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故事

2015-05-30 07:29徐嘉莉
创作与评论 2015年19期
关键词:长乐上路莉莉

我的故乡叫长乐,是个位于汨罗江边的古镇,只有三条猫尾巴胡同,住百十户人家。这儿的“故事会”表演全国有名,获取过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颁发的金奖。

长乐很老了,房屋翘檐斗拱,青砖汉瓦,街道面着赭色麻石,因承载过成百上千年踩踏以及风雨剥蚀,地面磨得溜平,光可照人,能清晰地辨认出脚印的凹槽。家家都是木格子大门,镂花窗户所显示的图案,如芦衣顺母、鹿乳奉亲、扇枕温衾、卧冰求鲤、恣蚊饱血等二十四个故事,象征着长乐人严格恪守的孝文化。老人说,即便是“破四旧立四新”的年代,也没被撼动。

每年寒暑假,父母都要带我回长乐住上一段时日,意思是让我这个城里长大的女儿耳濡目染一下故乡的传统文化习俗。

一个手里拿串糖葫芦的小女孩甜甜笑着从我身旁走过,卖甜酒、腐乳、糕点、菜蔬、忘忧草的人在巷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发出慢条斯理的吆喝声。迂缓而亲切的乡音,让人觉得分外温馨。我家的那幢老屋早就不存在了,一家人便临时寄居在镇长的家里。镇长也上了年纪,很慈爱,很正直,很有权威性。见到他,让我想起《外婆的澎湖湾》里的那个老船长。

清晨,天边开始泛白,寂静了一夜的老街逐渐苏醒,充满生机的一天由此开始。小吃摊的油锅里“咝咝咝”地炸着油条,杂货铺里的老大爷拉开门栓忙着摆货上架,接着,豆花卤面等便抢先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邀约往来的过客,中药铺里传出铜杵捣药的富有质感的声响,三三两两的孩子手里捧着热腾腾的早餐结伴去学校,一切都显得平和而安祥。

巷子里总能看见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人,他很精瘦,面色黝黑,一根被布条包扎过的粗竹竿上插满了各种糖葫芦。我总是格外眼馋,邀三两个新结识的小伙伴,一人买一串,边走边吃,酸甜的山楂和外面粘嘴的糖衣能让我们获得莫大的满足。我们喜欢将山楂核当成子弹“噗”地一声射出,比谁射得更远。偶尔有孩子没带零花钱,老人也会大方地馈赠一串,让生活在长乐的人尽量少一点遗憾。

巷子尽头有一座低矮的老木板房,样子有些寂寞。里面住着一个苍老的女人,怕有八九十岁了,干枯的脸上颈上不见肌肉,唯有下垂的薄薄一层皮,两只凸起的眼球如两枚皂核镶嵌在眼眶里,双手永无休止地颤抖着,从来就不见停止过,长得相近似于电影《泰坦尼克号》快要落幕时出现的那个苍老的露茜,她总是坐在门口晒太阳,有人经过时,便对人傻乎乎地笑,很想和人搭讪说话。惨白的脸显得阴森可怕,就像外国童话里的老巫婆。

我自觉得对她并不好,没有陪她说过话,为什么她会固执地对着我笑呢?不久,听人说她有病,当老师的丈夫闹红卫兵时被乱枪打死,不久,念中学的独生女儿也病死了。她自此卧床不起,成了一个有神经病的孤老。只因长乐人厚道,家家轮换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才活到今天。

有年轻人觉得是个累赘,甚至抱怨她活得太长。老镇长就发了话:“一窝雀雀一窝亲,只要是长乐人,就有理由对她尽孝。长乐不兴轻薄作践一个孤寡老人!”老镇长的话起了作用,尽管她疯疯癫癫,生活质量不算高,却还是个顽强的存在。

来到长乐的第一天,妈妈就想起那个孤老,见她还在人世,特意买了一只土鸡,炖烂了,让我给她送过去。我当然不想去,害怕她疯疯癫癫的样子。妈妈的脸色便有些难看,说她虽然有点哭笑无常,但从未见她伤过人。我一再央求妈妈取消这份指派,于是额头就挨了一丁公。我只好端上鸡汤罐子,心有余悸地去了她家。

她的房子有点破旧,房子前面是个阴森的园子,里面长满了纠缠不清的果树和杂草。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她的门口偏厦里放着的一具黑漆棺材,而要进入里屋,必得穿过偏厦。长乐有个风俗,人一上了岁数,约莫五十出头,就提前把棺材置好,为最后那一天预备着。棺材是空的,可它带来的死亡阴影却比真正的坟墓还要可怕。

她家的屋子外高里低,一进屋感觉就像掉进了一口深井,发黄的古画,发黑的家具,还有一种难闻的气味,诡异而恐怖,棺材黑漆的颜色使屋内更显惊悚。我放下鸡汤正准备离开,竟没有走脱。她盯上了我的脸,显出一脸的惊愕。

“孩子”,她挣扎着坐起来,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笑一笑,“孩子,你怎么这样面熟呢?……对了!你像我闺女雯雯,眉眼,身个,特别是脸上那对酒窝,活脱脱一个雯雯。雯雯,陪娘坐坐,咱娘俩30多年没一起说过话儿啦!我就要走了,你得送我一程啊!……”说着,颤抖着双手想上前搂住我,眼泪也出来了。

我惊恐地挣脱开,死命跑出了屋子。

几天后,传出消息,老女人患了重病,而且很快处于弥留之际。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吃下了我给送去的炖鸡汤。我只知道这几天镇里人都在轮番照顾老女人,轮番往她家里跑。

这天夜里,老镇长告诉我们:“她命不好,克夫克女,生下雯雯不久,丈夫就被长沙来的造反派‘湘江风雷给乱枪打死了。雯雯拉扯到十岁,又患脑膜炎去了。脑膜炎不是没得治,特别是初期。是那阵太穷,不但她穷,整个长乐都凑不齐二百元医药费……女儿死后,人就疯癫了。莉莉妈,莉莉姑娘,大爷是来和你们商量个事……都三天了,她一直咽不下最后一口气……”

我妈说:“有话,您就直说吧,是不是需要送医凑不齐医药费?如果是这样,我愿意尽力而为。”

老镇长摇摇头:“看过医生了。帕金森病晚期,全身器官都已衰竭。没治了。已经87了嘛。我今天来,是想设个法子,让她安安静静上路……”

“她给我说过,莉莉很像她的女儿雯雯。她也就把莉莉看作自己的女儿了。莉莉妈,你也知道,长乐有个习俗,老男人咽气,得由自己儿子搂着,才能安安静静上路。老女人咽气,得由自己女儿搂着,上路才畅快。人来到阳世,图个痛快;人返回阴间,更要图个利索哦!……”

我说:“可我不是她女儿呀!”

我妈说:“搂着一个将死之人,咱莉莉有这个胆子吗?”

我说:“我怕!这也太迷信了吧。况且,我也怕染病。”

“怕?不用怕的。百十人团团守着呢。染病,不会的,她得的不是传染病,是老死……”

我妈突然改变了态度,说:“莉莉,假如她是你奶奶呢?你还会害怕吗?不就像搂着你奶奶一样吗?”

老镇长说:“莉莉,你到底是长乐的后辈。人家看你一眼,把你当亲生闺女待着,作为一名高中生,你应该体会得到这份母女之情。只要你楼住她后背,让她在你怀里舒坦上路,她去时,也就没有了遗憾。再说,人死是有灵魂存在的,她在生时,没有什么恶迹,死后,会一路去天堂,她会保佑你。如果你作出一点牺牲,她得到的会更多……”

我说:“大爷,您别说了。我去!”

这天晚上,疯老人的屋子里燃起几堆柴火,红色的火光把屋子里映得通红。有长乐的男人女人扮作和尚道士无常判官小鬼金童玉女,演示欢送迎接老女人的故事,并念念有词超度亡魂,一笔一笔清算核查将逝者生前所欠的债务。其余的人则团团围在老人的床边,问她有什么遗愿。

我的心中被莫名的伤感与亲情充盈着,似乎没有丝毫胆怯了。

我脱掉鞋子,穿上白色孝服,坐在这位将我视为亲生女儿的老人背后。我搂住她枯瘦的腰部,把嘴贴近她的耳边,说:

“娘,娘,娘哎,我是雯雯,您的女儿。我是来送您的。您就安心上路吧……”

徐嘉莉,16岁,汉族,中学生。酷爱阅读写作,自小学四年级开始文学练笔,至今已有读书札记、散文、随笔、诗歌、小说习作400余件40余万字,有作品发表于《小溪流》《儿童文学》《湖南工人报》《百花园》等多种报刊。2015年以非虚构小说《自尊》获评《小溪流》杂志年度“文学之星”及“第十届百变魔方中学生作文大赛”一等奖。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散文、随笔集《巨流河,流不尽的乡愁》。

责任编辑 曹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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