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流年

郑瑶瑶

我回到老镇去接父亲时，父亲正在我的房里望着那堵空荡荡的墙发呆。

墙上有七八个嵌着木块的洞，是当年父亲为了给我做书柜，用铁锤一个一个凿出来的。

父亲是徬水镇上的木匠，因此家里总有各种各样的木制品。隔壁住着我的玩伴——徐小南，他是跟爷爷住的，父母都到外地去了，几年都杳无音讯，那一年的夏天不知怎么的，却突然回来了。

我随着热闹拥挤的人群堵在他家门前，看着一个“庞然大物”被三四个人簇拥着抬进房间里。徐小南立在一旁，脸上是难以掩盖的喜悦。我站在门角窃声道：“徐小南，徐小南，徐小南……”他似乎并未听到，随着人群一起进到了屋里。没有了看点，哄闹的人群很识趣地散了。

隔天一早，门外就叽叽喳喳地传来讨论声，徐小南的声音沙哑，一下子就可以辨认出来。我从门缝里往外看，见徐小南异常兴奋，手脚并用地向玩伴们比划。他说：“你们知道吗？我爸说那叫书柜！是城里人用的东西。可漂亮了，上面还有花纹。”他的眼里满是骄傲，闪亮的双眼好似能在幽暗的夜里发出光芒。我合上门，靠在门上，不屑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也有！”

饭后，父亲正坐在院子里赶制家具，虽然父亲是木匠，但是家里的家具却陈旧不堪。我立在一旁，想着要不要说。父亲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伸手拍拍我的肩，示意我回去，继续忙碌。我摇了摇身子，吸了口气说：“爸爸，我也想要一个书柜，就徐小南他爸给他买的那个。”父亲明显惊了一下，继而转头问：“你说什么？”我更加坚定一分：“我也要书柜！”

徬水镇上读书的孩子少之又少，因此书柜也成了生活中的稀罕物。父亲望着我，眼里是复杂的神情。良久，他低头继续工作，对我说：“孩子，别想了，出去好好玩会儿。”我不明白，身为木匠的父亲为什么不能做个书柜给我？我的泪很自然地流了下来，我一边抹着泪一边哭喊：“为什么啊？我就要！”父亲仍然无动于衷，我生气地跑到房间，躲在被子里闷头大哭。

我倒在床上，泪模糊了自己的视线，也模糊了我的意识。迷糊中，我被拢进一个巨大的怀抱里，温暖得让人很有安全感。继而，耳边响起不间歇的捶打声。

我醒来时，天已经全亮了，我躺在父亲的床上，裹着温暖的被子。我赤脚跑回自己的房间，看见墙上钉着好几块木板， 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尖锐的棱角被切掉，刷着乳白色的漆。“这是书柜吗？”我跑去问父亲。父亲还在工作，见我跑出来，便抬头说：“孩子，那是书柜，你可以放书的，等以后爸爸再给你做个更好的，好吗？ ”

他浅笑，可他手上那被白布缠绕着的手指，洇着点点暗红，是多么触目惊心啊！我噙住泪水，用力点点头。

接父亲回了新家。妻子在厨房做菜，偶尔传来聒噪的声音，我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父亲伫立在书柜前，凝望着。如今我的书柜是用上等的红木制的，有幽幽的芳香，上面没有雕饰，却有着别致的气质。我拍拍父亲的肩：“爸，怎么了？”父亲抬头看我，眼角有抹泪痕，我的心一颤。他说：“儿啊，爸说过要再给你做个书柜呢。”说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多久，父亲得了大病，每个医生都惋惜地摇头，父亲躺在床上，无力地握着我的手，他反复地流泪，我反复地替他擦拭眼泪，却还是止不住。他断断续续地说：“儿啊，爸对不起……对不起……爸……知道你羡慕……徐小南……可是啊……可是……”他没有说完，呼吸戛然而止，我伏在他的身边，如同幼年被父亲拒绝时哭的那样无助。

我将父亲安葬在徬水镇后的小山上。正值盛春，桃花漫山遍野，四下纷飞。

我回到老屋，看见房间里那堵墙上的洞，心里隐隐作痛。曾经的时光与回忆，都随着父亲的逝去，深埋在心底。到底是怎样的夜晚，父亲为我倾心做好书柜，又是怎样的夜晚，我独自看着那堵空墙暗自流泪？

【点评】

作者用插叙的叙事手法，讲述了自己幼年时因为羡慕小伙伴的书柜也让父亲做书柜的往事。作者在文中不止一次地提到老屋的那堵墙，“墙”在文中起到了线索作用，也渲染了伤感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