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勋杰
转眼到台湾已经一百天。
一百天前的少年手中提着笨重的衣物登上飞机,却不知隔岸的岛屿已经骄阳似火。当机翼划开高雄上空浅色的云层时他面对苁蓉的陆地默默赞叹。而现在我坐在大远百十七层的诚品书店里,透过落地玻璃看着八五大楼在黑紫色的夜空下发出耀眼通透的白,远处爱河将星辰搂入怀中,一切美好尽收眼底。
因为贪婪这里凉爽热闹的夜色,总是在查寝的最后一刻才回学校。任由眼睛和鼻子跟着装帧有致的书籍和夜市的香气游走,捷运站的路线,公交的时刻表,这些早已了然于心,陌生的一切急不可耐地铺展开来,我却习惯得很快。诚品书店通常是我经历在夜市满满的饱腹感后常去消遣的地方,遇见林瑞诚也是在那里。被搭讪的原因是我手里拿着一本和金正恩有关的小说,还有张口让人感觉舌头没撸直的蹩脚台湾腔,林瑞诚是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人,穿着粉色的衬衫和卡其色的西裤,手中翻阅食谱一样的东西,奇怪的搭配却觉得妥帖。
他毫无戒备地凑近来,问我正在看什么。我倒是很喜欢他这般直率的性格,于是大胆摊开书给他看,瞥见他手里捧着一本水果图谱。我说,你喜欢吃水果哦。林瑞诚说,是啊,我周日开一个有关水果的小小读书会,你要不要来。
林瑞诚的家是典型的台湾小宅,跟日本的房屋结构很像。他的妻子叫Sara(抱歉不记得中文名字),我一进门就看见Sara正在厨房择菜,这让我想起李安执导的《饮食男女》里的吴倩莲,眼神笃定动作干净,将耳边的头发绕进耳后的瞬间露出好看的钻石耳钉。Sara是高雄一所大学的营养学讲师,如今餐旅和烹饪成为台湾最炙手可热的专业,就像几年前大陆的金融和会计,Sara教营养学的理论,还要定时给大学生传授烹饪课程。注视的瞬间Sara抬起头对我一笑,问我喜不喜欢吃台湾菜。我说最近我瘦了很多,因为台湾菜太清淡吃不下。Sara就哈哈笑起来说,如果有人在台湾用地种辣椒的话,估计会被饿死吧。
我也笑起来,看她熟练地将青菜从煮沸的锅里捞出来,如果再晚一秒钟,营养就会流失很多。不过就算如此,我还是很讨厌丝毫没有味道的烫青菜。
戒骄戒躁这个词用在台湾菜上,就变成了少油少盐。一年四季炎热的天气容易让人暴躁,所以食物清淡容易让人稳定情绪。就连便当这种东西,在用油和热量上,都是经过精心计算的,现在想起,在便利店所有的食品包装上,都会标上卡路里含量。当然,爱吃的妹子可以对那串数字视而不见,但是作为一个每天在食堂吃饭并且对面墙上贴着“正常人一天所需热量为2000大卡”的画报的人,只要在购物时用一秒钟粗略算下,估计也能感受到现实的凶残了吧。
刚才讲到便当,其实和饭盒是一种东西。但是因为叫法不同,所装的容器也不一样,便衍生出了另一种格外微妙的情趣。我还记得我和几个台湾的同学到西子湾看海,西子湾的沙子是黑色的,像是火山喷发后的余烬,但质地却格外柔软。西子湾与对面的旗津岛遥遥相望,海风送来嘴边的咸味,不远处高雄港口传来安静漫长的号角声。一起来的两个女生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便当,便当盒是清爽的木头质地,上面还有海浪似的纹路,打开来只是普通的食材,猪排、香肠、卤蛋,还有随意摆放的西兰花和高丽菜,却让人觉得非常舒服。微风还未散尽,夕阳快要铺展到头顶,我们坐在离海边不远的观海木凳上,觉得像钻进了二次元的世界里。有便当,有陪伴,眼前是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美景,突然很不争气地觉得人生还有什么可求,那是第一次,因为便当而感动。
再见到Sara是在她所在的大学里。第一次见面之后我们总是在Line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继上次彻底放弃烫青菜后,我基本靠蔬菜沙拉来补充纤维,和风酱千岛酱凯撒酱信手拈来,一叉子菜叶塞进嘴里不成问题,Sara叫我来听她的课,顺便给我弄好吃的。我的学校到她那里林林总总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在台湾,半个小时以上的车程被认定为“长途”,一个小时是会让很多当地人抓狂的时间。但是在捷运(类似于地铁)上我却觉得心情明朗,之前以为捷运一直行驶在地底,没想到这几站捷运开到了露天站台,一路上是成片的低矮房屋和错落的街道,偶尔还看见洁白的猫,像日本电影里的桥段,我很喜爱。
这天恰好是五月二十日,Sara的班级在举办“凤荔传情”的活动。五月时节刚好是凤梨和荔枝收获的时节,用这两种水果制作各式的蛋糕或拼盘送给身边的异性或者同性,来表达自己的心意。我看着大一新生嘻嘻哈哈地穿上厨师服,摆弄手中精致的小刀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切开手中的水果,Sara在边上细细注视着,她说她在这里教了四年书,每年开学的时候都会做个小调查,问餐旅系的学生最想学什么菜,还有理由。当然最后每个人的答案都非常不同,但是有一个共同点是,在理由那一栏,大部分人都会写“因为某某某最喜欢吃这道菜”这样的话。
看吧,有时候饮食并不是自私的,反而是无私的,Sara说道。末了,她给我一盒自己做的凤梨酥,当然是加了荔枝的那种。一块块淡黄色的糕体,散发微热的气息,像是采摘了一片酥软的天边的云,背景是互相大胆传情的学生们。
饮食并不是自私的,这句话倒是意味深长。此后我去了台南、台东、花莲还有宜兰,以及更多的地方,有的时候一去就是四五天,都是和我一样的交换生拼车。大家素不相识,因为对美景的向往而熟悉,吃过有名的食物,比如担仔面、肉燥饭、古早味,也吃过深巷包子铺里的包子,沿海公路边的柠檬茶,或者原住民的手抓饭。大部分的味道都不习惯,看着大家一起对着眼前的食材挤眉弄眼或者小声埋怨(特别是吃原住民的饭菜,几乎没有人给好评),却觉得非常享受,于是吐槽过后大口吞咽,匆匆上车奔向下一个地点。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分享,所见的海阔天空和感动才不会遗憾。
这一路最大的收获,应该是一个人无畏地上路,勇敢地搭讪,毫无顾忌地畅饮。临行前交换生的小聚,我们几个男生很作死地去了一家叫“香草作坊”的火锅店,汤底选的是柠檬汤底、昆布汤底(昆布是海带)、奶油汤底和生姜汤底,我们一个个吃得愁眉苦脸,倒是很映离别这个主题的背景。之后坐上了摩天轮,看着眼下这一番安静闪耀的夜色,侃侃而谈的大家渐渐沉默了。
突然有个男生说,刚才的生姜回味起来,有点甜哦。雍容的流光溢彩透过摩天轮的窗户照射进来,我喉咙里因为刚才的柠檬汤底早已酸得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