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话

八蟹

[1]

这大概是苏秦岭活到十八岁做过的最勇敢的事吧——到街头去卖艺。

在结束了对她而言并不怎么轰轰烈烈的高考之后她已经宅在家里半个月了。生活无聊到疲乏，除了上网看些电影，看看书，其余的时间就是睡觉和手机了。她也不喜欢这样过日子。虚度年华，会懊悔的，在未来。

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去打工，其实在刚结束高考之后她有去找过，但是在逛了一圈之后就放弃了。苏秦岭不是那样热血的人，她懒懒的，又有些孤僻。不交新的朋友，不听新的歌，不喜欢人群。

到街头卖艺完全是那天朋友林安安来家里时突发奇想的。高考后的林安安收到男朋友送的礼物，一把尤克里里，于是她来找苏秦岭玩顺便找她帮忙调音。秦岭也有一把，虽然也是个新手，但至少调个音还是OK的。

林安安在后面捣鼓尤克里里，苏秦岭在电脑前听到她说：等我会玩了，我就到街头卖艺去。

脑海中突然闪现自己在街头卖艺的画面。哦，不过不是弹吉他，而是画画。

苏秦岭是美术生。

迷恋小说里那些温情的情节的女生，总是能脑补这样那样的画面。

她有在网络上看过外国人在街头帮路人画自画像的场景，但是现实中并没有。苏秦岭不准备画人像，她想画场景。对，就是像小说中的某一个场景，或许是男女主角相遇的，或许是女生在某个楼梯拐角偷看自己喜欢的男生的画面。

要去吗，去吗？去吧。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林安安。林安安是个活泼少根筋的女生，听到这样的想法后很兴奋，第一句是：真的吗？感觉好酷啊。当然，她也怀疑秦岭行不行，不是怀疑画技，而是勇气。

一个出门都很少的人，一个不善于交际的人，可以在外面和陌生人交谈吗？

“试试吧，我也不想再把自己锁起来，就当做锻炼，为以后大学生活作铺垫。如果失败就回来就好了，我不是为了钱才去的。但是第一天你要陪我，安安。我一个人，起初也是不敢。”

林安安不怕生，性格也外向，很爽快地答应了。

一场很特别的旅程，开始了。

[2]

如果秦岭要求，林安安可以帮她招揽客人。但是秦岭只是要求她陪她静静地坐着。

器材很简陋，没有彩色，只是粗细不一的铅笔。两块板，一块是画画的，另一块是介绍的，写了价格和一句话。

“那段青春里，属于你的场景。”

“这句话让我想到暗恋。”林安安说。秦岭笑。这句话是秦岭想的，不过字是安安写的，安安的字很好看。

街市上摆摊的很多，但是卖画的却只有秦岭这一家，虽是特别，但两个安静的女生坐在那边，也不招呼也不拉客，大多数人只是停下来看一眼，便匆匆地走掉了。

安安着急，秦岭拍着她的肩安抚她：“每个人有他们自己的生活节奏，这里只是个驿站，愿意停下的人自然会停下。”安安低头沉思了一下，“那么，你现在画一幅吧，然后摆在旁边，这样大家就会懂你的意思了。”

秦岭画了一幅，是在教室里的场景，后排的男生站起来拿着课本回答问题，而前排的一个女生转过头看他，其他人都是模糊带过，只突出了女生眼睛里的情绪。

是少女画的那种风格，小说杂志的插画那样的。

角落并没安灯，到夜晚暗了就只能收摊了。

夜晚快来了，余热渐渐消散，安安去厕所，秦岭低头看书看得入神，没有发现有个女生一直看着那幅画，眼圈泛红。

“老板，这幅画卖吗？我想买。”女生说了这句话。秦岭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有点吓到。

是个看起来很舒服的女生，穿着和秦岭一样，蓝色牛仔，宽松的T恤，背着单肩包，看起来是个十几岁的女生。秦岭有点结巴地说这幅是不卖的。

女生有些失望，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幅画。她笑着说，我也有过这样的场景。女生的脸上有笑意却又有悲伤。“虽然不卖，但是可以再画一张一样的给你啊。”这句话秦岭一点结巴也没有，是突然冒出来的。女生有些诧异。

两个女孩子对视的那一瞬间，竟然一起笑了。

安安从厕所回来的时候看到秦岭已经开始画了，而那个女生安静地坐在旁边翻着秦岭刚才翻的书。场景有温暖的感觉。

安安说真棒，你人生中的第一个单子。安静地坐回秦岭的身边，秦岭看到她笑了笑。

很划算的价格，虽然不算精湛但是可以唤起回忆的画，女孩子心满意足地离开。

“不过为什么是同样的画？”“那个女生说她也有过画里那样的场景。”安安若有所思地点头，笑嘻嘻地说我也有。

这张图我觉得很多暗恋的女生都会产生共鸣。在收摊的时候，秦岭说。

像她自己也是，在昏暗的角落默默地看着自己喜欢的人那样的感受。

[3]

秦岭碰到的第二个客人，也是女生，女生让秦岭叫她7号。

7号女生也是一个人来的，说出来买东西被秦岭板子上的画吸引了。7号笑起来很像孩子，很可爱的样子。

“要什么样的场景呢？”秦岭问。

7号不是很会表达，说要讲很多才可以讲清楚。7号的样子实在很让秦岭喜欢，秦岭告诉她，慢慢说，只要你不急。

“我先说但是你先不要急着画哦，我先描述人物的样子。嗯……首先是一个男生。男生啊，男生是高高瘦瘦的样子，平头，鞋子是运动鞋，左手臂戴着护腕，然后是夏天的校服，校服是，城南的校服知道吗？”秦岭点点头，见过的。“不过不用太写实。他手里拿着一朵花，什么花都行，是送给老师的。场景是升旗，一个班级，那个男生是站在班级位置的外面，他不是这个班的。他只是拿着这朵花给这个班级的班主任，因为那天是教师节。”

“男生的五官，很好看，不过漫画里男生都长那样啦就是好看的样子你照那样画就好了。班级里站在第一排第三个那个女生，这个是女主角。她也是校服，长的……”“按你画可以吗。”秦岭看7号，眼里有笑意。仿佛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7号咧开嘴笑，重重地点了下头。

“目光是看向那个男生，眼里有惊艳。男生的眼睛要会闪光的那种，女生的也是。老师是长发戴眼镜穿裙子，其他人稍微画画就可以了。”

秦岭听完了描述，便开始动笔。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7号看着空白的画板的背后有点愣神地说。秦岭笔停了一下，抬头看她。

“会不会吵到你？只是突然想说自己的事，反正你也是陌生人。哈哈。”7号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后脑勺。秦岭笑着说不会。

更像是自言自语，秦岭一面画着画，一面听7号讲自己的故事。

初遇他就是教师节那天。我是刚报道的高一新生，他已经高二了。他是体育生，是年段的风云人物，因为长得好看篮球又打得好。特别烂俗。你知道台版的恶作剧之吻吗？里面湘琴的情书里一句话我特别喜欢。她说：仿佛你在哪里，光就在哪里。我见到他的那一眼，立马就想到了这句话。

我打听了一下，知道他是体育部的，我几乎是没有犹豫就报名加入体育部了。我总觉得那样我会拥有更多的机会靠近他，确实是这样的。一开始体育部需要十月份运动会站岗的人，运动会结束之后会裁人，所以报名时人不会太多的情况下就都收了。

我最期待的就是开会了，开会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他。在小会议室里，他坐在我的斜对面，我可以时不时地偷看他。

那时候很容易满足，他会念名单点名，念到一个人会看向那个人确认一下。他看我的时候我表面上淡定，内心早就狂喜不已了。

运动会的时候拉绳子，就是站在跑道旁边牵绳子以防人乱跑影响运动员。当时他拿矿泉水分给我们，他只是笑着说了句辛苦了，我却开心得要死，觉得一整天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我喜欢了他一年，一直没有说出口。我知道很多女生喜欢他，也知道他对我并没有什么感觉。

但是我还是傻傻地写了一封情书，在开会那天带去。准备在结束后偷偷塞给他。

那次开会是他最后一次，因为高三的人要忙学习，所以都会退出学生会。我紧张地等着他的出现，却听到旁边的人的对话，她们的声音很小声，但我还是捕捉到了。

她们说，部长早就有女朋友了好吗，是外校的所以很少人知道，他们本身也很低调，在一起很久啦。

我的心突然空了一下。

会议他没有出现，说是有重要的事连自习都没来。

其实如果只是旁人的话语我也半信半疑，但是那天晚上他更新了说说，还配了一张两只手紧紧地牵在一起的照片。上面写着，瞒了两年，想公开了。生日快乐，对的人。

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好像失恋了一样。7号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后来呢？秦岭忍不住问。

后来体育部没有了他，我也很没动力，就退了部。我开始回归自己的生活，偶尔在学校里看到他也会笑着打招呼。他已经毕业了，和他女朋友考去了同一所大学。其实没把喜欢说出来也好，说出来，也许又是另一番模样了。画完了吗？

秦岭点点头，把画递给她。

7号看着画眼里满是怀念。

“笔借我一下。”7号说。秦岭把笔递给她。女孩子在画的右下角写了个7。

她说，7号是他的号数。

秦岭愣住了。

她不问女生是否还想那个男生。她知道答案就像问她自己是不是还想念周潮生一样。

[4]

又陆陆续续收到一些故事，有的是暗恋的，有的是恋爱的。

故事总会有相似，但每一个故事却又是独一无二的。

她喜欢听别人说她们的故事，却从不说自己的故事。

一闭眼，那些回忆就翻涌而至，仿佛昨天才刚刚发生。

第一次见到周潮生是高一的篮球段赛。篮球场上周潮生长得不算帅，苏秦岭毫无目标却瞄准了他，目光再也移不开。

高二分文理科，她踮着脚看贴在墙上的名单，在转身的时候恰巧撞上他的胸膛，男孩子好听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她抬头。第一次四目对视，她慌了神，连连说了三个对不起之后落荒而逃。

幸运女神眷顾她，让她和他成为同班同学，尽管只有短短的一年。高三便去外面忙画画的事。

在他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和大家的目光一样看向他，眼里却藏着更多的感情。他很外向，和男生女生都玩得好，他们的对话却寥寥无几。是她不敢的，晦涩的心情想要永不见天光。

高二的一场重要的考试是在周末，她以为可以穿拖鞋便没有换鞋子就去了，结果被学校的保安拦在校门口要她回家换鞋子。

离考试开始时间很近了，家太远来回根本来不及。她本希望保安网开一面，但保安完全不通融。早就对学校保安狗眼看人低的行为嗤之以鼻，加之保安态度恶劣，秦岭怒火中烧，转身就走，心想大不了不考了。

她低着头刚走了两步手臂便被人用手拉住。她抬头看见周潮生的那瞬间差点没忍住委屈的眼泪。周潮生问她要去哪里，不是快开考了吗。

她说了原因。周潮生沉思了一下，轻声说你去学校后门那里等我，我进去帮你借双鞋子，到时候你换一下再进来。

说完周潮生便进了学校。

秦岭走到后门等他。过了一会儿，周潮生带着班上一个女生过来了，两个人换了鞋子。秦岭才进了学校。

考试结束后趁着周潮生单独走的时候上前说了谢谢。男孩子笑得很温和，他说这是举手之劳而已。

周潮生不知道，这样的举动，在苏秦岭的心中点亮了一盏灯。

也记得擦不到的黑板是他轻轻地从她手上抽走板擦笑着说我来吧。也记得大扫除的时候两个人同一面窗户，秦岭在内，周潮生在外，看见对方的那瞬间周潮生有些惊讶的笑容。也记得周五放学两个人都很晚回家，周潮生离开的时候道别都会说早点回去啦，路上小心。

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被秦岭铭记在心里。也许只因为对方是周潮生，是唯一不可归类的人。

[5]

在摆摊的第七天，秦岭迎来了摊子的第一位男顾客。

男生穿白衬衣，蓝色牛仔裤。是骑单车来的。

男生停好车，看了看摊子又看了看介绍，坐了下来。

“前几天就看到这个摊子了，但是当时没带钱。今天特地来，想让你帮我画幅画。”男生说完话就对秦岭笑了。

是个长得很清秀的男生。秦岭问要什么样的场景？

“一条街，然后一个屋檐下有一堆骑自行车的男生，特写其中一个男生，在街道的不远处，是一个直刘海儿马尾辫背双肩包穿白裙子的女生。然后这两个人是都是看向对方的。”

秦岭的眼睛闪了一下。这个场景……是她经历过的呀。

是初三的时候，那天她就是直刘海儿马尾辫背双肩包穿着刚买的白色裙子走过那条街。那条街是奶奶家去学校的路。她记得在总是晒着细面的店的对面的那个房子的屋檐下，每天都会有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骑着单车停在那里坐在单车上聊天嬉笑。

她平时从不特地去注意那群男生。但是那天很奇怪的，她却突然看了过去。

当她眼神望过去时，竟恰巧和其中一个男孩子对上了目光。

尽管已经不能记起男孩子的清晰面目，但她记得当时她完完全全被男生姣好的容颜惊艳到了。

是很微妙的时刻。四目对视仅仅几秒，却好像很漫长。

但是从那之后秦岭再也没有见过他，因为她再也没有走过那条街，她搬家了。

尘封了的记忆就这样以不曾设想的方式被唤起。

秦岭不能确定他所描述的场景中的女孩究竟是不是自己，也许世界上发生了同样的事，在另一条街上，另外一群骑单车的男孩子，另外一个和她穿着打扮一样的女生。巧合那么多，谁能确定呢。

尽管是这样，秦岭还是按着记忆把场景一笔一笔地描绘了下来。

衬衣男孩拿到画很惊喜，他说和我记忆中的画面简直一模一样。秦岭也很开心，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个画有故事？

“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当时看到这个女生那一眼觉得很特别。本来都忘了，但是前几天却莫名其妙地想了起来。后来又看到你的摊子，就想用画的形式把这份记忆保留下来。不过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女生了，挺遗憾的。”

当秦岭确认了眼前的男生确实是当年那个白衣飘飘的少年的那瞬间她激动得差点要说出真相。但最终她还是没有说。

有些事就当做回忆保存吧，说出来，会破坏当初那份感觉。

[6]

按照计划，摆摊只持续十天。

短短的十天，却比秦岭之前过的半个月精彩得多，也漫长得多。她很感谢上帝让她在这十天没有遇上不顺心的事，感谢生活给她这样一段特殊的经历。遇到的那些人，分享给她的故事，画的每一幅画。

华灯初上，角落开始变暗。秦岭刚准备收拾东西的时候，却听到了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声音。

“同学，还卖画吗？”她抬头，看见了那个这些天异常想念的人，周潮生。男孩子笑得灿烂。既惊又喜，还没开口询问他怎么在这儿，周潮生先说了话。原来是林安安今天有事不能陪秦岭回家，所以委托周潮生来。

安安知道秦岭的心事。一定是故意的，秦岭想。但又很感谢安安的安排。她是没想过假期还能见到他的。

男孩子说，我也来画一幅吧。

女生诧异。周潮生嘻嘻地说没想到我会画画吧，我学过，只是当初家里没让我去读艺术生。他边说边坐椅子上，把画板转向他。

“这位客人，你希望我帮你画什么样的场景呢？”周潮生的语调让秦岭忍俊不禁。她说天马上要暗下来了，算了吧。虽然她很想要和周潮生多一些相处的时间。

周潮生执意要画，说趁还没全黑就能画完。秦岭拗不过，便答应了。

秦岭不敢说和周潮生有关的场景，怕被发现。于是她随便描述了一个看过的小说里的一个画面。

周潮生听得很认真，便开始画画。

天越来越暗了，秦岭坐在暗处默默地看着周潮生，竟生出了想哭的冲动。未来天南地北，遇见是何其困难。

现在这样的时刻，又是何其珍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潮生画了很久，画得很认真。

周潮生画完之后并没有直接给秦岭，而是把画卷起来用皮筋捆起来说这里太暗了，带回家好好欣赏我的大作吧。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在分别的地方秦岭有想把自己的暗恋告诉他的冲动，却还是抑制住了冲动，笑着说了再见。

[7]

吃了饭洗了澡，苏秦岭才打开了周潮生口中所谓的大作。然而映入眼帘的，根本不是她描绘的画面。

时间似乎静止了。

画面很简单，一个手拿篮球的男生，他侧着脸，视线在一个低着头的女生身上。

画面中的男生，穿的是周潮生高一段赛那天穿的17号球衣，画面中的女生，绑的是苏秦岭段赛那天绑的头发，穿的是苏秦岭那天穿的外套。画的上方的日期，正是高一段赛的日期。而画的下方，写了一句话。秦岭愣愣地看着那句话，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 秦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