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的话] 宋春舫(1892-1938)是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戏剧先驱,也是西方戏剧的重要引介者。他对戏剧的论述主要集中在《宋春舫论剧》(全书3册,分别出版于1923、1936、1937年),既有对西方戏剧渊源与流派的介绍,又有对中国戏曲传统与革新的评价。除此之外,学贯中西且熟谙外语的宋春舫,还曾以法语出版过若干著作。此事很早就为英国作家毛姆所知,一九一九年毛姆访华,拜见当时任教于北大的宋春舫,毛姆事后将会面经过记于散文集《在中国屏风上》(1922年出版,有2013年译林出版社出版唐建清译本),其中写道:“(宋春舫)在学校讲授的课程是戏剧,最近还用法文写了一册有关中国戏剧的书。”一九六八年一月,台北《纯文学》杂志刊载宋春舫之子宋淇(林以亮)撰写的《毛姆与我的父亲》一文,文中说:“我父亲一共用法文写过三本书,一本讲中国戏剧,一本是中国文学史,另一本是旅行游记《海外劫灰记》,当时我自己的法文程度不够,看不出他文字的功力如何。后来拿了那本游记给一位法国学者看,据他说,写得同法国人一样,看不出来是外国人写的,连腔调都是纯法国味的。”近年,陈子善教授重新集结宋春舫文字,编为《从莎士比亚说到梅兰芳》一书,书中序言亦提到宋春舫曾出版有数本法文著作。
从戏剧研究的角度切入,宋春舫以法文撰述的中国戏剧著作应当是最引人注意的一本。事实上,早在一八八六年,晚清外交官陈季同已用法文写就《中国人的戏剧》一书,于巴黎出版,以中西比较的视角,向法国读者阐扬中国古典戏曲之美。可惜宋春舫以法文写成的中国戏剧著作,标题已不可考,相关材料难寻,倒是他另外两本法文著作仍可在国内外部分图书馆寻得。一本是《海外劫灰记》,一九一七年于上海出版;另一本是《中国当代文学》,一九一九年于北京出版。
《海外劫灰记》共收有散文三十篇,中文标题为宋春舫本人所写,法文主标题直译是“走遍着火的世界”,副标题意为“一个天朝子民在旅途上的铅笔速写”。“走遍”一词,点明本书的游记性质。世界之所以“着火”,是因为宋春舫写作此书期间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欧洲炮火连天,而中国共和体制肇建,战乱频仍。“铅笔速写”则是自谦之语,提醒读者全书写作系兴之所至,不需过分认真对待。
然而,宋春舫是否真的不假思索,随意下笔?从他巧妙经营的文章架构、法语的用字遣词等看来,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当时才二十多岁的宋春舫,往返欧洲与中国之间,既感受到西方文明的新奇与冲击,又屡屡回头观照自身传统文化。幽默酣畅的笔墨下,满溢着他最初接触现代文明的喜悦,但动荡的世局又迫使他不得不严肃比较与思考东西文化的优劣和竞争,在轻松如行云流水的文字间,暗涌着对自己、对民族、对世界人类的各种质疑与揣度。
一九三二年,年届不惑的宋春舫进入上海银行,这期间由他主编的《海光月刊》固定登载其欧游杂记,后集结成册,以《蒙德卡罗》为名出版。同早年出版的《海外劫灰记》相较,《蒙德卡罗》谐趣不减,唯昔日少年的感时忧国,已被人生历练之后更为含蓄圆融的雅量所取代。尽管如此,不少年轻时候的心得或体验,仍然可以在《蒙德卡罗》里观察到一些痕迹。例如西方人分不清中国人、日本人,因而给宋春舫带来困扰,此事在《海外劫灰记》与《蒙德卡罗》两书中各有例证。《蒙德卡罗》并非《海外劫灰记》的译本,也不是根据《海外劫灰记》改写,而是宋春舫前后十五年间思索中西文化差异的进程。《蒙德卡罗》近年重新印行,收入辽宁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六年汇编的《欧游三记》。读者若将《海》、《蒙》两本游记对照阅读,当可读出作家的心路历程。
除了上述法文专著之外,宋春舫在一九二一至一九二二年间,也就是他返国任教以后,还曾经为《日内瓦期刊》撰写过两篇文章,分别题为《过去与现在的中国戏剧》、《中国诗歌》。但总的来说,宋春舫的法文著作以《海外劫灰记》的流传为广,例如法国国家图书馆迄今仍收藏有本书,系一九一七年上海东方出版社印行的初版本。本译文即根据这一版本。
要特别说明的是,宋春舫固然旁征博引,见多识广,但《海外劫灰记》毕竟是散文随笔,不是学术论文,所以各篇所引述的诗句、典故等,偶有疏漏或讹误,为保留原作笔触,译文中未予修订,也不加以注解。宋春舫原文所附脚注,因数量不多,为精简篇幅已并入正文。书前原有友人和作者自题中文旧体诗,这次刊出时未予保留。
全文约三万字,拟分四期刊出。
中国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意大利与土耳其之间的战争,以及当前的世界大战,一波波连续爆发,丝毫不让人有喘息余地。一九一六年,适逢我在“拉法叶号”船舰上横渡大西洋两岸,美墨两国的战火点燃;犹记得先前几年欧洲大战淌血成河时,美墨这场冲突才刚初生萌芽呢。这一场又一场的兵燹人祸,足以证明我这本小书的标题,而且也说明了它写作的环境。
这一页页文字,时而严肃,时而说笑。不可预期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发生,所以前前后后也修改了好几次。原先并非为了我的同胞而写,也不是为了写给旅居中国的欧洲人。在中国的欧洲人读了,大概会把自己当成恶棍,因为我这些文字足以给予他们丰富的反省材料。中国人读了,则绝对不会谅解我对政治的看法,因为有时太过大胆狂妄,有时又或许太食古不化。
唯一的优点在于,书里的片段都是我一时心血来潮写下来的。意所至,笔亦所至,坦白到有些段落甚至显得太过随兴。我骨子里那股喜爱装腔作势的本性,大概很难原谅这本书。
宋春舫
一九一七年三月二十四日于上海
一出发,就向死亡更迈进一点。
——雨果
我离开中国的时候,革命正开始要向四面八方扩展。袁世凯过世不久前一再上演的事件,就是中国各省一个接着一个宣告独立。中国革命的原因,数都数得出来。革命无关乎什么热切期望,老百姓没热情到想看见中国人自己治理中国。走在大街随处可证,中国人这个民族根本少之又少关心政治独立与否,而且只要让他们安心营生,他们就会心满意足。所以革命的原因是经济方面的动荡;表面上看不出来,但这是无能政府不可避免的结局。其实中国人对清廷本身没什么意见,但就是怨他们治理无方!
没亲眼见识过中国的欧洲人,打从心眼里以为中国革命真是场奇迹。但是方方面面来说,它都远不同于一个半世纪前在法国上演的革命大戏。而我也敢说,如果满清政府的大人们多点儿马虎,别那么认真计较,如果广大的老百姓们聪明点儿,别让天灾人祸搞得一发不可收拾,那革命还不见得会成功哩。
一直到一九一六年我回到同胞身边时,这场浩大的革命盛事还老让我有所幻想。本来我还相信它会给政治跟社会方面带来确确凿凿的好处,但我后来却大失所望,坦白说我看不出它给百姓带来什么好处。唯一切身感受到的结果,就是辫子没了。这倒是让有些汉学家到今天还在抱怨,因为他们觉得那玩意儿活灵活现,把中国人的性格都给刻画了出来。
虽然我的冒险精神十足,老被同乡们责骂,但那一天,当“努比亚”(Nubia)号轮船离开吴淞老家的心灵堡垒时,我的心可还是揪在一起的。人怎能离弃故乡,尤其是正当同胞们互动干戈的时候?虽然人们总说,祖国就像你一生挚爱的那个女人,不管她到头来怎样不忠,怎样任性。
印度给我留下无法忘怀的印象。站在那些壮阔恢弘的建筑前,古老神话历历在目;在喀利亚(Kayraha)与提里巴提(Tripatty)神庙前,我掉入无止境的神游里。人性尽管脆弱且虚浮,总还是成就了一些作品,让人着迷于它的永恒无限。过了不久之后,同样的感觉再度出现。那是我来到金字塔底,细细寻思人面狮身的司芬克斯(Sphinx)谜样面容时。
一眼望去亚丁城(Aden),它坐落在干涸的岩壁上,穷凶恶极的环境叫我害怕。索马里人躺卧沙地,懒洋洋地拿着丝绸与鸵鸟羽毛好招徕过往游客。
对航向亚洲的人来说,红海是场梦魇。因为它隐约浮现的那几个小时里,热得足以让你窒息。不过人人都预期碰上的热浪,终究没有出现。相反地,是温柔的风伯(Le Sagittaire)一路伴随我们同行。
今日世界尽为白人所把持,唯独没法让四方风土人情乖乖听命。最显著的例子,就是他们在亚洲所耗费的力气。事实上在热带地区,黄种人的人力已是不可或缺,因为黄种人既比白种人耐劳又比黑人好用,哪怕在有些地方不受欢迎。所以在热带地区,白人现在没办法,将来恐怕也绝不可能不仰赖中国人或日本人。这一点也足以证明,人不可能所向披靡,不管使出多少力道想宰制天下。
参观博物馆的艺术品总让我心醉神迷。疯狂尝鲜的旅行者也都有这项狂热爱好。我曾经花上整整好几天的时间,远观也好,近看也罢,就为了研究那些名画。然而,有次我偶然看到一幅未来派的画,地点是在苏黎世新建的艺术博物馆里。从来就没有其他画作能够像这幅一样深深吸引我,叫我久久不能离去。画的尺寸不大。至于作者是谁,之后我也回想不起来。画的是一个半裸露的女子,倾靠着椅子。我在想她究竟是正在穿衣服,还是正在脱衣服。自问自答,倒也自得其乐。只是我绕着画转啊转,转了几圈反复观察,还是没法斩钉截铁下断语,说她到底是打算穿呢还是打算脱。女人啊,实在是神秘难解的一道题!
关于裸身露体这件事,我们还有其他更有趣的奇遇。人们常会这么描述,说中国人逛卢浮宫时,看到那些裸体画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这时导游就会亲切殷勤地对中国人解释说,在欧洲,人们认为裸体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反倒是半裸不裸,那才叫作惊世骇俗。中国人牢牢记下这个审美观,当天晚上来到了歌剧院。形形色色的女士尽收眼底,舞台上有,包厢里也有。她们个个身着低胸礼服,香肩微露,一身装束只能用轻薄短少来形容,似乎是为了印证剧院内外大家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家里呀,连一件像样的也没得穿。”中国人听到这话,实在是忍不住要跟朋友们告解,说他无论如何就是参不透欧洲。
只是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一场小误会。其他还有更多更大的误会。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不久,德国人千盼万盼,心急如焚,眼巴巴地就盼着日本宣布加入同盟国并肩作战。不久之后,一位中国学生来到柏林。他一从住所出来,忽然就被人群团团包围。震天价响的欢呼声中,他只听到:“日本万岁!日本人万岁!”想抗议也没用,因为他会的德文没几句。很快地,他就被一个德国男人扛在肩膀上,后面尾随一大群欢欣鼓舞的民众,冲进腓特烈大街(Friedrichstrasse)上的每一间咖啡馆里。红酒白酒、啤酒,甚至还有香槟,肉品、香肠,全都免费招待,他也毫不客气和大家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接下来的好几个晚上,同样的场景和遭遇不断重复……然后日本对德国宣战的消息传来柏林了。群众的欢欣鼓舞,一夕之间转为咬牙切齿的愤怒。但我们那可怜的同胞还一无所悉。当晚,他照旧出门,满心期望有同样的境遇。可他一出门就立马被逮。这回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在警局监牢里拼命狂喊,“我压根儿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克制一点,亲爱的朋友!这几天下来和我们大伙儿一起酒足饭饱,事到如今才满口否认自己是日本人,这岂不是太丢脸了。”事情拖了十天,多亏一位中国部长的要求,他才被放了出来。
显然洋人总把我们当成是日本人,特别是没了辫子以后。只是又有谁能想象没了辫子的中国人,是不是有朝一日可以戏谑地嘲弄洋人,耍个洋猴戏。再说皮肤的颜色到底不同,让人一眼就识破了!
倒是对洋人来说,中国人跟日本人的不同,不过就只是可可豆跟巧克力的差别罢了!
卢梭怎么办到的?十八世纪的社会组织架构还不太复杂,工业革命也根本还没起步,他为什么会挺身反对当时的社会与各种人类文明机制,并且鼓吹回到自然状态?要是卢梭生在今天,亲眼目睹人类文明催生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他会作何感想?
人类的贪婪没有界限,而文明恰好给了贪得无厌的人绝佳口实。于是欧洲征服世界与殖民的时代就这么开始了。天下万物任其所有,但不幸的是,天下万物不是漫无限制的。平衡的理论产生摇摆,不可避免的事情也就发生了。
在中国人的眼里,文明一词恰好证明了这句话:“拳头硬才是硬道理。”不然的话,英国有什么权力强迫我们吸食鸦片?日本怎么有办法向我们提交《二十一条》?那是为了用文明教化我们,让我们更加明白文明带来的好处。只是文明是要付出代价的。中国跟欧洲国家接触以前,本来是个富强的国家,但今天却是哀鸿遍野。这么说吧,文明,它的代价可还真高!
文明也为人的自私自利提供正当性。在所有社会机制当中,中国人的家庭纵有百般缺点,总还是一种利他主义的具体实践。都说百善孝为先,这就显示亚洲人的社会里,多半有牺牲自我的观念。虽然现代化的亚洲社会在进步,但日本人的家庭观念还是不可动摇,中国革命的巨变也没能让家庭消失。那么,欧洲人的家庭是什么样呢?且看法瑞尔(Claude Farrère)《文明人》(Les Civilisés)的描述:
家,就是座监狱。这座监狱外加亲情、友情种种锁链,越显复杂。一个家庭,就是夫人、先生,再加上另一个人;一群哭闹又全身脏兮兮的小孩。再加上一点做牛做马,一点荒谬可笑,一点不光彩的事,混合起来倒还挺吸引人!
其实,文明的脚步是跟着个人主义走的。某些人身上的个人主义走过了头,就发展成利己主义,极端自私并且损人。
也就是利己主义,才让文明人这么定义中国的治外法权:“我们要的不过就一件事,希望好好儿被保护。实在是因为贵国乱无章法,所以我们才认为有必要在贵国土地上争取些领事裁判权。”永别了,中国人当家的主权!
每个人的智力才能的确不尽相同,自我发展的机会也有所差别,不过天下人心或多或少有些相同的情感。这就是文明人还无法理解的,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不断想教化全世界,好让大家变得更文明!
经过一段漫长的航行之后,内心总渴望重见陆地。那感觉完全就像夏天过后,看到太太从乡下度假回来。无论如何就是想拥抱她亲吻她!
我们在地中海上唯一听到的,只有浪潮拍打的窸窣声,还有耳边阵阵海风呼啸。埃特纳火山(Etna)、斯特龙博利火山岛(Stromboli)永无止境喷发的浓烟,缕缕朝我们飘散,持续好几个小时,让我们叹为观止。这差不多就是唯一的消遣。于是我们了解到,自己有多迫不及待想看到陆地,认识新面孔,离开船上这些逐渐叫人厌倦的老面孔。就是这种求新的渴望,让我们重新享受陆地时,总觉得街道比想象中热闹,商品陈列比原先设想的壮观,就连女人也远超出预期的漂亮!
我在马赛靠岸下船的时候,还跟所有亚洲人一样,坚信上海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我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还盼日本人原谅我小小的放肆)。不过一旦离开亚洲,我们马上就了解这是错误的认知。
欧洲城市只有一样东西没有,那就是黄包车。
为什么黄包车没引进到欧洲来呢?黄包车方便、实用,重点是还那么便宜。它甚至不会堵塞交通,因为欧洲警察把秩序维持得井然有序,想必管理起黄包车也会比在中国城市好得多。有人觉得黄包车是野蛮落后的习俗。真是这样吗?那为什么日本(虽然我们心里头有点不情愿,但不得不承认它还算是个文明先进国家)没抛弃这个习俗呢?若把黄包车引进欧洲,可以让更多人有机会挣碗饭吃,降低生存的紧张压力,说不定还可以因此避免眼前的这场大战哩!……
来到了马赛火车站前。见到一对外形体面却年迈的弗莱芒(Flamand)夫妇,从一辆四轮马车上下来。他们两位满脸皱纹,老泪纵横,头发斑白。做丈夫的要远行,做太太的来送他。
火车在鸣笛了。紧紧拥抱的老夫老妻颈项交缠,开始互吻。他们用尽气力,使劲儿地搂得更紧,好像要互相勒死对方一样。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番送别景象。我因此想起一首史毕斯(Henri Spiess)的诗:
人生苦短,
一点梦想,
一点爱,
说声日安!
我沉浸在这些思绪里的时候,有位旅客无疑也被这两位老人家激动的爱情吓呆了。于是他冷不防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先生,中国人是吻鼻子对吧?”
凡事果然都是第一印象最深刻!……
农民马天荣二十岁上丧了偶,家贫不能再娶。这天在田里锄地,见一妙龄少妇迷途于阡陌之间。马天荣对女子指点迷津,趁此机会戏言:“先回家去吧,我随后亦到。”当晚午夜,女子果前来马家敲门。因女子细毛遍体,故马天荣疑其为狐仙。女子坦言不讳。马对其言:“既为仙狐,当有求必应,若可赠我财货,济我贫困,我必感恩不尽。”女子应允,但什么也没带给马天荣。
不过有天晚上,女子从袖里取出两锭白银,各有六两重。马天荣见状欣喜不已。数日后,欲以此银偿还债务,方知日前所见白银,不过只是粗制滥造的锡块。马天荣惊愕之际,对女子咆哮。女子回说:“只怪你自己命薄,受不起真金银。”
马天荣询问道:“常听人言,曰狐狸幻化之女子美貌无与伦比。何以你并非如此?”“你连白银两锭都无福消受,何况美人?我固然称不上美貌,但相较于驼背、大脚之女,我倒可算是国色天香了。”
数月匆匆而过。有天,女子表示就此与马天荣仳离。“你总怒言以对,怨我不曾给你财富。如今三两白银相赠,你当可凭此迎娶佳偶。”马天荣回嘴道,三两白银哪够抱得美人归。女子当场撂话,“人间婚姻皆为月亮上注定,凡人只能听天由命。”
隔天,倒还真有位媒人前来马家提亲,聘金只要三两白银。双方约定日期,前往女方家中访察。看过之后皆大欢喜。
大喜之日,马天荣大惊,因为新娘驼背鸡胸,颈缩如龟,大脚吓坏了所有宾客。跟媒婆日前引见的待字闺女完全不同!
马天荣该知足了,这下他才明白狐狸的美貌之说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故事引自《聊斋志异》。在中国的民间故事里,狐狸所扮演的角色,常有超乎凡人的能力。直到今天,中国北方的百姓对狐狸仍怀有宗教性的畏惧。这种念头,是否应该归之于纯粹迷信呢?
说到这,我们得请出伟大哲学家柏格森的理论。根据柏格森的说法,智能与本能不应当互相混淆。一般人常以为本能是智能的原始状态,但其实这个推定是错的。其实本能是跟智能一起发展的。就人类来说,智能会逐渐改进;然而对动物来说,却刚好相反。在动物身上,是本能持续不断发展,让人刮目相看。就像蚂蚁和蜜蜂,它们的本能有时可以发展到与人类智能相抗衡的地步。
或许狐狸的本能高度发达,以致让它有幻化成人形的能力,甚至超越了人类……的智能?
待下来不高兴,离开了又难过。
——梅特林克
人世间有三个天堂。奥地利是工人的天堂,劳工保护法令牺牲了老板,让工人变得懒散而傲慢。美国是女人的天堂。瑞士则是旅人的天堂。整个国度气象万千,风光秀丽,交通运输方式齐全,组织架构完善,旅游产业发达,而且瑞士人民亲切和气,这些都不在话下。
瑞士的每座城镇,都同时兼具整洁、玲珑、奢华、质朴等特质。一天,有位瑞士华侨这么对我说:“我很想在中国看到跟日内瓦一样现代化的城市,但恐怕得等上一个世代。”这话竟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冒犯!
日内瓦加入瑞士联邦大家庭的时间最晚。因此也可以说明,为什么日内瓦总保有一种欢喜洋溢的特质,就跟一般法国城镇一样。她不是一座令人感到压迫的城市。她不是一个招摇的女人,用艳光四射的妆扮炫人耳目;她是个气定神闲的女人,有种独特的魅力与自然散发的优雅。日内瓦人不吵不闹,节俭持家,但却颇好饮酒。
日内瓦的外围环境雅致,搭配着莱芒湖(Léman)上来去的小船,构图完美,令人回味。汝罗山脉(Jura)的落日,有时让你宛如身在梦境,愿意沉浸在这长日将尽的余晖里,陶醉忘我数个小时。
日内瓦或许是全世界最四海一家的城市。一九一三年时,日内瓦大学有三千二百位正式生和旁听生,其中二千二百五十位是外国人,来自三十一个不同国家。正可谓:
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
大雨最爱降临日内瓦城。在上海,人们老抱怨天气太干,以至于各种灰尘细菌漫天飞舞。日内瓦人最常吐的苦水却是:“老天啊!我的风湿病又犯了!”
对我这样一个中国人来说,在萨雷夫山(Salève)山乘着小雪橇滑雪,实在再惬意不过了。冬季运动在中国不为众人所熟悉。一说到要赌上身家性命,从高处冒死落下,中国人对这种耗尽心力的事情,立刻就打退堂鼓。因为中国人还不明白,危险是生命不可或缺的因素!
最有意思的运动,当推有舵雪橇(Bobsleigh)滑雪莫属。说得准确些,是这种运动唤起你最激烈的感情,因为它让你一路追逐着危险跑。而且,若有女孩们共乘雪橇一路相伴,每逢雪橇转弯时就发出貌似歇斯底里的尖叫!被温柔地抱紧,后背贴着她们的酥胸,该有多叫人愉快呀!
日内瓦老城区里的圣彼得大教堂边上,有间朴实无华的中国店,上头招牌写着“开门大吉”!老板姓陈,原来也是位天朝子民。太平天国之乱时,这位中国人逃离了自己的祖国。娶了位日内瓦女士后,开始经营茶叶生意,并且归化入籍,还信了基督教。天气不错的时候,就把太太搁下,留给她一点零花钱,然后自己躲到这座秘密花园里做白日梦,仿佛回到遥远的地球另一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