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

2015-05-30 10:48:04李启源
台港文学选刊 2015年10期
关键词:教士牧师军官

李启源,笔名李渡予,1960年生于台北。美国加州大学心理学博士。1996年初开始涉足导演,作品有《台北异想》、《巧克力重击》、《河豚》等。

他绝望地看着那位军帽后面缀着几块土黄布的鬼子兵老练地解开小铁门上的锁,用靴子跩掉拦在入口处的东西,转过一张狞笑的脸,示意要他跟进来。身后两个卫兵推了推他。他们对待他没有像先前审讯时那般粗暴,只是对他那张因惊吓过度而扭拧的面孔有所嘲弄。

开锁的士兵,手里头鞭子呼呼飞舞着,一路踢进去。他听见黑暗中有人痛苦地呻吟,空气里的味道令人欲呕。

他站在铁栏外踟蹰半晌,拼命想看个清楚,仿佛这样会减少他的恐惧。里头乌乌毵毵,不知有多少人挤在那里。“口好渴,赏点水喝成不成?”黑暗中有人近乎哀号地说。他听见皮鞭的回答声。一股恶臭冲鼻,他禁不住干呕起来。

背后冷不防地被用力推一把,他踉跄地摔了跟头,肘根刚好压在一副软软的肉躯上。“想死啊,找死啊,他奶奶的!”他不理会咒骂声,径把脸贴在铁栅上,惊恐中软弱无力地抗议道:“我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让他在牛栅睡了一宿……那时他浑身是伤,你根本不可能赶他走……”没有用的,那些日本兵根本不管他在说什么,他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铁门闩上。“我什么也不知道啊!”砰一声巨响,门关了。手电筒的亮光随皮靴声愈来愈微弱。终于,他完全陷入一片绝望的黑暗之中。

不多时,在他的脚边突然有个声音说:“有烟吗?”他本能地将脚缩回来,却撞到另个人。“水、水、水,快!”隔壁凌人地敦促着他。

“没有。”他颓丧地回答:“什么都没有。”他仿佛看到四周含敌意的眼光正注视着他。“我是无辜的。”

“呸!谁不是?”有个声音不屑地说。

他黯然垂下头,浑身上下痛得要命。回想方才的审讯,仍心有余悸:皮鞭如骤雨般地抡打下来,皮破肉绽处,他犹可感觉到湿湿滑滑的液体,不消说那是他的血,嘴里尽是腥膻的味道。

一切都完了——再也没任何希望,他想:迟早那些日本鬼子会发现他在扯谎。到了那时,他们更不会饶过他。也许他早该听他婆子的话,不让那个陌生人靠近他家门……他甚至可以用耙子驱走他。隔邻双喜家一定这么干,否则那年轻人不会多添脚程,将这趟麻烦往他家送。不过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哪,他懊丧极了,身上的伤痕,隐隐作痛。这下自己的模样倒像了昨晚那个癞狗般的陌生人。

“先生,好痛啊,好痛啊……”房间不远处传来微弱的哀求声。

“谁衣服干净些?撕点儿过来。”同个方向有个低沉的声音说。

没有人搭理那个说话的人。“唉!就快不行了……”语气沉着得近乎漠然。

他再次伸出脚,两手撑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一吋一吋挤出点空隙,爬往声音的来源。耳边响起恶毒的詈骂声,他装作没听见。

“是你要布条吗?”

“你有?”那人口气有些惊讶。

“脏,但有。”

“可以啦。”说着,他即伸手帮他解衣服。

“……喂,轻点……”他痛苦地说。觉得那人手劲儿重得出奇,尤其接触到他伤口的时候。

“那些个禽兽不如的东西!”那人一面动作一面哼了哼,好似这样出气,会使他好过些。

其实也无所谓解不解衣服,他身上披着的横竖是早被鞭子抽烂了的破布条儿。旧痕新疤紧紧黏在上头,那人每扯一下,就像撕掉他一块皮。他开始有点后悔,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已经是泥菩萨过江之身,何苦再讨这种罪受。他婆子平日骂他的一点没错,他实在

是个滥好人。

“忍着点,都是自己同胞。我看他撑不过今晚啦!替他换条绷带,能够让他舒服些,就让他舒服些吧!”

那人用着半劝半哄的口吻,好像当他是个任性的小孩似的。奇怪的是,那人声音里头有一种他所无法理解的,融合着抚慰与善解人意的力量。虽然他浑身痛楚,但在心底深处却仿佛攫获了那股力量,登时踏实了不少。

“这位兄弟大名是……?”那人问。

“叫我大柱子就成了。”

“大柱子。”那人喃喃复诵了一遍。

“你呢?”

“夏汉民。我是位传教士。”

“传教士?”

那人严肃地点点头,多么遥远而模糊的名词。激不起他丝毫有意义的联想。印象中依稀听他婆子提过:长生镇上来了个穿袍子的,常教人在那间黍楷和干打垒搭建的窝棚子里头,愣坐着听他讲话,不时会在散场儿后发些面粉、大米什么的。婆子常怂恿他去瞧瞧究竟。可

是他硬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种事,什么活儿不干,净坐着听人讲话就有东西可白领;他柱子穷归穷,可没沦落到要人可怜施舍的地步,所以他始终抗拒到那儿去。莫非眼前这个人就是那个穿什么袍子——“在长生镇上周济人家面粉的?”他怯生生地问。

“哈。”教士尴尬地苦笑一声,没有说什么。

大柱子听见自己衣服被撕裂的声音,在黑暗中出奇地刺耳。他一动不动地挨着墙坐着,视力已慢慢恢复过来。牢墙顶端剥落处,正有一线微弱的月光进来。不超过十呎见方的牢狱,挤满了鬼影一般的人头——软瘫的、焦愁的、失魂落魄的——一个个骨瘦如柴、赤身露背,

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汗和粪尿混杂的味道。整个囚室看来就像一潭发臭的死水。

墙壁湿腻腻的,贴着他赤裸的背脊。大柱子仅容屈曲着腿坐着,他望着隔壁的传教士正熟练地为枕在他膝盖上那个血流不止的人包扎。这个发面粉的人实际年纪也许并不很大,但看起来却十分苍老:瘦骨嶙峋的身材,灰短的发,削细的颔颚,使两丸眼睛突显得分外炯炯晶亮。而靠着他腿的那个人却是奄奄一息,剩下两片嘴唇一张一翕,好像一尾垂死的鱼。

有个靠近他们的人发出沙哑的嗓音说:“没有用的,他拖不过明天。唉,我不知……”

“毕竟他还没有死。”教士头也不抬地说。

黑暗中传来鼾声,大柱子羡慕极了,即使在这样臭气薰天、蚊声鼎沸的黑牢内,照样有人好梦不惊:他会梦见他的妻儿吗——在明亮干净的青空下向他招手,汗流浃背的他接过他们递上的茶水,喉咙喀咯一阵后吐出来,唇齿间遂浮上一层畅意的茶香……

“喂,怎么个进来?”那个声音沙哑的人再度开口。

大柱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同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似这口气他已忍了许久,再也忍不住了。

“去问老天爷吧!”他忿忿不平地说。

那位传教士也抬起头来,有人愿意聆听他的苦难,他感激地看着他们两个说道:“昨儿个村子里狗吠声一夜不歇,约莫二更天,听见外头砰砰砰的急促敲门声,开了门,发现像僵尸一样挺一个挂了彩的小伙子站那儿,脸色泛铁青,一副摇摇欲坠。恰时我家婆娘跟出来,一见这光景,又哭又嚷,硬是不让他进门。老天,当初要是听她的,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说着他有些颓丧,又像自嘲般,“好说歹说,拿两张饼给他充饥总可以吧。”

“你会充英雄好汉!你不怕死!老娘这就带几个小渣巴出去,你爱让他睡哪就睡哪,爱给他什么给什么……”

“住嘴!想把日本鬼子唤来了不成?到灶间拿两张饼来,我打发他上路。”

饼拿来了:只有一张。陌生人仍感激地收过。他掉头便走,他忙跟上去。

“你跟出去干啥?”他婆子狐疑地问。

“万一人没走,赖在前场的黍楷堆上睡觉怎办?盯着他走远哇!你门闩上,屋里待着,等我叫了门再应。”

待门一关上,他马上拉住小伙子的胳膊,往牛棚方向走。穿过晒谷场,顺手就在衣竿上撂一件单衣下来。

“地方不好,勉强凑合一夜,饼吃了会好过些。”他尽量压低声音说。

“谢谢大叔,我……”

“好啦,刀兵凶年的,我也甭问你是谁,打哪儿来的。我家那口子怕你惹麻烦,莫要怪她,换了别人也一样。日本鬼子的狠劲儿,你我心里头都有数,否则今天你也不会落到这田地。我要是聪明人,应该把你撵走。把衣服换了吧。”

他把陌生人血渍斑斑的衣衫,塞进那堆黍楷儿中,并用双手拨拨弄弄,直到它看不出一丝痕迹。“你休息,我得走了,免得我家婆娘起疑。”

“我一夜睡不安稳,天刚蒙蒙亮,看着他离开才下田做活儿。”

人门的倾听,使他心宽不少。

“没想到——没多久,日本鬼子突然包围村子大搜索,从清晨到傍晚,每一吋地方都翻遍了。到了日落时分,那件乌不溜叽的衣服终于被他们搜出来了……”

“挨鞭子啰?”一个声音岔进来。

“更糟!逼供时我谎称那人往玄明山方向逃。到时他们找不到人,更以为我大柱子存心掩护要犯。天晓得,我连他姓啥叫啥都不知道哩!”

“万一他要真往玄明山逃呢?”

“不可能的。”大柱子斩钉截铁地说:“他渡河往永宁堡去了——是我用舢舨渡他过去的。”

忽然周围都安静下来,一片死寂,宛如他说了什么可怕的事。他只能清楚听见自个儿咽口水的声音。莫非又干了什么傻事不成。好不容易与其他人联系起来的线,啪,又断了。他觉得自己像给孤伶伶地遗弃在一个荒凉的世界上。

“我敢赌咒我压根儿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日本鬼子为什么要捉他?”

“牧师,他们会枪毙他吗?”角落一个满脸胡碴的人问。

牧师?他们管那给人面粉的人叫牧师?又是一个他从没听过的字眼儿。他能够预卜他的命运吗?最重要的,他能告诉他自己究竟造了什么孽?善有善报,为什么他得到的却是这种下场?

“牧、师——”他舌头有些别扭,“鬼子会枪毙我吗?”

传教士缓缓转过头来,满脸的忧戚,却仍力图镇定,他迟疑了一会儿说:“凡人到头来终归难免一死。”

是的,每个人最后都难逃一死!这话是对的——不是老死,就是病死。但为什么在这时刻选择他?大柱子脑中闪过一连串的念头:贫穷、瘟疫,数不清的屈辱,都没使他倒下过,现在,只有一粒冰冷的枪子儿,什么都完了——他的一生。人的命运到底是怎么回事?时空

递嬗过程中某个偶合的交点,他伸手援救一个素昧平生、无助无告的人。其至连援救都谈不上,他只是给那陌生人一张饼、一件衣服,末了渡他过河那段,与其说存心想搭救他,倒不如说是缘于自己的恐惧:他不想让婆子知道他留下这个危险人物在牛棚中过一夜。这点陌生

人也是明白的,河床上他说得清清楚楚:“别用那种感激的眼光看我,怪不自在的。不是特别厚待你,今儿个要不是你,换上别人,我也会这么做。懂吧?小伙子!渡你这一趟,是怕你留下被鬼子发现,咱们一块儿遭殃,明白吧?我害怕,从小我就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如今更怕连累到我的家人。所以到了对岸,我不认识你,你也不欠我人情。”

没有话说,黑夜像堵墙一样围着他们,密不透风。“我只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啊……”剩下他一个人在墙内喁喁抗辩着。

如果在日本人查获那件血衫时,坦白向他们吐露陌生人的行踪,或甚至在当晚就驱走他,现在又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他正在家里做什么?大柱子胡乱地想着。但也许鬼子们会捉到那个人——他们不会笨到轻信一个庄稼汉的话——可能现在就在永宁堡逮住他了。他突然涌起强烈的渴望,好像已经亲眼看见一般;但这念头同时也给他带来不安和谴责,但愿能摆脱这种龌龊的想法,但是它犹如沸腾起来的锅水,再无法抑遏了:龌龊也是一种希望。他还有一线生机,他不是陌生人的党羽,那个人可以证实他的清白,如果他们现在已经捉住他的话。

“这位老哥,”他满怀希望对着那位喉咙沙哑的人说:“你是怎么关进来的?”

那人像进来有些时日了,他似乎对这里的恶臭、拥挤和痛苦适应得很好。大柱子由衷期待他的情况和他一样,这一来,他只是罪犯中的一个罪犯,不至于特别突出;至少,他不会完全的孤单。

只是那人只瞪了他一眼,却缄默着。

“他不像你那么勇敢!”满脸胡碴的人抢口道,带着鄙夷:“他只是个投降的孬种,这里面有三个人因为他而被关进这鬼地方来,包括牧师腿上那位快死的春生。他奶奶的!败得窝囊!老子宁愿战死在外头。”

大柱子阖上眼睛,内心有种奇异的感觉:介于哭与笑之间的矛盾感觉,超过他所能够处理的限度。他觉得浑身乏力,精疲力竭。耳边剩下蚊子嗡嗡作响,单调的声音,似近而远。黑暗的时间无止尽向前延伸,不久他便进入梦乡。

他梦见那位陌生人就躺在他身边,混在一堆囚犯之中。“他们逮捕你了吗?”他有一种解脱的快感。“我已经尽力了,只能怪你自己运气不好。”说着,他站了起来,看见栅栏外的老婆和几个小孩期待的眼神,他兴奋地张开臂膀想拥抱他们,却被门口的两位士兵拦住。“人在哪里?”他们凶狠地问。“指出来!”他环顾牢内:传教士、教士怀中濒死的人、降敌者、战士……许多张惨黄枯槁的脸孔。他哭泣了。“为什么要叫我做这种不义的事……”“指出来!指出来!”他们更大声地吼叫。他醒了过来,一身的冷汗。

传教士腿上那个伤兵,依然在呼痛,只是声音更微弱了。

他不再闭目睡觉:他在盘算和上天进行一场交易,就像拿大麦、高粱换骡。这一次,倘若真能脱离这个地方——不管日本鬼子以什么方式捕到他们所要的人——他都决心将所有的谦卑、虔诚、信仰,包括个人的激情,完全奉献给他记忆中的每一位“神祇”:玉皇大帝、

观音菩萨、城隍爷……他会尽力去学习做个热爱这充斥暴力与杀戮世界的“圣人”。只要他能离开这湫窄可憎的环境……

喀、喀、喀……皮靴声愈来愈清晰,光芒也愈来愈刺眼,他心头跟着一亮。抬头看见士兵正在解开牢房的大锁。大柱子一颗心几乎鼓出来,胃里头翻搅着不安和忻悦的空气。“喂!你!”强烈的白光使他双眼感到一阵晕眩。

“还有你!”他们指着传教士。

士兵们粗鲁地拿着枪将他们两个押到一间小室中。

“报告!人犯带到了!”士兵们持枪敬礼后,退到角落去。

小室当中站着一位英挺的军官,皮鞭在他手掌心中轻拍着,他不怀好意地往眼前这个惊惶失措的小人物身上打量:他没有一点“英雄”的气质,甚至连站在那儿腿都会颤抖。扁平干黄的脸,眼屎尚无耻地搭黏在那对细小如耗子的眼眶上——与他心中英雄人物的形象完全

不符。这样的一个人,一个低劣的贱民,竟会有英勇的行为么?他感到疑惑,这些中国人,他永远难以理解,既顽强又可恨……

兜脸就是一拳,大柱子摇摇晃晃地朝后仰倒,鼻孔一湿,一片血腥。这一拳不仅打得他眼冒金星,也把他所有的希望击个粉碎。

咆哮,嘶叫,各种怪声,从那位剃光了头的军官,嘴里烟黄的獠牙间迸出。大柱子被踩在皮靴底下,痛苦地摇头,他一句也听不懂军官在说些什么。

“告诉他!告诉他!”军官涨红了脸对教士说,“他竟敢欺骗日本皇军!”

“他不会明白你所说的欺骗是什么意思。”教士说:“他根本不认识你们要抓的那个人。”

“今天早上我们在他家搜到血衣。也有人证实昨晚听到他们家不寻常的交谈声。”军官冷冷地说,一只靴子仍踩在柱子的胸口上。

“陌生人半夜敲门求助,他让他住了一晚,不就是这么回事么?换上你,你也会这么做吧?人都有恻隐之心……”

“混账!我不是请你来讲道的。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立场。我要你——翻译,懂吗?”军官尖刻地说:“就像你每个安息日所做的,把上帝的话,翻译给那些村夫愚妇听一样,我要你把我每句话、每个字都清清楚楚让他明白,”他指着泥地上那张蜡黄、荒芜的脸:“那是你的错。”

“为什么找我?你们多的是懂翻译的人。”

“不错。但我们缺少一个能教人远离死亡的人。看我脚底下这个人——”军官皮靴更使劲地在不幸的躯体上磨蹭着,无情地瞧着他挣扎和哀号。“瞧,他的求生欲还是十分炽烈的。如果你不能拯救他的肉体,他的灵魂永远不会托付给你的上帝。”

“够了,够了。”教士别过头不愿再目睹惨剧。“你这个虚妄的人。”

“哈、哈、哈……”日本军官洋洋得意地笑。

他把皮靴放下,示意他的部下把地上的人拎起来。“现在,可以正式开始啦。”他骄矜地宣布道。

“他和那个特务到底是什么关系?”

教士把他的话翻译给大柱子听。

“什么关系?——天啊!会有什么关系呢?我和他非亲非故的,会有什么关系呢?”他惶惑地说,“牧师啊,他们该不会以为我是他同道的吧?我哪晓得他是什么特务不特务的,与我这个不识半个斗大字的庄稼汉有什么关系呢?他饿,他累,我给他吃,叫他休息,我只当他是个普通的人,就是这样。牧师,求求你告诉他们吧。”眼睛偷偷地瞟了一下,他已经预感了某种不幸,心不由得在胸口突突撞击着。这么一件单纯不过的小事——人与人之间纯粹的济溺行为,为什么他们会不明白?

“你把他形容成情操高尚的人。”军官轻蔑地说。

“不。”牧师摇摇头:“是你们残酷的迫害和压榨教育了他。”

“问他人到底往哪个方向逃逸。”军官厉声命令道。

“大柱子,他问你人逃到哪个地方?不要管我事先知不知道这回事。”牧师急切地说,“你怎么说,我怎么告诉他,你自己决定……”他突然张口结舌,想说句适切的话,却想不起来。他应该鼓励他继续隐瞒实情吗?——即使因而丢掉性命?为什么这个无辜的人“应该”这么做:为了良心,道德?……还是仅仅为了满足他个人宗教上的虚荣心?在从前的日子,他一定毫不迟疑勉人走向正义,但在这时刻,真正生死攸关的节骨眼儿,他却力不从心,想到的字眼不是陈腔便是滥调——他对“人”从未有过如此的陌生。

“玄明山!”他可没有听错,从这个受尽压迫和屈辱的人的躯体,真诚发出来的声音。他首次为一具粗糙但坚贞的灵魂,深深感动着。

“玄明山。他说玄明山。”

“哼,我早就知道。”仿佛证实了原先的揣测,军士像只猎犬一样瞪视着眼前这只不幸的猎物。“他如果不是支那政府的地下工作人员,绝不可能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卖命。没有人会这样做的。别以为我们是好耍的,我已经得到那特务逃亡永宁堡的情报,等着瞧,我终会

抓到他的,至于他……”

“你明知道他只是个无辜的农民。”

“别指望我会相信你的鬼话。你这个窝藏扒手、强盗,声名狼藉的神棍,你不配替他求情。”军官蛮横地说。

“你们打算怎么对付他?”

“枪决!”

“罪名,罪名是什么?”教士激动地喊着。

“牧师啊,他们会杀我吗?”那是大柱子阴沉的哀声。

军官一鞭子挥到他身上去。

“嗯,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牧师。”东洋军官怀着恶意的戏谑看着教士:“什么罪名,能使这贱人变成英勇的烈士——私通重庆的抗日分子?哈哈,黎明时分我会派人沿街敲锣,叫村人们来刑场‘观礼,看他们的烈士在面对着子弹时,会摆出怎样怪异的姿态。”

“黎明时枪决的人为什么不是我?我在你心目中前科累累,窝藏过流氓、扒手、强盗,更严重的,我相信你不会不晓得,在你们抓那谍报员最紧要的时候,我曾让他在我那儿藏匿了三天。”

“你想怎样?”军官声音里带着愤怒。

“我只要求正义。”

他那剃得青亮的头颅闪着汗珠,嘴巴张开半晌,露出两颗黄色的獠牙:“不要太有自信。我不怕多枪毙一个人。”

“这是一场不仁的战争,你一样会有恐惧,”教士毫不留情地说:“你不敢杀我,你还是害怕遭——天谴!”

“把他们统统带走!”军官气急败坏地咆哮着。

“嗨!”他的部下马上一拥而上,架着两个人离开。

传教士在士兵的簇拥下仍挣扎地回头大声说:“你还未在人性中成熟……”一把枪托迅速击在他的小腹上。

空荡荡的小室中只留下军官一个人。他蓦然转首,眼光恰好停在墙壁悬挂的一幅中国版图上,地图上标示的河流、城市、山脉、铁道,似乎随处都隐藏着他的野心、欲望、权力、杀机……不知经过多久,也许若干年过去了,每当他回顾那段毁灭的日子(他毫不怀疑人具

有那种可怖的力量),他想起了那些背墙而立,在他一声号令下,饮弹而亡的中国人,不禁有着羡慕:他们瞬间坦然的地走了,而他却得背负着空虚的生命继续下去。在他世界中,创造的只是冷酷、濒死的经验。最难堪的,他耳边总是无休无止地响起那位灰发教士的话语:“你还未在人性中成熟。”

黑夜重又笼罩在他们四周,这个逼逼发臭的环境,犹如外边的世界,充斥着过量的忧伤与苦闷。而他不再梦想逃脱,生活的煎熬,使他不轻易信赖奇迹。

“牧师,什么时候……?”再没有比无精打采的声音更令人觉得悲哀了。

“天亮后。”牧师觉得自己回答得像位刽子手。“也许不会那么快……”

倚在身上那位濒死的人,这时忽然发出呓语:“是你吗,娘?”

“他娘来接他回极乐世界啰。”那副沙哑的嗓音说。“他就要得到真正的解脱了。这些个日子来,我一直在想怎样才得有真正的宁静与平安,那也是当初引诱我投降鬼子的渴望……”

“呸!不要脸的东西!”一个粗糙而倔强的声音说。

“我敢指天发誓,我并不全为自个儿打算。当时春生伤成那副德性能再打吗?”

“别为自己开罪啦,没有人会原谅你!你的大罪就是——怕死!怕死!怕死!”满腮胡碴的人吼道。

那人微红的眼睛初露愠意,但不久又消失了,取代的是一个残破迷茫哂笑——他没有权利生气。

“啊……我也骇怕……”大柱子的头垂落两膝之间,充满绝望的声音。

“每个人都害怕死亡,我也不例外。”教上肃穆地说,“但苟活着未必比死更来得容易和愉快。我们最大的难题是死得既能荣耀自己,又能荣耀他人。”

“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告诉我究竟是犯了什么冤孽,得到这种报应?”

“不,大柱子,这不是报应,你的磨难来自于慈悲。我深信你选择的是一种荣耀的死。我知道这些话不能改变什么,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衷心信仰的一句话,记住它你会好过些——‘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我的老婆和孩子?”

教士坚定地说:“出去后,我会尽力照顾他们。”

“这位兄弟,只要我活着一口气在,没有人敢欺负他们的!”大胡子说。

“一切拜托了。”

他是在交代遗言么?他想起小时候阿爷临终前的情景:高高的床榻像一座困顿的神龛,家人们的脸都朝向躺在上头的人,忍受着从被褥间扩散出来的发烂的内脏气味。那夜大厅的灯烛点得特别亮,好像那一张他们从没在意过的脸,今夜要获得补偿似的。阿爷忽然露出了

平日难得见的笑容,娘见了马上捂着脸哭泣,接着每个人都学她的样将脸捂住,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忍受不了那种腐败的味道。世间上没有像死亡这般丑恶的东西。而现在就要轮到他了。

“我……快撑不住了……”那位垂死的人呼吸沉重,发抖呻吟着,把牧师的祈祷打断了。“你可以撑下去的。”“为什么……”低闷的声音使人听不清楚他的话语。

“他就快死了吗?”大柱子语气中带着一股淡淡的平静。

“嗯,上帝自有他的打算。”

“我也没有多少时间了……啊,很奇怪,我怎会突然想起家乡的一首小调,我已经好几年不曾开口唱过歌了。”接着他轻轻地哼了起来;歌摇像只手,把箱子合上,一切不愉快的记忆锁在里头:

郎邪个撑船波水哟

千里迢迢嚒望乡间

想起妹来个泪汪汪

桃李花开哟我还乡

桃李花开哟我还乡

……

……

黑暗永远是一样的,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而现在又是那么地不可靠。有时他幻想黎明永远不会到来,夜将恒常地持续下去;有时却又想象着一秒钟曙色就会偷偷溜进来而心悸不已。

周围的人,静寂无声,在一片愁云惨雾中,逐渐地睡去了。

“你困了吗,牧师?害你跟着我受累一番。”

“哦,不。”教士说,“像这样的一夜,孤单一人不好……”

但他终究还是禁不住打起盹来。大柱子轻轻把那伤患从教士身上移到自己肩头来。“呵——”教士无意识地伸了伸腿,仿佛卸下一副重担,轻松许多。他转了一个身又沉沉地睡去。

现在整个世界都遗弃了他,伴着他的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但连这点可怜的生命也不停地离开。颓然倚在他肩头的那位垂死的人,已几乎感觉不出喘息声了。也许死亡就像这么回事吧:你放弃了一切,也被一切所放弃。大柱子没有注意到,暗夜中尚有一对不眠的眼睛,

正渴慕地注视着他。

伤患喃喃动着嘴唇,大柱子试图和他讲话,因为他再也忍受不了阴森的沉默。“你看过人被枪毙的样子?”“……好亮的光……”“会痛苦很久?”“一下……舒服了……”他直觉伸手摸摸那人的鼻息:没错,他断气了。

死亡原是这么件轻而易举的事。大柱子把死者轻若羽毛的头轻轻枕回土地上去。

“过去了?”那张背负着罪疚的符咒和疲累的脸,张开嘴巴说:“他运气,撒手便一了百了,而我呢?不论到哪里,不论做什么,再没有人会当我正经地看。打从被鬼子俘虏……不,用不着再撒谎儿了,我廖圣怕死向鬼子讨饶的。这些天来看到春生呻吟、痛苦的模样,就恨不得自己死去。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没有用的窝囊废。瞧他们看我那种眼光……我简直就不像个人。“说着,泪水淌满他的脸庞。”大柱子,不要转头过去,听我说……“那人紧张地握住他的手。”你就要成为——英雄了,我羡慕你!“

他清楚见到眼前这颗脆弱的心,受苦的脸。蓦地,他发现不只可以看见这一张脸,另外一张脸孔,一张,又一张:黎明终于来临了。他是唯一清楚的人。本想摇醒牧师,但又何必呢?他开始正式向这世界告别,独自迎向那条漫漫的,无人可取代的,光荣之路。

(选自台湾希代书版有限公司《新世代小说大系·历史/战争卷》)

猜你喜欢
教士牧师军官
跳伞
跟踪导练(一)4
抽烟与祈祷
迷你贝克街
早期洋教士眼界中的海南——论《海南纪行》中视野的敞开与遮蔽
Passage Four
牧师与会友
关键时刻
脑袋不是用来戴帽子的
意林(2005年19期)2005-05-30 10:48:04
劝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