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新皓
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两者也许存在于未来之中,而未来的时间却包含在过去里。如果一切时间永远是现在,一切时间都无法赎回。
——T.S.艾略特
一
我凝视着这张地图。
这张地图是清朝时云南的水利官员黄士杰绘制的,他在图中详细描绘了云南省城昆明附近的六条主要水系,将其源流清晰梳理出来,为后人治水提供了依据。
而现在,我凝视着这张地图。这确乎是我的故乡昆明,我能辨认出城市和滇池,能辨认出地图中出现的某些河道、某些地点的名称。但这种指认却似是而非:昆明的城墙在上世纪50年代时就已经被拆除,而城市也早已扩张,甚至超出了这张地图的边界。滇池如今还在,但却被上世纪70年代时的围湖造田填埋了大片的水面。河流也已面曰全非。宝象河和马料河的主河道基本没变,但下游的支流却大部分已经消失,海源河和金汁河的某些河段已经被砌入地下,而银汁河则彻底消失了:它从源头流出后就直接进入了城市的下水道。盘龙江作为流经昆明城最大的河流,倒是几乎没有大的变化,甚至河道上的某些桥梁还保留至今,但河边的建筑和地景必然已经彻底改变。我曾看过清朝末年法国领事方苏雅镜头下的昆明,和今天相比,那几乎是另一个世界。而可幸的是,这个世界被黄士杰的地图描绘下来、空间被从时间的河流中抽离出来,凝固在纸上变为平面。而今,发黄的纸面让我得以凝视和想象,让我感觉到某种乡愁。通过再现,空间征服了时间。
这种征服却须付出代价。当时间的移位被抹除时,空间被再现所固化。那些偶然的、弹性的,具有张力和生命的变化中的关系,全部变成了二维平面上一成不变的线条,变成了想象中的内在永恒秩序,变成了某种恒常和必然,变成了某种更为物质化的东西。我是否能够追溯回这曾经流逝的瞬间?不能,因时间之矢永远向前。我无法回到这个空间,也无法回到我曾存在过的任何空间。或许,地图之上的昆明确乎不是我的故乡,这种无根的乡愁,最终只能指向我的自身。
如果承认这种永恒的变化,空间将不再具有稳定的结构,如艾略特所说:“我的开始之日就是我的结束之时”。过去和未来的空间只能在时间的维度上被连续的展开。而在这过去和未来的夹缝之中,当下的位置在何处?对当下的再现——抑或说表征——是否真的不再具有可能性?这是我整个项目的缘起,也是我试图解决的问题。
二
在这种对时间一空间的表征中,我需要一个参照物。何者在此时空之流中保持不变?我选择了盘龙江。
盘龙江是流经昆明最长的一条河流,在昆明建城之前就已存在。在我小的时候,曾经多次试图骑车去寻找它的源头,但都失败了。它虽然只有不到一百公里长,但这个长度仍然超出了我当时所能达到的范围。然而,在这一次次的探寻中,我在不断地扩展着我生命世界中已知空间的边界,那些存在于地图上和想象中的空间,成为了我所能认知的地点。我至今记得蜿蜒的水泥道路穿过郊外宽阔的稻田,河流在道路的旁边无限延伸向前。
如今,能够辨认的却只剩盘龙江。城市已经变得如此之大,将往日的城郊与乡村统统吞并。曾经的稻田中,高楼拔地而起。在古典时代,时间曾凝滞不前,“一代老去,一代又来,大地却依然如故。”而现在,恒常不变的或许只剩下恒常的改变。空间也不再是稳固的——或许它从来也就不是稳固的。它在时间的维度上被利用,转化为某种迅速变化的地点,进而转化为转瞬即逝的价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在更大的尺度上,河流却依然是那条河流。它从源头的深山峡谷中流出,穿过群山,流进平原,穿过城市,最后流入滇池。空间的秩序被河流缓慢而坚定地注入了时间的顺序,变成了一次奇异的旅程。这逐一展开的空间似乎也成为了某种对时间的隐喻:森林变为农田,农田变为城郊,城郊变为城市。唯一未变的只剩下了河流本身。
然而,这样的叙述也禁不起推敲,因为河流本身也是时间形塑的产物。在盘龙江的北边,是被称为长虫山的蜿蜒山脉,其嶙峋的山脊是经过风化的二叠系的石灰岩——这是海洋的沉积。三亿年前,这是一片浅海,没有山脉,没有河流。而在时间的洗礼后,海洋抬升变为陆地,地层断裂隆起,再在千万年的风化后形成今天的山脉与河流。而如今,长虫山上的灰岩被人类开采,变为石块,变为水泥,进而变为了我们的城市。时间就这样从均质中创造出了多样性,从虚无中创造了空间。
想象中亘古长存之地,当然是处在不停的变化之中。于是,空间成为了遗址的呈现,这些遗址来自于不同的时间。五亿三千万年前的生命痕迹沉睡在不断更新的河流旁边,今日的城市建立在昨日的废墟之侧。在这并不永恒的河流之上,百年前的古桥静静躺在今日的钢筋混凝土大桥的近旁,而那些被速朽材料所构成的物件,则只能留下短暂的擦痕,再消失在时间的流逝中。但在它们尚未消逝之时,这些时间之遗迹已在当下相遇。而我在当下与它们相遇。
三
我在当下与这条河流相遇,正如我曾经一次次的与它相遇。这是我生命不可逆的时空轨迹与河流生命的时空轨迹的相遇。这样的相遇充满了偶然性,因为它处在此时、此地,我们从不同的时间走来,最终纠缠在一起。它不再是地图上的那条蓝线,不再是三维坐标系中那个标记,而成为了我眼前的河流,它在这里流淌着,它在我眼前流淌着。我来到它的源头,看着清澈的细流从泉眼中涌出。此刻,我明白,这条细流将与其他细流汇合,和黑龙、黄龙汇合,和冷水河汇合、和其他没有名字的源头汇合,然后成为盘龙江,成为不断流过我生命的这条河流。它会在旱季清澈见底,会在雨季裹挟着泥沙,有时也会漫过堤岸,淹没道路、农田和城市。
在河流所展开的空间中,我和其他人相遇了,我们共同构造着这个空间,这条河流。或许,我们都是偶然在此。放羊的老人说着土话,在讲述露水秀才的故事;寻蜂的大哥将我从雨季的急流中救起,之后,我们一次次走在江边的山林中;退休的卡车司机拿着萨克斯,吹奏起曾经的歌谣;我和高中同学又来到寒武纪的地层剖面,用地质锤砸开五亿年前的信息:经历了对越战争的老兵和他的狗伫立江岸;外地的缠脚老太太碰巧在此经过;失地的农民在建筑工地上扛起了水桶……我们都是自己生命时空中的那个中心,我们的边界在此相遇,在这条河流所构成的时空中相遇,不同的时间轨迹从不同的地方走来,终于汇合于此,共同形塑为这条河流的记忆,成为了它的当下。
最终,当下在这样的时空纠缠中被展现。时间在空间中被表征,而空间也在时间中被形塑。这是不可分割的滚滚时空之流,裹挟着来自于不同的历史之中的遗迹,汇聚在这同一个时间和空间点之上。我以自己的生命时空和它在此相会。在这样的张力中,我们终于指认了彼此,完成了对彼此的命名。这条河流是盘龙江,时间之河,空间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