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文治
屈原自沉罗渊后,一个祭祀图腾的古老节日,有了庄重而确定的祭祀对象。
我站在端午节的早晨,迎着汨罗江上吹来的带有沙腥味的柔风,有一些惶惑和傻想。这种走神的感觉多年前初读《天问》、《招魂》、《抽思》和《山鬼》时就已存在,并绵延至今,如一坛弥久弥香、越饮越醉的酒。读屈原的诗歌,需喝一些老酒,才能进入它的众妙之门:那出入超验世界的往来无碍,想象国度里的奇伟瑰怪,身世经历和日常生活的巫气升腾,不喝个微醉,就难以理喻,更无法接近和还原。在我心中,他是临近终结的神话时代最后一道掀开云表的闪电,无法复述,难以追忆,不会再来。他留下了楚辞熠熠生辉的鳞片,但神龙已入云端,无法窥其全貌。
我知道,去现在的屈子祠和汨罗江早已无法找到那神奇诡谲的神话氛围,但,当五月江面上竞渡的龙舟偃旗息鼓后,我还是一个人悄然去了屈子祠。
祠前,车比平日停得要多,祠里出入的人也多,大多是年轻男女,或三五一群,或成双成对,他们留影、说笑、闲坐、喝矿泉水、吃冰淇淋,从容享受着工业文明饱含色素和添加剂的合成食品。他们眼里没有游目“观乎四荒”的迷惘,没有“望瑶台之偃蹇”的遐想,也没有“周流观乎上下”的沉醉,他们和《离骚》那“岌岌”、“浪浪”、“婉婉”、“邈邈”、“芳菲菲”、“纷总总”的境界相隔了两千余年。两千余年,在历史长河是一小段,在宇宙时间里更是一眨眼,但对于人生不满百的个体生命,这会造成多大的陌生化,添设多大的理解障碍,更何况理解接近这位古人,看不出有什么现实收益。我的眼睛也看不到江离、辟芷,玉虬、凤车,我两千年后的拜访遥指一团蕴藏着闪电的云烟和在山水问回荡的吟哦,云烟早已“飙远举兮”,没入了历史的厚幕。
因为我拜访的主人在时间那端以语言的鳞片聚散无常,因为我夹在车水马龙和商贩的吆喝声里汗流满面,我两千年后的拜访是白日一次无法自虚入冥的梦游,我试图以梦游的方式触摸那些“魂魄毅兮为鬼雄”的操戈披甲之士,却总是被物欲的流矢中伤。我无法和故国的逐臣相逢在江畔的细雨中,我很想为他撑一把荷叶制成的雨伞,然后听他用呓语吟诗,可我的灵魂不得开窍,装不了那么多向天发问的质疑……
我没有进祠去看屈子塑像、出土文物和仿古而制的碑林,这些都已看过多次,它们不断丰富我的见识,也不断局限我的想象。不如心藏一些迷雾和山岚,让云中君和山鬼们在那里和着鼓乐唱些祭歌,可21世纪的天空下到哪里能找到它们呢?
几个少年在围墙外的林中寻寻觅觅,我也跟了去,让浓荫如沧浪之水袭掠而过。他们走到尽头,怅然若失地说:“走,回去,再没东西看了。”我在路的尽头,闪念问,似乎拽住了那孤独老人怀石自沉时飘扬的衣袂。上帝无言,百鬼狰狞。死即是最干脆决然的无言,是一行无言的诗。他峨冠博带没人江中的身影,是他耗尽生命写出的最后一行诗,也是最好的一行诗。
我走出乱坟没路的林问,挤进回城的汽车。汽车扬起尘土向小城奔去,夕阳系着云彩向明天投出,泪水跟着夕阳西流而逝。五月裸露的河床铺满青草,牛群如浮雕,它们对七月的洪峰没有一点预感。我回首玉笥山、屈子祠,心中千沟万壑,水满为患,听见的都是自己内心混乱的回声,却听不见两千年回响仍旧的滩声了,尽管他神位所在的主祭厅两侧悬挂的那副有名对联给了我感觉的预支:“哀郢失孤忠三百篇中独宗变雅开新格,怀沙沉此地两千年后唯有滩声似旧时。”如果连一点点滩声都听不到了,我是不是与这位诗人越来越远了?
汽车趴下河堤时,我不甘就此打止,内心的水面传来叫停的声音,我下了汽车,开始了另一次隐秘相连的拜访。
汨罗江南堤之下,距罗渊、濯缨桥三四里之遥,是罗子国故都遗址。
史载,东周楚文王十年(公元前680年),罗子国遗民自湖北枝江迁至湘水流域,筑城于汨罗江尾闾南岸,名罗城。这些迁徒而来的先民依水集居,开荒种地,结网捕鱼,繁衍数代,渐成显势。先民们的生活依着宁静、单一、持续的节律,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就像身旁的江水蜿蜒穿流。
400年一晃就这样过去了,罗子国迎来了一位面容枯槁、须发全白的旅者,那应该是在梅雨季节过后初晴的黄昏,先民们从旅者精湛如玉的眼眸里看出他非同凡常,国王和他面谈后,得知了他楚前三间大夫的身份。作为楚附庸国的国王,他知道三闾大夫除掌王族三姓外,还“兼司祭祀祖宗神灵”。国王会以有巫主持的盛典对等迎接这位精通鬼神之术的长者,那夜,朗照苍穹的星月,汨罗江畔的熊熊篝火,菖蒲浓烈的芳香,回响不绝的鼓乐,巫师对天地鬼神的呼告,这一切也许就成了《九歌》中一些篇章的写作缘起。
盛典过后,黎明到来,国王会挽留他住进罗城。可这老人选择了渡江独居,行吟泽畔,他看清了自己的命运,也看清了罗子国的命运。
数年后的端午,老人在对岸的罗渊怀石自沉,前来驾舟追之、直达洞庭的都是罗子国的土人。又一个甲子将过完后,秦军的虎狼之师沿江而上,灭了罗子国,国王、贵族不知所终,他们的子民却将龙舟竞渡代代相传,进而演变成全民的节日、集体的狂欢。现在,是两千年后的端午,我踩到了一片草地,地下,就是罗子国的故都。
我眼前交错铺陈的是桑林、棉地、菜园、农舍、稻田、小道,如果没有两块刻着省、市文物保护单位石碑的提示,这里不过是常见的田园风景。城墙在哪里?护城河在哪里?我要拜访的先民又在哪里?
我看到一道芦苇织成的屏障,在河边突兀而出,在夕阳里绿得扎眼。这绿色的城墙可以在时间的长河里循环枯荣,而土石的墙城一旦崩塌,就再也不能复原如初,它们会风化、瓦解,在地底下沉寂,和土地结成一团,分不出彼此。
那条东西向的小河,应该就是城墙河。河里,水浮莲或许受了厚积的尘土滋养,叶片肥大,遮住整个水面,诱惑着我踩上去,踩进历史。河岸茂盛的灌木、竹林、草丛都斜着生长,连露出一截的墓碑也斜着,仿佛它们都怀着一个愿望,要一头扎进历史的大河里。
稻田中间,多出了几条芳草萋萋的田塍,延伸去了江边和远处的树林。据说,就是城墙的遗迹。
我不想惊扰城墙的千年之梦,没有拨开禾苗和草丛,去作考古的探访,甚至我都没有踏上这些田塍,我只是站在桑树下,想象着那位老人和这个废墟之国的某种神秘关联:罗子国没有直接闯入屈原的诗歌,但我相信,这江边的国都一定会勾起他对郢都的想象。这里盛行的巫风一定激发了他的诗歌灵感,民生的艰难一定会惹得他悲天怜人,渔父樵夫也会与游于江潭的他唱和对答,或许,《离骚》、《九章》、《九歌》作出后,就是这里的某位巫师或史官抄录下来,流传后世的……如果我的假设成立,那么这个被历史和现实共同遗忘的城堡也该庄重地进入文学史,并成为楚辞滥觞的一块灵地。
经过无数次改道、淤积的护城河里,水色深暗,水纹不动,我站在空旷却堵心的河边,当然也就听不到滩声了。
责任编辑:子非
题图摄影,老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