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非常感激你

2015-05-30 10:48江耶
安徽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老胡区长工区

江耶

我真的非常感激你!马非从韦艳的身上滑下来,喘息未定,便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下午的阳光正在室外汹涌,隔着厚厚的窗帘,大把的光芒和热量仍然强烈地渗透进来,使人感觉到它们对很多事情进行着决定。像两个事物之间的消长关系一样,在这个时候,人大脑里的所有活动却进入最微弱的状态,反应和思想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即使如此,韦艳还是像被什么猛烈地刺激了一下,把本来耷拉在床头一角的头抬了起来,瞪大眼睛盯着马非问,你要感激我什么?

马非说,虽然你到现在什么都没跟我说,但我心里清楚,我这次能当上区长,主要是你帮了忙,你肯定在背后做了很多疏通工作。

上午,马非所在的煤矿召开了中层干部大会,宣布了部分干部调整决定,马非任采煤二工区的区长。这对马非来说,是在仕途上又前进了极其重要的一大步。他当然要感激这个在幕后支持、帮助他的人了。

韦艳把头一甩,长长的头发随之荡漾了一下,把从窗帘缝隙中透过来的光亮打散了,像太阳下的雨。她就在这些明亮的雨下面,很闪亮地说,我能做什么工作,一个妇道人家,一个做小生意的,你也太抬举我了吧?

马非不说话了,又回转身子向前靠近一点,用手支起脑袋,脸对着韦艳的脸,眼盯着她的眼看,仿佛在鉴别一件文物到底是真是假一样。

韦艳抬起手拨开了他,说你不要这样看我,谁都一样,只想把人情往自己怀里揽,不会把功劳推出去的。你马非就是马非,你的能力早就应该当区长了,这次能顺利上去,也太正常不过了。你不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好好干你的工作,等你干出成绩了,所有的风言风语都会自然消失的。

这番话说得很有水平,有点像领导谈话一样。马非似乎想承认,但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他没想明白,困意席卷而来,只好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放下支着的胳膊,一头倒下,很快呼声大作,睡着了。

民间流传都说韦艳是古老板的二老婆。这个矿虽然是国有的,矿长也是其上级单位能源集团任命的,但大家在公开场合和私底下还是把矿长称作老板,仿佛这样一称呼,这个矿就是矿长家的,大家都是跟在矿长后面打工的,是老板的跟班。这样一来,矿长被抬高到绝对权威的位置上了,像封建社会中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可以君临天下一般管制着这个煤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事实上,在这个矿,也基本如此,作为矿长,矿里的所有人和事都可以听他任意调遣、安排。所以,古矿长也非常认可这个称呼,不管是谁,一喊他老板,他都会愉快地答应着,要他审批的事情也会批得顺畅一些。韦艳现在经营的饭店原来是矿上的一个食堂,后来煤矿要搞改革,把它作为一个经济实体进行市场化管理,对外承包出去,承包者利用原来的场地、设施,定期向矿财务缴纳一定的管理费即可。当时也有很多头头脑脑的亲戚要争着承包,但最后花落在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的韦艳手上,大家自然而然地叫它为“韦艳饭店”,喊韦艳韦老板。这里面的原因当即被猜测成众多版本,韦艳是古老板二老婆的说法也不知从谁开始就传开了。这似乎也很合乎逻辑。韦艳承包下饭店之后,重新进行了装修,档次似乎一下子提高了很多。也不知道古老板有没有授意,矿上重要一点的招待都安排在这里;受此影响,矿上周边各种关系的各种活动请客也以在此安排为荣,仿佛唯有在这里宴请才上了品位。这里的生意好得不得了,韦艳的口袋当然很快地鼓了起来。

马非是在儿子办周岁宴的时候认识韦艳的。这地方流行在孩子一周岁的时候“抓周”的风俗。众亲友聚在一起围在一处,在桌子上摆放各种物品,物品都寓示着与之有关的某种职业,孩子下意识地上去抓,抓到了什么,就意味着孩子成年以后可能要往这个方向发展。一个仪式而已,马非当时是这样想的,孩子抓的是一支钢笔,用钢笔工作的是什么人呢,大家起哄说他以后能当科学家、作家,还有说是领导以后就用这个笔来签字、批条子,反正往大里说。韦艳就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包间,作为饭店老板,例行公事地给孩子送上礼物,是一套儿童学英语的VCD光盘。她一看到马非的儿子,表现出异常的欢喜,立即上去抱了过来,说这孩子长得粉嘟嘟的,太让人喜爱了。孩子这时候已经认人了,平时除了爸爸妈妈和带他的奶奶,什么人都不要。谁要是强行抱一下,马上就会来一场大哭,甚至还伴以拳脚进行反抗。那天也奇怪,韦艳一抱他,他竟然两手举起,也紧紧地抱住韦艳,而且表现出十分兴奋的样子。大家都说韦老板与这孩子有缘,韦艳也兴奋,说干脆当我的干儿子吧。马非头脑还没有转过来弯,亲友就起哄了,说好好,韦老板认干儿子要给礼钱,以后逢年过节都要给。韦艳认了真,当时用红纸包了五百块钱,安排服务员飞快地去给孩子买了两套衣服,并坚决不收当天的酒席钱。她一再说,人挣钱为了什么,不就是图个舒服、高兴吗?我看到这孩子就舒服,就高兴,花多少钱我都愿意。马非也控制不了局面了,再一想自己也没有什么吃亏的,即使韦艳身上背着所谓的名声问题,也只是传说而已,未必对孩子对自己就有多少坏的影响,他只有顺水推舟,接受了这个关系。韦艳大马非五岁,从此,两个人以姐弟相称。

当时还在宣传部当副部长的张一行开玩笑说,这干妈和你是什么关系呢?孩子的妈是你老婆,以此类推,孩子干妈当然就是你的干老婆了,随随便便就又得到一个老婆,你小子又占一个大便宜了。张一行是马非的老乡,比马非大几岁,早几年进矿,自然以长兄的姿态自居,马非也认这个账,有什么难事也喜欢找他帮忙,或者拿主意。直到后来他调到组织部,又一步一步地当上了部长,在官职上总是高于或先于马非一点。这一点点的高出,仿佛专门为马非挑起一个高一点的局面似的,使马非能够从容回旋。马非一听说出这样的话,怕传出去产生不良后果,赶紧做出要抽他嘴巴的姿势来,极力制止他再往下说。但在心里还是承认这小子是有点才,居然把这个大家都见惯的事情说得这么深刻。

在认上干亲之后,两个人自然而然地来往了,后来马非家里的大小事都在韦艳的饭店里办,区里来人吃饭,也到这里来。因为韦艳看在马非的面子上总是要打折的,划算。两个人越走越近,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就走到床上了。有了这个关系之后,考虑到民间的传言,马非心里有点忐忑,怕被人发现报告到古老板那去,如果她真是与古老板有一腿的话,古老板知道自己与他的女人搞到一起了,自己将会吃不了兜着走。在一次鱼水之欢后,马非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探问她,为什么古老板对她这么好,竟然舍得把矿上食堂这一块大肥肉给了她。韦艳一笑说,人们不是常说小舍小得、大舍大得嘛,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的秘诀就是“舍得”这两个字。我赚到了钱一大半都送出去了,当然了,最主要的是送给古老板了,他能不对我格外关照吗?这个理由也能站住脚,马非不是她真正的老公,最多也只是不能沾水的“干老公”,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就不好再往深里追究了。

韦艳不承认她帮了忙,马非却在心里坚持自己的推测。无论在工作关系上,还是在感情来往上,马非都觉得自己与矿级领导非常遥远,但也有几次好运突然就砸在他头上了。他后来想想,大都与韦艳有关,或许是韦艳在暗中帮忙策划。

马非所在的煤矿,是大型国有企业江南能源集团的下属单位。前几年,马非获得了集团颁发的一个“青年科技进步奖”。像这样的奖项,不像完成生产任务那样有硬性的指标,也不像写论文什么的必须达到什么水平,这不是个人努力能够办成的事情。工作是矿上安排的,技术数据是工作中一步一步归纳出来的,牵头的可以是矿长,可以是分管矿长、总工程师,也可以是工区的区长、技术负责人,马非就是这个区的分管技术的副区长。能源集团搞评比,要基层单位先上报候选人,矿上工程技术部就请示古老板怎么报,古老板就让报马非他们区开展的工作,要求把各种数据、工艺流程等归拢归拢,把近年来工作成果,特别是经济效益给靠上去,很有说服力的。区长年龄大了,这个用“青年”做定语的奖项牵头人只有马非了。古老板向来重视荣誉,说既然申报了就要搞上。他亲自带队到集团的主管部门去请客、送礼。通过前后左右的工作,一切都没有意外,报上去以后就获奖了,马非个人获得了荣誉的同时,也得到了一万块钱的奖励。

领了奖回来,韦艳就把他喊了过去,用姐姐对弟弟的口气,大包大揽地说,证书有了,这个钱咱就不要了,请矿上的领导们吃个饭,说是感谢,其实是再拉拉关系,让人家知道你马非是个眼里有水的人。眼里有水就是有眼力头、知道感恩的意思。马非先去了古老板办公室,说这次获奖是古老板的栽培,自己要感谢老板,晚上请老板吃个饭,安排在韦艳饭店,到时候老板一定要赏光。虽然这几句话在事前已经练习了很多次,但一到古老板跟前,马非的声音还是小了下来,语速也慢了下来,还有点结结巴巴的。古老板把手一摆,说算了,我有事,你也不要请别人了,你获奖是你自己辛苦得来的,你没有必要对谁都感恩戴德。说这些话的时候,古老板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就是对着他办公桌上一页文件纸说的。马非被弄了一鼻子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多亏古老板又及时地向他摆摆手,他赶紧灰溜溜地跑了出来。还请不请呢?请!这是韦艳听了他的遭遇后说的,我们请其他有关的领导来。

宴请如期举办,分管生产的权副矿长很爽快地答应并按时来参加了,已经到组织部当上正科级副部长、分管人事的张一行也来了,再就是他们工区里的区长、书记及其副职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酒席即将开始时,古老板竟然在服务员的引导下,推开包间的门进来了。大家都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马非异常激动,反复说着几个字,太好了,太好了。古老板哈哈一笑说,小马,你不要再念这个谁都听不明白的歪经了,抓紧上菜开始吧。古老板很能喝酒,也很能说话。酒宴开始不久,两杯酒一喝,他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从马非的获奖开始说起,说这个矿的工作气氛好,大家都喜欢钻研,喜欢用科技来搞好生产搞好安全;接着就说这几年矿上有了很多变化,当然是因为在他领导下才有变化的,说着还问大家是不是,大家赶紧点头称是;然后就说到今后几年、甚至十年几十年的发展,说要发展就要靠今天这些人。说着看看旁边的权副矿长,说老权你是抓生产的,你要顶上劲儿才行。权副矿长像大家一样点头称是。古老板又看了看权副矿长,说老权你不要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你这人很狭隘,典型的用屁股指挥脑袋,做什么事情只能看到你分管的生产系统,从不管整个矿井,好多工作就是因为你一条腿走路走偏了,最后没走上正道。这就是批评了,在煤矿不说批评,说“熊”。古老板熊着权副矿长,越熊越起劲,弄得桌子上的其他人附和也不好,不附和也不好。还是张一行水平高,趁古老板喘口气时赶忙插上解围,说生产是龙头,古老板这不是熊,是爱护、重视,我们一起敬酒!说着自己先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权副矿长和其他人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古老板也觉得有些走题了,哈哈一笑,说也是,我也干不了几年了,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你们铺路,来喝酒!说完一口把杯里酒喝了。接下来的气氛就轻松一些了,大家纷纷向古老板敬酒,古老板又安排大家向权副矿长敬酒,直到权副矿长说话时舌头不打弯儿了,他才满意地放过他,酒宴才随之告一段落。整场酒席还算顺利。韦艳始终也没露面。散场之后,马非他们先把古老板送上车,再回头送权副矿长时,发现刚才醉态明显的权副矿长又一切恢复正常,说话时舌头翻转自如,说事时的思路条理分明。这一次请客之后,马非感觉到由于古老板的出现,在座的所有人都对他客气了许多,此后他的工作也顺利了很多。

马非后来反复想,我拿什么来感激韦艳呢?她不需要钱,他能照顾的一点生意,对她的饭店来说也无关痛痒,再有的似乎是他们这种不伦之情了。他说不出口,只是每一次更认真一些,努力让她更满意一些。

这个国有煤矿虽然是个企业,在以前由国家统管时是个县级单位,到现在仍然沿袭着这样的级别称谓,仿佛这里的干部真的与政府里的领导能平起平坐一样似的。煤矿下属有几十个科级单位,但能升到正科级还是很困难的,许多人干了一辈子连个科级也没捞到,有的人在副科级的岗位上爬了多少年动不了,也有的人在科级、副科级之间来来回回地动荡。因为煤矿的很多工作都与干部的帽子挂钩,特别是安全,一开始是一个死亡事故要摘帽子,现在是出现一个重伤就要叫你下台。好在矿领导也承认,安全上的事情大家都是尽力的,所以把你撤了以后,过个一年半载的再换个岗位将你的级别恢复,使你的损失不是很大。如果是因为作风问题、经济问题被处罚的,一般在这个矿的政治前途就算到头了,有门路的赶紧找个渠道,溜之大吉。

马非提上正科,当上区长,当然是他的人生道路上的一件重大事情。马非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对于男人来说,能在仕途上给予帮助的事情当然是最大的恩情了。从矿上在集体谈话会议上宣布任职决定,到后来分管矿长个别谈话,再到自己主动去组织部与已经是部长的张一行私下里聊天,再到这次与韦艳床笫之欢之后一番表白,马非都在心里梳理头绪,是哪些人给自己提供了帮助,是谁在最最关键的时候拉了自己一把。

其实,不用说,马非也明白,最后的决定权在古老板手里。但古老板和自己没有私人来往,不会特别关爱自己的。最多也就是那次获奖以后请他吃了一顿饭,当时还请得不顺畅,吃饭时还有小尴尬。也就是说,古老板不会直接提拔他马非的,肯定有其他人在古老板面前大力推荐,说服了古老板,古老板才会最终决定任命自己为这个区长的。

煤矿生产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管理工作同样不能断档。自矿上宣布马非担任区长之后,就意味着这个区的生产、安全等一切事情出了问题,都由马非来承担责任。此前,马非是技术副区长,对全区的生产、技术、安全状况了如指掌,但也有他不掌握的地方,如人员,如经济情况,还有生产组织中的班次轮换情况。这些情况他必须尽快熟悉,立即上手。矿上规定工区每个小班要有一个领导跟班,跟工人同下井,现场带领工人干活。区里跟班表上排的这个夜班是由原来的区长胡子明跟的。从韦艳那里回来,工区的调度就过来请示他怎么办。他说现在当然不能让胡区长跟了,我先顶上,明天再重新排。然后就到食堂简单吃了晚饭,下井了。到了井下,马非一方面到工作面查看工作,一方面脑子里还思考如何感谢这些帮助过自己的人。

这算是马非走错了的一步棋,他应该在第一时间先请客的。因为咱们的骨子里最重视吃,民以食为天,表达感情也要靠吃。只要有什么重要事情、重要活动,包括生孩子、结婚、家里老人去世,肯定都要大吃一顿。干部调整当然是大事,每次矿上有人事任免之后,韦艳饭店里都是座无虚席,要适当地对离职的人欢送,要对提职的人庆贺,这些想法都要通过喝酒吃饭来体现。这么重要的事情马非却没把它摆到最紧要的位置上,他在被宣布提职后的第一个晚上,做的事情竟然是下井,这不是吃错药了吗?

从井下上来时,天光已经大亮。近年来,煤矿事故被媒体渲染得比较严重,上上下下不得不更加重视安全,重视安全的表现无外乎是把干部安置到生产第一线,国家专门出台政策要求带班领导下井时要与工人同上同下。井下作业一般分三个班,一个班八个小时,大部分矿井要求职工在井下现场交接班,工人从地面下到井下再从井口赶到工作现场也得一个小时,作业时间和来回路程加在一起,一般要有十个小时。所以马非在井下整整待了一夜。他洗完澡,吃完饭,已经到了第二天正常上班的时间了。他到办公室在值班床上躺下,刚要进入睡眠,门就被轻轻地却很执着地敲响了。如果是以前,他要么不理会,敲门的人敲了一会儿,以为里面没人就自然会离去;要么就爬起来把敲门的人臭骂一顿,骂他不长眼,上了一个夜班还闹着不让人睡觉,是不是不让他活了。今天他是一区之主了,他想了想,觉得应该改变一下态度,或许真有什么重要事情要他来处理呢。马非穿上衣服打开门,见是区里的经管员小汪。小汪赶紧说,马区长,真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下井刚上来,很累,可我还是要跟你汇报一下,不然有可能上午就有人找你,你到时候没有个心理准备不好。马非以前对这个人的印象不好,他眼里只有正区长,其他副职以及书记他都不管不问的,安排的事情他也不情愿去干,干了也只是应付一下,当然也干不出理想的结果了;他对工人也不好,经常克扣奖金工资,弄点钱除了有时来人喝酒吃饭之外,就不晓得弄哪儿去了。有人说他经常带着老区长胡子明到矿外桑拿、找小姐,这也是有可能的。所以马非没好气地说,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小汪说,昨晚你下井之后,胡区长就和张书记、几个副区长到韦艳饭店去喝酒了,他硬拉上我,我也去了。老区长酒喝多了,非常生气,在酒桌上就说你是一个过河拆桥的人,说你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居然一上台就找个上不了台面的理由,连请顿饭送他一下都推脱掉了。昨晚韦艳饭店都满了,都是新提拔的请上级的领导,请机关的领导,还有就是送原来的领导。胡区长说着说着,眼泪水都下来了,他们几个怎么劝都劝不住。后来权矿长也去了,说你不靠谱,这个时候你怎么能去下井。多亏了韦艳老板这时候进来了,一听他们这样说,她安慰老胡区长几句后,笑着说,这个小马,跟了胡区长这么多年,别的本事没学到,一心只想工作其他什么事情都不顾的劲头倒像是得到了真传,看来,这小马区长是胡区长真正的得意门生了。说完了,她还笑嘻嘻地问权矿长是不是。权矿长他们赶紧点头称是,又转过头来一齐劝老胡区长,说马区长现在的样子都是你老胡带出来的。韦老板又跟他们每人都敬了几杯酒,老胡区长这才不哭了。

马非脑子里飞速地转动着,胡子明区长,书记,权矿长,还有几个副区长和小汪,他们轮番在他脑子里跑来跑去,有时是一个一个出现,有时是一起出现,挤在一块吵。权矿长怎么能这样说呢?井下跟班是不能空岗的,以前有过工区跟班空岗,区长、书记被处分了,单位还被扣罚了一大笔钱。再说了,如果在空岗的情况下出了事故,事故处理时,追究管理者的责任将会更加严厉,连分管的权矿长也同样会受到牵连的。但他现在似乎不能这样说,他得镇静,他刚刚被提拔,他不能被人认作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他不能因为“忘恩负义”这个不好的品行而被孤立起来。他跟小汪说,行,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小汪听他这么一说,也很知趣,说那你休息吧,我还要去物资管理部联系材料,井下的快用完了。然后手扶着门退回身子,顺手把门带上了。

本来困劲非常大的马非,被小汪这么一弄,困意早已跑到爪哇国去了。小汪的提醒是有道理的,也是很及时的。他现在不能睡觉了,他必须在大家反应过来之前找到老胡区长,让老区长感觉到他对这个老领导是感恩戴德的。在小汪转身出门之后,马非立即拨通了韦艳的手机。韦艳一接通电话就砸过来一长串的质问:你昨晚怎么能去下井呢?下井什么时候不能下?我看你把人都得罪了以后怎么干?半天没有听到马非反应,她又问道:怎么了?你又睡着了?我知道你下井辛苦,所以到现在一直没有给你打电话。事情我都给你想好了。老胡喜欢喝酒,喜欢抽烟。你马上过来,我给你准备了两箱的江南特贡酒、四条硬中华烟,你拿了给他送过去,先弥补一下,堵住他的嘴,然后再补办场面上的事。韦艳的一串话虽然是居高临下口气,但还是在为他好,想的也很周全。马非心里涌出一阵酸酸的感觉,这个女人真的不错!他立即穿好衣服,骑上自行车,飞一般地赶往韦艳饭店。

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了。早上上井时吃的那点东西早已化为乌有,他的肚子竟然不争气地“咕咕”、“咕咕”地叫着,强烈地暗示着饿。马非感觉到浑身上下各个器官都伸出长长的手臂在肚子里掏着,都在争取着营养,而肚子里空空如也,再也不能给出什么。马非感觉有点头昏眼花,腿脚手胳膊的都没有一点力气。但他还是坚持着,手提着韦艳给他准备的一大包烟酒,奔向了老胡区长的家。

老胡区长住的是一楼,有一个小院子。院子的门没上锁,马非一推就开了。他穿过拥挤着各种花卉、杂物的院子,来到门口,敲老胡家厚重的大铁皮门,门声很响,在这个中午的时间显得更加激烈。胡区长的老伴从里面打开了门,屋子里很暗,与院子仿佛是两个世界。胡区长的老伴没有工作,像这样只有一个人上班挣工资的家庭在煤矿是很普遍的。可能是昨晚喝多了闹久了,也可能是不要上班放松了,老胡区长还没有起来。他老伴见是马非来了,就进到卧室里去叫,老胡区长在卧室里提着嗓子和马非打了招呼,说区里事多,生产、安全任务都重,你刚上任,一大摊子事,怎么有闲心跑我这来了?马非赶紧也提着嗓子说,昨天宣布调整太突然了,我没有工作经验,有点措手不及。从矿上回到区里,看到正好轮到你下井带班,想想矿上的带班制度要求很严,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我就顶替你先把这个事应付过去。老胡区长在里面咳了几声,说煤矿的工作就是这样,人都不能当人用,当驴子使才行。这么大的单位,千头万绪的,你什么事都要管,难啊,你以后慢慢就会体会到了。

说着,老胡区长穿好衣服,步履沉缓地走了出来。马非突然出神了,他感觉这像某一场大戏一样,前面的锣鼓喧天已经到位,顺理成章的,重要角色登场了。老胡区长到前面给马非递了一支烟,一看马非拎了那么多东西来,立即把脸色往深里埋,手指着那堆东西,说马非你我共事这么多年,你搞这个是什么意思?马非欠了一下身子又坐下来,说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这么多年来,没有老区长你像亲哥一样带着,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是。老胡区长立即把手摆了起来,说没有的事,你太谦虚了,太客气了。你现在是大区长了,主持这么大单位的工作,这样做要不得。马非不接他的话,仿佛自言自语地按着自己的意思继续往下说,他说昨天的事太突然了,我觉得心里特别空,我现在哪有能力扛起整个工区工作这么重的担子啊?老区长你只是退出现职,你还拿工资,你还要问区里的事,带着大家干。马非也没有认真想一想要说什么,有些语无伦次,也是辞不达意的,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意思。老胡区长笑了笑说,组织上的决定是有道理的,我还有几年就要到点退休了,从这个位子上先下来,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适应过程,对你们年轻人来说是提供机会。组织上安排你干,说明你就有这个能力。我俩说话又不是组织谈话,你就不要再客套了。再说了,这些年,你管技术,替我分担了很多,应该是你帮了我,我还要感谢你呢。你这样做就太不合适了,这些东西我坚决不能要!老胡的这番话说得很场面,滴水不漏,很显然不是出自真心。马非一听他仍然在绕着说话就急了,说老区长你说这话分明是对我有看法,我是年轻一点,我一直把你当作亲哥,要有什么不到的地方你应该像哥一样指出来,不然就不够意思了。老胡区长“哈哈”一笑,说好,既然你把我当哥,我也就倚老卖老,以哥的身份跟你说话了。马非说,那当然。老胡区长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简单洗一洗,马上过来。说完,又到里面去跟他老伴说要准备菜饭。马非看一眼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这个时间吃饭已经不算早了,如果他再提出要走,显然又要给老胡区长落下新话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在这吃他一顿吧。

坐在沙发上,喝着茶,想着前前后后的事情,马非心里觉得有点憋屈,他为自己抱不平。这算什么事啊?那一年矿上为强化技术管理,为各个工区集中配备技术副区长,马非在这个区已经干了五年多了,也取得了工程师技术资格。矿上组织部的意见就是让马非干的,可是老胡区长不同意,说马非太知识分子了,没有魄力,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根本带不了矿工。当时这个位子就空在那儿,技术上的活仍然是马非在干。见到其他工区主管技术员都当上副区长了,马非非常生气,一是工区的技术措施他不写了,也不批了;二是找了分管的权副矿长、组织部要求调出这个区,在这些过程表现出了他很刚强的一面来。在之后的又一轮干部调整中,矿上直接任命马非为另一个工区的技术副区长,那个工区的技术副区长调他们这来了。谁知道,那个副区长倒很有魄力,自我感觉良好,非常有个性,不仅能带工人,而且也敢对抗领导,他不认可的事,区长再压他也不在安全措施上签字,那个活就不能干。老胡区长又气又悔,自己又去矿领导、组织部那去做很多工作,把马非弄了回来。马非仍然还是那个马非,但老胡区长在心里已经有了提防,怕他对自己有想法,就跟马非说,自己一直都是极力推荐的,不知道上面怎么想的,竟然一次一次不用。他说得非常恳切,令马非几乎动容。不过,老胡区长当时还说了这样的话,他说我这次去找古老板,说一定让你回咱们这个区,这个区情况你熟悉啊,我说我还能干几年啊,我退休了,这个区交给马非最合适。老胡区长大概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这句话说的事情,竟然会来得如此之快。

马非下午要进矿,还有生产平衡会,当然是不能喝酒的;老胡区长昨晚已经喝到位了,虽然马非到家里来了不得不起来应一下景,但酒也不想多喝。两个人像武林中的高手,打着谁也看不明白的拳路,小心地绕开了事件的核心,像高举着的酒杯里装着其他饮料一样,他们说着区里、矿上的各种趣事,把马非此行的目的完全避开了。

最后,马非觉得今天要把话说到位,就端着可乐站起来说,我就用这个敬老区长一个酒,这几年你待我恩重如山,我心里有数,其他话我也不多说了,以后有什么能用得着马非的地方,你吩咐一声。如果做得不满意,你骂也行打也行,千万不要见外,你一定要继续把我当作你的亲兄弟。

老胡区长也站了起来,突然之间,眼泪就下来了,说我就知道马非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我没有看走眼。当年为了提你,我跟古老板费了很大的周折。你别以为古老板是一矿之长,管了将近万把人,就会高高在上的。其实他这个人是很好相处的,你一定要让他感觉到你对他忠心耿耿的,他一旦认为你是他的人了,你向他提什么事他都会给你办的。你呢,就是这个缺点,不喜欢说话,让人感到你太清高了,好像对谁都看不上,都拒人千里之外似的。你让领导觉得你不贴心,不实心实意跟他干。马非赶忙应和道:我这个人是太内向了,其实我是什么样人你是知道的,你安排的事情我都是认真做的。老胡区长点了点头,接着说,古老板一直对我很好,他认为我是一个干事的人,所以我汇报的大小事情他都会支持的。我那次提你当副区长,这次推荐你接我的班,古老板都是一口答应的。马非赶紧说,谢谢,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关照,我心里非常明白。老胡区长说,以后在管理上遇到什么难题,需要我帮你出出主意,你打个电话,我如果不尽心尽力帮你,我就是猪狗不如!

两个人把话都说到位了,马非说今天就到这里了,我要回矿上,有一大堆事情。等两天消停一点,我来安排,我个人掏钱请客,请上矿里的领导和工区班子,一定要让老区长你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一定要把你这几十年工作总结好,让大家继承好、发扬好。老胡区长再也说不出话来,两只手托住硕大的头,两只眼睛里的泪水不停地往外涌出。

张一行是第三天来到马非办公室的,和他一同来的还有纪委的一个科长和他们部里的一个小伙子。按照矿上的要求,对新调整的领导班子都要走访一下,顺便进行组织和廉洁从业方面的提醒。这个事情做得很正规,那个小伙子带着一个大大的笔记本,在张一行一坐到马非对面的沙发上时,他就打开笔记本,似乎要把他们的每一句谈话都记下来。马非一开始挺高兴的,以为张一行来给他开小灶,帮他分析分析形势,教他如何开展工作。张一行现在做的工作也是这个内容,但几个一起做就是公事公办了,非常生硬。马非很客气接待,拿烟,泡茶,让经管员小汪赶紧骑车到矿门口的小卖部去买一些瓜子、点心和水果等,把茶几上摆得满满的。张一行也没有制止他,等他忙差不多了,就展开了话题,说是根据矿主要领导安排,把几个要求跟你说一下,然后是一二三四五的罗列,之后让马非表态。马非态表得也很到位,无非是如何勤政廉洁,把生产干好,把安全把住,把队伍带好,等等。这些内容他的办公室墙上挂的有,桌子上还专门有纪委发的桌牌,一面写着廉洁从业几条禁令,一面写着安全生产二十条红线。

都说完了,他们几个也没有提走,喝水,吃水果,抽着烟,像是意犹未尽,气氛一时有点僵硬。张一行到底是官场高手,他咬着特制的烟嘴,站了起来,双手背在后面,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站到马非的文件柜旁,从中抽出一本书,打开翻了翻又放了回去。他说马区长到底是知识分子,这柜子和别人都不一样,里面都是知识。马非知道他要拿自己开涮了,但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说,哪里,哪里,都是专业方面的书,没有用的。张一行回过头来,看着马非,似笑非笑地说,要我看,这些书是没有多少用,关键在于实战。马非装出小学生的样子,说我的张大部长,你就别卖关子了,请直接指教吧。张一行很豪爽似的说,好,那我就说了。马非学着戏中那些人的样子,抱了拳,朝他拱了拱手。

张一行说,马区长如今是大区长了,一方诸侯啊,新官上任要烧三把火:第一把火要把眉毛烧掉,没有这些乱毛遮挡,眼睛就亮,看什么都清楚了;第二把火要把头发烧掉,没有毛的脑袋一凉快一亮堂,马上就智慧了,想什么都明白;第三把火你说要烧哪里?他停了下来,像说书说到精彩处,突然掐住话头,要下回分解一样。大家都知道张一行会说笑话,见他眉开眼笑的,就把脖子挺得长长的,向他这个方向伸过来。纪委的科长故意说“小王不要记录了”来增加气氛。马非没有接话,他对张一行非常了解,张一行的笑话大都是原创或者改编的,与现场结合得紧密,都是有目的的,说着说着就能把其中的一个人或几个人给绕进去,今天的笑话肯定是针对自己的,反正是要牺牲的,最好还是不接他招,让他尽情发挥,也显示出他的聪明才智,把他更突出一下。果然,张一行没等多长时间就自己接着说了下去,他说第三把火要烧掉屌毛,烧掉屌毛如同割了包皮,你的小鸡鸡左右障碍都没有了,你就可以畅快地勇往直前了,无限的爽,尽情的爽!哈哈哈,哈哈哈!张一行一说完,自己先大笑起来。跟他一起来的两个人反应有点慢,愣愣地看着张一行,停了两三秒以后,很快反应过来了,立即配合着大幅度地前仰后合起来。大家这样很张扬的笑声,像一团团膨胀剂一样,立即把办公室里的空气弄得蓬松了,气氛随之轻松、活跃了起来。

马非没有感觉到这个有多好笑,一时脸僵住了,但他立即意识到这个表情不对,也跟着笑起来了。笑起来之后,他把身子向前靠了靠,像是极知己地说,你这个管组织管干部的领导,应该天天把脸板着,哪能像这样没有正形?

张一行说,我们的方针是实事求是。作为男人,升官、发财是人生奋斗的目标,但不是根本目标,不是最后的目标。男人最终目标就是最后这一点小快活。当官当到最大做上皇帝,不仅要搞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还要微服私访几个民间女子来调调味口,更有像宋徽宗、咸丰这样的竟然非要去嫖娼、包养妓女。

马非很配合地眯着眼笑,说没有想到张部长研究得如此深刻啊,不仅研究了对干部如何提拔管理,还研究领导们的日常生活,连这皇帝老儿的事情都研究得这么深入,不简单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张一行“哈哈”一笑说,主要是为了给你搞好服务啊,搞好服务还要给你提供前后依据,所以要了解古今中外大事小情的,到时候拿过来让你做什么都有充分的理由。哪像你,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干区长。

他这话里好像还有其他意思,但马非不便现在就刨根问底,仍然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这个小干部干什么事情还不是要听你大部长的,你让我一心干好工作我当然只能一心一意地干了,大事情就让有才能的人去做吧。

大家都知道这是话里有话,但没有人会点破。张一行走到马非的面前,很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弟你还年轻,又是专业技术出身,前途远着呢。以后有的是大事情要做。我们不闹你,拜拜了。

马非把他们送出门外,他们说留步留步就把他往办公室推,他还是坚持着将他们送到楼下,送出工区的小院子,站在门口又挥着手目送一程。

当天晚上,马非就打张一行手机问他有没有在外面活动,张一行说你又没有动作我怎么能有活动啊。马非在电话里夸张地笑,说我有动作,我能请得动你吗?张一行的声音听上去很严肃,说你提都不提一下,怎么就说请不动呢,你知道小马过河的故事吗?你要亲自去蹚一下的,懂吗?马非不想跟他打嘴上关系,打也打不过他,就立即打住了他的话头,说我和你弟妹到你家去坐坐,马上到。张一行说好吧。

没有饭场的张一行,此时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电视,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的一个节目,仿佛是专门在等待着马非两口子的到来。马非老婆立即被张一行老婆接进去到了里面的一个屋子,马非挨着张一行坐下了。屋子里的灯光不是很明亮,马非像是排解刚进来时的陌生感觉,熟悉环境似的仰着头转动一圈把房间看了看。这个客厅里装了很多灯,各式各样的,但大多关着,现在只有中间的吊灯和沙发旁边的落地大灯开了,在懒洋洋地发着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光。张一行是一个杂家,他喜欢看书,看电视也是看科普、鉴赏之类的,看了就认真记下来,不论在什么场合,只要有机会他都会卖弄一下自己的水平。他的家里摆设也充分显示了他的这个特点,一进门就是像影壁一样的博古架,上面陈设的是各种“古玩”,电视柜两头是两块细长的石头,墙上有字有画,猛一看,不像是到谁的家里,更像是到了某个历史陈列馆,与现在的时间隔得远远的。马非在心里笑了笑,装模作样地盯着一幅字看。

你感觉怎么样?张一行问。

很简单的一句话,马非明白所指是什么,说还好,工作已经接上了,走上正常了,老胡区长的家里也去表示了一下。停顿了一下,他似乎使出了很大的力气说,总体还算顺利吧。

张一行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地吐出长长的烟,然后盯着烟看着,看着它渐渐地淡了,直到没有。他似乎也变得深沉起来,说你做的也对。

马非从“也对”两个字中感觉张一行的不满意,他又往前凑了凑,说我刚刚上来,以前工区的经济是老胡一手抓的,张书记都沾不上边,我给他买点烟酒都是我自己掏的钱,我这样做已经很够意思了。以前他怎么对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是,老胡这人大家都知道他的,太固执,但他有他的一套,井下工人不好管,我们这个矿地质条件又不好,他干的时候就没出过什么事,古老板认为他能推动工作,非常信任他、喜欢他,这样就纵容了他的专横、霸道、不好协调。不要说你,就是像我们这样的部门领导、副矿长他都不放在眼里。上一次提你当副区长,大家都觉得是天经地义、水到渠成的事情,他竟然不同意。我专门去找他,给他说,这是矿上的要求,工区配备技术领导是大势所趋,他还是不同意。古老板人虽然很好,但也有毛病,就是耳朵根子太软,谁跟他嘀咕一下,他就会改变主意。我搞组织工作,就要负起组织责任。在我们这儿,用人是最能表明风向的,你用什么样的人,就决定你有什么样的价值观。古老板把我放到这位置上,说明他对我放心,我必须替他把好方向。用你,不仅仅是对你一个人的事情,是表明矿上、表明古老板对像你这样有技术有管理能力的人看重,这就是一个导向。我反复跟古老板说这个观点,千金买来的马骨,意义不在于马骨本身,而是让人看到了国君对千里马的重视。用了马非,说明矿上看重知识分子,重视技术人才,对发挥所有工程技术人员的积极性有好处。古老板听我这样一说,就同意提你了。老胡不识相,这时候还在打坝子,说你这不行那不行的。我就找到权矿长说,他老胡不是不同意在他的区提你吗,干脆把你提到另外一个区,调一个大家都认为工作还行的技术区长给他。他没辙了。一个人太顺了,时间一长必然太自我,往往就会自我感觉太好,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老胡就是典型的例子。他这次提前下来,也是方方面面对他不满意的结果,古老板觉得,如果继续让他干下去,负面的东西太多,只好忍痛割爱。

张一行说完这一大段,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仿佛在做非常重要的思考,然后将大团的烟雾一口吐出,把声音压得低得不能再低了,说做事就是做人,有些事明明我们不愿做,但还是不得不做,因为不是为某个人做的,是做给更多人看的。见马非没有应声,张一行又说,你这个人就是不善于主动与人沟通,这一点非常不好,你的观点、想法、要求不说出来,别人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知道?你的管理思想、你的决策内容怎么让你的部下知道,怎么让他们正确的执行?马非忙说,我明白,我现在就在改。张一行说,你要用你的语言你的行动,让更多人了解你。比如对老胡,你现在就要表现出处处对他好对他尊重,让大家看到,你对老胡是以德报怨,让人觉得你这人有肚量,够男人,够朋友,以后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跟你处。

行,我就再摆一桌,到时候你也去。马非这次说得非常坚定。

嗯,这个非常必要。吃饭不仅仅是吃饭,是交流、加深感情,你喊谁去了,人家不是去吃你的,而是得你一份人情;你呢,也得到一份面子,两全其美的事情。你以后主持工作了,要经常做这样的事情,一上桌子,气氛融洽了,特别是两杯酒喝下去以后,心里热乎了,什么事情都好说。这就是技巧。张一行说得语重心长,马非也觉得他说得比较实在,心里很感动,抬起头来看他,正好他也在看自己。两个人的目光对接在一起,像有什么东西在目光中流动着、交换着,产生了新的东西。张一行放缓了口气,接着说,每个人都是正常的人,有正常的感情,都需要有一定的方式表达,你被提拔了,有很多人在起作用,不管人家起了多大作用,你都要感谢一下的。你怎么感谢是你的态度,说明你心里有没有人家,有没有数;别人怎么接受是他的人格品质,一码归一码的。马非心里也明白他说得有道理,很多时候是他狭隘的自尊心,迫使他不愿或是不敢做那些事情,他怕领导因此以为他看低了他们反而适得其反。

说到这里,张一行突然停下了。马非脑子里灵光一闪,就想到了今天来干什么的了,他来之前让老婆到本市的一家珠宝店里买了一块玉,带来送给张一行的老婆。估计她们现在已经把送和收的程序进行完了。但话他还是要说出来的,他侧过身子面对着张一行说,这次能提上来,你做了很多工作,你是我老乡,虽然你为了注意影响,在表面上与我走动得不是很密切,但我知道你一直在帮我,这次真的谢谢你了。

你这是什么话,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我了?我们俩是老乡,为了你,我怎么做都是应该的。你是专业人才,以后还会有发展的,说不定就当上矿长了,到那时我找你什么事,还要谢谢你吗?张一行虽然说得很气愤,语气上却也很诚恳。马非一时语塞,只好扭头去看电视,看电视上的一个神经兮兮的人正在口若悬河地说着什么,再细细一听,原来是那个人正在揭秘一个重要的事件。马非感到很滑稽,竟然想到了流行的一句时髦话,神马都是浮云。是的,再神圣、再沉重的事情,在这个时候,都被谁轻易地化解了,像浮云一样,在虚无的天上轻浮地飘动着。

“这是一起责任事故,是由于管理不到位造成的生产性责任事故。”马非的工区发生了埋人事故,这是调查组组长权副矿长在事故追查会说出的第一句话。作为组长,在调查工作还没有开始,他张口就对事故进行了定性,显然违背了常规,不利于事故真相和原因的查找。

现在很多煤矿都提出“事故是可以避免的”等口号,类似的还有“瓦斯超限是可以避免的”。在煤矿工作过的人,大都在心里笑笑。像历史上曾经的“人定胜天”一样,想法气壮山河,很能鼓舞人,但落实到具体情况上,显然只能是一句极其虚弱、空洞的豪言壮语。因为煤矿作业在井下,不见天、没有阳光;因为人们在大地深处,把地下掏得空空的,当然也是对土地的不敬了。无能是什么时候,人们在下井时都有种种忌讳。比如在过去,如果路上看到带有女人经血的东西,这个人肯定就不会下井了,不祥之兆;如果遇到男女苟合,也是晦气,断然不能硬着头皮去下井;再有就是自己家里,女人做了出格的事情,对男人在井下工作也是有影响的。忌讳众多正是因为事故多发,正是因为人们对事故的不可把握,正是因为人们对井下许多神秘现象高度敬畏。

尽管抱着十二分的小心,煤矿里的伤人甚至死亡事故仍然接连不断。这不,马非上任后,屁股还没有把区长的座椅焐热,他的工区采煤现场就出了一件大事。可能是地层压力太大,也有可能是对头上的顶和两边的帮的支护工作没有做好,一边的煤壁突然垮了几十米,当时就埋进去好几个人。事故汇报到地面时,马非正在矿行政办公楼开会,他立即跟主持会议的领导打声招呼,换了衣服就下井直奔出事地点。在煤矿,大家把这种事故叫作片帮。还好,片得并不厉害,堆在人身上的煤也不是太多。马非把正在井下工作的人全部调过来扒人。煤慢慢地被铲出转移走,当隐隐约约地看到人的时候,权副矿长也下来了。一个人出来了,两个人出来了,三个人出来了,很快,被埋的人都被救了出来。有几个人受伤了,也有几个人可能是被吓着了,处于昏迷状态。矿上处理这种事情也是很有经验的,井口救护站的医生就在巷道的出口处等着,像地铁一样的井下运输轨道上,有几个电机车头、数节车厢也停靠在那里等待着,救护是非常及时的,医务人员对伤者受伤部位简单处理后,立即把他们运到地面,等候的救护车迅速把他们拉到医院,各种抢救措施很快进行。上上下下都是全力以赴的,等马非和权副矿长上井之后,打电话询问,调度室说几个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总体来说,算是有惊无险,虚惊一场,马非和权副矿长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没有人员死亡,没有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在煤矿事故中,这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煤矿的安全压力太大,到处都是事故点,每个下井人员都是事故点,管理工作难度大,干部不好干。一般情况下,领导都不会对责任者太苛责的。像权副矿长这样上来就是一棍子打死的,把责任全焊到管理者头上的,几乎没有。没等权副矿长话说完,马非当时就站起来大声辩解:我虽然刚刚接手工区的全面工作,但这个区技术上的事一直是我管的,对情况我非常熟悉,我觉得还是要把管理过程中所有资料都调出来,到现场认真核对,之后再下结论更公平公正一些。本来他想抬腿就走的,说完话后他又想到,真的就这样走了,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也许在权副矿长的指使下,调查组人员会专门挑毛病的,他就又气呼呼地坐下了。

权副矿长没有跟着抬杠,他看了看马非,说那好吧,调查组的人分成三拨,一拨到工区去查制度、措施的制订贯彻情况;一拨下井,到现场查看是不是按规定干活的;一拨找当时在场的人和受伤的人谈话,看制度措施的执行情况。马非区长和我不参加任何一拨,我们聊聊天。

人都走完了,权副矿长紧紧盯着马非,马非故意把头扭到一边。权副矿长“扑哧”一笑,说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没有一个大区长应具备的起码的心理素质和必要的涵养。你这个区是我分管的,你人也是我这个口的,你干不好,你的区工作出问题,我也跑不了干系,难道我还不帮你?你还很幼稚,你会慢慢明白我的一番苦心的。

组织召开的事故追查会结束之后,天色已晚。马非这次显得很成熟,他把权副矿长拉到一边说,食堂的饭菜可能还有,但现在已经过了开饭的正点,什么菜放到这个时候也不能吃了,更何况是已经被用去大部分的剩饭剩菜了。我们到外面去吃吧,喝点酒压压惊。很出马非的意料,权副矿长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说好,你主持工作后咱们还没有好好说说话,正好可以聊一聊。说着,两个人离开开会的人群,并行着向矿外走去,来到了韦艳饭店。

饭店还没有关门。不过饭店里的主要厨师和服务员都已经下班了。马非给韦艳发了个短信,要她安排值班的厨师搞几个拿手一点的菜。韦艳也听说了他们工区出事了,还知道已经化险为夷了,现在来吃饭有点庆贺的意思,就把大厨又叫了回来,很认真地做了几个菜。

在菜上得差不多时,韦艳推开门进来了。虽然韦艳有着和古老板的各种传说,但大家还是喜欢和她开玩笑。权副矿长一把拉住韦艳,半搂半抱着说,你就坐在我身边吧,我保证做到坐怀不乱。韦艳说,我一个老太婆了,你当然不会乱了。你这么有权有势的,要乱也是我乱你啊!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她还是用很自然的方式,把身子从权副矿长的怀里挣脱出来,稍稍地向旁边坐了坐。她看了一眼马非,说马区长提拔了也不来关心一下我饭店生意,今天我要重点跟你喝两杯。但她说完之后,把倒满酒的杯子端到了权副矿长面前,和权副矿长的杯子一碰,先喝了下去。权副矿长自然跟着喝掉自己的酒,然后还不罢休,主动又要跟她喝。这样来来回回地喝了好几个回合,半荤半素的玩笑话也说了一大串,韦艳的节目似乎进行得差不多了,就站了起来,说我得先走了,回家太迟了孩子不让进门。说完,也不看权副矿长和马非怎么表态,站起身就离开了。

韦艳虽然走了,她制造的气氛还在,剩下的两个人一方面仍然酒兴很浓,一方面沉湎于她的香艳的传说中,仿佛她真是大家的共同情人。特别是权副矿长,他不断说着背后人们说过的种种细节,反复强调那些事情是绝对真实。边说还边骂着古老板的好色,骂着韦艳的淫荡。但马非从话中听出的还是酸溜溜的味道,不过他也不好挑明,只是热烈地应和着,把权副矿长的情绪越调越高。

说韦艳的风流韵事当然不是马非请喝酒的目的,马非巧妙地把话题调整回来,他像是痛心疾首一样,说是自己给领导带来了麻烦,连累了领导到现在还不能回家休息。说着端起酒杯再次向权副矿长敬酒。权副矿长说哪里哪里,在煤矿干工作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谁想出事故呢?马非说也是,我们恨不得时时刻刻看在井下、看在工人干活的现场,什么话都说到位了,什么事情也都按规定安排了,可是,你看,还是有事故。权副矿长说,这很正常,煤矿作业现场在井下,井下的空气不是自然的,是机器抽下去的,温度又高,再加上作业时间长,工人们怎么可能头脑一直清醒呢?出事故是必然的,不出事故才是偶然的。马非说,就是,我也够倒霉的,才干两天就出了这么大事故,也不知道矿上会怎么处理呢?还是老胡命好,干这么长时间都很顺,什么事故都没有出。

一听马非这样说,权副矿长就来气了,说老胡这人不行,不把工人当人,也不把你们当人,他眼里只有古老板一个人,平时连我都不屌的。那次提你当技术副区长,他那么用力地阻挠。后来,我跟组织部的同志说,马非这个人在我手下干很多年,我最清楚,论人品有人品,论资历有资历,论管理有能力,论技术有水平,老胡对井下什么都不懂,关键环节都是靠马非撑着呢。好不容易有这个上升的机会,凭什么不提人家?后来组织部的同志跟古老板一汇报,古老板把老胡叫了去商量,老胡还是不同意。你说古老板他当矿长的,想提拔一个中层干部,要跟什么区长商量啊?组织部的人跟我反馈,我当时就生气了,跑去跟古老板吵了一架。在这个矿,敢跟古老板吵架的大概只有我一个吧,因为安全和产量都是我把着,几乎不要他问事,我说的话他能不重视吗?再说了,我也觉得抓生产的就要有点血性,不然推不动。我说如果马非这次不提上来,以后这个工区在安全技术方面再出什么问题,我概不负责。古老板一直都是独断专行的,但看我真要翻脸了,还是对我让了一步,折中一下,把你调到另一个工区当技术副区长。他还跟我开玩笑,说马非是你的亲戚吧?我说不是,就是他工作好。

听到这里,马非赶紧再倒上酒,站起来,弓着身子,向权副矿长倾过去,说,我马非虽然不擅言辞,但我心里清楚,权矿长对我好。我觉得,我感激你,不一定非要天天跟在你后面说好听的,但不管什么时候,你权矿长一声令下,我马非两肋插刀也会冲上去的。权副矿长说,这就对了,你当了区长,千万不能像老胡那样,好像只有古老板一个人领导他似的。马非连忙点头,用手使劲地拍着胸脯:你放心,我以前跟着,现在还跟着,以后永远跟着你。

似乎觉得还没有说到位,权副矿长喝了一口酒,又说,老胡的下场是他罪有应得,全矿上下,没有几个人喜欢他,你看着,他退下来了,一个朋友都不会有的。马非立即点头,说大家都说权矿长够意思,对分管的部下爱着护着,我们都觉得,只要跟着你干,最后都不会吃亏的。你以后还要多扶持我啊。权副矿长醉眼蒙眬地看着马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说你马非吧,也不是一点毛病都没有,你就是死要面子,放不下知识分子的架子,不主动接触人。马非把头一低,说以后你看我做的不到的,你只管熊就是。权副矿长又说,你当技术员、当副区长的都知道要面子,我当领导就不知道要面子了?你在我这个分管的口这么多年,我不找你,你什么时候主动来跟我汇报过工作,说说你的想法的,没有。好像你不是我分管似的。马非把头往前伸了伸,两眼紧盯着权副矿长:领导,我以我的人格保证,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直接领导,我在心里敬重你,只是觉得说出来太俗气了。权副矿长一拍桌子,豪气冲天地说,你要知道,这是在煤矿,没有什么不好说的!煤矿就是傻大黑粗,就是要直要愣,要一步到位。

两个人越喝越投机,把多少年来没有够得上、没有来得及说的话都说了出来。说完了,吃完了,两个人也真的贴心了。吃饭的作用真是非同小可啊!马非在心里感叹。马非要送权副矿长回家,权副矿长说,这都大半夜,还回什么家啊?回家了还要把别人吵醒,我们这样醉醺醺的,还不是惹人家烦。干脆我们回矿上睡吧。马非觉得也是。煤矿因为井下是一天24小时连续作业的,各个单位都要安排值班,在办公室都有值班床,一套铺盖齐全,以保证在睡觉时也能照顾到工作。

煤矿选在什么地方建设,决定因素是地下面有煤,所以大都散布在农村,四周都是庄稼地。在矿区的建设过程中,慢慢会有搞餐饮、卖百货及其他服务的跟了过来,在矿周围聚集着,仿佛集镇一般。正常情况下,这里应该环境很好,空气很清新的。事实上却不是,由于开掘巷道产生了大量煤矸石,运上来后堆积在地面,再加上煤场又集聚很多煤,风一吹雨水一冲,矿区立即就灰蒙蒙、黑乎乎的,人们走在矿区里,无论是呼吸,还是走路,都是很不舒服的。

两个人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走着走着就走到生活区外面的一条马路上。路两边有很多卖羊肉汤、小吃的大排档,主要是面对下井才上来的矿工们。也有不少饭店、五金店、装潢材料店分布在一些摊点的后面,几乎都已经关门了。还有几个没有关门的,是一个桑拿浴室、两个歌舞厅,它们门头上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的,很暧昧的样子,在这个尘雾厚重的夜色里,很是招引人。

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拖着,两个人站在桑拿浴室门口都停下了脚步,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了,有一种液体一样的东西热气腾腾地在身体里来回乱窜。马非知道权副矿长有这个爱好。当上矿级干部,他的工资一年有七八十万,怎么花也花不掉。他在国有企业当领导也不敢太放肆,这里对干部的生活作风管得也很紧,他不敢包二奶、小三什么的,最多从女下属那里揩点油。不少下面的区长、副区长找他办事送钱他都不收,但请他去洗澡、找小姐,几乎是一找一个准,以至于下面都流传着“小姐的下水道就是找权矿长办事的通道”的说法。两个人意味深长地朝着闪烁的灯光望去,权副矿长“嘿嘿”笑了一下,马非想到那几句广为流传的段子,关系最铁的人一般要有“四个一同”,即“一同下过放,一同站过岗,一同嫖过娼,一同分过赃”。其他三项他不具备条件,如果权副矿长愿意和自己一起走进这桑拿房,一起找了小姐,那他们的关系无疑就有了质的上升。本来他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可权副矿长一笑,他觉得到了自己应该主动的时候了。他说,权矿长,走,我们累了一天了,又喝了这么多酒,进去解解乏吧。

权副矿长转头来回地看看,说不合适。

马非心里一惊,不知道怎么就不合适,难道是那些传说有假,还是权副矿长觉得跟自己的关系还没有到这一步?他立即摆出非常诚恳的样子说,权矿长你还不信任我吗?我马非是谁啊,是你一手栽培又一手拉扯上来的。上次提我当技术区长,这次又提我当区长,都是你选的,我马非也没有什么本事来感谢你,报答你,在工作上,我一定会好好干的,决不给你丢脸。

还没等马非说完,权副矿长打了一个嗝,说现在不谈工作,谈感情,谈兄弟,你我是一根绳子串起来的蚂蚱,有事了跑不了你也跑不掉我,你看,你那一出事,你下井了我也得跟着下去。再说刚才喝酒,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我喝的比你还要多。你说说,其他还有什么事情好说的?

马非一听他这么说,马上又把脖子伸直一点,仿佛故意表现出要借着酒劲儿似的,咬着舌头说,我也喝多了,我没喝多我就不是你弟。你要是把我当作你弟,你今晚就听我安排。

不是我不听你安排,是这里不行,你怎么知道没有矿上的人正在里面玩耍呢?权副矿长像是进行了一番深思,又接着说,你应该听说了,上次矿西边的小旅馆事件,有几个女的在里面卖淫,后来被市里的公安局查到了,矿上都有领导被叫去调查了,都被罚了钱。多亏古老板在公安局里有个亲戚当领导,才没有把事情闹大。

是这样啊?马非听说过这事,但矿上专门开会说那是别有用心的人在造谣,要大家不信谣不传谣,要求科区干部回到单位,听到议论要制止,要向保卫科汇报,让保卫科去追查到底是谁造的谣,严肃处理。后来渐渐的就没有人说了。马非想想也是,在这里遇到了熟人的确是很难堪的。他脑子一动,拉一下权副矿长转过身,向后面停着的几辆小车走过去。这些车辆都是私人买的,没有办营运证,偷偷地跑出租,就是大家所说的黑车。他们一靠近,几个车里的人都钻了出来招呼他们。他们没有选择,走到最近的一辆就迅速地上了车。两个人心照不宣,马非报了一个地名,车主一句话没说,发动了车子,箭一样地窜了出去。

车子很快开到市区,到了一个相对隐蔽的洗浴城。这个洗浴城门面大,装潢十分豪华,大厅就十分气派,一看就知道后面的老板肯定是大有来头的。他们两个在服务生的带领下,换了衣服,边往里走边听着服务生介绍里面的项目。马非听得心惊肉跳的,用眼睛的余光瞟着走在旁边的权副矿长,看到他神情非常自然,走路也不歪歪倒倒的了,甚至还能感觉到他有些亢奋,步子走得迅速而有力。马非把心放下了,他在服务生介绍最起劲的时候打断了他的话,说你不要再忽悠了,我们是这里的常客,什么情况我们都知道,你就给我们安排最到位的服务吧,技师一定要最好的,不然回头我会找你们老板投诉你。服务生立即点头,说好,我马上就安排,你放心,我一定让你满意。马非装作很大度的样子挥了挥手,让服务生走了。

从洗浴城里出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马非看出了权副矿长很满意,他也不再多说话,生怕说错了话惹他不高兴。但权副矿长并没把这当作什么大事,他似乎更加放松了,边走边摸出了烟,抽出两根,递给马非一根,另一根自己叼上。马非立即掏出打火机给权副矿长点着。打火机的火不是很亮,正好照着权副矿长的一张脸,他脸上的皱纹好像舒展了许多,甚至有些微微的红润。马非自己也把烟点着,两个人走了一段路,找了一辆出租车,又打道回府了。

聘任马非为工区区长的任职文件和对工区片帮埋人事故的处理决定同时下来了。在处理决定中,作为对事故单位行政一把手的问责,将上一份文件中才提起来的马非又降为副区长,不过在后面加了一句:主持工区行政全面工作。这也是煤矿在处理事故中对有责任的干部处理的艺术方式。煤矿事故多发,对管理人员的处理肯定是必需的,但按照规定那样一出事就免职、撤职,那干部都被处理了就没有人来管事了。主持全面工作的副区长岗级工资少了一块,但绩效工资是根据实际工作发的,不会减少,而且这一部分远远高于岗级工资,所以这样的处理在经济上几乎对马非是没有影响的。但两个文件同时下来,好不容易才磨上的正职又降为副职,还是让马非觉得有些尴尬;同时,以副职的级别主持工作,行使正职的权力,马非多少有些底气不足,这也是煤矿基层单位最担心的事情。更何况,马非是学生出身,一直是搞技术的,原来的区长老胡又在很多人面前很多场合说过他魄力不够,在左右为难的状态下,他不能施展手脚干工作,这下正好又是一个印证。

出了事故,总要有人承担责任。这让马非想到,古老板经常在会议上说的,领导的岗位不是意味着权力,而是责任。是啊,现在全国上下对煤矿的安全都极为关注,媒体又跟着这么给力,这里的小领导们当然不好干了。这个事故处理起马非,马非是有点亏的。之前马非是技术区长,同时分管工区的安全工作。在施工措施中,有明确的对煤帮进行加固的要求,但在实际操作过程,班长请示了老胡区长,老胡区长同意不按措施执行。由此致使来了一点小压力就出了一个大事故。事故一出,虽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影响非常大,因为是由于压力引起的,矿上视之如老虎一般,当时就向集团汇报了。第二天,集团的有关领导带领有关部门人员来到现场,查看问题,在矿上的会议室说了一二三四五条意见。马非他们正好赶在了风口浪尖上,当然要受到严肃的处理了。不过,即使没有转成正职,这个事故一出,马非作为技术负责人,同样也要接受处理的。

真相太重要了。记得有一句话叫“没有真相就没有公平”,但有些人是害怕真相的。太多的人被蒙在鼓里,太多涉事的人被排斥在真相之外。像这起事故,像这一次提拔。

相比之下,很多人是非常幸运、非常幸福的,仕途上顺风顺水的,有的是有个很硬的后台能一路把他铺垫上去,有的遇到了好领导能顺手把他提溜上去。他马非呢?什么都没有,只有靠好好干工作。虽然工作干得也很好,但每走一步似乎都十分艰难,都要自己前前后后地跑来跑去,都要自己觍着脸去做丧失尊严的事情。想到这些,马非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真的是什么滋味都有。

接下来似乎风平浪静了。但马非还有一顿饭没有落实,他说要请原区长老胡的,要让他风风光光一下的。还有,他答应张一行要请客的。只不过,他现在又恢复到副区长的级别上,请客就有点勉强了。他想来想去,决定只用一个题目,即送一送老区长。这样,要请的范围就缩小了,特别是原来打算请古老板的,现在也不想了。

饭店的桌子都是圆桌,圆桌的本义是没有尊卑之分的,但马非明白,什么事情一到了这个地方,就会与官级、社会地位一一对应着。所以在坐桌子的时候,马非把权副矿长向正对着门的主人位子上让。权副矿长笑呵呵地说,坐在这里要埋单的,你马非是什么意思?马非也笑呵呵地说,我们都是你的部下,你是我们生产系统的老大,谁请客都是你请客,谁埋单用的钱都是你发的,你当然要坐在这里。看权副矿长脸色舒展得像一朵盛放的花朵,爽快地接受了自己的安排,马非在心里暗笑了一下,接着拍:你看,你在这中央一坐,就等于坐镇指挥了,我们做什么事情心里就有底了。说着话,他一把扯住老胡区长,把他拉到了权副矿长的左边,这里是请主客坐的,老胡区长也没有客气,一屁股就坐到了椅子上。张一行倒是很自觉,他自己主动走到了权副矿长右手,在主陪的位置上坐下。其他人员就顺着两个人的旁边一路坐下来了,最后马非坐在了最下手。

酒席开始时大家还是有些拘谨的,马非本来酒量也不大,但今天不能不主动,他做好了要献身的心理准备,先一个一个地敬了两个。酒下去了不少,大家的身体热了,心里也活动了,嘴巴里的话就多了,酒桌上就热闹了起来。

老胡当然还要继续表达出自己的努力和委屈,他打着酒嗝抱怨:我一直都看好马区长的,你们问问,我以前有没有抽过他一支烟,喝过他一瓶酒?我老了,说的也是真心话。这人世间的事没有完全自然的。你知道守株待兔的故事吗?我一直想,第一只撞到树上的兔子也是编出来的。你想想,怎么能那么巧呢?就是那个人正好待在那儿碰上,他还要伸一下手吧?他比你强,你说一声都不愿意!

张一行马上应和道:马非就是死脑筋,你现在主持全面工作了就要独当一面,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到,关系要协调好。你看人家胡区长,不仅管好你们工区的内部,到各部门、矿上领导那里,也是什么事情都能办下来的。你有什么想法要说出来,要让别人知道,要让人家接受你的意见。你看人家老胡,说提你就提你。

人的思维大都容易受情境影响,所以往往会出现群体无意识现象。权副矿长很快接住了张一行的话,说的同样是马非的问题,说马非不与大家走动,说马非与方方面面沟通不行,甚至说到上次的事故,要不是他老权做工作,矿上将会如何如何加重处理。

这是什么事啊,精心筹备的答谢宴会反而成了对自己的批斗会了?马非心里非常生气,无比愤怒。他的脸上像是傍晚天上的火烧云,带着他飘动一样地站了起来。他把自己的杯子里倒满酒,飘浮到老胡面前,说胡区长,你品质高洁,待我恩重如山,我敬你一杯。说完一仰脖子,把满满一杯酒喝了。敬完老胡,马非又把酒倒上,飘浮到权副矿长和张一行面前,敬上满满的酒,说着同样的感谢话。这些话,只有马非自己知道,它们是一股一股的气,排泄着他内心激烈的情绪。

韦艳适时出现了,她一个一个打了招呼,像是感叹:这么热闹啊,我也来参与一下,行吧?大家当然热切地欢迎。权副矿长立即从座位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两步,大概意识到什么不对劲儿,又退了回去。韦艳立即向他走过去,说我先敬权矿长。说着,就让服务生倒满了两杯酒,端了一杯给权副矿长,自己也端了一杯,与权副矿长一碰,喝了。权副矿长当然也不示弱,说了一声“爽快”,一口喝下。旁边的人跟着起哄,说碰碰响,喝两场,最少还得喝一下。韦艳看着权副矿长,权副矿长说,喝就喝。他指着酒杯喊道:服务员,来,来,快倒上。喝完了权副矿长,韦艳又和张一行、老胡等一人喝了两杯,和其他人喝时,她就强调自己是女人,举起双手做出抱拳求饶的姿势,说不行了,不行了,到底女人不如男人,一律蜻蜓点水一般带过。

到马非跟前时,马非坐在椅子上,上半身已经斜了,像是没有一点力度,胡乱地放在椅子上一样。韦艳捅了捅他,说我们的大区长啊,我也得祝贺你一下啊!说着,自己找了一个瓶子,把两个杯子倒得满满的,要和马非喝。马非说我不行了。韦艳说男人哪能不行了呢?硬让马非喝下。马非只好端起来再喝,喝到嘴里,他感觉到这“酒”不一样,不仅不辣,还有点甜,好像是解酒的。他抬起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装模作样地斜靠在椅子上。韦艳冲着权副矿长说,马区长看来喝多了,你们大家自便吧,有什么需要跟服务员说,我保证马上落实。然后就飘了出去。

权副矿长和张一行也跟老胡喝了起来,场面一时有些混乱,椅子上坐着的人少了,桌子周围三三两两地站着几丛人,有的手握着手,有的头抵着头,有的相互抱着对方的肩膀,气氛已经热烈得像一锅滚开的粥了,大家说话的声音像是被这蒸腾的热气带着,都提得特别高,仿佛很多年没有见面,马上又要分别远行,知心的话、重要的事都积攒到一起了,在这个晚上,在这个酒席上,必须说出。

十一

马非的儿子五周岁了,马非和韦艳“干夫妻”的关系也到四周年了。这个晚上,马非在韦艳饭店为儿子的生日举行了小型的家庭宴会,除了自己家里的人外,就是韦艳参加了。

在饭桌前落座时,没有谁来刻意安排,儿子坐在了中间,老婆和韦艳各坐一边,马非远远地坐在下方,离他们的距离都差不多。马非坐下就想到了,这个坐法是最合理的。事实上,即使马非当上了工区区长,在这个煤矿,只是一个中层干部。这个大型煤矿,下面设置了十几个工区,还有十几个机关部门,像他这样级别的干部有一大串,当然算不上头面人物。相反,韦艳开着饭店,自己也比较会来事,迎来送往,接触了方方面面的人,有了这样那样的关系,在这里还算是很有影响的。一般情况下,她张口说个什么事儿,大部分人是要买她的账的。因此,她往这里一坐,不仅没有高攀的成分,而且给马非一家增色了不少。这一点,马非心里十分清楚。

这顿饭长长的过程中,韦艳始终没有离开桌子,精心地关照着她的干儿子。生日宴会结束后,马非跟老婆说要到单位去值班,然后一拐,就拐到韦艳的家里了。

进了屋里,马非轻车熟路地进了卧室,衣服也没有脱,就一头拱到床上,很快睡着了。韦艳看了看他,摇了摇头,上前拉过被角将他盖上,自己退了出来到卫生间洗澡。洗完澡后,马非还在熟睡,韦艳睡不下去,就坐在一边,拿出烟抽着。两支烟后,马非醒了,看看正在抽烟的韦艳,一翻身抱住了她。这个女人也不容易,看上去很有钱、很风光,但也很孤独,一个女人独立地撑着这么大这么复杂的场面,应该有多累啊!最起码她算不上是幸福的吧。在这样的境况下,她还这样关心、维护着自己,真的让他非常感动。想到这些,马非心里生出一阵酸酸的东西,把自己的头塞到她的怀里。

怎么了?韦艳问。

没怎么,心里有点堵。马非郁郁地说。光线几乎都挡在了外面,不过马非的视力已经适应了,仍然能把里面的陈设看得清清楚楚的。由于没有光,那些物体都显得非常虚弱,仿佛伸手触摸一下就会捅出个瘪窝来。

为什么?韦艳歪过头,看着马非,长长的头发飘散下来,像河边的柳树,在微风中摇荡着,呈现出一个虚弱的影子。

不知道。可能还没有适应过来,感觉到累。马非说得有些迟疑,他不想把内心的想法都说出来,经历这些事情后,他发现很多人都不是他以前认识的人了,包括韦艳。

韦艳顺势倒了下来,躺在马非的身边。马非仍然抱着她,但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他说,没有想到原来那么尖锐的老胡突然就钝了软了,没有想到张一行那么会运作权力,没有想到权矿长真的像传说中的一样好色。还有,还有……马非突然流畅的话迟疑了,甚至断了。韦艳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说是不是与我有关,是不是对我也要有所保留,不方便说了?

不是。马非说,我感觉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很有本事,都觉得跟古老板关系很好,甚至能左右古老板似的。在这个煤矿,古老板就像一个皇帝,大家都觉得他还算是一个好皇帝,但也有昏庸的时候。所以很多人以为,他们就像古时候的那些忠臣似的,冒天下之大不韪,直言上谏,保卫江山。总之这些人都很自以为是,感觉良好,很人物的样子。哈哈,嘿嘿。说完他也很自得地笑了起来。

韦艳没有跟着他笑。马非也感觉到了有点异样,气氛突然变得很生涩。韦艳还没有放过,用很认真的口气问,还有呢?还有我呢?我是什么样的?你肯定在心里认为我还是与古老板关系不一般,甚至真的有那回事儿吧?马非这次脑子反应非常快,立即说没有,绝对没有这样认为。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女人,也不完全是这样,你是我的女神,很神圣的。你不要觉得这话肉麻,真的是这样的。对于其他人,你看上去似乎没有欲望,你是最自然的,你仿佛活在世外,与每个人都很亲近,但与每个人又好像没有关系。其实你内心很清高,谁都不能真正进入你的视线,更不可能走到你的心里。说完了,马非觉得还没有到位,反问道,你认为我这样说准确吗?韦艳把头扭了回去,看着高高在上的天花板,好半天,接着又问,我和你呢,也是这样吗?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我们两个到底算什么呢?韦艳突然变得很激动,激烈地抽动着身子。

马非向韦艳靠了靠,把她抱得更紧了,说我对你没有任何功利,就是觉得你亲,在心里很近。你是我的亲人,我最亲的人。韦艳也没纠缠,说不管你是什么感觉,自从张一行说我是你“干老婆”那一刻起,我就觉得我们的关系已经非同寻常了,有一种东西将我和你紧紧地连在一起。即使看不到你,很多天看不到你,我仍然觉得你在我的心里。马非说我也是,我真的一直把你当作我的亲人,在心里很亲的亲人。话说到这里,仿佛一段路走到了尽头。他们突然看到了他们一直苦苦追求的目标,清晰地呈现在自己面前,他们有点担心了,他们不敢靠近,由着它在面前横亘着。马非的目光越过韦艳,看到原本浅红色的墙纸在现在的光线下,变成了雪白,两层浅色的窗帘褶皱像波浪一样一波一波地在推动什么,又像在遮盖着什么。很多东西都在坚持,很多东西换个情境就会改变。他们之间突然没有话说了,这个沉默越来越巨大,越来越沉重,把他们完全埋没。虽然他们抱得紧紧的,马非感觉到有一种东西正在从他们之间抽走,把他们慢慢地拉开,使他们隔得越来越远。他说不清是什么,他知道这对于他和韦艳来说至关重要,也许他们之间从此就会有重大的改变。他感觉一阵凉意很快袭击全身,他想制止,却什么都做不了。

十二

马非低着头在巷道里走,他的速度非常快,风在他的耳旁呼呼地响着,刮走了一切,他似乎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这是一个回风的巷道,风已经过了采煤的地方,带上了煤里的一切,它们从这里出去后,再排放到地面。巷道里气温高,水汽大,灰尘也大,十几米外就看不见了。走到一半的时候,马非看到前面有一个人,他加快脚步,一般情况下,他总喜欢超过前边的人,再把他甩在后面。走着走着,他觉得那个人的背影很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不对,怎么是古老板?古老板很少一个人在井下走路的。

说实话,马非到现在还是很畏惧古老板的,一到他面前,本来想好的很多词句突然就全部忘掉,剩下的只有紧张了。不过,在心里,马非还是很敬佩古老板的,他管理这个矿十几年了,对大部分事情的处理都是公平公正的。矿上的产量一年一年提高,职工的收入也是年年都有增长,大家的福利也都不错,到集团去,集团的老总和机关部门也很给面子,所以他干得就非常稳。但就是一点,古老板对底下的人不和蔼可亲。古老板平时很少和大家说笑,如果说话说多了,大多是在熊人。即使他喜欢的人,从嘴里出来也是千般不好、万般不是的。不要说他们区级干部,就是像权副矿长他们那一级的,也很少愿意主动去接近他。

马非想着事情,不自觉地就放慢了两腿的摆动频率,在后面磨蹭着。他不敢超越古老板,也不想和他一起走。这几千米的巷道,得走半个多小时,如果走在一起,一句话都不交谈,的确很痛苦。古老板也发现了后面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抬头偷眼看他的马非的目光撞在了一起。马非立即把头又低下了,把步子放得更慢,几乎是一点点往前面挪。

挪了一阵子,他又抬头看,正好抵到了古老板面前,两人脸对脸了。原来古老板在看到他的时候,就停了下来,在等着他。古老板似笑非笑的,马非赶紧说话,古、古老板,你也下井了啊。古老板说,你讲废话,我不下井,我现在怎么在这里的?马非又把头低下了,没话了,两只手局促地一时摸摸这里一时拽拽那里。古老板仍然盯着他的眼睛,他低着头也能感觉到,那目光里有火,甚至感觉到烧得正旺,烧得他的脸很疼很热。古老板见他不搭腔,似乎很生气,说马非,你对我有意见?马非连忙说,没、没有,我不敢!

巷道里的风很大,几乎是推着人挪动脚步。风的声音也很大,把人的声音带动着,一时大一时小,有时像是突然推向了别处,光看到嘴巴动,却什么都听不见;有时又像被拉了回来,进行了放大,像溃堤一样猛灌。

这时候的古老板似乎更生气了,声音突然提高了很多倍,不敢?不敢是什么意思?有意见在心里,还有什么敢不敢的吗?一个男人怎么能这样,一点出息都没有,生气就生气了,生气就要说出来,都像你这样,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在煤矿是干不好的!

马非把头点得像小鸡吃米似的,忙不迭地说,是是是。

古老板说,我早就注意到了,每次遇到我你都不想和我一道走,我走在后面,你就在我前面拼命跑,像有鬼在追你;我走在前面,你在后面慢吞吞的像在地下找钱。你再说,你这不是对我有意见?

马非立即摇头,说古老板,我怎么能有意见呢,再说我又有什么事能对你有意见呢?古老板愣了一下,但立即又板起脸来,你对我这次降你职有意见!马非一听急了,但又不知道怎么说,站在那儿把脖子拉得直直的。见马非没有接话,古老板更生气了,说你还没有干几天,就到处拉关系,感谢这个感谢那个的。你要感谢谁啊?你说你要感谢谁?没有我老古点头,不要说你当工区的区长,你连当副区长都当不上!

马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的非常感激你!我一直都非常感激你!刚说完,马非就想起了他在韦艳那儿也说过这样的话,语气和心情都是一模一样的,仿佛从心里自然喷射出来的,完全出自真心,态度非常诚恳。他下意识地把两个人归拢到了一起,当成一回事了。

古老板没有让马非说下去,更没有让他在走神的状态中走出多远,他几乎是斥责一样地说,我最讨厌你这种虚模假样的人,在煤矿当干部,就要像我这样直来直去的。你知道不知道?想不到你一个大学生,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专业技术人才,也会今天送礼、明天请客的,竟然如此庸俗,俗不可耐!你一个新提拔的干部,一个主管一个大区的区长,不天天想着怎么干好工作,却挖空心思去搞人情拉关系,你说你怎能不出事故?你说你怎么能把生产搞上去?

马非站在旁边直搓手,说了几个“我”终究没有说出下文。古老板看到他这个样子,似乎更加气愤不已,又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没有出息的东西”,抬起腿,甩着大步走了,把不知所措的马非扔在风呼呼刮着的巷道里。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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