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湘门(中篇小说)

2015-05-30 05:45欧阳伟
创作与评论 2015年21期

我走到观湘门老码头街口的时候,夕阳慢慢沉下去了。

两边的夜宵摊点开始忙碌起来。

那一边,我要找的人还没来,我蹲在地上抽着烟,不急,他一准会来的。

观湘门是湘潭老县城所在地,据说是南宋的时候就有了,是不是观照湘潭第一门的意思,那就不得而知了。这里正对着湘江,一边连着喇叭街、八仙桥,一边紧挨着三大桥,早几年县府已经搬迁到了易俗河,这里成了雨湖区的一个社区,在这条老街上,很多地方至今遗留着古时候铺砌的青石板路,从那些破败的房子与窄窄的巷子仍能依稀感受到远去的繁华,让人唏嘘。

一辆三轮车缓缓地停在那棵香樟树下,正是他。这个地方好似他的自留地一般,他把车靠在树旁,先从车上抱下来一个铁皮炉子,往老地方一放,就等于宣告这块地盘是他的,又要架场做生意了。

这块地盘本是人行道,却又是公安城管都不管的地带。两边的老房子顶着硕大的拆迁两个字,顽固地守在早已经不复存在的码头边上,两边摆摊设点的一切照旧,生意还蛮红火。

香樟树上原本绿油油的树叶,看上去竟是那样的不堪,像一块被人丢弃的抹布,又像这雾霾的天一样叫人堵得慌。

三轮车上满满一车物件,他三下五下就搬了下来,桌子椅子凳子还有几个青岛啤酒的纸箱子。纸箱子里装着木炭、煤块,还有一次性筷子,一看就知道是从小餐馆里捡来的,因为有一头还残留着红色的油渍。

他不急不慢,不时还和那边的人打个招呼。他点上一支烟,猛抽几口,提着一个小鼓风机套在火炉下边的口子上,然后抓起一捆油渍渍的电线,往围墙上一扔,那上边有个勾子就挂住了。那头电线杆上挂着个插座,他把插头插上,回头按下鼓风机开关,鼓风机便呼呼响了起来。

我走了过去,他显然早就看见了我,头也不抬地说,来啦。

刚来一会,看你干活挺麻利的。我点着头说。

他把鼓风机关了,从纸箱里拿出一把一次性筷子,一半截放在脚下,脚掌一用力,筷子断成两截,用打火机点燃,顺手扔进炉子里,又丢了几把进去,开了鼓风机,一股青烟冒了出来,他再往里添了些木炭、煤块,炉子就生好了。

他叹了口气说,没办法,要吃饭啊。

我说,你这样蛮好嘛,凭自己本事吃饭。

什么本事啰,他说,咯都是命哩。就像你天生就是当警察的命,我就是下岗的命,摆摊的命。

我说,也不完全是喽,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就比如昨天那件事,那个小偷,还有你。

他干活的手顿了一下,转过头来望我一眼说,这不还是命嘛。

昨天晚些时候,夜宵摊上正是烟熏火燎、香气扑鼻。忽然,从街口传来一声喊,抓小偷啊。他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小伙子手里拎着一个包,朝这边跑来,身后还有个女的边追边喊,帮帮我,抓小偷啊。

他抓起一条凳子砸了过去,那个小伙子猝不及防,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他紧赶两步,把小伙子摁在地上。

小伙子返转头来哀求道,叔叔,爷爷,求求你放了我吧。

他说,你年纪轻轻,学什么不好,要去学偷啊。

说着话,那女的追了上来,一看自己的包在,里面的东西都在,连忙从包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他,千恩万谢只差没磕头了。

他坚决不受。

我过去与他不太熟,只晓得他是柴油机厂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柴油机厂可是全市国营企业中数得着的好单位,妹子们都愿意嫁个柴油机厂的后生。只可惜好景不长,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厄运,到九十年代后期就垮得一塌糊涂了。下岗的下岗,提前退休的提前退休,最后一次性买断,辛辛苦苦一辈子,就换来几万元给打发了。

听说他当年在厂里还出过点什么事。

你是为昨天的事来的?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我不是都已经做过笔录了吗?

我说,有些事还想和你再聊聊。

他哦了一声,手里摆弄着一串串鱿鱼、墨鱼仔、臭干子、海带……

你那一板凳砸得真准哪,你当时不怕吗?

嘿嘿,后来想想有点怕。他笑笑说,只是当时我什么都没想,小偷就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只想把他抓住就好。

说得好!我朝他竖起大拇指,提高嗓音说,你这是见义勇为啊,是要受到表彰的。

什么见义勇为喽,瞎猫碰上死老鼠,让我撞上了。

过来几个小年轻,女的嗲声嗲气说,我要吃烤藕片、鱼丸子,我还要……

我得走了,不影响你做生意。我说着话,故意做出要走不走的样子,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他的脸朝我侧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我冲他扬了扬下巴说,你再想想,现场还落下什么东西没有?

他一惊,马上又镇定下来,东西?什么东西?

想想,再想想。我不愠不火地说。

哦,好像是有样东西,我不知道是谁丢的。他在身上摸出个手机来,交到我手上,警官,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你要找的东西?

应该错不了。我冷冷地说,别把好事搞砸喽。

那是那是,这事还请你多担待点。

只要东西找到了,好说好说。

唉,我是命不好,崽女又不争气,过一天算一天啰。他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倏地阴沉下去。

那个时候,我真不知道他就是你爸,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那么多的事,在你和他的身上。

那天上午,我在游戏厅里打着一种叫街头霸王的游戏,正打得难解难分,有人跑过来喊,那边出事了,快去帮忙。我们拦了辆的士就赶去了。

那是九华新区的一个建筑工地,两边的人打了起来,人越来越多,刀子铁棍一顿乱砍。就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一把铁铲一挥,像一道闪电砸在一个人的头上,那个人就倒了下去。只听得一声喊叫,打死人啦。所有的人都疯了似的,跑的跑,追的追,叫的叫,场面一片混乱。

突然,有警笛声传来,我吓得腿都软了,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双大手拉起我就作死地跑,我们实在跑不动了才停下来。

他说,你是只猪啊,你不怕死啊?我才看清他是一个彪形大汉,一身的肌肉。以前我并不认识他。

我感激地说,大哥,谢谢你救了我。

他在我肩上擂了一拳,你算哪根葱?你小子,再不跑你就得进去,不死都得脱层皮。

嘿嘿,我喘着粗气说,习惯了。

习惯?你怕有点宝气吧,习惯会要你的命。

嗯,我连连点着头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谢什么谢,你就叫我鸡哥吧。

鸡哥?我想,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鸡哥,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以后我就跟着你吧。

鸡哥望着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鸡哥收了我做小弟,那年我刚刚十六岁。

鸡哥是开鸡店的,就是那种专门供小姐卖淫的歌厅。从市区过二大桥就是湘潭新县城,鸡哥的歌厅就开在金粉娱乐城的二楼。

我觉得遇上鸡哥是我的福气,从此我就有了靠山,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一个人乱窜。鸡哥在很多时候都会带着我,我就屁颠屁颠地跟着他,鸡哥不在的时候,我就守在店里。

店子不大,外面一个吧台,里面四个小包厢,却有八个小姐。八个小姐高矮胖瘦,各有各的韵味。价码也有高有低,来的什么人都有,多半是老板和当官的,难怪生意这么好。

一天夜里,两个男人想吃霸王餐,我和川妹拦住他们不给走,有一个顺手打了川妹一巴掌。正好鸡哥从外面赶回来,叫一声:你算哪根葱?挥起拳头把两人打翻在地,四只眼睛一下子变成了熊猫眼。一个喊叫起来,好哇,你们开鸡店还敢打人。另一个爬起来嚷嚷,臭婊子,你们等着。说完就拨打了110。

派出所民警赶了来,那两个人胡乱指着我们直叫,他们做鸡还打人。

小姐们也不示弱,一个个跳起来大骂,鸡你妈个头,你妈才是鸡!

鸡哥对警察说,警察同志,人是我打的……

我挡在鸡哥面前抢着说,警察叔叔,我坦白,人是我打的,是他们先打女的,我才动的手。

警察说,你小子充什么英雄,不怕我把你抓起来?

我把胸脯拍得嘭嘭响,大着嗓子说,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确是他们打人在先,你们要抓就抓,我跟你们走。

鸡哥还要说什么,我用手使劲推了他几下。

我被关进了拘留所。

鸡哥来看我,给我一条烟,几包槟榔,他安慰我说,你不要怕,要是有谁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决饶不了他。你等着,我正在找人把你提前捞出来。

我说,鸡哥,这点小事算什么?我烂命一条,不要花那个冤枉钱。

到第九天,我就出来了。我晓得,鸡哥肯定花了一笔钱。

回到店里,川妹离店出走了。我问店里人,都说不知道。一个个表情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是一个下午,鸡哥说跟我出去办点事。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早就把他的话当圣旨,从不问一个字,更不会说一个不字。

我们从建设路口坐大巴车,上了车我才晓得是去株洲。

到了株洲火车站边上,鸡哥才告诉我说是来找人的。

我们来到火车站附近一家小餐馆,鸡哥亲自点了几个菜,有姜焖仔鸡,黄焖刁子鱼,茭头炒肠子,还有一个油炸臭干子。嗬,全是我喜欢吃的,我想再点几个他喜欢吃的菜,他说,算了,我无所谓,你多吃点。

我晓得他爱喝酒,忙问,鸡哥,来点什么酒?

他努努嘴,老规矩。

我扯开嗓子,老板,来瓶邵糊子。

我俩吃着菜喝着酒,鸡哥不时抬手看表,老把菜夹到我碗里,他不怎么吃菜,闷着头专喝酒,一副心事沉沉的样子。

鸡哥眯缝着眼睛对我说,去,拿一瓶红酒一瓶啤酒来。

我嗯了一声,要了红酒啤酒,把两瓶酒都开了。鸡哥抓起一个啤酒杯,把白酒红酒啤酒每样都倒了一些,酒就分出几个层次来,像变魔术,有了些变化。我不知道鸡哥要干什么,静静地看着。鸡哥端起那杯酒,举到我的面前说,小子,人生就好比一杯鸡尾酒,有很多种调法,一个高明的调酒师,你永远不知道他的下一步。

我看着他,忽然有些陌生。

鸡哥晃了晃头,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全喝了。这杯混合酒足足有三两,我有点傻了。鸡哥问我,小子,你知道我最想当什么?

我想都没想说,当老板,有钱。

钱算个啥,鸡哥鼻孔里哼了哼说,我最想当警察。

我说,当警察有什么好?

鸡哥伸手打了一下我的头说,你小子,我告诉你,我想当警察,是想当个惩恶扬善、行侠仗义的大英雄。我从小就做这个梦,好多男人都做这个梦。

那确实,我点点头说。

唉,我这辈子是当不了警察啦,你也当不了喽。不当就不当,有什么了不起嘛。鸡哥咧着嘴说,不快乐不冒险,要青春有屁用!

不快乐不冒险,要青春有屁用!这话说得我心里一颤,特别是从鸡哥的嘴巴里吐出来,我感到比哪个名人说得都好,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好几遍,暗暗地记住了,嘿,这句话我喜欢。

鸡哥望了我一眼,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混蛋敢玩弄老子,敢动我的女人,还拿了老子的钱跑路。躲在这里养小白脸,我看她是活得不耐烦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好像看到鸡哥的目光里有一股子杀气,忙说,鸡哥,你消消气,不要跟那婊子一般见识。

鸡哥歪斜着脑袋望着我说,等下你跟着我什么也不要干,灵泛一点就行。

我赶紧讨好地说,鸡哥你放心,我懂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

他哼哼两声,你小子,就知道打打打。

株洲不愧是南方大都市,人来车往,有蛮热闹。夜幕降临,大街小巷,高高低低的房子里到处是灯光,还有红红绿绿的霓虹灯闪闪烁烁。我们拐进火车站货场后边的巷子里,这里很僻静,过路的很少,我们在围栏边蹲着。

鸡哥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随身还带着一个易拉罐装烟蒂子,眼睛不停地两头张望。我打了个寒颤,突然有点紧张起来,不晓得等下会发生什么事情。

路灯昏暗,那边来了一个女人。我一惊,原来是川妹。

鸡哥叫我去那头把风,有情况就喊他。我刚转身,他又补了一句,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过来。我连连点着头,走开了。

刚开始还风平浪静的,接下来就听到两人吵了起来,越吵越凶,好像是打了起来。几次我都想走过去看看,又怕鸡哥骂我,他平时凶起来的样子蛮吓人的。

不时有汽笛声传来,四周有些嘈杂。

恍惚中,我听到川妹尖叫一声。我吓了一大跳,坏了,出大事了。我不由自主地跑了过去,眼前的一幕,把我惊呆了。

川妹倒在地上,流着一滩血……

鸡哥张开大嘴喘着粗气,怔怔地望着川妹,半天说不出话来。

突然,他朝我吼了一声,快跑。

天哪,怎么会这样?鸡哥带我来找人,原本以为只是好玩,我万万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拼着命跑,也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远,才在一个涵洞里停了下来。两个人瘫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样子。

秋天的深夜,有了些凉意,加上刚才出了一身大汗,一下子我就哆嗦起来。我早就蒙了,像做了场恶梦一样,我用手掐了自己好多下,知道自己还活着。

鸡哥喘着气对着天上说,小子,是我害了你。

我说,鸡哥,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没关系,我陪你去自首,我为你作死证。

你以为这是偷鸡摸狗玩女人啊,这是杀头的死罪呀。

不会吧,自首会从轻发落的。

远处又传来汽笛声,灯光惨白,迎面来了一列火车。鸡哥突然往外跑,只见他抬手一扔,有东西飞上了货车厢里。

我问,鸡哥,那是什么东西?

刀子。鸡哥长长松了口气,不等我说话,鸡哥推了我一把,指着远处说,小子你快走,今天的事与你没一毛钱关系。就算是抓到了你,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干。

我站着不动说,我不走,要死一起死。

哪个想死啊,逃了也许还有活路。你不走我走。说完他转身就走。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挪不动步子。

小子,好好活着。鸡哥回头又叮了一句,你姐姐更可怜,你答应我一定要对你姐好。一扭头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我坐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星星就像迷路的孩子点着灯找回家的路。可我呢,手里连盏灯都没有哇。我家里还有卧病在床的母亲,还有可怜的姐姐。我忽然想起鸡哥刚才说的那句话,你答应我一定要对你姐好。他认识我姐吗?他跟我姐有关系吗?死到临头还不忘叮嘱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整个人像只晕鸡仔一样,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第二天傍晚,我走进一个村子。有户人家门前晾着衣服,我看看四周没人,蹑手蹑脚地过去,胡乱地抱走了几件衣服,捆成一个包袱背在身上。

我走走停停,东躲西藏,白天不敢走大路,更不敢坐车,晚上才到小饭馆门口的垃圾桶里去找点吃的,困了,我就找个僻静的角落睡一觉,总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时时刻刻盯着我,叫我胆战心惊。

我来到一个镇子上,镇子不大,是那种沿着马路建起来的,街道不长,店铺一个挨着一个。我在街头找到一处正在拆迁的破屋子。房子里有一张旧桌子,正好给我当床用,我在那住了一晚。

我是饿醒的,肚子咕咕叫,我想出去找点吃的。

跟着鸡哥出来时,我身上就没带几个钱,一摸口袋,空的。天气又有些闷热,我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一直没找到吃的。远远闻到一股肉香,我望见一个包子铺。我刚往那边走几步,突然冲过来一台摩托车,接着又一辆,嚓嚓地停在我的跟前,我吓得倒退几步,魂都丢了。

几个人从摩托上跳下来,一阵风似地直奔街边一家门店。那架势一看就知道是公安来抓人的。我吓得半天没回过神来,哪还敢找吃的,只得饿着肚子折回那个破屋里。咦,我的包袱不见了。想想真倒霉,自己刚偷来的东西又被别人给偷走了。

我赶紧一间间地找,墙上一行残留的标语又把我吓了一跳,全县公安机关大战一百天,命案必破,逃犯必抓。没想到这里原先是个派出所啊。我的神经一下子绷得紧紧的,这绝对不是个好兆头,此处不可久留,我匆匆忙忙地溜了出来。

天已经黑了,镇子上亮起了灯光。

我饿得眼睛发黑心里发慌,顾不了那么多了,勾着头走进一家小面馆,这回一定得找到吃的东西。刚好有人吃完东西走了,碗里还剩下点面条,我端起就往嘴里倒。就在这时,冲进来几个人,我一看势头不对,刚想跑,晚了,几个人一拥而上,我毫无反抗之力,只有乖乖地成了俘虏。

这下完了,真正落在了警察手里,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警察把我塞进一辆黑色小车的后排,我坐中间,一边有一个警察,生怕我会跑了似的,一进去就给我戴上了手铐。

一路上,车子颠簸得厉害。四个警察都没怎么理我,不与我说话。

汽车在飞奔,两边的景物倒着飞了过去。我心想,反正我没杀人,他们就算把我抓了去,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供出鸡哥来,就是死我也不当叛徒。又一想,我会不会真的成了罪犯?会不会像电视上经常看到的那样,会用刑吗?会拿皮鞭抽吗?会灌辣椒水吗?会坐老虎凳吗?我甚至还想,会用美人计吗?会有人劫狱吗?

鸡哥是不是也被抓了?或者是还在逃呢?又逃到哪里去了?

车子摇摇晃晃,我的头昏昏沉沉,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等我一觉醒来,汽车已经进了刑侦队。

他们把我丢在审讯室,进来的是另外两个人,有一个是当官的,叫什么大队长。

我原本一见到警察就反感,一路折腾下来,我反而不晓得害怕了。我脑子里转得飞快,像放电影一样,我成了地下党,他们是军统。可是我没有戴手铐也没有脚镣,只有一盏明晃晃的灯照着我,叫我睁不开眼。

队长开口了,你今年多大了?

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下,我以为他第一句话就会问你杀人了没有?

我随口说,没有。

什么没有?乱弹琴。我是问你多大了?

没多大,早就没读书了。

你叫什么?

007。

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我人都被你们抓了,你们不是什么都晓得了吗?

你爸叫什么?

死了。

你妈叫什么?

病了。

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七十六号。

你的同伙叫什么?

我没有同伙。

他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旁边那个警察火了,桌子一拍站了起来,你小子怕是谍战片看多了,在这耍无赖是吧,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哼一声说,知道,这里是军统局,不,保密局。

队长还是不气不恼,小子,抽烟吗?

啊?我眼珠子转了几下,没弄明白队长要耍什么花样。

小子,我们队长问你话呢?

我又不蠢,他一个警察,还是当官的,我一个犯人,他叫我抽烟,会有这么好的事?不会烟里放了什么迷魂药吧?或者是放了毒药吧?哼,我才不会上你的当。想到这里,我便摇了摇头。我想好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干脆不说话,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队长说,小子,你给我放老实点,我是看你还小,想给你机会,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鼓起眼睛不作声。

队长说,今天就到这里,把他带下去。

看来我这一招果然奏效,队长也拿我没办法。

拍桌子的警察目光凶巴巴的,狠狠地推了我几把,将我关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有人端了一盆饭菜来放在地上,这一天再没人理我。

第二天,除了有人送饭给我吃,还是没人理我。

第三天,警察又把我带到了审讯室,我以为这次他们会给我戴上手铐和脚镣。没有,还是老样子。

队长点上一根烟,递给我一根,小子,想抽就抽吧,毒不死你。

这个队长大人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可怕,加上我的烟瘾早就上来了,管他三七二十一,不抽白不抽。我猛抽了几口,长长地吐出一大口,感觉这是我抽到的最好的烟,我说,队长,该说的我都说了。

队长突然摆出一副很威严的样子问我,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鸡哥的人呐?

我说,认识,他对我很好。

队长问,那你知不知道这个鸡哥现在在哪里?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队长又问,那天,你是不是跟鸡哥去了株洲?

我说,没有,我一个人出去玩,在外面瞎逛。后来就迷了路,又没有钱了,就稀里糊涂被你们给抓了。我又猛吸了两口烟,吐着烟圈说,我还正要问问队长,鸡哥怎么啦?

队长说,你难道不清楚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我一脸无辜地说,我真的不清楚,我又没犯法,你们凭什么抓我?

看得出,警察没有抓到鸡哥。

队长换了种语气问,鸡哥还叫什么?

我笑了笑说,鸡哥就叫鸡哥喽,他不叫鸡哥,那叫鸭哥鹅哥鸟哥啊?

我是问你他的真名叫什么?

真名?晓得,我不告诉你。你们不是警察吗?

队长乜斜着眼睛盯了我好久,抬起左手挥了几下说,放他走吧。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会放我走吗?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从审讯室出来,拍桌子的警察猛推了我一把,小子,你好自为之,下次要是再落到我手里,有你好看。

我横他一眼,你凶什么凶?你算哪根葱?有本事你抓我啊。我没犯法,你能把我怎样?

嘿,果真放了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点我明白,叫你走你就赶紧走,先出去了再说。

我当警察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那次见到你小子那德性,特别是看到你头发上染的一撮白毛,真叫人恶心。

怪事,我从分局刑侦队调到了观湘门派出所,刚好分到你家所在的观湘门社区当管区民警。

那个案子是破了,杀人凶手就是那个叫鸡哥的,可是鸡哥跑了,现场又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连个烟蒂子都没留下,那家伙反侦察意识特别强,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其实,那个叫川妹的只是差一点被剌破心脏,并没有死,伤愈后回四川老家去了。原来,鸡哥喜欢你姐,他们早就好上了。川妹吃醋,为了报复你姐,唆使一个小白脸把你姐给打了,鸡哥便容不下川妹。警方一直没有放弃,把他作为逃犯全国通缉,可还是杳无音讯。你小子年龄太小,加上你只是跟了去,你又不知情,什么也没做,就没有追究你的刑事责任。

我几次去找你,想和你谈谈,都没见到你的人影。听街坊邻居说,你几乎不落屋。你小时候还是蛮听话蛮懂事的,只是你家里的情况有点特殊。

你的父母原本都是工人,一个在柴油机厂,一个在街道办的针织厂,一儿一女一枝花,日子也算过得去。你妈年轻时长得漂亮,好多小伙子追她,有一个湘钢的都快谈婚论嫁了,最后却被你爸抢到了手。听说是你爸死缠烂打,骗你妈吃宵夜时将她灌醉,然后背回家强奸了,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你妈哭得死去活来,可又不敢声张,怕坏了名声,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结婚之后,你爸对你妈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他总怀疑你妈和那个湘钢的有一腿。特别是你和你姐一天天长大,他越看越像湘钢那个人,经常找你妈的茬,骂她是婊子,骂你们是野种。打那以后,你们家就再也不得安宁。

左邻右舍都说你妈妈是个正正经经的女人。

早些年,企业改制,工人下岗,你爸原来就犯过作风问题,被提前下了岗。第二年,你妈厂子破产,也没了工作。你们一家的日子就更糟糕了。刚开始,你爸还去摆摆夜宵摊,维持生计。又过了几年,你爸就不出摊了,又开始酗酒,天天借酒浇愁,在外头喝,回到家还喝,整日喝得醉醺醺的,经常拿你妈和你姐撒气,你妈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

一日,你爸喝了酒又打你妈,你妈拉开门想逃,你爸追到门口,手里抓把小椅子砸了过去,你妈仰面一倒,滚下一层楼梯,结果脊椎粉碎性骨裂,落下了终身残疾。再后来,你爸在外面找了个相好,在外租了房子,成了一对公开的野鸳鸯,他根本不回家,也不管家里人的死活。

那时候,你还小,你们家全靠你姐支撑着。

你们家在喇叭街口的拐角处,这是一栋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筒子楼,两室一厅,不到六十平米。你家住六楼,你妈半身不遂后就再也没下过楼了。

你妈躺在床上,见到我们,她强打精神坐了起来,眼里放着光,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

屋子里只有几件老旧的家具,除了一台二十寸老式彩电,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大妈,你儿子呢?我问。

你妈说,不知道又死哪去了,我都难得见他几回。

社区主任说,你那儿子也太那个了,你都这样了,他还一天到晚在外面疯,一点孝心也没有,真是太过分了。

陡然,我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上,立马就怔住了。那应该是你们家的一张全家福,被撕烂了头的那个男人肯定是你爸,那个摆摊的男人我早就见过。不知怎么,我特意留心了一下,你和你姐真的不像你爸,一点都不像。我忽然想起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一篇文章,上面有个观点特新鲜,说是如果一个女人长期暗恋着某个男人,到了刻骨铭心的地步,即使跟别人结了婚,生出的子女都会像某个男人。

你姐真的很漂亮。

我问,大妈,你女儿长得蛮漂亮啊,她人呢?

你妈说,她本来是在屋门口做事的,我那老不死的禽兽不如,经常喝醉了酒还拿她出气,糟贱她……后来她就去了广州打工。

她嫁人了吗?

摊上这么个家,哪个要喽?

你崽女都不在家,你一个人怎么搞呢?

唉,活一天算一天吧。

我和主任都听得出来,你是你妈最大的心病。从你家出来,我和主任说好,由社区组织一个帮扶小组,每天安排人到你家去照顾一下你妈。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脑子里总是出现你家那张全家福,睁眼闭眼都是被撕烂了头的那个男人。

所长打来电话,车站路佐巴达餐厅发生一起入室抢劫案。我从梦中惊醒,一看手机,凌晨三点多了,连忙穿好衣服,外面正下着小雨,我开着那辆破吉普,赶到现场时,分局刑侦队的人已经到了。

夜幕下,餐厅的卷闸门悬在半空,像个张开大口的怪兽。

犯罪嫌疑人把餐厅一个守夜的老头捆绑在柱子上,用毛巾塞住嘴,把保险柜洗劫一空,抢走现金八千多元,还有价值六千多元的烟酒。据那老头讲,那个家伙对店里情况相当熟悉,他睡得迷迷糊糊,刚听到有点响动,那个家伙已经进来了,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掌砍在他后脖子上,他就晕了过去,什么也不晓得了,醒来才报的警。

技术人员勘察现场,除了门锁有撬动的痕迹,竟然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我们一直忙到天亮,毫无头绪。

那天是清明节。我赶紧给家里打电话,原本打算今天回去给爷爷奶奶扫墓的,又只得改期了。

回家的路上,正好经过你家楼下,一眼瞥见你在米粉店吃粉,不知是职业敏感还是肚子实在有点饿,我也走进了米粉店。

你扭过头来盯着我,嘴里还咬着一口粉,若无其事地说,嗬,警哥又干通宵了,不会是又发了什么大案子吧。

我挨着你坐下,看你的样子一脸疲惫,我问了一句,你小子又是一夜未归呀,你小子没干什么坏事吧。

你算哪根葱?你的眼睛有些浑浊,凑到我耳边说,警哥,你就是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啊。哎,给哥们透点风,看我能不能给你提供点线索,弄几个钱来花花?

我横你一眼,去去去,你给我放老实点,最好别犯事,到时我饶不了你。

待我回过头来,你小子已经走了。

粉店老板说,这小子其实蛮仗义的,特别是对他妈他姐,听不得半句不是,他要翻起脸来天不怕地不怕。几年前,他去上学,刚走到前面不远的地方,一辆汽车冲过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正在横过马路,他不顾一切冲上去,抱起小孩打了个滚,两人倒在地上,把人救下了,他好几个地方擦破了皮,好险啊,差点两人都没命了。

我说,他这是见义勇为啊。

粉店老板说,还见义勇为呢?小孩的父母还怪他把孩子吓着了,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唉,后来这小子看着看着就变了,没想到会变成咯样子,真是可惜喽。

我问,你还知道他有什么七七八八的事么?

粉店老板说,嗨,他就这样呗,至于他在外边搞些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噢,你的粉钱他已经付了。

什么?嗨,我真糊涂。

吃了东西,人也精神多了。我望了望你家楼上,几天没去看你妈了,脚步不由自主地往上走。走到楼梯口又折转身来,到小超市买了面条饺子水果和尿不湿。我有你家的钥匙,开了门,就听到你妈的声音,干崽来啦。

来得多了,你妈想认我做干儿子,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啊。我就喊她干妈,她就喊我干崽。一直就这么叫着,我已经习惯了,也感到格外亲切。

我把买来的一大袋东西放在床头柜上,朝屋子里扫一眼,就知道你这几天又没回来过。

我下了碗饺子,端到你妈面前。你妈很吃力地想起来,硬是坐不起来。我赶紧把她扶着坐在床头,披好衣服,我要喂她,她执意不肯。我看着她把饺子吃了。给她洗了脸,陪着她说了一会话。

从你家里出来,我总感到心里紧一阵酸一阵的,说不出的难受。

雨越来越大,我从米粉店出来,抬脚就跑,我还不时回头看看你有没有追来。

刚才你进到店里的那一刻,我一下子蒙了,心想,完了完了,又撞上鬼了。那次审我,你那目光像刀子一样吓人,你拍桌子的样子至今都叫我既反感又害怕。我试着探探你的口风,还好没我什么事。

我心里乱得很,像个无头苍蝇,不知往哪里去。走着走着,我一头钻进了游戏厅,平时我一打游戏就来劲,这个时候,我脑袋里一片空白。

说句老实话,我对你们警察从来没什么好感,穿着制服,耀武扬威,凶神恶煞的样子,你算哪根葱?吓谁哪,不就吓吓老百姓嘛,要说侦查破案,大多就是懒猫逮着个死耗子,真的遇上大案子,也就那么大能耐,破得了就破,破不了就算,拿着国家俸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就说鸡哥杀人的案子,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就是你们当警察的不知,至今还不是没抓到鸡哥吗?

话又说回来,与你接触久了,我才觉得警察里头还是有好人。

那次的事,要是换了另一个警察,我不晓得会怎么样。

我姐姐和我一样,从小命苦。我们从小在观湘门长大,几乎没去过什么地方。世界在我们眼里,就是老县城这么大点地方,我家和别人家也没什么两样,算是过得去。慢慢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发现世界大得很也好玩得很,又开始羡慕起别人家的孩子,有个好的家,有个好爸爸好妈妈,要什么有什么,日子过得好开心。话说回来,我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坏就坏在我爸,从我懂事起,就没看过他有什么好脸色,对我和我姐还有我妈,不是骂就是打,好像我们都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这辈子注定是要给他还债。我妈是那种最普通的家庭妇女,没什么文化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想法,自己受了委屈,经常躲着哭,生怕让我们晓得。我最反感的就是我爸经常骂我们是野种,他还欺负我姐,我妈和我爸大吵了一回,从此不再理他。

好在还有我姐对我好,从小到大,我姐什么事都让着我,什么事都为我着想。只要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快活很温暖。为了让我多读点书,她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她去广州打工,把钱寄回来供我上学,给我妈治病。

我姐不太爱说话,是那种只认做不爱说的人。妈妈问她在外面干什么,她说是在酒店里当服务员,妈问她辛苦不辛苦,她说不辛苦。后来不知怎么得了一身病才回来,本来还算漂亮的姐姐一脸憔悴,更加不爱说话了。我有时发现她一个人躲在房子里哭,问她,她抬手把眼泪一擦,强装着笑脸说,我没事,你不要告诉妈妈。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姐姐又出去打工了,不过这次没有出远门,而是在本市,说是在餐馆里当收银员。

那是个夏天,我接到你的电话,要我到派出所去接我姐姐。你没有多说,我也没有多问,一路上,我有一种预感,姐姐出事了。

我一到派出所,直奔审讯室。门是关的,我一回头,你招着手在叫我。

来到你的办公室,姐姐蜷缩着蹲在角落里,脸上鼻青眼肿,身上却披着一件警服。尽管我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我还是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姐姐缩做一团,一直不敢抬头看我。

后来从你那里我才知道了大致情形,原来姐姐在河东卡拉OK一条街做小姐,有个男的唱着唱着就动手动脚要干那事,说好价包台费一共是三百元。可那男的完事只给一百元,姐姐拽住他要他补钱,他竟然骂我姐姐是婊子,给你一百元就不错了。我姐姐死活不放手,说我家里母亲有病,弟弟要上学。不等我姐姐把话说完,那男的就挥着拳头把我姐姐打了一顿,还把她的衣服扯破了。是歌厅里的人实在看不下去,打电话报了警。

我听到这里,肺都气炸了,我问你那奸人在哪里,一边说着一边往外冲,我要找那奸人拼命,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你一把拽住我,对我大吼,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由着你胡来吗?

我还是一个劲地往外闯,没想到你的手在我肩上使劲一摁,我好像被电麻了一样,浑身没了力气。

你的脸色也很难看,你对我说,那个男的不是个东西,我们已经把他送进了拘留所。你姐嘛,本来也是要受到处罚的。考虑到她也是受害者,再说我们了解到你家里的情况,你姐真不容易,你就把你姐接回去吧。

你把我拉到一边,轻轻地说,你是个男子汉,好好干点正事,好好保护你姐,不要让她再出去干那事了。

我扶起我姐,双手能感到她的全身还在发抖。走到门口时,姐姐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角,暗示我她身上的警服,我连忙对你说,警官,这衣服是你的吧?

你点点头说,没关系,先穿回去吧,以后再给我就是。

我一连说了几个谢谢,心里五味杂陈,搀扶着我姐走出了派出所。

我从外地办案回到社区,社区主任告诉我,你姐出车祸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才多久啊?才一个多月呀,她怎么就死了呢?震惊之余,我的心在隐隐作痛。

社区主任是个快嘴,她说你姐死得蹊跷,那是个大白天,她被汽车撞得飞出去好几米远,当时围了好多人,救护车把你姐拖到医院,人就已经死了。那人只好自认倒霉,赔了三十万元才算破财消灾。

我气愤地说,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被人撞死了呢?那个家伙真该死!

主任说,后来听人讲,她好像是自己故意撞上去的。

会有这种事?她又是为什么呢?

后来,我去交警队打听到,那个开车的就是曾经在歌厅欺负你姐的那个奸人。那个人并不知道被撞的人就是你姐,就是那个曾经被他伤害过的姑娘。他没有逃逸,而是立即拔打了120,并随救护车一同去了医院,一直守候在医院。

再后来,你给我看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粉红色封面的小笔记本,一看就是女人用的。里面零零散散地写着一些歪歪斜斜的文字:我是多么渴望爱,多么需要爱啊。认识他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我爱他,他也爱我。可是上天为什么又要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呢?叫我有爱爱不得。我这辈子已经没有爱的权利资格了,我真的不想活了。世上的男人都是畜生,我的一辈子都被他给毁了,我恨死了他!

你姐为什么会写下这样的东西,那个他是谁?这个他又是谁呢?你发了疯似的到处去找那个男人,诅咒发誓要把那男人碎尸万段。

直觉告诉我,你要找的那个人,不一定是那个奸人,也许另有隐情。可我一时又没有证据,说了你也不会听。

一想起你姐,我内心就忐忑不安,我到底在担心什么?我叫上社区主任一起上你家去看看。

你妈叹着气说,我那妹子真是命苦啊,造孽啊。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我们陪着你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你妈抹了把眼泪说,正好你们来了,我想跟你们说点事,我那苦命的妹子走了以后,不是赔了三十万么,这钱我是从来没见过,还不晓得我那不争气的东西把它弄到哪里去了。

主任问,那钱他没交给你吗?

你妈说,我也是活不了多久的人,那东西已经三十出头的人了,又没成个家,将来怎么过呀。你们能不能帮我管管他呀?我就这么一个宝崽啊。

我鼻子一酸,连忙表态,干妈你放心,我一定会帮的,给他找个正经事做。

一天晚上,我把你叫到派出所。你一进来,往我面前一坐,两只脚跷到桌上,嘴里叼着烟说,警哥,是不是又要市民协助破案哪?我恨不得一口唾沫吐在你脸上,你姐那事赔的钱哪去了?

你不屑一顾地说,我不知道。

你妈不放心,这是你姐的命换来的。

我知道,怎么?这钱还要归你们警察管啊?

我看你真是蒸不烂煮不熟的东西。

好了,没事了吧,我走啦。

不久,我被派到省厅跟班学习两个月。

我从省厅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到你家去,去看你妈。

碰巧,你也回来了。你一见我,扑通跪在我面前,连叩了三个响头,我拉都拉不住。

你妈哭着说,宝崽啊,要不是你这个警察哥哥和社区的人,我早就死了。你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啊,不要再给他们惹麻烦。

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怕你妈掉眼泪,我看到你的眼泪滴落下来。

没过多久,我的辖区又发了一起撬门入室盗窃案。那天凌晨两点左右,动感地带营业厅被盗走保险柜,损失价值一万多元。

真是邪门了,上次车站路佐巴达餐厅入室抢劫案还没破,又发案了,难道这案子还跟着我走吗?我的头都大了。

我们调取现场的监控视频,影像有些模糊,大致能看出嫌疑人为两个男人,年龄在三十至四十之间,一个较高稍胖,另一个稍矮偏瘦,犯罪嫌疑人先后三次踩点。两嫌疑人驾驶一辆无牌的黑色轿车作案。我们对这时段沿线路面监控视频进一步追踪,发现两嫌疑人在作案过程中出现过一次意外,车子从现场返回一次。我们分析是没有撬开卷闸门,可能是回去接工具。我们又根据沿路上汽车尾部刹车灯转向灯追踪,分析出他们的作案轨迹,前后二十多分钟,到拿东西的地方仅仅停留两分钟,说明嫌疑人对地形相当熟悉,回去拿东西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嫌疑人的落脚点。

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了两嫌疑人的大致藏身地段。

这些天,我一直守在所里,把两个案子的视频反反复复地看。南方的夏夜特别闷热,烟灰缸里的烟蒂一会又满了。突然,我眼前一亮,在动感地带营业厅的监控视频上,发现了一只小狗。嘿,我兴奋地跳了起来。

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条宠物狗很有可能是被嫌疑人顺手牵狗了。我们就来个以狗找人。这一方案很快得到专案组的认同。

乖乖是死是活呢?一般来说,不可能把宠物狗杀来吃,那么嫌疑人把它带去了哪里?藏匿在何处?

转天上午,我着便装对全市的宠物店一个一个地排查。

傍晚时分,在市工人文化宫附近的一家亲亲宝贝宠物店里,终于找到了与照片上基本一致的宠物狗,黄毛,胖墩,我确认它就是乖乖。

我问,老板,你这条狗怎么卖?

老板说,这狗是有人寄存在这里,要做美容的。

我问,你应该还记得这狗的主人是个什么模样的人吧?

老板思索片刻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高高大大。想了想又说,他穿一条灰色的旧休闲裤,头发上有一撮白毛。

三十多岁的男人,穿一条灰色的旧休闲裤,头发上一撮白毛。难道说这个人会是你吗?

我和一个同事就在宠物店里守株待兔。

一连三天,目标没有出现。

第四天中午,我们正感到肚子有点咕咕叫,想去旁边吃点东西。忽然,老板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一看,愣了一下,街面上走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高高大大,穿一条灰色的旧休闲裤,头发上有一撮白毛。果然是你。

你进到店里,气冲冲地说,老板你怎么搞的,这么多天了还没搞好。

老板说,对不起,有事耽误了,我马上就给你搞。

真的会是你吗?我来不及多想,趁你不备,悄悄绕到你身后,刚要伸手抓你,你警觉地朝前一扑,然后回身一个扫膛腿,好在我早有防备,躲过这招,你抓住这个空档,拔腿就逃。

你小子也太小看我了,我一个猛虎扑食,把你扑倒在地,我同事冲上来把你按住。在我给你铐上手铐的那一刻,你也惊呆了,死死地瞪着我。

在派出所里,你起先还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一不承认作案,二不供出同伙。

所长说,小子,你还不说实话?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让你看一样东西吧。

我把乖乖牵了出来。

你的脸抽搐着,嘴角嗫嚅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你低着头说,我晓得迟早会栽在你的手里。听得出,你把这个你字说得特别重。

顺藤摸瓜,我们去到熙春路一茶馆,你的同伙正在里面打麻将,进去就把他抓了。

接下来的事就顺畅了,你那同伙可没你狡猾,竹筒倒豆子一样,不仅承认了上次车站路佐巴达餐厅被盗案,还供出了几起警方不知道的案子。

我总算可以好好睡个安稳觉了。

送你去看守所的那天,我问你,你怎么会把那条狗牵走?你说,我姐生前最喜欢养狗,她有过一条宠物狗与这条狗一模一样,只是不叫乖乖,而是叫BB。之前,我从动感地带营业厅路过,看到了这条宠物狗,当时一看就像看到我姐一样,我就想把它带回来。后来一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个一窝端。那晚我把宠物狗带了回来,又怕被你们发现,我就想给它做个美容。

你突然换了种语气对我说,警哥,我好想我姐姐,告诉你吧,我姐姐有个好听的小名,叫兰花花,是我娘起的。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你接着说,我娘年轻时候就特别喜欢唱兰花花这支歌。还听嚼舌根的人说,当年和我娘谈恋爱的那个湘钢的帅哥,就是兰花花那里的人。

噢,这倒蛮有趣的。我若有所思地说,你怎么会想起跟我说这些。

警哥,求你一件事喽,请你千万莫告诉我妈。如果我妈问起,就说我在外边打流去了。

嗯,我长吁一口气说,你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转眼到了年底,鉴于你在两案中都是从犯,而且有立功表现,还有你家里的特殊情况,法院判了你有期徒刑三年缓期三年执行。

从看守所出来,我就直奔家里。我不知道我妈怎么样了,我更担心她会不会知道了我被关进去的事。

回到家里,有社区的两个阿姨在陪我妈说话,我妈有说有笑,一见我回来,抱着我左看右看好一阵,哽咽着说了一句话,宝崽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看看家里,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我一切都明白了,你真是一个守信的人。我的事,我妈不知道。

一会你也来了,带着一盒生日蛋糕,还带了一瓶酒,记得是曾国藩家府酒,这种酒原先火过,市面上早就没有了,不知你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你笑着对我说,你总算回来了,今天是你妈的生日,我和你一起好好尽尽孝。

阿姨做了几个菜,你和我一起点上蜡烛,唱起了生日快乐歌。在我的印象里,我是第一次陪我妈过生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警察喝酒,也是我第一次喝了那么多酒,却没有醉。

你一边喝着一边还讲了一堆曾国藩的好话,说毛主席和蒋介石都特别佩服曾国藩,以他为榜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文化不多,知道的少,但我也听说过湘军。

你说,曾国藩有句名言:只要有学问,就不怕没饭吃。说得更明白一点,只要你有本事,就饿不死你。

我说,我懂你的意思,可我什么本事没有。

你还年轻,不要就这么糟蹋自己。

不快乐不冒险,要青春有屁用!我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把那个屁字说得很重,其实也是说给你听的。

你说,你呀,这么大个人哪,不要老在外面打流了,找个正经事做,好好孝敬你妈。你妈真的不易。如今,你姐走了,你们这个家就指望你了。

天底下真有你这么好的警察!这事要在过去,打死我都不信。

你还真的帮我找了工作,是物流公司仓库保管员。我知道这已经是难为你了,我这种人谁会要,谁还敢要?人家都是看你的面子。

我在物流公司仓库才几天,管事的小子看我不顺眼,老是找我麻烦,说我在仓库里抽烟。我说我没有,我再混帐也不至于把自己给烧了吧。

听说这家伙是什么局长的小舅子,狗仗人势专门欺负人。

他说,你一天抽两包烟,抽个不停,不是你还有谁?

我说,我承认我烟瘾重,可我真的没有在仓库里抽烟,再说你讲话得有凭证。

他偏偏不信,捡起地上一个烟蒂说,这地上发现的烟蒂子就是证据,你不承认是你的,你就找出这个人来。

真是黄泥巴掉在裤档里,不是屎也是屎。

我火冒三丈地说,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老子没做,你要老子承认什么?你想死啊?

他说,你既不承认是你抽的,又找不出那个人来,你就不要在这里做了。

我气得指着他的鼻子骂,你混蛋,不做就不做,你冤枉老子,老子就对你不客气。我挥舞着拳头要打他,被人拦住了。

管事的很快就告到你那里去了,真是恶人先告状。

你对我说,你也是,动不动就发火,你要晓得,这世上,哪碗饭都不容易吃啊。

我说,算了,你就不要管我了,我还不信了,天底下就没有我的活路。

过了几天,你又把我介绍到河东宝塔路一个小区当门卫。

我想这回我一定要好好干,不然对不住你。

我上班的第三天中午,有人在传达室外边窃窃地讲话,还指指点点。我不认得他们,也不晓得他们讲些什么,没有当回事。到晚边下班的时候,有人就大声喊叫,什么人都可以当门卫,我们这小区还有安全可言吗?马上有人跟着起哄,这是谁做的好事?犯罪分子当门卫,还管不管我们的死活啊?

这回我听得真真切切,他们不光是骂我,还是在骂你,这叫你以后怎么混哪?我不能让你背黑锅。我从里面冲了出来,指着他们说,你们都不要说了,有什么冲我来,不关警察的事。是我不该来,是我不该求警察帮忙。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现在就走。

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让人心里明镜似的,好不惬意。

年关将至,越怕事越来事。郊区南岭村发生一起杀人案,死者竟是你的父亲。正因为是你的父亲,是我辖区的居民,分局通知我立马赶去现场。

听到这个噩耗,我的心忽地一沉。

那是郊区的一个村落,你爸和那个女人就租住在村东头一栋坐东朝西的民宅里,屋前是一片农田,门前几棵柑子树和无患子,屋后是一片小山林,长着一丛楠竹,地理位置比较偏僻,有堂屋、卧室、厨房和卫生间,大门敞开,室内电灯亮着,电视机呈待机状态,窗台前一书桌的抽屉半开着。死者头南脚北仰卧于床前的地上,地面上有一滩血迹。

报案的是那个女人。她说前两天她去了女儿家,刚一回来,见大门虚掩着,叫了两声没人答应,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拉开卧室门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老头子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为何被人杀害?是情杀还是仇杀?抑或是谋财害命?

现场的门窗完好无损,室内物品也没有被翻动,床头的几百元钱和手机还在。市局分局的法医连夜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你父亲死于“毒鼠强”。

奇怪的是,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打斗、投毒的痕迹。难道这里不是案发现场?

市局刑科所DNA技术员赶赴省厅,对现场提取的血迹进行DNA检验。现场提取的血迹是不是与案件有关,能不能从中检验出潜在的犯罪物证成了侦破此案的关键。

回到所里,我心里特别难受特别纠结,我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个噩耗告诉你和你妈。你妈曾经对我说过,对你的父亲,她早就当他死了。他在外边有多少女人,如何风流,甚至是死是活都不关她的事,她不想知道他的任何事情,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你的生身父亲,仍然是你妈的合法丈夫。

外面发生了什么,你妈一概不知。

你对你姐的死耿耿于怀,一直还在找那个男人报仇。你总记得你姐在本子上写下的那几句话,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他毁了我,我恨他!

那个男人长什么样?究竟在哪里?你却不知道。

那天你妈总感到心闷不安,说是眼皮子老跳,她本来就迷信,老担心你要出事,要我把你找回来。你一个大活人,整天吊儿郎当的,这叫我到哪里去找啊。你妈开了口,我只有硬着头皮去找。我开着车,把我所能想到的地方,茶楼、网吧、麻将馆都统统找遍了,连你的鬼影子都找不到。

晚上你自己回来了,谁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妈摸着你的头,静静地看着你说,宝崽哎,我已经是快要见阎王爷的人了,你姐已经走了,我们这个家就只有指望你了。可你一天到晚在外边瞎混,看来也是指望不上了。你生在我们这样的家里,你也是命苦,造孽啊。你呀,也不要整天在外边打打杀杀,找这个报仇找那个报仇,你就踏踏实实过日子,要是将来还能找个姑娘成个家多好哇。

你安静得像根木头,杵在你妈的床前。

你妈尽力挪动了一下身子,往床头靠了靠,仰着头长长地吁了口气,缓缓地说,宝崽哎,有一个故事我一直想讲给你听。从前有个人与别人有仇,总是不能排解,成天闷闷不乐。有人问他说:你最近怎么回事?老是不开心,人也憔悴了。他回答说:有人伤害了我和我的家人,我要报复他,可我又找不到他,也想不出报复的办法。又有人告诉他,只要你学会一种咒语,就可以伤害那个人了。但有一点,那咒语往往在伤害别人的时候,就先伤害了念咒语的人。这个人听了以后,一点不犹豫,反而很高兴,连忙说,请教我这咒语吧。只要能伤害仇人,报复他,我宁愿自己也受伤害。

你鼓起眼睛望着你妈,你不明白她为什么给你讲这么个故事。

你妈又说,宝崽,世上的人往往是这样,因为心怀仇怨,所以想求得咒语,想报复他人,结果是不能如愿,因为你心中先起了仇怨,反过来伤害了自己。到头来,自己就会下地狱啊。

你还是不太明白,总觉得你妈有些怪怪的。

我脑子里很乱,警方对你父亲被害案的侦破进展缓慢,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个案子仍然找不到真凶。

那段时间我忙得晕头转向,我又在所里干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早上,我想回家去好好睡一觉,就在我经过桥洞口时,远远就看见了你。我一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一看,没错。我大喊一声就朝你冲过去。你小子跑得比猴还快,转眼就不见了。

我后悔死了,直骂自己是个猪脑子,我还有好多事要找你问个清楚,怎么能让你跑了呢?

那天中午,我在自家阳台上玩刀子,我将刀子一次次甩出去扎在木板上,口里恨恨地叫着,扎死你,扎死你,叫你不得好死!

你一进门就冲我说,你动不动就玩刀子,还嫌刀子伤害你不够啊。

我说,我就喜欢玩刀,只有刀在手里,心里才踏实。

你问我,你这是要扎死哪个?

我说,哪个?我扎死自己可以吧。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不会明白的。

你说,你老是把刀子带在身上多危险,打架斗狠也犯不着动刀子啊。你要知道,你一刀子下去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刀子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不能滥杀无辜吧。

我嘿嘿地冷笑着说,你是警察你有你的一套,我有我的一套,这世道,谁无辜谁该死,谁又说得清呢。我们每天在社会上混,刀刀见血,这个社会是会流血的。再说,杀一个人与杀十个人没有什么区别,关键是看这个人该不该杀。也许你认为他不该杀,律师还要为他辩护,我却认为他死有余辜。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

我还是那句话,不快乐不冒险,要青春有屁用!我们两个根本不是一路人,你说服不了我,我也懒得跟你多说。我收起刀子,走人。

有时候想想,我真替你感到不值。你这个人对谁都好,就是对自己不怎样,和你一起进公安当警察的,好些人能力不比你强,本事没你大,干活没你多,都比你混得好,升官发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是因为他们会吹牛拍马会走夜路子。你呢,呆滞一个,只晓得做事,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警察,不占不贪,你图什么呀?

我对你说过,哪个当官的瞎了狗眼,你告诉我,我帮你出这口恶气,我要打瞎他的狗眼,叫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敢。

你瞪我一眼,威严地说,你不要胡来!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少给我惹事。你只要能管好你自己,我就替你烧高香啦。

你看看你,有时我真觉得你窝囊。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

这年头,钱真不经花,我好不容易搞了几个钱,三两下就花完了。我再次溜回家里,看能不能找到点值钱的东西。轻手轻脚进到屋里,我妈睡了,我不想惊醒她。我翻箱倒柜找了好久,什么也没找到。正垂头丧气,不小心撞翻了角落里的一个箱子,我生怕我妈醒来,还好没有。我回头去扶起那个箱子,里面滚出个皮夹子,打开一看,有张小卡片,写着几行字:他不是我的父亲,他是畜生,他害了我,毁了我的一生,我恨他!我恨死他!

我不敢相信,再仔细看,真真切切是我姐的笔迹。

原来,害了我姐毁了我姐的人不是别人,却是我的父亲。

真是晴天霹雳!我惊呆了。天哪,世上哪有这样的父亲。

我们一家被他害成这个样子,他却找个野女人,还在外面逍遥快活。

如果可以选择,我决不会选择他做我的父亲。

我真恨不得马上杀了他。

我早就知道他租住的那个地方,那个女人我也见过。

有次,我急着用钱,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就想到他那里去要点。我说,你给点钱我用急,算我借你的也行。

他板着脸说,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要钱了就来找我,平时你们都不理我。我不是你的父亲,你也不是我儿子。

我牙齿咬得咯咯响,是你自己做得出,还要倒打一耙,算你狠,我跟你一刀两断。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很早以前,我偷偷地去湘钢找过我妈曾经喜欢的那个男的,他早已成家,看那人面相与我姐和我的确有几分相像,又不太像。我百思不解,为什么会这样?

我连续几天去到他租住的地方,把那里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那几棵树,那一片菜地,那几间房子,那几个窗户,还有他和那个女人进进出出的身影。我发现还有一个女人,不知是什么关系,我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了,只是把所有这些都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有时,我看到他的出现,真想那个人不是我的父亲,甚至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在等待一个时机。

我跟踪了好长一段时间,发现他几乎每天都会去村头广场上跳舞,那个女人总会提个塑料袋,带些面包、矿泉水之类的东西。

我想到了下手的机会,眼看就要成功了。

这几个月,我去过哪些地方,过的什么日子,我都不记得了。我差不多天天做噩梦,多次想到了死,想过多种死法。可是,冥冥之中好像总有一双手把我抓住。也许是鬼使神差,在外逃亡了这么久,我又偷偷地溜了回来。

那天傍晚,我来到三大桥上,有几个人在放夜钓,我扑在栏杆上,望着两岸万家灯火,我就想为什么没有我的那一盏?我也想像他们一样安安静静钓钓鱼,也想有个老婆,有个孩子,有个自己的家;望着来来往往的汽车,我也想有台汽车,不要宝马不要奔驰,有台吉利金刚也好啊。我一会想我姐,觉得我姐太冤了,一会又想我妈,要是我走了,留下她一个人怎么办?一会又想鸡哥,鸡哥在哪儿?我还想起了你,唉,我真想为你做点什么,可我这个样子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忽然听到有人喊叫一声,鱼上钩了。不一会,果然钓到了一条鱼,另几个人都围了过去。

我就像这条鱼,注定是跑不脱的。我突然灵光一现,对啊,我去自首,我去向你自首。让你亲手抓了我,你肯定会很风光,上头应该会给你记一大功,还会让你上报纸上电视,给你升个所长局长当当吧。

十一

那天一大早,就听到有人敲我家的门。我打开门一看,是你?真的是你。我被你吓了一大跳。

三个多月过去了,你父亲被害案迟迟破不了。我们都清楚,任何作案现场总会留下或多或少的痕迹。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还是在哪个地方暗藏着什么玄机?侦查办案有时候也是需要一点运气的。技术人员从检材中发现了遗漏的几根细纱,像是粗纱手套上挂扯下来的纤维,手套纤维DNA检验成了侦破此案的最后一根稻草。奇迹终于出现了,现场手套纤维上竟然检测出了一未知名男性的基因型,国家DNA数据库内成功比对出一名有盗窃前科的违法犯罪人员。

这个人不是别人,竟然是你。可是你早就失踪了,警方把你列为了网上逃犯。

你一下子老了许多,像个干瘪的老头。

你有气无力地说,警哥,你把我铐上吧。

我犯难了,家里没有手铐。

你说,没关系,我跟你去所里。

我做梦都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你父亲的凶杀案告破,你投案自首,让我们做警察的都感到特别震惊。

你说,原本是想用那把刮刀去杀他的,想来想去还是下不了手。你又想过用氰化物,你跑了好些地方,那东西不好买,而且价钱太贵。

你承认,你曾经设想过许多种方案,案发那天晚上,你父亲和那个女人又去跳舞,一袋吃的东西放在场地边上。你趁人不注意,用棉签醮上“毒鼠强”,挤进蛋糕里。

我突然想起什么,问了一句,你戴手套了吗?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你面无表情地说,重要的是我终于把仇报了。

过了一会,你对我说,我还有件事向你坦白。那天我去找洋妞,身上没有钱,我就拦了辆的士,叫他把车开到方家围子一个没人的地方,我用刀子逼着司机拿出钱来,司机吓得要死,把钱包里的钱都给了我。我一看,就这么点。我把刀子在他腰上顶了几下说,哥们,我要钱不要命,全都给我拿出来。司机只好把自己座垫下隐藏的钱拿了出来。

我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淡淡地说,反正是一死,要死卵朝天,但我不想带着这些去见阎王爷。

你在看守所里吵着要见我,你神情呆滞,木讷地说,我知道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再说,遇上你算我倒霉,你就是我生命里的克星。我是个要死的人了,我最后还有一个请求,让囚车走我家门前过一下,我要看看我妈最后一眼。

看得出,你是在哀求我。我向领导作了汇报,得到了批准。我们破例打开了你的手铐和脚镣,我和两个同事陪着去你家。

你一进门,扑通一声跪倒在你妈面前,妈呀,这次我又要进去了,从小到大老是惹你生气,让你为我担惊受怕,我不是东西,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吧。

你起身端来一盆热水。我和你一起把你妈扶着坐好,你再次跪倒在你妈面前,抓起你妈的双脚就往水里放。

我赶紧把你扒开,先用手在水里试了试水温。你发火了,一把将我推开,不要你充里手,她是我妈。

你妈把脚缩了回去,指着你说,你这个宝崽哟,你怎么能这样对他说话呢。

我说,大妈,您别生气,让他给您尽尽孝。

你一边帮你妈洗脚,一边哭着说,妈,我长这么大从来没给你洗过脚,是我不好,是我不孝。

你妈早已泣不成声,不停地摸着你的头,就像是摸着刚出世的婴儿。

你哭诉着说,妈呀,我这辈子没办法报答你的养育之恩,我不配做你的儿子,真的很对不起。以后啊我不在你的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的眼泪落在你妈的脚上,你妈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哽咽着好久才说出话来,宝崽啊,是妈对不起你,没有给你一个好的家,下辈子你一定要投个好人家。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你父亲和你的事,我不忍心告诉你妈,我会一直瞒下去,能瞒多久算多久吧。

一天,我办完案子在回所里的路上,手机响了。所长说,他在看守所闹绝食,指名道姓非要见你。我二话没说,赶到了看守所。

你望着我,长长叹了口气,警哥,我对不住你,要是有来世,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我要和你做兄弟。你想了想又说,我能不能还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我不假思索地说,可以,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我能做的。

你的眼里含着泪,鼻子抽了几下,说起话来有些哽咽,我姐出车祸时赔的那三十万,我一分钱也不敢动,我自己没本事,这辈子都没有好好孝敬我妈,这钱是我姐用命换来的,我想留着给我妈养老送终吧。那存折就藏在我姐的遗像后面。

去到你家里,我们在你姐的遗像后面找到了那本存折,的确是三十万元,一分钱没少,从没动过。

突然,从你姐的遗像框里掉落出一张巴掌大的照片,我捡起一看,是个男人,长得方头大脸的还算英俊。这个男人我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所长瞪大眼睛,一拍脑门说,哎呀,这个人就是那个鸡哥啊。

照片的背面还歪歪扭扭写着几句话,我一看,是你的笔迹:警哥,最后请你帮个忙。在我死后把我的眼角膜捐出来,还有肝肾什么的,能用的都捐出来,不要钱,一分钱都不要,算我赎罪吧。

欧阳伟,湘潭市公安局警官培训中心高级教官、湘潭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湘潭市政法文联副主席。

责任编辑 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