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
7年来,这个公益活动覆盖了3351个孩子,有3万多封书信往来
在一所乡村中学,十几个青春洋溢的大学生走了进来,他们穿着蓝色上衣,上面印有一大一小两只手的剪影。乡村中学的孩子们立刻兴奋起来:“蓝信封”的哥哥姐姐来了……
这些孩子大多是留守儿童,中国有6000万留守儿童,占青少年总数的1/5。长期与父母分离,漫漫长夜的寂静无声,这些孩子的孤独、无望该如何舒缓?他们的人格培养,该从何谈起?相对于物质层面的关注,精神上的沟通或许更为重要。
没有父母在身边的日子里,“蓝信封”的哥哥姐姐们成了他们最贴心的朋友。通过一封封书信,他们诉说着自己的苦恼、快乐,并从中找到方向和力量。
一个留守女孩的苦恼
小嘉的父母远在广东打工,她和奶奶、弟弟、妹妹住在家乡小镇。她从小聪明伶俐,2009年初中期末考试,小嘉考了全班第一。父亲对她抱着很大希望,不让她做农活,还每周打电话关心她的学习。
但后来,小嘉再没考过第一,这让她很自责。“有一次,老妈问我,以后想考哪个大学。我随口说中山大学。一个星期后,老爸把工作换到了中山。我眼泪哗地就下来了……为了我的将来,他离开了工作了十几年的东莞,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
有一次,小嘉出去和同学玩,被人冤枉偷东西,还被带到了派出所。当她给爸爸打电话说到这件事时,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想要的慰藉,而是暴风雨般的斥责,这个十几岁的孩子,万分委屈,却无人倾诉。
2010年,她和“蓝信封”的志愿者小敏结成了对子,开始在信里诉说自己的苦恼。中考时,小嘉差了几分没考上一中,但父亲不同意花钱让她上一中;奶奶脚受伤了不去看,爸爸回来看到了,劈头盖脸骂了小嘉一通;她去有电脑的同学家做作业,爸爸以为她去玩,又是一顿骂……在给小敏的信里,她写道:“他已经狠狠地伤了我的心。说实话,我已经很努力了,早上5点50分起床,晚上11点睡觉。我已经很节俭了,同学每周80块钱伙食费,我只拿50……家人,是伤我最透的一种人。”
2013年2月,小敏打通了小嘉爸爸的电话,这位父亲却贴心地打回来:“打外地长途费钱,你还是学生,我打给你省一些。”
这个为家庭在外奔波的爸爸面对青春期的女儿也有诸多无奈,为了了解女儿,他专门请了一个月的假在家,但女儿从不主动和她说话。“我为什么对她严厉?在外闯荡那么多年,因为没文化,我被坑过多少次!我不想女儿像我一样,希望她的路走得顺一些!我很遗憾小时候没有人督促我学习。要学好,那我就要对她严格要求!” 这本是份沉甸甸的爱,却因为空间的阻隔、观念的不同,让这对父女爱恨交织。
小敏把这些告诉了小嘉,一个星期后,小敏收到了小嘉的短信:“我跟爸爸的感情增进了不少。谢谢!”
他们同样有着敏感的心
2008年,12岁留守儿童章杨宇在父母离家打工的10天后,亲了亲陪伴自己的爷爷,走到了村祠堂后面一间小屋,自缢在一根横梁上,裤子口袋里留下一封遗书。遗书中,他写下了这样的话:“你们每次离开我都很伤心,这也是我自杀的原因……”
这件事让正在中山大学读研究生的周文华很震动,经过调研,他发现,原来把对父母的思念写在信上、却藏起来没有寄的留守儿童还有许多。也是在那一年,他参加一个大学生的公益创意大赛,提出了这个和留守儿童有关的项目——“蓝信封”。“我们让孩子跟大学生写信,通过这个过程,他们可以互相了解,互相倾诉,互相亲密。孩子们会在倾诉中,释放或者缓解压力。”
刚开始,他和志愿者去湖南汉寿县军山铺镇中学和孩子们见面,做家访,孩子们通常表现得很冷漠。“其实他是在试探你,留守孩子的防御心理更强。如果他一旦接纳了你,就会非常信任你。”不久之后,他们接到了学生小苗、小军的来信。
目前,“蓝信封”覆盖了湖南汉寿4所中学、广东河源9所中学,有3351个孩子和3351名志愿者结成了对子,共有3万多封书信往来。在信中,孩子们讲述着自己的小世界、小烦恼。17岁的小宇没有父亲,对于自己的胃病,他说:“我根本不想好!胃病好了就没有人再管我了。”14岁的军军善于思考,老师的照本宣科根本无法给他带来满足。15岁的小志想造一个超能力铠甲,因为体格瘦小的他常被同学欺负,老师也不管。16岁的玲玲在家族争执中体会到了世间冷暖,在打暑期工时了解到母亲的不易,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让父母过上好生活。
周文华告诉《环球人物》记者,留守孩子有着和城市孩子一样敏感的心,但在粗砺的生活中,这些柔弱和敏感通常不被关注;而志愿者就是这些小心事的倾听者,小烦恼的宽慰者。“心理抚慰类的公益项目很难量化,我们正在和中山大学心理系合作开展调研;从具体案例看,留守儿童最明顯的变化是,人变得阳光、开朗了。”
改变的还有志愿者们
“蓝信封”的志愿者团队主要来自中山大学、华南师范大学、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等高校。7年来,老志愿者毕业了,新的志愿者又加入进来。常规志愿者约500人。
周文华告诉《环球人物》记者,“蓝信封”已经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运作流程。“我们一般会先到学校和留守孩子进行团体活动,告诉他们我们是干什么的。活动后,我们会问他,愿不愿意跟哥哥姐姐写信?如果愿意就留下来,一个一个聊天;然后我们会去家访,和孩子的爷爷奶奶聊,并根据这些访问记录,给每个孩子制作一份档案。回到学校后,就招募志愿者和孩子们一对一结对子。招募的标准之一就是要有同理心,不能是‘说教。通信活动一年为一个周期,这一年项目组会统一收发孩子和志愿者的通信,一年后转成自由通信。”经历了3年深度寻访,《爱我,请理解我——中国留守儿童书信访谈录》一书出版了。
“蓝信封”改变的不仅是农村留守孩子,还有这些大学生志愿者。为了编辑《爱我,请理解我》一书,志愿者陈雨新和童顶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去当地与孩子交流。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开始重新认识自己。陈雨新对记者说:“你之前可能觉得,自己生长在城市,视野比他们宽阔,你对他的帮助是自上而下的。其实,你不比他们优秀,只是更幸运。而且反过来想,他们在逆境之中的那种坚强和隐忍,非常让人敬佩。”童顶已在美国留学两年了,每逢生日都会接到孩子们的问候,“这几年,他们教会我如何去放下自己,去理解、关心别人。”
一边是渴望爱和理解的留守儿童,一边是年轻的大学生志愿者;一边是将自己的痛苦和坚持毫无保留地表达,一边是将一颗真心和业余时间都寄托于此。他们一起书写的这些真实生动的故事,可以讲给所有关心中国未来的人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