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晶 董美圻 周怀宗
近日,被称为世界科幻文学双奖之一的雨果奖,颁给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这让陈楸帆兴奋了好一阵,不仅为了哥们儿刘慈欣斩获全球最高科幻文学荣誉而高兴,同时作为科幻作家,他终于看到中国科幻小说中的价值观受到国际关注和认可。就像《纽约时报》说的那样,“《三体》有可能改变美国科幻小说迷的口味”,在美国顶尖科幻小说以外星人入侵为传统题材时,其实读者对《三体》这类黄金时代经典科幻小说的需求并没有消失。
对于很多科幻小说读者而言,陈楸帆是被他们称为“大神”的那种人。他多次斩获国内的中国科幻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是第一批作品被翻译成其他语言的中国科幻作家,小说《丽江的鱼儿们》更获得了第二届科幻奇幻翻译奖最佳短篇奖,这也是该奖项首次授予中国作家。更重要的是,他小说中反复探讨的“异化”主题让许多读者在感觉荒诞、恐惧的同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反观我们生活着的这个世界和生活在这之上的人类的未来。
在陈楸帆看来,当代(或近未来)中国这个大背景下,本身就是一片异化的最佳试验田,即使遭遇发表坎坷,他也执著地坚持思考、体验、和书写中国科幻故事的缘由。对未来的预知和技术表述只是科幻文学最浅层次的功能,追根究底地探索人的复杂内心世界,才是科幻文学真正的魅力与价值所在。同时,他对中国科幻文化抱有乐观态度,认为随着科技的发展和观念的进步,科幻小说的未来可期,科幻文学的黄金时代终将到来。
“科幻不仅是小说,而是思维模式”
究竟什么才是科幻?
每当有人介绍陈楸帆是科幻作家时,他常遇到类似的尴尬情景:“哦,就是那个哈利·波特吧!”“我看过!就《鬼吹灯》那种嘛,你们很赚钱的哦!”陈楸帆“呵呵”地一笑而过。科幻文学看似有着复杂的结构、体系,但所有类型的文学作品无非具备两种功能:娱乐和启发性。在陈楸帆迄今发布的40余部科幻作品里,没有机器人大战未来战士,也看不到奇异的宇宙飞船和太空建筑,科技与想象更像是载体,帮助读者进入到他构建的系统之内,陷入对现实问题和社会现象的思考当中。
“科幻是拯救大脑的方案,科幻不仅是小说,而是思维模式。” 30岁之前,陈楸帆不太愿意和别人走得太近,喜欢和这个世界保持一个合理的距离。“30岁之前,我的经验来源更多是书本上的知识、二手的经验。”
自打小学一年级父母给陈楸帆办了一张借书证开始,他便开启了大量阅读的体验,以几乎一天一本的速度,从科普、文学、古典、到医书、甚至是技术手册和字典,陈楸帆毫不吝啬自己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他在图书馆里认识了这个世界。
初中时,陈楸帆读了A.C.Clarke 的《与拉玛相会》,那是一部充满了宏大场景,与不可知论的硬派科幻小说,风格上是极其自然主义和硬朗的,与很多科幻作家不同的是,克拉克不是一个纯粹的无神论者,试图在故事里探索人类的终极问题。这本书促使陈楸帆萌生了创作的冲动,16岁,他发表了第一部科幻作品《诱饵》,并获少年凡尔纳奖一等奖。第一次尝试写作即获得肯定,的确为陈楸帆走上科幻之路起了推动的作用。
30岁之后,陈楸帆更多的是通过人与人之间的直接沟通、接触,吸取他们精神层面的力量。“这就是我思维方式上非常大的变化之一。”陈楸帆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感很重要,他尝试和不同行业、不同领域的人交流,观察他们不同的思维方式,审视每个人成功或者失败的性格因素。而这些经验,又逐渐累积出他作品中的原型、素材、灵感。正如陈楸帆的很多小说中,你找不到对未来硬件的华丽描写,却总能在故事中感同身受。
2014年3月,陈楸帆的中篇小说《鼠年》被选入《美国年度最佳怪异故事》,这也是中国科幻作家第一次被选入美国科幻奇幻年选。与我们认知的科幻小说不同,《鼠年》里的主人公仍然使用MP3,小卖部里的公用电话,学校里挂着“爱国拥军伟大,灭鼠为民光荣”等陈旧标语,这些元素更贴近现实、甚至怀旧。
陈楸帆表示,“我写作的时候一般先会有一个意向:可能是某一个词或场景给我特别大的触动,然后从这个点出发,发展出背后的故事。”
在写《鼠年》的时候,陈楸帆先有了这么一个概念:人和老鼠没什么区别,都是群体性的社会动物。其中人的异化是陈楸帆试图探讨的主题。故事中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可以参加去打老鼠的活动,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发现老鼠也有自己的宗教和内心世界,而人类越来越像老鼠。故事的结尾,陈楸帆对自己所提出的概念进行了阐述:
“那些复杂、微妙、超乎人性的举动,仅仅是基因调制和程式设计的结果呢,还是说,在那张毛皮底下,的确存在着某种智能、情感、道德,乃至于——灵魂?”
热衷“异化”主题,用科幻“提出问题”
“植物人与蠕虫的意识互相融合;女孩的父亲变成一只白毛蓝眼的波斯猫;天生生理缺陷的女孩却成为G女神;世界上唯一买彩票获得冬眠权限的人在300年后醒来;男人在女友去世后换上她的眼睛,看她曾经看过的世界;仿生学测试极大地满足了人的动物性需求,达到感官的极致体验;一场诡谲的人鼠大战,人类虽胜犹败,鼠军却步伐统一地跌落海面……”这是陈楸帆小说集《未来病史》的豆瓣介绍,单看这样的故事情节:奇崛的构架、尖端的科技、对于未来的想象和人类生存的臆测,科幻小说的种种元素显露无疑。陈楸帆,这位以现实主义和新浪潮风格著称的科幻作家,近日将自己5年来的16篇中短篇小说集结成书,再一次阐释“异化”主题。
“对于我而言,在自觉与不自觉间,我在创作里确实贯穿着这样的一个母题/主题/意象:异化(Alienation):生物学上的变形、疾病或变异——心理学上的疏离、扭曲、分裂——社会体系/人际结构上的隔离、对立、变迁,以上三种层次的异化经常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单一或组合),而技术变革作为其诱因或结果出现。”陈楸帆热衷“异化”主题,事实上这也是他对科幻小说这个文类钟情的原因,“可以从一个极端真实的语境出发,通过可理解的、逻辑自洽的条件外延及思想实验,将文本中的情节、人物推向一个极端超现实的境地,从而带来一种惊异感(SenseofWonder)及陌生化(Estrange)效果。”
科技与人类,二者关系一直是科幻作家一而再、再而三挖掘的话题,科技发展带来的究竟是人类的便捷、还是在有形或无形的异化中让人类的生存处境、心理困境更为凸显?在陈楸帆的故事里,这种思索有着更为切实的当下性。他不喜欢自己的科幻写作场景放置到无边的未来或者缥缈的虚空中,更喜欢将它安置在正在发生的当下,这也是他以“现实主义科幻”风格著称的原因。“从一开始写作我就比较倾向于这种风格,我不太喜欢那种特别玄虚的感觉,我觉得会不接地气或者离每个人的生活比较远,至少我会觉得缺少共鸣。”于他而言,“当代中国这个大背景,是一片异化的最佳试验田,这也是我就算发表有困难,也执着地思考、体验、书写中国科幻(伪科幻)故事的缘由。”
科幻却现实,这种风格的形成与陈楸帆本身从事的工作也相关。他一直从事互联网行业,曾经在谷歌和百度就业多年,让他对于科技的前景比较敏感。“我现在做的是动作捕捉和虚拟现实,在这个环境下,我发现技术上的变化和突破,它所带来的对人的影响是比较深刻的,而且这种影响要比我们在科幻作品中看到的深刻许多。”这种影响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异化,“互联网到来之后,人们已经习惯将网络作为自己接受信息的工具,在这个过程中,许多异化其实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科学是人类所创造出来的巨大‘乌托邦幻想中的一个,这并不是说我们要完全走向反对科学的一面,科学乌托邦复杂的一点是它本身伪装成绝对理性中立客观的中性物,但事实上却并没有这样的存在,科幻就是在科学从‘魅化走向‘去魅过程中的副产物,借助文字媒介,为大众构筑起某种关于科学的想象。”正因为科幻是科学在“去魅”过程中文学的产物,陈楸帆认为科幻最大的作用是“提出问题”。
“我认为科幻小说或者说科幻作家不应该具备解决问题的功能,当然我们可以提出建议,但这些建议是否存在可执行性我深表怀疑。科幻最大的作用是提出问题,提出那些传统文学所没有提出的问题,思考那些行走于坚实大地上之人视野无法企及之处的问题,甚至超越了时空的界限,所以科幻也许是最具有‘问题意识的文类。”由此,陈楸帆不赞同科幻小说不需要文学性的看法,“具有现实指射意义和注重文学性”,这是他对自己科幻小说的要求。
对世界永远抱有好奇心
科幻文学作为类型文学的一种,兴起于近代,并且往往被划分为大众文学、或者通俗文学,但在国内,科幻文学远远达不到大众的范围,陈楸帆说:“目前来说,科幻文学在国内还是比较小众的,就好像星云奖和雨果奖这样的世界大奖,在圈子里有着崇高的荣誉,但在圈外,了解的人却并不多”。
有学者指出,刘慈欣获奖,只是一个孤立事件,并不代表着国内科幻文学的创作已经足够比肩世界,对此,陈楸帆说:“当前的情况是,一方面创作者数量很少,不论是作品量,还是创作水准,达到平均线以上的,创作又比较稳定的作家,可能不到50个。相对来说,我以前去过美国一家出版社,也就是出版刘慈欣《三体》的那家出版社,不算重印的,他们每年新出版的奇幻、科幻作品达到四五百部,这还仅仅是一家出版社。这么大的基数下,产生杰出作品的可能性当然就比较大”。
反观国内,科幻文学还远没成气候,陈楸帆说:“中国科幻文学的塔基还远不够坚实,刘慈欣获奖,是单打独斗。其实不仅刘慈欣,几乎所有的科幻创作者都在单打独斗。”
尽管科幻在当下中国的状态并不好,但对于未来,陈楸帆还是抱有乐观态度,实际上,科学发展越来越快,科技对于生活的改变越来越彻底,人们的科学精神,对于科学的态度,自然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转变,科幻小说的未来可期。
陈楸帆说:“比如说这一次《三体》获得雨果奖,必然会引起许多原本不关注科幻文学的人进入到这个领域,人们的注意力来了,也会带来社会资金向科幻文学汇聚,推动科幻文学的发展。另一方面,一个完善的产业链条,也是文学本身发展的重要动力,在欧美、日本,科幻也好,类型文学也有,都有非常发达的产业链。从作品的出版,到动漫影视的改编,再到游戏娱乐、周边产品等等的开发,使得作品的价值能够被充分发掘出来,也激励着更多人进入到这个产业链条的各个环节,让整个产业更加发达,形成良性循环。假如我们能够吸收这些经验,学习他们的操作方式,那么我想,未来的十年,科幻文学的黄金时代可能就会到来,下一个像刘慈欣这样的有国际影响力的科幻作家,诞生的可能也就非常大了”。
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陈楸帆说:“还有一些比较麻烦的事情,从创作者来说,难处在于科技的发展非常快,超过了作者的步伐,你所设想的,可能科学已经实现,当然也就谈不上科幻了。一般来说,科幻往往走在科学的前面,但是现在要做到这一点,恐怕不容易。此外就是不断地找到新的视角,这对于创作者的要求就会比较高。而从整个社会的环境来说,科学精神的建立、科学意识的普及也非常重要,它是科幻文学发展的土壤。从小孩子开始,从人本身的好奇心出发,培养他发现和探索自然、世界、宇宙的精神和兴趣。好奇心,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精神,也是科幻文学重要的精神——对世界永远抱有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