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晓琪
年,浙东衢州机场。
机场驻场空军总站站长陈昭这些天心事重重。不久前,他得到重庆方面的电令,声称美军送给中国的轰炸机将在衢州降落,要他做好接应准备。可最近机场附近常有不明的信号弹升起,说明潜伏有鬼子的间谍。要是美机降落时遭到鬼子突袭,这责任他可担当不起。
临近黄昏,他悄悄带领警卫,在附近的几个可疑地点设下了暗哨。回场时,路过汪村的一家南货店,他停下了脚步。见老板在柜台后眯眼哼戏,他乐了:“哼的什么戏?蛮好听的。”
老板姓田,去年从上海逃难到了这里。他睁开眼一拱手:“原来是站长大驾光临。怎么,你也懂绍兴文戏?”
寒暄了几句,陈昭一指货架:“上海牌啤酒!行啊老田,这玩意都能搞到,就怕咱们这是乡下,没人喝得惯啊。”田老板一摆手:“听说这两天美国飞机要来,美国飞行员最好这口,我就设法进了些,准备赚赚洋鬼子的钱。”
陈昭一愣,故作随意道:“谁说的?”田老板掏出红手绢擦了擦鼻子:“霍森少尉呗,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盟军。”
一听霍森,陈昭皱起了眉头。
霍森是美籍华人,是中国战区美军航空地面营救特别行动队的少尉情报官。本月3号,衢州机场受到鬼子空袭。偏偏这当口,一架美制C39运输机飞临机场。鬼子飞机兵分两路,一路对地面疯狂扫射,阻止机场人员对运输机救援,一路狂攻正在降落的运输机。
运输机迫降在跑道尽头,眼看成了鬼子飞机的死靶子。但奇迹出现了,鬼子飞机竟都没了子弹。
在防空洞中观战的陈昭正暗自庆幸,却见一架鬼子飞机悄悄压低高度,向跑道飘去。他暗叫不好,看来鬼子飞行员想降落后,亲自到运输机内寻找通讯密码本。他急令警卫队出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鬼子飞机缓缓驶入了运输机另一侧,突然受惊似的加速冲出,又复飞而起。接着跑出个穿美式军装的年轻人,用手枪追着鬼子飞机射击。他看了看满天乱窜的敌机,拉燃了一根燃烧筒,放在了运输机的油箱部位。陈昭连称可惜,看来运输机上还有人活着。美军规定,为防止飞机和军事密码落入敌手,必要时必须将飞机烧毁。所以每架飞机都配有一个大型燃烧筒。他可能不知道敌机都失去了火力,误以为情况紧急,才烧毁了运输机。
敌机飞走了。年轻人过来冲陈昭敬礼:“我是美国空军少尉情报官霍森,随机押送一台1600至2200赫兹频率的定位导航电台。唉,可惜机组成员全遭不幸了。”
根据上峰指令,霍森暂时留了下来。他也太不像话,竟敢随意散布军情。可是,他怎么知道美机要来呢?陈昭正纳闷,田老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站长,昨晚我出门收账,路过村头小山包,发现机场后面的小梁山上有人打信号弹。莫非,是鬼子间谍?”
陈昭不动声色道:“那是场内联络时发射的,倒让你多心了。”
告别了田老板,陈昭匆匆来到村头的小山包下。他学了两声鹧鸪叫,一个暗哨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陈昭小声吩咐:“情况有变,通知大家撤哨,到这儿来集中!”
山上蚊虫多,向他脸上乱扑,陈昭摸出张请柬扇打着。请柬是当地行政训练团发的,邀请他参加今晚举行的文娱晚会。请柬封面,是越剧名角姚水娟正在耍手绢。
扇着扇着,他慢了下来。他把请柬端到眼前细瞅,不禁“咦”了声,突然觉得毛发直竖。十多个人影悄悄奔了过来,是撤下的暗哨。陈昭把一个警卫叫到身边,耳语了几句。警卫急急地去了,其余的人聚拢过来,正要开口,却见陈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众人顺他的目光望去,是暮色中渐渐暗淡的小梁山。小梁山背后,是海拔更高的大梁山。
天黑了,下起了小雨。突然,小梁山顶升起了五发信号弹,稍瞬即逝。陈昭一挥手,率众人疾步奔抄而去。刚到山脚,就见一个人鬼鬼祟祟下了山,见了众人,撒腿就跑。大伙一拥而上,把他摁倒在地。陈昭用手电一照:“霍森?”
很快,从霍森身上搜出一把手枪,一本《圣经》和一个小伞袋,伞袋里塞满了写着四位数码的纸条。陈昭强压怒火:“电讯室说机场附近常有不明的电波讯号,是你搞的鬼吧?”霍森满不在乎道:“本人美军少尉霍森,有权拒绝回答你的问题!”
陈昭冷笑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唬住我?运输机烧毁后,残骸抬到了小梁山上,可机内电台并没受损,所以你用它同外界进行联络,对不对?”正说着,有人提醒:“站长,有人在山包上打信号。”陈昭起身一眺,点头道:“不是山包,是机场用手电光在画圈,表示有情况,让咱们赶紧回场。”
正解释着,他猛然怔住了。众人正奇怪,就听空中传来一阵越来越大的轰鸣声。霍森刹时脸色苍白:“这是B-25重型轰炸机的引擎音,来了,终于来了!”说着,他茫然四顾,欲言又止。陈昭明白了:“大伙先到前面路口等我!”
见只剩了陈昭,霍森沮丧地开了口:“唉,就怕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其实那本《圣经》是解码本……”
霍森确实是美军少尉,却隶属于美军情报机关。珍珠港事件后,美军决定由杜立德中校率领轰炸机队,从航母上起飞,对日本东京进行报复性空袭,然后在中国降落。与此同时,美国军情高层却策划了另一个行动,其目的是绝不能让杜立德的航空队员们活着踏上地面。
这样做是为了从心理层面上唤起美国人的牺牲精神,堵住主张和日本和谈的孤立主义者的嘴。
这个任务落到了霍森头上。
到衢州后,他用电台接收上司指令,并把得到的情报泄露出去,以期引起鬼子注意。如果鬼子根据情报,加强对浙东的空情监控,那么杜立德航空队还没飞到中国海岸,就会被张网以待的敌机击落。
霍森面容惨淡:“现在他们提前抵达了,这里一定另有玄机。不过,任何结果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这样的任务是不容许第三者知情的,知情者必死!
陈昭半天才回过神,长叹一声,把缴获的手枪递还了过去:“你是军人,应该知道怎么做。”
回到机场,陈昭派人叫来了田老板。他对田老板竖起大拇指:“霍森是间谍,已畏罪自杀。你立大功了,要是上峰知道了,定会派名角来慰问的。你是老戏迷了,喜不喜欢越剧?”田老板受宠若惊:“是站长领导有方啊。要说我,听了这么多年,还是觉得绍兴文戏有味儿。”陈昭正似笑非笑,突然有人大叫:“不好!缴获的密码正在褪色!”那些密码是用特殊药水写的,时间一到,开始自行褪色。
“大伙两人一组,一个念一个记,把原始码誊下来,好供以后破译。”陈昭见状急了,不由分说抓过纸笔,塞到了田老板手中,“你帮我记,1437,3354……”
被现场紧迫的气氛所感染,田老板二话不说拿起了笔。为抢速度,陈昭越念越快,突然,他喊了声:“停!”田老板疑惑地抬起头,但手中的笔还在纸上滑动。猛然,他反应过来,立时面如死灰。
陈昭苦笑:“没想到你老田还是个压码高手。让我数数,能压七位码。哟,谍报精英啊。”
压码,是谍报人员的特技与术语,即耳朵听到的电码与手中抄写的电码相隔的字符。能压五位码的,已经是个中高手。
田老板掏出手绢,强作镇定道:“这是我记账练出来的。”陈昭冷笑:“算了吧!你号称戏迷,难道连绍兴文戏改为越剧都不知道?”
正是这些常识差错,使陈昭对田老板有了警惕。但真正引起他怀疑的,是站在那个山包上,除了能对小梁山的上下山路进行监视,对机场也一览无遗。这个发现让陈昭直冒冷汗。他转念一猜,肯定是田老板经常在此窥探,才无意中发现霍森经常上下小梁山的。
信号弹事件后,风声紧张,陈昭在附近布了暗哨。田老板行动困难,所以把祸水往霍森身上引,他好趁虚而出,同外界进行联络。所谓的信号弹,是他在大梁山腰,向空中抛掷按亮的手电筒造成的。
“由于角度引起的视差,从山包远眺,还以为信号弹是从小梁山顶出现的。”陈昭嘲讽道,“我派人暗中跟踪,发现你在天黑后关着手电爬大梁山。黑灯瞎火的,不怕跌死?”田老板用手绢擦了擦嘴,突然白眼一翻:“八嘎!大日本帝国万岁!”
夜深了,雨越下越大。
机场上空,不时传来阵阵的轰鸣声。电讯员不停地报告:“接收到空中飞机发来的频率为4495千赫的请求引导降落信号。”
陈昭面无表情,一言不发。10点左右,空中的轰鸣声全都消失了。临近子夜,却接到了重庆的急电:“12时打开导航,引导美机降落。”陈昭面色复杂,迟了!现在,两小时过去了,那些飞机在没有导航的雨夜,像无头苍蝇般乱闯,怕是凶多吉少了。
两天后,杜立德来到了衢州机场。
杜立德轰炸机队本来预定19日从航母上起飞,轰炸东京后,次日早上6时在衢州机场降落。可是还没到达预定海域,就被日方预警艇发现,只能提前一天起飞。
因为没向中国方面及时通报,衢州机场迟迟不能打开导航,飞机于19日夜间8时至10时相继到达后找不到机场,燃油耗尽坠毁。
见到陈昭,杜立德不解地问:“为什么不打开导航,不是有架运输机送来了定位导航电台吗?”陈昭哽涩地说:“中校,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杜立德心有余悸地说:“那能不能让我见见霍少尉和那个日本间谍?”
陈昭摇了摇头:“全死了。”
想到自已的任务是为了置同胞于死地,霍森的良心饱受煎熬。听到空中美机抵达的轰鸣声,他明白一切都该结束了,于是饮弹自尽。
而田老板是鬼子的老牌间谍,以南货店作为掩护搜集情报。露出了压码高手的狐狸尾巴后,田老板吞下了藏在手绢里的毒药,一命呜呼。但此前,他在大梁山上用手电筒当信号弹,已把情报传出,造成鬼子20日早上6点空袭了机场。
陈昭说:“幸好你们提前起飞,当夜飞抵中国,让鬼子的算盘落了空。”
“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好吗?”杜立德听罢,沉默良久说,“因为,如果再来一次,我仍会选择驾机轰炸东京。”
回过头,他却发现陈昭已泪流满面:“我保住了霍森作为军人的尊严,自已却失去了作为军人的资格。”其实,陈昭完全可以下令打开导航,但他始终没有动作,因为他早就接到了重庆的密令,那就是不许引导美机降落。因为假如美机在衢州安全降落,会极大地刺激鬼子。届时,机场附近的几十万百姓就会惨遭毒手。
“军人的天职和良心之间,我服从了前者。”陈昭怅然道。
杜立德听得目瞪口呆,几个宪兵走了过来。领头的宪兵亮出批捕证:“少校陈昭,你以间谍嫌疑诬蔑盟军军官,致使对方自杀,现在要应盟军要求,对你批捕审查!”
“知情者必死,我明白你们迟早要来。”陈昭淡然道,转脸对杜立德凄然一笑,“中校,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知道,在战争面前,人性是多么复杂,而为了胜利,我们又可以做出怎样的牺牲。”话音未落,他掏出手枪对准心脏扣动了扳机。好半天,领头的宪兵才反应过来,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对杜立德解释:“他是个懦夫,不配当军人,让您见笑了。”
“不,他是个真正的军人!”杜立德向陈昭行了个军礼,眼泛泪花道,“为了胜利,我会像你一样,用生命保守这些秘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