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发现

2015-05-30 10:48刘炯
安徽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老师

刘炯

映出蓝色天空

映出鸟儿啁啾

世间,最幽凄的一声叫喊

都快过一只飞鸟

——《空镜子》艾若

接近人行道的时候,艾若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街边商务酒店的玻璃幕墙,发现自己微胖的身躯穿着羽绒服,小跑起来摇摇摆摆,竟有点像广场舞大妈,刚才为了躲开推销住宿和卖地图的摊贩,小跑穿过火车站的站前广场就有点喘得吃不消。

他叹了一口气,索性停了下来,把电脑包依着腿搁在地上,大拇指插进大背包的背带,上下来回捋了捋,呼了一口长气。当再次拎起电脑包的时候,他发现一辆出租车缓缓向他靠近。司机仿佛一个久未谋面的朋友,露出发自内心的真诚微笑:“去哪里?”

“不客气,我自己走。”

司机并没有像惯常车站附近的哥那样反复纠缠,而是鸣了一下喇叭掉头而去,这种友善使他内心一亮,感觉某种隐秘的欢愉。作为一个诗人,艾若总喜欢以徒步的方式感受陌生地域。“虞城不大,你出火车站后到第一个路口右拐转向过境公路。”教务处李主任的话脑海刚闪过,几辆车身超长的大货车风驰电掣咣当当驶过,疾风带着他的头发跳了一下。一定就是这条路了,艾若想。

皖南确实多山。这条只有少数加油站和修车点的过境公路就完全是开山建造的,起伏有致。在接近坡顶的那段路,不宽的路肩旁就是山石砌成的护坡。护坡上是参差的植被,不时有大型车辆飞驰而过,可奇怪竟然没有扬起灰尘。暮色初现,艾若看见道路边小山坡上树木浓重的轮廓,初春的微风中,神秘而又捉摸不定。他感觉自己呼吸里面渐渐渗满植物浓烈的气味,如同杜松子酒的回味。美妙的气味让他在坡度平缓且有草皮的路肩旁停下,将电脑包继续依着腿搁在地上。艾若看着旁边一株不知其名的树,经冬之后仍然叶片茂密,内心欣喜,禁不住伸手触摸一下,刚捏住他就立即觉察出上面细微的粉尘,他从兜里掏出一团一直忘记丢弃的废餐巾纸擦擦手。叶片被抹去灰尘的部分闪动铁质的光,艾若扔掉餐巾纸,摸摸自己刮得铁青的下巴,昨天晚上,卫生间镜前灯柔和的灯光下,他对着镜子刮胡子的情形浮现上来,那下巴也隐约有种铁质的光,不知其中是否有某些神秘的联系。

走到桥上的时候,暮色更浓了,艾若却看见某一片天空琉璃一样的明亮,被红和渐变的青灰轻轻拖拽着,并在远端落入明净的河流里。艾若突然想到一个词:玻璃。如此透明,和自己生活的常有雾霾的城市截然不同。诗意跳动了一下。他的行走更轻捷了,过了桥,可以看见越来越多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目的地要到了。一切正如艾若所想,路口标志牌上向右的箭头指向虞城大学,500米。艾若转过路口,于是看见一条喧哗的道路,人来人往,简陋的酒馆比比皆是,不时传来热烈喝酒的声音。现在,他感到了徒步的疲劳,街面上来往车辆明亮的前灯与红光闪动的尾灯交叉晃动。戴眼镜红着脸喝酒的大学生们在晃动。

“艾老师,你到了?在校门口稍等一下,我马上过来。”艾若拨通教务处李主任的手机。

“艾老师,这就是我上次在省城对你说的臭鳜鱼,闻着臭吃着香。”在附近一家餐厅里,李主任很热情地推荐着当地的特色菜,“还上了中央电视台《舌尖上的中国》呢!”或许看见艾若微蹙的眉头,李主任赶紧补上一句。

“真不错!”肉确实是细嫩且有质感,艾若吃了几口由衷地对李主任说,李主任流露出某种释怀。艾若曾经来过此地,吃过此菜,当然也晓得当地人上此菜时那些欲扬先抑营造氛围的手法。艾若之所以不经意间微蹙眉头,是他不喜欢这气味,从盘子中升腾的袅袅热气里他感觉到缭绕不绝的陈腐味。让他想起很久一段时间以来,自家阳台上,抽着烟看落日的情景。那是一种类似死亡的气息。

晚餐后,李主任将艾若带到宿舍,先告辞了,叫艾老师早点休息。他打开衣橱,用手抹了抹,然后看看手掌。一切很干净,学校已经精心地准备过。背包的拉链拉开,把齐整的换洗衣物一件件放进去。昨天估计差不多这时候,妻子正一件件把换洗衣物叠整齐,放进包。

“你真的要去?”妻子问。

艾若回避妻子的目光,这目光里面有一丝难以说清的幽怨,自己每次浑身酒气回到家后就能看见。作为诗人,这种幽怨令艾若敏感的内心瞬间充满枯萎气息。一种摆脱不掉的宿命。他忘记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感觉的。7年还是11年?好像很遥远了。而在遥远以前,依稀记得那是明亮清澈的。他没有回答,有条不紊地往电脑包里装入主机、电源、鼠标。等一切完毕,说:“时间又不长,一学期很快就过去。”

“给你的钱又不多。”

“换下环境,我感觉这段时间都要枯竭了。”

“不枯又怎么地,”妻子突然提高了分贝,“现在还有多少人读诗。按揭要还的,小琳要接送。本来说好今冬买车接送她。你要让她失望?”

钱,钱。就是这破玩意把自己给废了。艾若心里充满愤怒。可要爆发出来必定会引起更多的争吵,何必呢。沉默一会,他嘴角撇出一抹狡黠的笑意,用一种柳暗花明的轻松对妻子说:“我不在家,一是伙食费省了,另外钱不多但多少还能带点回来,下半年买车肯定没问题的,就是看车型和档次了。”妻子的情绪果然缓和下来。

“到那边可不要乱花钱啊。”

“那是那是,你放心。那个山区小城,有钱都花不掉。”将最后一件衣服拿出来的时候,一封信函掉了出来。老婆怎么还把这个放进来了。这是李主任发来的邀请函,邀请他做客座教授。前几天才收到的,因前夜醉酒,收信时头脑还是昏沉的。信封的落款是虞城大学。虞城,他轻轻念起信封上的地名,这个词语的语音和音节在口中散发着清冽的气息。艾若昏沉的大脑一下变得轻松,他甚至想到童年,在一片雨声中沉睡。

李主任具体是在哪次座谈会上认识已经模糊了,因为年前座谈会联谊会太多。只是当时酒桌上坐在一起,李主任是一个自来熟型的人,当他知道邻座就是省里很有名气的诗人时候,立刻站起身敬酒,反复说他们学校地处旅游区,文化宣传的任务很重,想请艾若做个短期的客座教授。艾若还是知道现在情形的,一是大学里有关于学术交流的评比与考核,另外小地方也希望文化人士来创作,提高地方知名度。没想到,信函开年就来了。艾若深深地进行了一次呼吸,他确信虞城的工作可以恢复灵感。

艾若不久形成了新的习惯,倒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然后端着茶杯窗边眺望,新的办公室,新的风景,他欣慰地看见皖南早春天气有一种不同于省城的诗意。细如牛毛的雨飘飞,再因地气回暖,远处的风景笼罩在雾气之中,目力所及的建筑都有一种美妙的迷蒙。他渐渐感觉有一种飘渺的东西在身体里聚集。

一切正如他所料,授课生活简单宁静。不再接送孩子,不用穿着经常要抹脸上雨水的雨衣赶回家做饭,骤然而至的大片光阴让艾若不知不觉沉入一种冥想的状态。他有时会选择一个春雾弥漫的清晨,赶在上班时间在慢车道逆行,电动车、自行车不时从身边匆匆而过,艾若偶尔看看它们的驾驶者或睡意依稀,或面露焦急,偶尔抬起头看见南方行道树常绿的树冠,他的内心就不自觉涌起美好永恒的情怀;他有时漫步于校园的林荫便道间,那些高大的水杉让地面上阳光细碎而摇曳,仿佛波光粼粼的水面,艾若恍若是一条游动的鱼,轻盈而温暖。虽然目前仍没有写出一首诗歌,但校园的宁静与陌生地域的新鲜感让他体内产生的飘渺物质愈加丰富。这对艾若是至关重要的,出第二本诗集的前两年,他就一直处在这种物质的萦绕之中,而自己辐射全省的荣光就是它的赐予。他相信这物质的出现就是某首诗歌之源,只需要一点突然的灵感,就如同吃得过饱的人需要一个突然的饱嗝或者响屁。

诗意的临近让他兴奋又有点不安,晚上散步回来,艾若都会点燃一只烟,在一片黑暗中落座,掏出萦绕自己的飘渺物质,从散步的记忆之上摸索诗歌的踪迹。艾若一动不动,蜷缩在写字台边的沙发上,对面宿舍楼的灯光漫射进来,与视线平行的笔记本电脑的黑色外壳和刻花玻璃烟缸反射出温润的光泽,他的心就渐渐安宁,思绪如水,一会想起刚才看到的一个路牌,一会又想起小心跨过烟油滑腻的地砖,想起爬满蛾子的污水里反射出他一跃而过的敏捷身姿,想起那条遗忘在电线上飘荡的内裤,不知此刻主人是否记起。

啪啪。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诗人的遐想。谁会找我?艾若很恼火地摁灭烟头,走到客厅,右手握住门把的瞬间另一个手一下拍亮灯。门打开,一个略矮的年轻人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头发粗硬但浓密,灯光投射的阴影罩在脸前额,脸盘因此更加瘦小尖锐。他想起一只飞进幽冥的猫头鹰。

“艾老师,你好。”

艾若辨别很久,想起这是他的一个学生。

“哦,进来坐,有什么事吗?”

“艾老师,这是我写的诗。”学生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纸,哦?艾若饶有兴趣地接过来,往玻璃餐桌旁的凳子上一坐,一眼扫过,心里立即涌起不屑的情绪。这哪里是诗!仅仅是俏丽辞藻的分行。他真想大喝一声,赶走这只惊扰他梦幻的猫头鹰。那个学生跟了过来却没有坐在凳子上。艾若斜起纸张,从玻璃桌的倒影里可以感知猫头鹰虔诚的姿态。艾若不禁又心软起来,假装继续看着诗作,又抬起一下手,用手背搓搓鼻子,渐渐平复自己的情绪。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诗歌天才,都有学习的过程,自己不也是一样吗。他缓慢地放下纸,用一种悲悯的声音说:“你写得不错,提个建议,形容词重复尽量少用,干净一点。”

艾若的手指划过几个句子,说:“你看这几个,其实都重复了,不知道你发现没有。”

“对,对。”学生直点头。

“不过,你这个子弹的比喻很好,有力量和穿透感。”艾若觉得还是应该鼓励年轻人。

学生听到赞许,情绪一下激动起来,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创作的冲动。他的言辞跳跃,嗓音像玻璃碴一样细碎。艾若的思维就如同一把镊子,挑出一些有意义的词汇。果然是为了追求一个女生,一只发春的猫头鹰。很显然,这位学生不知道艾若的想法,依然沉浸在情感和诗歌的亢奋之中。艾若突然感觉自己的鼻尖一凉,唾沫星?他内心一阵厌恶,更难以容忍隐约还可以闻到唾沫星的臭味。但他没有伸手擦拭,似乎击中自己的不是唾沫星而是子弹,身体已无法动弹,绝望与无奈缓慢的在体内蔓延。

等这位同学一离开,艾若赶紧打开窗户,希望有风驱除那腐败的味道。他关掉灯,点燃一支烟,走进房间继续缩在黑暗中。浓酽的烟雾再次窜进他的鼻腔,可隐隐的臭味依然。他的脑海顿时浮现根须渐渐腐烂的图景。

一天中午,艾若去校内小店买烟,在过校园水泥道的时候,他习惯性地停下来左右看看,这时,他看见远方一辆电瓶车飞驰而来。骑车人身体前倾,双臂撑开,肘部呈直角。两条腿也没有放在踏板上,而是自然悬挂。这怪异的姿势吸引了艾若的目光,等他靠近,竟然是那位写诗的学生,他比那晚更像一只猫头鹰了。电瓶车悄无声息但迅疾拖拽着正午短促的黑影,艾若想起有关猫头鹰的古老传说。等这位学生飞驰而过,他惊讶地发现一个女孩搂靠在猫头鹰身后。

买烟回程,那位学生夸张的姿势与梦魇一样的气质一直在艾若脑海里盘旋。风摇晃着路边行道树的树叶,他抬头看看横生的枝杈,这家伙要是晚上待在树枝上,会不会比真猫头鹰更为惊悚。他眼睛一亮,爱伦坡写过名篇《乌鸦》,既然同为让人厌恶的鸟类,能不能从这只猫头鹰获得灵感呢。几天后,那位同学所在班级的课程结束,约好晚上到他宿舍。

为了避免唾沫星可能带来的臭味,艾若点燃一支烟。等待学生敲门的那段闲暇,他依旧缩在沙发上,思绪在烟雾中游弋,他想象那位同学尖锐的面盘和玻璃碴一样的声音可能蕴含的意象。砰砰。他几乎是跳出沙发外,飞快打开门,满嘴酒气呼在他的脸上。

那位同学倚在门边摇晃着。艾若皱了皱眉,心想,一只受伤的猫头鹰。

“哟,喝酒了。”

“嗯。”

艾若看见他两手空空,就问:“最近没有写诗吗?”他希望激发一下学生的活力。

那同学抬起头,客厅的灯光立即在那学生充满血丝的眼睛中形成两个晶莹的亮点,但这并没有改变目光的浑浊。

“诗?那玩意还不如一支唇膏,屁用。”

刻薄但质朴的语言。艾若兴奋地抬起手指搓搓鼻子,放下时使劲握了握拳头,有戏!继续朝情感方向再激发一下,说:“是啊,不管怎么样,还得恭喜你把妞泡到手了。”艾若努力地使用贴近年轻人的语言。

“分了。”

“分了?我前两天还看见你带着她。”

那同学撇了诗人一眼,“老师,电脑游戏你知道吗?”

“我知道。”

其实艾若立即想到的是自己有段时间沉迷的QQ升级扑克牌游戏。但是那一瞥的深味和显得突兀的问题之间一定有其他选项,汗水立即沁出了脑门。

那同学并不验证回答的准确性,他在艾若短暂犹疑的时刻突然张开双臂,吓了艾若一跳。紧接着他爆发出比玻璃碴还要尖锐的声音,双手摆出打键盘的姿势,手指跳动着。

“政史系有个鸟人,哗啦哗啦,一年能挣一万多。”

一个突然的酒嗝堵住了他的叙述,他赶紧捂住嘴,朝老师挥了下手,踉跄地跑进黑暗。酒嗝散发的食物发酵气息让艾若屏住呼吸,赶紧点支烟走进房间。这时他听见外面呕吐的声音,于是他走到阳台。那位同学正扶着枇杷树哇哇吐着,艾若想起有段时间自己也曾被各种饭局折磨,不胜酒力的他和这位学生一样,有时甚至胆汁都吐出来,胃疼得让眼泪迷离眼眶,过往的车灯光恍惚而梦幻,呼啸之声更产生强烈的毁灭感。走回书房,他长吐了一口气,如同自己呕吐完毕,喃喃自语:爱伦坡,爱伦坡。

艾若靠着大巴的座椅,阳光透过洁净的大巴车玻璃,一片一片划过他的面庞。明清式样的旧式民宅,偶然闪现出一大片油菜花地,桃花树若隐若现,在远处青山的背景下以柔和的节奏进入眼底。一段明亮的乐曲触摸着艾若的内心,他一动不动,目光痴迷。很久以后,他才从内心的乐曲里挪动身子,从前面靠背的插袋里拿出水杯,喝了一口,对身边的李主任说,“这里确实太美了。”

“嗯,我们这就是这样,地方不大,风景很多。希望艾老师能留下美丽的诗篇。”

“是啊,我就是有这样的想法才来的。”

“你的诗篇对我们城市,我们大学都是很好的推广。”

艾若并不喜欢这样的指向性,这离艺术的本质已经很远。为了避免尴尬,他呵地干笑一声作为回应,马上又旋开杯盖,喝了一口,然后以出奇慢的动作旋紧,“李主任,你这里的茶都如此青绿,清澈。”

“艾老师,这还是陈茶,不过我放在冰箱保存的,所以还可以。到茶季后,我再给您新茶,比这漂亮。”

大巴在乡村前停下,这是政史系组织全系教师来此开展参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活动。因有富余车位,政史系主任邀请了李主任,李主任又邀了艾若。

乡村的春天景色吸引同车的老师大呼小叫,纷纷都拿起相机拍照。艾若也不例外,打开自己卡片机的电源,经过几次调整,取景液晶屏里面的风景让他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这简直就是一副章法严谨的风景画:画幅的上方是青山的背景,山下横着一排白墙黛瓦的明清建筑,木门上有红色的春联,围墙外靠着农具和柴堆。门前小路上不时有农人走过,小路另一侧是山石垒成的路基,间有杂草和野花,下面是小溪,溪边临近自己的一侧是一片茂密的油菜花,所以画幅的下端是一抹鲜艳的金黄。

参观完革命旧址,他们随向导往山上走去。路途陷入一片金黄的油菜花海洋之中,蜜蜂嘤嘤,香气如早晨的天空一样悠远。山路曲折回转,不时有桃树穿插其间。艾若感觉自己就要醉了。

一个30岁女老师在桃花下招手,“李主任,麻烦你帮我拍个照。”

“让我们的诗人给你照吧。”

艾若是喜欢拍照的,不过大都拍些风景,即便人像也是抢拍或者偷拍,唯有此才真切而自然。可这个时代似乎人们习惯了被拍,习惯了摆出雷同的姿势,他知道自己与他们是有隔膜的,所以在此场景只有远观。现在,李主任如此自然的导引,艾若无法拒绝。

艾若拍完后,调出回放画面,将桃花下歪着头举着胜利手势的画面递过去。不失优雅地说:“人面桃花相映红。”

“你是诗人,李主任怎么不早点介绍啊,我可喜欢诗呢。”

“现在介绍也不迟啊。这是全国闻名的诗人艾若。”艾若赶紧摆摆手,一边说“哪里哪里”,同时听见这位女老师“喔”一声夸张的尖叫。哎,尖叫声也带着复制的烙印,从电视到身边,艾若听腻了这样的表达方式。

“这是我们学校才貌双全的肖老师。”李主任介绍的时候是咧着嘴笑的,他已五十岁左右,整个面部稍显深刻的皱纹此刻如菊花一样绽放。

艾若朝肖老师点点头,“你好,幸会。”然后就不知说些什么,好在李主任在旁边,展开他自然流畅却又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当地风光的介绍。

艾若和肖老师站在旁边,唯一的交流就是对李主任赞不绝口:不当民俗学家可惜了。

返回的大巴上,肖老师要求和李主任换个座位。肖老师果然是读诗的人,只是涉及的诗人相对大众化一些,不过聊胜于无,有总比没有好,而且坐在一起,他能闻到优雅又淡淡的香味。他不懂香水,但他却因此判断雅致的香味也展现了肖老师的品味。他们一路闲聊,车随山形行进,偶尔在弯度很大的地方,肖老师就不可避免地靠着自己,那香味就更浓一些;偶尔绕过山梁,下午金色的阳光里,肖老师些许飘逸的发梢呈现绚丽的光泽,并随车身在艾若的余光处晃动。艾若内心渐渐有些隐秘的情愫摇曳。除了谈诗,他开始有意地聊些家常,比如在哪个教学楼上课,比如住哪里。

这次活动的报道很快在学校网站上出现了。而报道之后就是艾若的一组共三首诗歌。

诗歌的出现让艾若如释重负,以至于走在林荫便道的时候忍不住用拳头敲着那些树木。晚上在食堂用餐时,平时觉得一般的饭菜今天却仿佛美食,他一下子埋起头很享受很投入的用完,在拿起纸巾擦嘴的瞬间看见肖老师就在不远处,他内心一动,于是起身,又去添加了一些饭菜。

他其实已经饱了,并没有去吃新添加的饭菜,只是看见肖老师起身后,就低下头缓慢地动筷子,余光在一直探测肖老师的踪迹。果然肖老师在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慢了下来,然后艾若立即听到一声预料之中的惊讶的招呼。

“艾老师,你的诗歌太棒了。”

“呵呵,那是这里的风景漂亮。”艾若回答着,语速安详,这样的感觉自从诗歌诞生后一直萦绕着他。

肖老师点点头,然后很自然地打开手包,拿出唇膏抹了抹嘴唇。艾若马上想起那位酷似猫头鹰的学生玻璃碴的声音:“诗?那玩意还不如一支唇膏,屁用。”禁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肖老师抹嘴唇的手已经停了下来。同时将唇膏慢慢旋起来。

“没什么。你的动作让我想起一句话。”艾若看着肖老师的嘴唇润亮了起来。他想起某个唇膏广告里面如果冻一样晃动的嘴唇,所以说话结束时感觉有口水咽下。

“什么话?”肖老师好奇起来。

“这。”

艾若觉得没有必要复述猫头鹰的话,就虚构说:“有个女诗人谈创作的时候提过,写诗和化妆一样。”

肖老师更好奇了,紧接着问,“很有意思的比喻。她是怎么说的。那位女诗人长的好看吗?”

艾若呼吸的空气里面已有淡淡的唇膏香味,他的内心有一阵慌乱,不敢再看着肖老师说话了。侧过一点看了一眼旁边窗帘,树枝形状的条纹在微风中摇曳。“我就听见这一句,如果她和肖老师一样漂亮,我想我能听见全部。呵呵。”

艾若为自己的回答而自得,瞄了一眼,肖老师很受用地嘴角一抿,似乎拿捏着分量,压住绽放的心花。话题在此刻莫名地中断了,一种暧昧的情绪像窗帘的条纹一样在房间中摇曳。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艾若惊了一下。女儿的声音,“爸爸,我今天单元测验考了100分。”

“真厉害。”

“要记得买车子!”

啪地电话就没有声音了,他不确定地看看手机,不是别的原因,就是女儿挂掉的。女儿并不是很想他,一定是老婆让琳琳拨的电话。艾若打开窗帘,望望窗外的楼房,感觉妻子就在对面盯着,他有点胆怯和懊恼,身体里刚刚开始游动的暧昧情绪一下就烟消云散。

清明小长假,艾若回家了一趟,看看家里,也带回一些穿不着的厚衣物。

艾若渐渐熟悉这个小城了,因此当再次从火车站出来,选择的是穿越城区的线路。自己的影子在不同品牌专卖店的玻璃橱窗前滑过。红绿灯闪烁,他又看见自己的影子在不同车身上弯出不同的弧度。

艾若一手拿汉堡,一手拿着饮料,服务生及时地推开门,他在“欢迎光临”声中回到人流湍急的商贸城区。他一边走一边吃着,偶尔吸一口饮料。熟悉的味道,艾若在人群中渐渐咀嚼出虞城和自己所在的城市,或者说中国目前大多数城市已经十分雷同了。这个想法瞬间让艾若涌起一股沮丧的情绪,脑海里总是反复出现一个诗友的神情,悠悠地吐出一口烟,老艾,别生气啊,你叫我看的那组诗我看了,题材是新鲜的,深度和技术都在,却没有当年诗作的天然。

华灯已上,百货大楼多彩的霓虹灯跳跃起来,位于百货大楼拐角处一些小糕点铺里,系在白炽灯下的红绸带也一起使劲地旋转。两个手拿无数气球的游贩也正在向大楼前光线明亮的地方聚拢。艾若渐渐闻到弥漫整个街区的洋葱的香气,他看见不远处两个商业楼形成的通道里有一排烧烤摊,小平铲此起彼伏,使劲压着铁板上的鱿鱼,发出不绝于耳的嘶嘶的声音,烤炉前红色的灯罩下闪烁着许多青春快活的脸,摇晃而无序,构成某种多彩而虚幻的世界。他却感觉到难以言传的压抑聚拢心头,他真的是无处逃离了。

这时,一个匆匆的路人无意碰了他一下,手一抖,汉堡的沙拉酱擦到了脸上。艾若用手背擦了擦,但他是个精细的人,于是靠近路边的橱窗,就着隐约的玻璃倒影,他能看见自己的脸确实擦干净了。还有不多的汉堡,艾若脑海里已从反思时代转成自我反省,觉得不该在人流里咀嚼,实在不雅,索性在这里吃掉再走,于是就看那些橱窗里的展示品。透过橱窗,他能看见许多衣着鲜亮的女人在店堂挑选物品。他想起肖老师一边涂抹唇膏一边和他谈诗的情形。肖老师会把唇膏随身携带,而诗歌呢?这个偶然的闪念令艾若原本沮丧的心情更添失落。艾若意识到妻子的抱怨是对的,现在还有多少人读诗。

一大杯饮料很快就发生作用了。在街边城管队员的指引下,艾若终于在主路边的巷弄里找到公厕。小巷很长,厕所因此十分安静,看着白炽灯泡边结着的蛛网,艾若能辨别出小便与自来水喷射出的水在瓷砖墙上流入便池时发出的不同水流声。这让他的心情好转起来,最后他用力抖了抖,虽然没有洗手池,但他并不介意。把偶然溅到手背上的尿滴在裤子上擦擦,艾若往门口走去,一边拉起裤子拉链一边轻盈地吹着口哨。这时他发现公厕并不是小巷的尽头,还可以往里走。于是他就尝试着顺着路往前走。小巷尽头是一个更大的巷弄,或许不能叫巷弄,因为水泥路足以让一辆小汽车行驶。透过亮度极低的几盏路灯,艾若看见有的房子已经损毁,没有损毁的建筑墙上写着巨大的拆字。

艾若的心更安静了。他仔细端详这片区域,除了一幢水泥楼房外,其他都是老宅。现在住户们已经迁走了,没有居民区的喧哗。艾若很开心地前后转了转,发现此处虽然是普通百姓居住,但依然保留皖南徽派建筑的特色。破败的马头墙勾勒在夜晚的幽蓝之中,艾若想起那天郊游的乡村,内心似乎被什么触碰了一下,这里和不远处的马路分属于不同的世界,身在黑暗之中,却意外地感知空气的透明。回到宿舍他立即拿出纸把闪现的句子记下,等洗好澡,他点燃一支烟,端着新泡的茶往沙发上一坐,看着刚才写下的文字,突然有一种被电击的感觉。与以往不同的句子!

为避开原本不多的行人,他踏上通往那个区域的最后一班公交。下车后,艾若径直走进巷弄,新买手电的光柱犀利如剑,石板路和残垣断壁呈现出梦幻一样的光彩,他仿佛走进属于自己的电影院。在一个比较高大的老宅前他停下,手电光依次划过褪色的对联,光圈在每个字上做一次轻柔地小憩。跨进门,踏过苔藓斑驳的石板,并准确地回避一些脱落的地板,他站在天井的中央。手电的光跃过并非美轮美奂的窗雕,缓缓爬上顶上的横梁,高大宏伟。手电光继续踱过横梁,从另一侧往下,一张褪色的奖状进入光圈。诗人耳畔响起一位电视导演朋友的标准普通话:那天我在拆迁现场,通过监视器,看见小时候住过的一幢房子在工人的锤击下一点点坍塌。我突然发现那面墙上的墨色,那是有一次父亲逼着写毛笔字,我愤怒地将墨水瓶砸在墙上的痕迹。然后那带墨色的墙也咣、咣、咣地消逝了。以前,那位导演朋友一直都是和他用本地方言交流的。此刻,他顿时理解了那位朋友的口音转换。

从学校去这里需要转车,在不同班线车上他的心情是不同的。在学校站上车,艾若会轻快地把硬币咣当砸在投币箱里,心里一闪:演出开始了,快意围绕全身,艾若抓住吊环一样的扶手,像一只猴子,左右手交换几次,坐到后排的车座上。而在转乘去拆迁处的站台附近,艾若也进行着情绪的转换,他用一种仪式般的心情等待末班车到来。同时,艾若在这样的间隙会点上一根烟,烟雾袅袅,属于另一班车的情绪也缓慢降临。站台附近商店营业的灯光渐次关闭,站台上候车的人一拨一拨随车而去,诗意就像鱼试饵一样若隐若现了。他终于等上了末班车的到来,公交车厢的灯光昏暗,乘客不多,即便有也是面容疲惫,靠着座椅。艾若选择在中间少人的车座上,双手架着前边的椅背,下巴搁在手臂上,在平缓流动的街景里,通过眼角的余光,艾若知道自己凝神的影子模糊在车窗之上,他感觉自己仿佛电影中的旅行者,正经历一段未知、异样却温暖的旅程。手电的灯光滑过石板,滑过瓦砾。手电光缓慢地在垃圾丛生、贴满小广告的楼梯上拾级而上,从101、102,直至503、504。尽管屋内狼藉,但墙上记录身高的铅笔印记,丢弃的家具、带毛线护套的马桶圈都会让艾若莫名地感动。在手电光捕获到的一个小方桌上,他仿佛看见以前的自己趴在上面,一缸清茶,在昏黄的灯光下写诗。

接下来几天,艾若课后不再出门,开始构思他的诗作。当飞快地写下公交车上酝酿的几句后,下笔却渐趋缓慢。那些脑海中呼啸的词语此刻却显得迟滞。

再去一次!

此时公交已停。出租车直接把他送到了主路上的巷弄口,经过刚才一般折腾,这比往常的时间迟了不少,可是当他终于拐到那条大一点的街巷时却感觉不一样。有几辆摩托车在街巷里缓慢的开着,并不像路过,似乎在有意的来回转悠。而以前晚上,更早的时间段,此刻都是安静的,除了偶尔路过的,并没有什么人转悠。艾若感觉疑惑,于是把手电换成最大档,骤然的强光似乎惊吓了那几辆摩托,加大油门突突而去。等他渐渐往前走,他竟然发现有红色的灯光。原来,几间尚未拆除的平房就在这几天简装成美容院。

嗨。突然有一个女人招呼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艾若很疑惑地停下来,看看身边,没有人。

“不要看了,就是你。把你手里的电筒给关了。”一个浓妆艳抹地女人靠着门。

“进来。”那女人伸出食指朝他勾动着。他没有理睬,继续向前走。艾若突然感觉沮丧,径直往前。等洗头房走出视野,艾若停了下来,靠着路旁一株梧桐树。直到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腿在发软。他很无力地仰着头,嘴巴半张。一盏路灯就安装在树上,白色的灯光透过树叶,他就像站在舞台中央苍白的聚光灯下。他仿佛心里什么东西被抽去一样。是不是成为诗人一开始就是错误的,艾若想。或许我只是幸运罢了。一根烟后,艾若开始反省自己。他冷笑了一下,你并不比她们有用,不是吗?他想起那一组诗歌以及笔记本里的零散字句,你一直就没有突破自己,只是怀旧的情绪罢了。

那个洗头房在远处散发幽暗的红光,仿佛沉思的烟斗。一个念头在脑海闪出,同时他的牙床用力咬合几下。好像格拉斯也找过妓女。艾若突然轻松起来,就去看看!或许这会给我不同以往的启示。他直起身,兴奋地朝那个洗头房做起了一个极其猥亵的手势。

这是一个简单的洗头房。可能因为拆迁的停滞而见缝插针弄起来的。一面镶着镜子的墙,劣质的美容工具以及化妆品。镜前的座椅是皮革的,已经老化,露出里面的海绵。一个木制长沙发靠在左侧的墙上。

“你想敲什么背?”

他没有理睬,径直从木制沙发一侧走进里间。小姐跟着进去,打趣地说:“这么急啊。”

里间更昏暗了,只有一个直插在电源上的小灯。除了一个皮革的按摩床什么都没有。他回身的时候,手背不自觉微微触碰了一下,感觉那皮很粘腻。

“多少钱?”艾若听见内心的狂跳声,同时有一种深刻的刺激让心有一种疼痛感。

“一百。”

艾若仔细看了眼丰腴的妓女,胸部似乎都要胀破身上的露肩短衣。短衣是吊带式的,因此可以看到腹部有凸起的肥肉,没有窈窕美女的愉悦感。他想一些小报杂志上那些恶俗的诗歌,就和这种感觉一样,他瞬间败了胃口。

“哦,我去前面有点事情,等会来找你。”他赶紧逃离。艾若此刻走在回校的路上,内心空落。虽然已近深夜,但城区依然有一些霓虹闪烁,道路通明。路上偶尔车辆来往,也有中年人骑车来去,但更多的是年轻人,三三两两,打打闹闹。春天潮湿的夜雾中,多彩的发式和颜色,还有失血的脸色让艾若感觉自己走在虚饰的世界。

“别跑!”一声咆哮让艾若吓了一跳。他旋即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人瞬间超过他,身姿敏捷地翻过慢车道与快车道之间的护栏,逃往道路对面的某个巷弄。两个手持砍刀的年轻人紧跟着追来,他们显然喝多了,摇晃着爬几次都没有翻过去,只能拿着砍刀咣咣剁着护栏,徒劳叫喊。奋力追赶与咆哮之后,竟趴住护栏哇哇地呕吐。呕吐声在夜晚一阵阵袭来,艾若感觉比自己呕吐还难受。经过他们身边时,其中某个人正好抬头,艾若看见泪水正迷离着他的眼睛,鼻涕流进嘴里,口水挂在嘴角。艾若继续朝前走着,呕吐声又响起来,在安静的夜晚显得分外持久,一声紧追一声,其中的疯狂、激烈与沮丧如刀般一下一下割着艾若的心脏,走着走着,他感觉有湿润的东西从眼睛流了下来。

回到宿舍后,艾若似乎非常虚弱了,澡也懒得洗,径自往床上一倒,徒步的疲乏让他快速沉睡。黎明的梦里,他躺在按摩床上,那个女人已经脱光了,开始熟练地脱他的裤子,然后铿锵有力地服务着。她粗糙但异常硕大的乳房随着手臂来回的节奏而颤抖,肚皮上的板油也一起颤抖。他感觉到膀胱肿胀得实在吃不消了,迫切需要解手。他用力推开那个女人,在街巷裸体奔跑着,奔向公共厕所。可是陌生小巷里厕所却怎么也找不到,天空已经有曙光出现了,隐约还有汽车的鸣笛,他一紧张,自己就醒了。

膀胱肿胀来自真实,解完手,他一下难以睡着。脑海里依然有梦境的残余,自己从按摩床起来的刹那,按摩床的皮革被他的皮肤带起,紧接又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咝咝”声,看不见的病菌渗透进自己的肌肤。这黏腻的感觉从残梦中渗透过来,激起他身上的鸡皮疙瘩。

尽管早晨又洗了个澡,但整个上午艾若都很疲倦。早上没课,以往要么上图书馆去周边的公园漫步。现在他无精打采,打开电脑,直到中午才闷着头去食堂。

“艾老师,艾老师。”

他把头撇过去,一辆电瓶车在他身边缓缓移动。那位酷似猫头鹰的学生一抓一放加速器,车子一突一突,两脚点着地面,将车速控制在步行的速度。

“你好。”艾若看着他,又看看后座上的女学生,感觉和上次那位身材及发式都明显不一样。

“艾老师,我最近写了几首诗,有时间请老师指正。”

“好的。”

“艾老师,我先走了。”

艾若看着猫头鹰抑制不住的得意神情,他已明白学生叫他并非是为了说诗,而是某种炫耀。呸!他忍不住对学生远去的身影吐了一口痰。

午餐后回到房间,艾若拿出一根烟,点着后顺手将烟灰缸拿在手中。习惯性往沙发上一缩,把烟灰缸摆在架起的一条腿上。学生的那个鸟样深深刺激了艾若。什么玩意!

他打开电脑,却发现不再有写诗的任何心情了,就顺手登录上了QQ,准备用网络斗地主打发时间。

一个漂流瓶的弹窗出现了。以前,他从不关心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特别是看见办公室有的年轻老师每天还点击打捞,那个卡通的渔网来回晃动,捞起一个瓶子或者鱼,还有螃蟹,他就觉得特别好笑。而今天,他却莫名其妙地点开了。这是一个定向瓶:期待真诚的交流。艾若看看图标,是个本分的女人头像。

因为来虞城后,他就将个人资料改成虞城,定向瓶就意味着来自本地,这个发现让艾若心底颤动了一下。于是就回了一个瓶子:我也渴望,在这个世俗的社会里。

瓶子很快就回过来。

不久他们就交换了QQ号码,点开个人资料。从空间文字判断,是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以前除了熟悉的生活圈,他不和陌生人聊天的。经过这次诗歌创作失败,今天和学生的碰面让艾若感觉落寞,自己真的和社会脱节了,他想,看看现在的年轻人吧,诗歌对他们而言可有可无,“诗?那玩意还不如一支唇膏,屁用。”那个学生尖锐的声音又在脑海闪现,他不自觉地摇摇头,然而艾若又不得不佩服现在的年轻人,他们不纠结,现实。

“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

“你呢?”

“我也不是。”

“呵呵,同为天涯沦落人。”

“你来这里干什么?”

艾若没有立即回复,他需要找个富有诗意和想象力的理由。于是反问:“你呢?”

“我是技术员,在工业园区的节能灯厂。”

对啊,艾若想,何必费脑筋呢,只需要说实话就可以,“我是来寻找诗歌的。”

没有几天,彼此都有了深入了解。女人常年因工作两地分居,感情平淡,业余时间也没有多少爱好,只有在网络上打发时光。不久,艾若感觉到了女人对他产生了期待。他开始有意在女人不在线的时候留言,而在线的时候,他又隐身不言。时光缎子一样飘过,每每穿行校园林荫路或在操场远眺,艾若感受到树木在暮春时节蓬勃柔润的绿色一点点沁入肺腑,没有了诗歌创作的压力,他觉得异常轻松,开始享受这流俗的愉悦感。下课的时候,他也不急着离开,而是和喜欢诗歌的学生们交流。这是一种幸福的拖延,他喜欢听见打开电脑登录QQ时滴滴滴清脆的声音,喜欢看见头像心跳一样闪动,喜欢点开对话框时遇见灼热的回复。艾若为多年的诗歌训练还有如此形而下的功能而意外,有时候对着电脑,自得地搓搓手。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将一种情感拿捏得如此精确。

南窗的风渐渐热起来,吹起艾若体内的想象。窗帘紧闭,他连烟都懒得抽了,他已对虚拟的恋情掌控自如。聊天的时候,只需简单的寒暄,就可在一个恰当的时机进入语言的亲密。有时,他的长裤是松开的,双手一会打打字,一会又在膨胀的下体上抚摸着。我歌唱带电的肉体。他在文字和想象的图景里愉悦,甚至亢奋,他的脸部偶尔会抽搐一抹奇异的表情,房间里弥漫一股男人的腥味。

一个多月后某个周六的午后。艾若不知道这是房门第几次打开,当然,这一次是真实的。他敲响女人居住的出租屋的房门。

“来了?”

“来了。”

女人个子1米6上下,普通的衣着,头发曾经烫染,但缺乏精心护理,如稻草般枯黄。艾若并不介意这些,一首酝酿许久的诗就要进入高潮。他走进房间后,女人朝门外看看,关上门。诗人看见窗帘闭合,微微晃动,一定是听见他敲门才拉上的。他的心跳快速起来,回过身,女人已经站在身后。他需要用身体聆听诗歌高潮的部分。艾若突然有点动容,他悠悠地展开双臂,诗意优雅,一个完美的动作,简直是一个天成的短句,将平日语言聊天的情绪引导过来。我歌唱带电的肉体。他旋即感受到女人猛烈的拥抱。

女人的接吻热烈而持久,让他透不过气。过了一会,他们松开,女人开始脱自己的外套和裤子,身上只剩下肉色的塑形衣和连裤袜,这脱起来看来比较麻烦。女人等不及,又抱紧,继续吻。短暂的间隙,他看见女人头上的几根白发。他的手轻轻抚摸女人的胸,感觉到挺括的胸罩里面其实如败絮一样空荡,看似饱满实则只是胸罩的钢圈托住。这和多少个夜晚想象的模样大不一样,反而让他想起巷弄里简易美容院那个有点艳俗的女人,他的兴趣有点衰弱。那个女人因为过于投入而绵软。艾若感觉扶不住,就一起扑倒在床。那女人更投入了,大腿使劲摩擦着艾若的下体。艾若抚摸着塑形衣的身体,指甲边缘不时会勾起塑形衣的尼龙丝,阻滞拖沓。因此艾若能触摸出女人的肉被紧裹而产生一浪一浪的形状。他开始变得不再专心,看着窗户那紧闭的窗帘,有着树杈状的竖条纹,竟然和自己的宿舍有几分相像。窗帘晃动的缝隙里不时有光线进来。他突然想起自己和肖老师聊天时女儿打来的电话,似乎那光线里就隐约着妻子无孔不入的目光,心里骤然惊悚。那个女人并不知晓艾若的心情变化,仍然身体反复蹭着他的底部。磨蹭带来的快意在内心惊惧的作用下迅速迸发了。艾若感觉热流一股一股溅在大腿上,潮湿了内裤。

潮湿的内裤冰凉地贴在大腿上,所有的情绪化为乌有,艾若陷入无比厌恶的情绪中,不知道是对那女人还是对自己。他迫不及待希望离开。轻轻推着还在用身体摩挲他的女人:“你去洗洗吧。”

等女人在洗浴的时候,他拿出纸快速地擦了擦,然后敲敲浴室门,“我有急事。”也不管她是否听见或者听清,他就夺门而去。

没有想到这首形而下的“诗歌”竟如此结尾。走在路上的时候,潮湿的内裤让他心理的难受有了生理的附着,糟糕的心情甚至超过上次在巷弄与那艳俗女人的搭讪。艾若心中无限恼怒却又无以发泄,我歌唱带电的肉体,一辆货车从身旁驶过时他大声地念着这句诗。可这并不能改变短裤贴在大腿上的现实,他手伸进裤袋里面,去拽短裤的裤脚,结束后他的手碰到一个水果糖大小的塑料包装物,口袋里怎么有这玩意?他掏起一看,竟然忘记这是当初事先准备好的安全套。那时,粉红色的封套给了艾若无尽缠绵的销魂想象,现在却是十分刺目和嘲讽,他用力地把它扔向远方。

回到宿舍后,艾若立即钻进卫生间,水喷头温暖的水流扑面而来,他仰起头,感受细小的水流不断地滑过身体。站了一会,他突然一抹脸上的水,拿起肥皂退出水流覆盖的区域,在全身胡乱地刷着,但是在大腿附近,反复用力涂抹。这次他是低着头走进水流的,眯着眼睛看着肥皂泡沫随水流顺着身体一点点滑下,汇聚在下水口,旋转着进入,越来越少,当看着从身体流下的已完全是洁净的水,他感觉到有说不出的轻松,心情变得轻盈和好受一点。洗完澡,艾若立即打开电脑,将女人的QQ号码删除。

一个学期不知不觉已进入了尾声。别绪总会放大一些情感,晚间应酬也多了。趁没事的时候,艾若开始收拾屋子,打开衣橱,在衣服下发现了那张邀请函。他想起当初接到这张邀请函时的期盼。几个月来,不仅没有想象中的诗歌,而且一切愈加乏善可陈。

还是出去走走吧,等回家了就不知道何时再到这个小城市来了。

走到十字路口,他茫然地四处看看,看见标志牌上指向机场的箭头。这条路还没有走过呢。

这条路通向7公里外的机场。由于只是小城,所以航班很少,因此多数时候是空寂的。走在宽阔的水泥路面上,看着两边的田地,艾若的心情一下开阔。虽然这还是初夏,禾苗刚刚开始生长,但他的脑海里面已经响起它们在秋天中金黄的旋律。他的脚步轻盈了起来。这时,他看见不远的山坡上有一个很高的烟囱,而底下极少的房子又不像工厂。这会是什么地方?

下了公路,走上一截破旧的水泥路就到了。那个烟囱其实只是个殡仪馆。大铁门关闭,一个健壮的中年人在侧门口看着报纸。

“你找哪位?”中年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问走过来的艾若。艾若发现这个中年人脸型微胖而方正,眉毛浓粗,皮肤黑黝黝的,很健康,脸颊却通红通红的,真的像是红苹果。但与这个特点相比,更让艾若心里一惊的是这个中年人目光极其明亮,几乎肯定是他见过最明亮的眼睛。

“啊?不。”艾若在如此明亮目光的照射下,竟一下词穷起来。

哈哈。那个人爽朗的大笑起来。“和你开玩笑的,怎么会找我这个焚尸人呢?”

笑声和说话的声音在艾若心中激起惠特曼诗歌的原始力和感染力。

“就是找你的。”艾若幽默而大声地回了一句,他发觉自己已被这个中年人感染, “你在值班吗?”

“不是,等一个要偷偷焚尸的人。”

“为什么要偷偷焚尸?是这里的风俗?”

“哪里。一个外地民工摔死了。私了。尸体又带不走。”

“可以看你焚尸吗?”艾若突然莫名地兴奋起来。掏出口袋里面刚买的“玉溪”,自己抽出一根,把整包塞到焚尸人手里。黑夜很快来临,一辆农用车开到殡仪馆门口。“往里。”焚尸人看也不看,把铁门一拉。车子停在院中。

几个民工手忙脚乱把尸体弄下车。焚尸人此刻已经走到了尸体前,随便看了看,就拿出钥匙打开焚化炉的门。他拿上一个口罩扔给跟着他进来的艾若,“带上,防烟尘。”然后抓起两个很厚的白手套,右手先伸进去,手指在里面张了张。左手再伸进另一只。他在戴上大口罩前对外面喊了嗓子:“抬进来。”等尸体放在焚化炉的停尸钢板上后。焚尸人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出去,然后走到门边用脚勾住门,用力一挑。门慢慢旋到了适宜的角度,又用力一蹬,大门稳稳地关闭起来。然后他径直走来,就像拍一只苍蝇那样用手啪的往红色按钮一拍,随后听见炉子启动的声音。两个人都没说话,炉里面隐隐的火声填满了他们之间的空隙。艾若感觉房子里面的空气慢慢热了起来。焚尸人打开小火门,热浪一下子喷出来,房子里面游动着火光,他们高大的黑影在墙上飘动。

“你来看看。”焚尸人勾勾手指。艾若忍着灼人的热浪看着里面,尸体只剩很小的肢干了。

这次经历让他对焚尸人产生了奇怪的敬意。他甚至认为焚尸人的工作比写诗更有意义。因为在灼热的环境下待了不少时间,现在他口干舌燥,在校园小店他买了一瓶可乐,旋开瓶盖,一仰头,可乐飞流而下,畅快到底,他的嘴唇适时闭住,控制住进去的剂量。那些瞬间阻拦在嘴唇之外的可乐,因为惯性,在缩小的瓶口交集冲撞。他没有立即挪开瓶子,让这些咝咝的泡沫声久久环绕着自己。此时,一口气悠长地从身体里嗝出,很久没有喝可乐了,这突如其来的嗝气梦幻一样升腾,带来初夏的亲近感。前不久网友约会带来的压抑心情突然拨云见日,长久阅读和渴望诗歌创作带来的严肃感也一并消失了,也没有了对自己的谴责与抱怨。他努力还原着夏日最真实的感觉,看看校园里年轻女学生长裙长发散发的青春气息。艾若意识到世界依然很大,诗意并没有抛弃他。

第二天晚饭前,艾若带着卤菜和一瓶酒来到殡仪馆,和焚尸人快活地喝起酒来。随着酒瓶的酒渐渐少去,红色的油光开始浮现在焚尸人的脸上。他大声地谈着离奇的往事,谈着不同年龄不同性别死人的种种,还说到他曾经如何在最后关头救了一个误认为已死的人的生命。哈哈哈,他们都吓傻了,我不怕,就是真鬼我都会把他灭了。

焚尸人身上充满着难以抵挡的魅力,他也因为焚尸人的讲述变得兴奋和焦灼。他的脑海猛地闪现一个怪异的想法,眼睛一亮,“可以帮我个忙吗?”

“你说,兄弟,是偷烧个死人吗?”

“不,不,不。”艾若把头摇了摇,脸上掠过一群狡黠的飞鸟。

“不是?”

“把我放到焚化炉去。”

“开玩笑!我不烧活人。”

“哪里,你就把我放进去一会,不要摁那个红色按钮就可以了。”

焚尸人看着诗人,很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这,你也太会玩了吧。”随即,他的活力踌躇之后再次释放,“好。就听你的,我还真不知道放个活人什么动静。”

焚尸人哗的站起身,手上的鸡腿骨往地上一掷,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掉手上的油。一边打着酒嗝一边领着诗人来到焚化炉边。焚尸人依然没有拉开电灯,在傍晚微弱的光线中,焚尸人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工作。此刻,艾若在一旁看着,他能感觉其中仪式一样的庄严。同时,他的目光因为自己丰盈的想象力而熠熠生辉。焚尸人打开炉门,拉出停尸钢板,努了努嘴,示意艾若上去。他爬了上去。他发现这个动作十分熟悉。他想起那洗头房,梦中是这样爬上按摩床的,他心里一阵厌恶。不过他又想到此刻更像是一个凤凰涅槃的隐喻,心情立刻又明快起来。

他正了正身子,双手紧紧贴在身体上。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游戏开始。

咣。他被飞速地推进了炉膛。一阵风声在狭窄的炉壁里回响。他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钢板的冰凉沁透脊背,让艾若心中涌起一种置身黑暗墓园的荒凉。等身体温暖了钢板后,他心里也好过了些。只是眼前依旧黑暗,并不似在郊外那样,适应黑暗后还有夜光,能依稀辨别一些事物的轮廓。更让他不适应的是周围异样的寂静,只有自己调匀的呼吸与心跳。逐渐他意识到这种寂静是因为自己已和无数个魂灵同居一隅,汗毛咻得立了起来,为了给自己壮胆,他轻轻地嘿了一声,炉壁里面立即回荡这个声音,散发着焦灼与恐怖。可是这声音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渐渐停止,反而通过耳道走进他的脑海,在脑际越来越大,同时他的耳朵里面还仿佛听见其他的怪声,笑的,尖叫的。汗水急剧流淌。一种麻木开始从脚端蔓延开来,瞬息就生长到胸部,他感觉胸口被沉重的物体压迫,呼吸急促,脑海里呈现出肋骨一节节依次变成化石的场景。汗越来越多,他同时感觉到无与伦比的燥热,完了!焚尸人一定习惯性地摁了按钮。他绝望地想到那个学生骑着电瓶车,像一只猫头鹰在校园的每个角落飘荡,传递着他死亡的消息。他再也抑制不住,爆发出撕心裂肺地叫喊,双手狠命拍打着钢板。炉门被打开,焚尸人将几乎吓晕过去的他扶了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十分虚弱地靠着炉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焚尸人血丝密布的眼睛看着他。“还没有呢,我只一摁,呼,你就没有了。”

回校的路上,艾若双腿发软,走得十分艰难。整个夜晚好像是摇晃的,来往车辆的车灯明灭晃动,艾若仿佛潜在深水里。清风徐徐,他渐渐清醒过来。禾苗在风中发出沙沙声,间有恋爱的学生经过,甜蜜的耳语给他带来一些人间的气息。他感觉一种苍老在体内蔓延,如黏腻的鱼类的纹路爬上他的嘴角和鬓角,他每走一步都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车辆不多,但灯光来来往往持续不断,他看见自己的影子一下如削好的水果皮被拉得很长,一下又被挤得很扁,仿佛一把拉得支离破碎的手风琴,一个奇怪的句子突然浮现:

死亡的肋骨一节节体内生长

艾若敏锐地感觉出这个句子富含的诗意,他思索着如何顺着这个意境发展。他如此投入,甚至自己渐渐走到道路中央却不察觉,遥远后方的汽车驾驶员很显然发现了这个不安全的因素,因此不断地变光提醒。跳荡的光线让艾若想起曾经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树荫下阅读的情景,透过树叶照射的阳光闪烁而变幻,他依然记得那本书名为《弗兰德公路》的小说,而且他对扉页上的一句话记忆犹新:我过去以为自己在学习怎样生活,其实是在学习怎样死亡。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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