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九九
最初的文艺腔
北京时间2007年6月25日,下午5点半,我走出中考的考场。那时,校园里的凤凰花开得灿烂妖艳,我迎着刺眼的阳光仰望腾飞楼,正好看到四楼走廊的墙壁上,悬挂着的鲁迅先生的挂像。我还记得,那张挂像上写着鲁迅先生写在《野草》中非常著名的一句话: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那时我想,鲁迅先生的这句话一定迷倒了大群的文艺少女,比如我。
是的,当年的我的确是个文艺少女。
我知道,我的中考成绩不会太好,因为我数理化简直一窍不通。但是我并不恐惧,因为每年X市最好的三所中学,都会在中考后再进行一次单独招生——只测试语文、数学、英语,而我的语文和英语成绩非常好。果然,后来,凭借语文和英语的优势我顺利进入X市一中。
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每位老师都给我们写了一封信。我还记得,我最爱的语文老师在信中说:如果有一天你成了作家,我一定不会感到惊讶……之后,语文老师又送了一本《刺猬的优雅》给我,那是法国作家妙莉叶·芭贝里的作品。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开始读那本书。故事发生在巴黎左岸葛内乐街七号,一栋来来往往全是高级知识分子、社会精英的高级公寓里。通过一个生于富裕家庭的小姑娘帕洛玛,来讲述富人世界的虚伪与空虚,以及相貌平平、身材臃肿的穷看门人——勒妮。勒妮过着隐形人般的生活,但是她的心灵密室塞满了胡塞尔现象学、弗洛伊德、中世纪哲学……她就像一个刺猬一样用冷漠将自己与外界隔离,沉浸在书籍和电影所营造的文艺世界里,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内心。
书读到这里,我抬起头,因为长时间阅读而酸涩胀痛的眼睛透过500度的近视眼镜,望向六月的盛夏光年。我似乎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想要的未来就是像勒妮一样,用音乐、书籍、电影等一切文艺的元素充盈自己的内心。为了获取这种力量,我像夸父逐日一样,义无反顾。多年后再想起来当年的自己,可笑又可怜,因为我竟为了那份幼稚的孤勇与偏执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夸父在逐日
暑假很快过去,我如愿开始了我的高中生活。老师和家长们都说,走进X市一中就等于一条腿迈进了名牌大学的校门。但令我妈遗憾的是,三年后我成功地将这条腿又迈了出来。我选择它,仅仅是因为它的绿化面积达到了70%多,校园内有人工湖和大片的树林,最重要的是X市一中的图书馆藏书十分丰富。我甚至想,等哪天下雨了,就偷偷溜出去,坐在树林里看卡夫卡的《城堡》……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文艺并不是下雨天在外边优雅地看书。并且,时至今日,我依然看不懂卡夫卡的《城堡》,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怎么那么矫情。
现在想来,却庆幸当时的自己那么勇敢,敢于忠于内心,敢于拿前途做赌注,尽管输得很惨。
那是高一的第一次月考,语文作文的命题为勇敢。那段时间,我正在看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便围绕尼采的“超人学说”来谈论勇敢。结果,我的作文得了5分,老师还在旁边注明:这5分得于字迹工整!
等到第二次月考时,语文作文是要辩证地看待个人力量的渺小和伟大。我不加思索地以萨特的“存在主义”为中心,侃侃而谈个人存在的偶然和必然,这次我得了0分,并被语文老师请进了办公室。迷迷糊糊中,我听到语文老师很无奈地说:写高考作文就像以前的“八股文”……正在我听不下去时,我们的数学老师坐了过来,看了我的两篇作文,然后对我说,文章写得不错,小小年纪对西方文艺理论的理解还挺深刻……
我将一直游離在窗外法国梧桐树梢上的目光收回,看向一脸诚恳的数学老师,她很漂亮。我记得第一节课时,她说她叫阿裤,裤子的“裤”。我还记得,我这两次月考的数学成绩都是0分,我的卷子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莱蒙托夫的诗……
其实,对于数理化,我并没有那么讨厌,只是当时我的目光和内心先被文艺占领了,已经失去了对其他事物的感知力,然而阿裤成功地唤起了我对数学的热爱。那时,阿裤经常找我聊文学。她说,她的妈妈是名非常优雅的文学教授,因而她从小就读了很多文学著作。但她一点也不喜欢文艺,因为她的妈妈沉浸在文艺世界中,很少关心她和爸爸,最后爸爸提出离婚。离婚的当天,妈妈还不忘赶去听一场音乐会。阿裤说,那时她恨死了书房里的那些书和写那些书的人。我对阿裤说,你不该怪你妈妈,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和自由。
阿裤说,热爱文艺、诗意的栖居只能是生活态度而不应该是生活。当时我并没有明白这句话,直到后来,那个男孩对我说出同样的话,我才豁然开朗。
因为对阿裤的喜爱,我在数学课上不再看那本永远看不完,其实也看不懂的《西方哲学简史》,慢慢地我开始喜欢数学,物理和化学成绩也赶了上来。高一的最后一次考试中,我的数学和化学都拿到了年级单科第一的好成绩。我很感谢阿裤,买了一本《刺猬的优雅》送给她,希望她能理解她的妈妈毕生所追求的“文艺和美”的境界。
阿裤问我高二文理分科的事,她希望我选择理科,抛去将来就业等外界因素。她说,你应该去寻找新的东西来分散你对文艺的过分关注。那时,我看不到阿裤眼中的担忧,我把书递给她,固执地说,你看看这本书,我就是想把自己修炼成一只刺猬……
2010年6月8号,高考结束,我终于毕业了。考场上,语文作文我坚持了自己的风格,没有采用“八股文”的写作方式,我想我已经是一只刺猬了,尽管谈不上优雅。
两只刺猬怎么拥抱
高考结果可想而知,我成功地将那条已迈入名牌大学的腿迈了回来。2010年9月,我到一座南方的小城市读大学,学的自然是文学专业。开学那天,我固执地不要父母送我,一个人拎了个大包去坐火车。
坐了7个小时的火车后,我头发凌乱,目光呆滞。等下了火车,才发现外边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冒着雨赶到文学院的新生报到处。人很多,一个长相清秀的男生过来帮我拿东西。他说,你怎么不找个人帮忙呢,瞧你淋得。后来,这个男孩儿成了我的男朋友,他常问我为什么不喜欢打伞?我笑着告诉他,我是一只刺猬,我有刺保护,不需要打伞。那时,他大笑着说,刺有什么用,刺又不能挡雨,你还是会被淋湿。是呀,就算我是一只长满了刺的刺猬,但我的刺不能挡雨,我还是会被雨淋湿。后来我发现除了雨,我的刺还挡不了爱情的来临和离去。
那天,他帮我把东西送到宿舍,带着我去缴纳各种费用,办理各种证件。忙完后,他帅气地一笑说,我叫薛崇,2009级汉语言文学专业,以后有事可以找我。
没想到,我们很快就又见面了。那天,天空也是飘着绵绵细雨,我到逸夫楼去参加学校朔风文学社的面试,还是没有打伞,我就那样再一次湿漉漉地撞见了他。这绵绵的雨似乎预示着我和薛崇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他打着伞从我身边走过时,认出了我。他说他也到逸夫楼去,便把我拽进他的伞下。等到我们都进了逸夫楼901办公室之后,我才知道他是朔风文学社的社长。
他问我,知道“朔风”二字的出处吗?
我回答,是出自《诗经》中的“仰彼朔风,用怀魏都。愿骋代马,倏忽北徂”吗?
他又问,你怎么理解“朔风”二字?
我不假思索答道,以文字为风,促人清醒。
他说,还行,可以留下。
就这样,我进了朔风文学社,经常见到他。后来才知道他书法极好,是我們学校书法协会的会长,也是围棋社的社长。这样多才多艺、帅气阳光的男孩儿是怎么看上我的,我也纳闷。后来他告诉我,他能从我的文章里看到我对文学的坚持和坚定,说的文艺点儿就是刺骨的文艺精神。
而我呢,一个一心想做刺猬的文艺女孩儿是怎样喜欢上他的呢。我经常问自己,薛崇也经常问我。我告诉他,可能是我脑子进水了吧。但我知道,我脑子没进水,我喜欢他是因为他告诉我,“朔风”二字最紧要的是直面人生的勇气,其次才是促人清醒的文字。我喜欢这样有勇气的人,我需要有勇气的人带我前行。
时间倏忽而过,2014年6月,我大学毕业,薛崇已是北京师范大学书法专业的研究生了。
2012年,他选择考北师大的研究生时,我们分手了。因为我知道,他去了北京就不会再回来了。而他也知道,我最不喜欢大城市的喧嚣。两只向往文艺和美的世界的刺猬,有志同道合之时,自然也有意见相佐之际。记得分手那天,薛崇说,我已经不能带你前行了,我向往文艺,但是文艺只是一种生活态度,而不是生活本身……
在那一刻,我想起多年前,有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2013年6月,薛崇毕业离校时,发来微信说,我在北京等你。
我回复说,你还记得你说过,毕业后要带我去云南吗?
他没有回复,我也没有继续纠缠。
其实,我明白,文艺未必就是去云南寻觅人间桃源,真正的文艺应该是像勒妮一样,能够坚守自己的内心,拥有外界无法渗入的力量,孤独却使自己真实地存在于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