧、无奈和羞愧。她目光呆滞,整个身子仿佛也轻飘飘的。李园扶她站起来,可能是跪的时间长了,女孩的身子晃了晃,跌在地上,鼻子磕在铁门上,血流出来。李园看着那血,身子一阵痉挛,下身的坠胀感又强烈起来,她不得不夹紧双腿,身子失去平衡似的晃了晃,老关忙上前扶住。老关问,李县长没事吧?李园挺住身子,说,没事,就是突然有些不舒服。老关说,那让我跟他们说,你先回去休息。李园笑了下说,你一个劝架送材料的人家相信你?还是我说吧,好歹也是一个县长。老关笑了,说,李县长还有时间笑话我。

李园根据紧急会议研究的说了几条意见,大意就是要人们先回去,政府一定会解决之类的话,人们看着她,不知是疲倦,还是出于对一个女县长的信任,围堵的人还是散开了。临走时,她拉住女孩子的手说,你不该掺和到这里面的,这都是大人的事,这样你以后还怎么去上学。女孩子哭了,说,我不想来,可我父亲死了,只有我妈和我,没有人帮助我们,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跟着妈妈来。李园的眼睛有些湿,她想起那一年,她回去后就生病了,出现了严重的血崩,下身出血,淋漓不断,脸色皝白虚浮,动一下就浑身出汗,心跳加速。住了几天院,情况才稍稍好了些。可母亲的目光又盯住了她,又要带着她去政府,她拖着虚弱的身子跪着祈求母亲,说,妈你不要让我去了,你让我去还不如让我死了好。母亲也哭了,说,那你说咋办,咱家就这样没了,你爹就这样让人家白打了。她哭着说,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去了,就是死也不去了。李园替女孩子擦了把眼泪,说,我会尽力帮你们解决的。李园说这话时嗓音微微有些颤,她不知道该不该跟这个女孩子许这样的愿,可看着她的眼神她还是忍不住这样说了。

人群都散去了,李园还站在原地。老关问,李县长是不是有些不舒服?李园说,我有血晕症,一看见血就晕,浑身难受。老关说,李县长还是歇歇吧,这样的事多了,把人劝散就行了。李园站住,说,那怎么行,说过的话怎能像刮风一样,再说,我看这事女孩家确实有冤屈。老关看了眼李园,说,有冤屈的事多了,我们这不过是个小衙门。李园说,那也总不能就这样放着,小问题放着放着就成大问题了,你回去先跟公安部门协调一下,上面我去找吴书记协调,打人的事公安部门要抓紧立案,先把打人者抓起来,给死者一个交代,然后再顺藤摸瓜,看看究竟是谁指使他们的。老关犹豫了一阵。李园说,有什么问题吗?老关说,没问题,就按李县长说的办。

李园回来后,就去了医院,她知道自己的晕血症又犯了,伴随着晕血症还有血经疼,头疼恶心,浑身瘫软,下身坠胀,总感觉有东西要流出来。自从二十年前的那天她躺倒在血泊之中后,这个病症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开始变得怕血,怕人群围集,更怕看见人下跪。一看见这些,她的血压就会升高,满面苍白,那种头疼恶心和下身坠胀的感觉就会像海浪一样涌过来,怎么也挡不住。这个的病症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母亲。这些年,她也寻遍医院,吃了很多药,但都无法从根本上消除病症,有一个懂心理学的医生在得知病症发生的原因后,跟她说,她的这个病更多的是因为心理的原因,她应该忘记过去,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就好了。李园也意识到这一点,可她怎能忘记二十年前的那件事呢,它已经像一把刀子深刻在她柔弱的心上,永远也擦拭不去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大学毕业后,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她才选择了去做学问,也是这个原因,她才多次拒绝回定县做副县长。她知道,回来就意味着把那个伤疤再揭开来,虽然别人并不知道,可她知道。这些年,因为这个病,她心力交瘁,失去了很多,性格也变得孤僻、冷漠,想到这些,她就有要流泪的感觉。

在医院输了液,又买了些药,已是一个星期之后了。中间老关过来一次,说公安已经立案了,现在正在查。小女孩家他已安排专人盯着,同时和镇政府及民政上协调,帮助她们解决生活上的问题,安抚工作在有序进行。说完这些,老关问她的病情。李园说没事,老毛病,输点液就好了。老关说,李县长安心养病,这种事用不着这样拼命,再说,这事急也急不来的。一直以来这样的事都是这样办的,我记得二十年前有一个跟这相似的案子,也是母女俩和一群人到政府前围堵,来了很多次,政府采用“冷处理”的办法,就那样放着,最后就不了了之了。李园的心“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眼老关,老关也在看她。李园说,老关你今天怪怪的,怎么会想起那么久的事情。老关说,看见那个小女孩,我就想起了那件事情。我记得,那个小女孩和这个小女孩几乎一般大的年纪,也被她母亲拉着跪在政府大院前,可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她了,我曾去问过,可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想起那件事我就难受。李园收起目光问,那这件事也这样慢慢拖下去,把她们拖垮为止?老关晃了晃秃脑壳,说,我知道李县长的意思,可咱这个小衙门上哪给人家弄说法,愁死个人了。李园学着老关的腔调说,急也是急不来的,然后笑了笑,说,咱不能急,也不能拖,案子还是要督促公安快点查,先给人家一个交代。老关说,这可不是咱们说了算,公安那边恐怕得书记县长说。李园说,我给吴书记打过招呼,吴书记答应了,这次立案都是吴书记亲自打的电话。老关哦了一声,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李园感觉有些奇怪,她问,有什么问题吗?老关忙摇头说,没问题,我这就去办。

老关走后,李园的心还有些跳,难道这个老关认出自己了。这怎么可能呢,二十年了,谁还会记得那个黄皮寡瘦的小女孩呢,二十年的时光,足以把她曾经在这里的痕迹冲洗得干干净净。为了彻底抹去自己的痕迹,搬家后,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改了。记得刚来的一天傍晚,她去以前住过的地方,那里早已变成了工厂,住户都搬走了,她在附近走了走,看看能不能见着一个熟悉的人,令她欣慰的是,她不认识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跟她打招呼。可这个老关,咋会突然提起那件事呢?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李园想了一阵,有些头疼,便也懒得想了。

可正如老关说的,这事是急不来的,很快,两个多月过去了,公安局那边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案情应该很清楚的,连街头百姓都知道打人的事是谁做下的,可到公安方面查得就这样艰难。李园给公安局领导打电话,领导说正在调查,证据确凿就抓人。李园就没话说了,人家给你这样一个答复就很给面子了。那些天,李园急得团团转,她听说那些打人者早已跑光了,还听说那家因为迟迟等不到结果,正在酝酿再一次的上访。李园给县长汇报,县长被一堆人和事弄得焦头烂额,都是汇报问题的,要办法的。县长最后说,谁家的孩子谁抱回去,谁出问题打谁的屁股。人群都散去了,县长对也要往外走的李园招手,李园停下。县长问有什么事。李园想了下说,我的“孩子”还是我抱回去吧。县长说,你还没结婚,抱什么孩子。李园的脸一下子红了。县长说,定县的孩子不好抱啊,你那边的情况我都了解了,你跟老关商量着来,老关这人不错,很正直,也有办法,让他帮你多出出主意,想想办法。这边你放心,有啥问题了跟我说,我会全力支持你的。李园说,谢谢县长关心,我会努力把工作做好,稳定好定县发展大局。

李园回来,老关正在等她。李园就把跟县长汇报的事说了,但省去了要老关帮出主意的话。老关说,都是些车轱辘话,哪块工作他能不支持,好听的话谁都会说。听老关这样一说,李园有些泄气。李园说,不如我再去找吴书记吧。老关说,李县长还是到定县网站去看看,或许能看到些东西。说完就走了。李园打开电脑,点开定县网站,看了几条,感觉头又有些晕,全部浏览完后,她坐在椅子上发呆,此时,内心有种毁灭的感觉,这样的事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她想起几次老关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个老关,不是看着让自己往墙上撞吗,她抓起电话,想对老关说几句什么。可她还是把电话放下了,她能跟老关说什么,老关不可能在她面前说别的领导的坏话。再说老关已经给她暗示,怪只怪自己嗅觉不灵敏。那以后的工作咋干呢,吴书记那条路肯定是走不通了,更让她难受的是,这事怎么会和吴书记有关呢,自己来这里本来就抱着一个投靠的愿望来的,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李园第一次感到了无奈和彷徨。

眼看着树叶一片一片地从树上落下,李园知道秋天来了。秋天对李园来说是一个糟糕的季节,她对季节变换很敏感,她的痛经和血晕症最容易在这个季节复发,一个人的时候,她隔着窗户看那些被风吹得漫天飞舞的落叶,内心总感到异常的忧郁和落寞。

这天晚上,李园刚吃过饭,正准备去散步,却看见门前站着一个人,手里拎着旅行包,正看着她。李园惊叫一声,说,方晨,你怎么来了?方晨笑了笑说,给你一个惊喜。李园说,骗人吧。方晨说,到东北参加个学术研讨会,回来经过你这,就顺便来看看你这个县官当得怎么样。李园说,不怎么样,烦都烦死了,早知是这样,还不如留在原单位,工作单纯一些。方晨说,在哪里都一样,我就是担心你的身体。秋天来了,你一个人,能撑得住么?

方晨是李园的朋友,他们就要结婚了,可突然出现李园到定县的事,就把婚事给耽搁下来。李园很看重方晨,他知她、疼她、怜她。多年来,李园一直对男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她无法忘记自己躺在血泊之中围观的男人们的眼神,她的痛经和血晕症更使她对男人敬而远之。在学校时,同学们都称她冷美人。曾有一个中文系的学生追求她,她对这个高大帅气的同学也很有好感,但无法抹去的伤疼束缚了她的手脚,使他们无法像其他的恋人一样去爱,去浪漫,两个人都痛苦不堪。有一天,这个学生做出一个令她吃惊的举动,他在学校门前的地上燃起二十三根摆成心状的蜡烛,然后跪在她的面前。她被这个学生的示爱给弄懵了,很长时间反应不过来,等她意识恢复,成群的学生围着他们,啊哦的叫着,她看着跪在面前的同学,血一下子涌到头顶,感到头晕眼花,浑身也是虚汗淋淋。她捂住脸,拨开人群,冲了出去。从此,她再也没有和男人交往过。很多时候,她想,自己恐怕这一辈子就要这样过去了,这种灰暗的心理弄得她的心情异常糟糕,甚至产生了自杀的念头,但她的理智总是帮她从死亡的边缘及时地拉回来,阻止了她疯狂的想法。

方晨走进她的生活,已是进入研究院后的事,方晨是她的同事,工作中的交往使他们很快熟悉起来,两人不咸不淡地交往着,很快就两年了。两年时间里,方晨也了解了李园的过去,他敏感,知道她的疼处,并不轻易去触碰她。直到有一天,也是这样的一个秋天,她向医院走去,他拦住她,陪她去医院做检查、输液,直到她出院。自始至终他只说了一句话,走出来,不要让过去的事影响你现在的生活。那一刻,她哭了,她知道,他就是自己这辈子要找的男人了。

为了克服她的血晕症,方晨开始有意识地带回一些红色的东西,如红颜料,乃至一些染血的东西,逐步降低她对红色的敏感程度,她虽然极度地厌恶,并且像往常一样地脸色发白,浑身颤抖,但她还是接受了这种治疗方式。慢慢地,她感觉自己的承受能力在变强,不再像过去一样,看见红色的东西就心跳加速,几欲休克。

在招待所订好房间,两人聊了一会,李园就说到小女孩家围堵政府的事,方晨仔细听着,然后问,你怎么办?李园有些茫然,说,我想帮她,可不知道如何帮起,地方上的事太复杂了。方晨说,听从你自己的意志,理智告诉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要让自己的内心再背上包袱。方晨想了想又说,你一直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如果这次你能直接面对,或许就能从过去的阴影中跳出来。李园说,我知道了。

方晨走后,李园的心情舒畅了很多,连老关都看出来了。老关问,李县长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忘记我了?李园说,我能有啥好事!老关说,前天晚上派出所的老王带着人要到招待所去扫黄,可被我制止了,我说你扫着领导咋办?老王说,领导更应该扫。我说,人家是一家人呢。老王听我的话就把人撤走了。李园也笑了,说你个老关,就跟个鬼似的,好像啥事都瞒不过你。老关说,你不该瞒我的,我还真想跟大兄弟说道说道的。李园说,以后有机会的,还是说说那边的事,这些天有啥进展?老关说,没啥进展。李园问,那女孩子家。老关说,也没反应,很平静。李园说,越是静才越怕人,有时间你也过去看看。老关说,一切听领导吩咐。

事情果然如李园说的,短暂的平静正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这天在医院,李园刚扎上针,一个电话打进来,是老关的手机,李园急忙接了,老关在电话里说,那家人又把政府门给堵了,县长让我跟你联系,知道你在医院,真是没办法的事。李园说知道了,针一拔就往外面走,护士跟在后面喊,还没输液呢,李园边走边回头说,一会再说。

到了政府门前,一大群戴着孝帽穿着孝衣的人正围着大门,比上次的人还多,两个女的跪在早已关闭的自动铁栅栏前,其他的人都站着,围着一个人叽喳地说话。与上次不同的是,围在政府门前的人越来越多,很多都是闲散人员,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一些人还在哦哦地起哄,不时有人向政府院里扔东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躁动的情绪。李园走近了,才发现被围着的人是老关。老关满头是汗,嗓子都哑了,他被人群推来推去,就像是漂在海面上的一片树叶。李园拨开人群,把老关拉出来,让他到一边歇息。然后对围着的人群说,你们选出个代表跟我说。人们开始把矛头对准了她,很多嘴巴在一张一合着,乱哄哄的。李园头昏脑涨地看着一张张嘴巴,眼睛却盯在边上的小女孩身上,那个小女孩跪着,头抵在地上,学着她母亲的样子,一下一下地磕,很快,她的额头上就渗出了血。李园看着那血污,依稀看到自己二十年前的样子,一种羞愧、无奈和极度的绝望涌了上来。她的眼睛模糊,脸色苍白,那种头晕恶心,下身坠胀的感觉也来了。她看着眼前的女孩,突然做出一个意外的举动,脱下外套遮住女孩的脸,然后半拉半抱地把小女孩带到保安室。她的举动使躁动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们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女县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老关过来扶住李园,说,你还是回去休息吧?李园摇头说,没事,只是头有些晕。老关说,你还是回去歇歇,我跟他们说。李园摇头,我好歹是个县长,说话他们会相信些。老关说,要不要警察?我看今天的情况有些不对头。李园想了想说,算了吧。

到了下班,围堵的人群才散去,李园坐在办公室,感到整个人都虚脱了。边上坐着老关,老关担忧地说,如果承诺兑现不了,恐怕他们下次还会来。李园说,我知道。老关说,可那些事指望咱们恐怕也难办。李园看了眼老关,说,那你说怎么办?老关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听李县长的。李园说,明天开个会吧,咱们集体研究一下。

第二天,李园召集相关人员研究处理上访堵门的事。老关介绍完整个事件发生的经过,李园让大家说,可在座的都不说话,会议很沉闷。李园说,我先给大家讲个故事吧,这个故事发生在二十年前,几乎是同样的事件,同样的地点。在岭南镇灌口旁,生活着一个三口之家,父亲做工,女儿在上学,母亲在家照料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日子过得苦,但也很平安,很快乐,他们是生活在底层的人,对生活本没有过多的奢求,他们甚至想,一辈子就是这样生活下去也是不错的。可是,一个突然的变故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他们接到镇政府要他们搬迁的命令,他们居住的土地已被政府征收,要用来建工厂。这件事太突然了,他们不明白自己世代居住的地方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他们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他们是穷人,可穷人也有穷人的骨气,他们抵制搬迁,可他们的力量太微弱了,其他人抵制不住最后都搬走了,只剩下他们一家,他们成了政府眼里的“钉子户”。眼看着身边的厂房一座座地建了起来,把他们的出路都给堵住了,他们出不去,还断水断电。他们去找镇政府,然后是县政府,乃至市政府,可他们的上访换来的是一天晚上一群人冲进他家对他们的毒打,男人被打得奄奄一息,家里的东西也被砸得乱七八糟。恐惧和绝望彻底包围了这个家庭,他们像所有无助的人一样开始无休止地上访。这一年,这家的女孩子正上初中,母亲不得不把她从学校喊出来,希望增添一点上访的力量。从这天起,这个女孩子离开了学校,和她的母亲一起,辗转在各级政府前,跪在地上,渴望有人为她们申冤。那个女孩正处在知羞耻的年龄,可她却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地上,绝望、羞愧和无奈使她始终低着头,可有一次,还是被她的很多同学认出了,有的开始喊她的名字,叽叽喳喳地说笑和讽刺使她无地自容,她的世界开始变得一片黑暗,那天正好她的身子不舒服,羞愧和紧张使她浑身颤抖,下身的血汩汩流出来,地上被血染红了,她一头栽倒在血泊之中,晕了过去。从此,这个女孩患上了血晕症。更让她绝望的是,她从此不得不离开她的学校,因为她无法承受同学们对她的指指点点。她们近乎绝望的上访也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她们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她们最终选择了离开。这个地方让她们伤透了心,她的母亲带着全家搬离了这个地方。之后不久,小女孩的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拉扯着这个家,艰难地过着日子。李园说完看着大家,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二十年前,可二十年过去了,这样的事还在发生,我们究竟该怎么做,还是什么都不做,大家回去考虑考虑。

与会人员散去后,李园还坐在椅子上,老关也没走。老关看了看李园,小声问,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那个小女孩了?李园看他一眼,没说话。老关说,其实从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认出你了,我很惊奇,可我没敢对你说。李园扭过头,问,你怎么认出我的?老关笑了笑,二十年前,你曾到过信访局,那时负责接待你的就是我,可能你记不起来了。李园想了想,说,我记得,那个热情的年轻人,曾经让我们看到了希望。老关说,惭愧得很,那时我以为这个世界很简单,非黑即白,你们受到的冤屈一定能申的,可是我错了。我也一直觉得对不住你,所以我对你印象很深。二十年了,真快,小关都变成老关了,有多少事情都变了。李园说,可有些事情还是没有变。老关的脸色凝重起来,他叹口气说,这些年处在这个位置上,自感人微言轻,无力回天,可我对局里的人说,不管谁来上访,咱都要好好接待,解决不了的咱往上反映,不能再跟上访人治气。说实话,这些年,如果说还做了点工作的话,就是在这方面了。李园说,那这件事呢?老关看了看李园,说,李县长的意思?李园说,你不用揣摩我的心思,我的心思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老关直起身子说,就按李县长说的,这些年憋了一肚子的气,也该泄泄了,反正也快退休了,就跟着李县长干一场。

李园走出来,身子一下子轻松起来,她抬起头,太阳暖暖地照着,她拂了拂头发,然后向政府大院走去。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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