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一初
当我走到校门口时,学校大门紧闭。我慌张地看了看表——14:15,两点半考试,我并没有迟到。
“快回去吧,两天过后来考今天没有考的科目。”
教导处主任正站在大门外通知与我一样茫然的学生,烈日下我能清楚地看见他顺着脸颊淌下来的汗水。一定是教育局下午要来检查了,学校终是害怕被摘掉“省示范”的牌子。
我哼了一个上扬的调子,踢着小石子往回走。我回家放下书包,背上轻便的单肩包又转身出门了。我的心里复活了几天前刚刚死掉的精灵,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雀跃的感觉了。是的,我将奔赴一场对我而言很重要的聚会,在这个原本考试的下午。
我赶到麦当劳的时候大家正在闲聊,他们嘴角溢出的快乐浸满了比星星还美的字符。
“你来了啊!快来给我们照一张合影。”
尝试了几遍自拍后,我放弃了,我没有办法将自己与大家框在同一个画面里。我将自己移出镜头,按下快门后我拍下了大家的笑容,如果相机可以同时记录下声音,那么这张相片里一定有我的笑声。
这是我们在2014年最后一次聚会,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人员最齐的狂欢。我们是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很多年以后,我们从同学变成了朋友。
水禾是这次聚会的主角,过完了今天她就要去美国了,为了她的音乐梦。水禾有一头漂亮的长发,但再长也不能将太平洋两端的我们连在一起,分开以后也许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看着水禾有些矫情地想。
最初我与水禾的交集并不美满,我们针锋相对,又各自偷偷地流眼泪。温柔的水禾和乖巧的我曾经都互相讨厌过对方。
初中时刚刚发育,我的身体像正在发酵的面团,迅速地发胖。原本自信、爱笑的我变得自卑又敏感。别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钟我都会觉得别人对我带着深深的恶意。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抗拒与疏离,不太熟悉的人跟我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的。渐渐地,我习惯了与别人保持很长一段距离,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安全。
这时候,水禾像一颗炸弹砸在我的生命里,把我小心保护起来的自尊炸成了一片焦土。
“猪!活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水禾每次见到我都会叫我猪,然后旁边总有一群男生跟着起哄。他们都笑我胖。在水禾的眉目间,除了嘲笑我甚至还看到了一丝得意。我生气,气得发狂。
猪!
你就是一头活猪!
哈哈哈哈!
在我无数次警告水禾“再说一次试试”后,她依旧讽刺我是猪。我想我一定是被水禾气疯了,不然我也不会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我冲着水禾说:“你知不知道单亲家庭的孩子不应该这么狂?早就看出来你没什么教养了!我不跟父母离婚的人说话!”
虽然周围没有人,我的音量也只有水禾一个人听得到,但我还是看到水禾神采奕奕的表情在一瞬间垮了下来。她迅速转身。狂奔。
晚上我的爸爸跟水禾的爸爸通了电话,他们是同学,生活中都彼此提及过,不然我是不会知道水禾父母离异的事情的。水禾的爸爸批评了水禾,我的爸爸对着我直叹气。后来爸爸跟我说那天晚上水禾一直在哭,我扯了扯嘴角却怎么也拉不成一个笑,我爸爸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坐在写字台前流下的泪水浸透了数学作业本。
水禾没有同我道歉,我也没有搭理过水禾,但日子久了谁也不记得是谁先向谁说话的。总之,后来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像我们的父亲一样。
水禾请我们吃饭,我们在饭桌上偷偷地拍水禾各种瞬间,然后笑成一片。我们喝着啤酒,细数过往。有些事情已经被我们聊过多次,但重新再说一回,就又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水禾,以及她的钢琴。
初三时水禾每个星期都要赶到武汉上钢琴课,水禾大量的精力都花在了钢琴上,但她从来没有说过放弃。在我们被试卷轮流打击时,水禾一边考试一边练琴,每晚都学习到深夜。那时候我没什么梦想,只是掰着手指算自己还有几天毕业,然后考一个凑合的高中继续念书。我不能理解水禾为什么要那么拼命,一点都不理解。
“考不上武音附中我就去死。”
水禾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懒散地趴在桌子上,但我还是听到了水禾刻意曳去的末尾的那个哽咽的音。水禾带着极大的决心告诉我她的梦想。考不上就去死,我似乎也感受到了她压抑到极致的绝望。那是我第一次被水禾打动,因为水禾逐梦的热烈灼伤了我的手心,仿佛在讽刺我的漫无目的。那一次的疼痛生生地刻在了我的心里,我心疼水禾,也恼怒自己。
水禾没有死,她以全国第一的成绩考上了武音附中。
“哎,你当时考取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
每次说到这一段我们都会感叹,我们好像都懂水禾的辛苦,但又觉得一点都不懂。我们谁都没有经历过,怎么去理解?
在武汉求学的三年打造了一个全新的水禾,水禾变得幽默、大方又有气质。临近高考,水禾原本打算保守一点,直接考本校,但在最后她选择了最具风险的路。
孤身一人去美国,念完本科和研究生再回国。
水禾终究是个有梦的人,她把自己的梦揉进了生命,走到哪里都要带着,甚至为了那个梦把自己安置在大洋彼岸。三年后我终于明白了这种感觉,梦想连着血脉筋骨,一个拉扯就会全身颤抖,但如何都不会割舍,因为那梦生在心脏里,放弃了它就放弃了生命。
我们都给水禾写了离别赠言,大家交换着看。当大家看完我写的,不停地赞扬。
“不愧是拿稿费的人,太牛了!”
这样的话我听过太多,但在这样的场合下我觉得有一点点的自豪,我终于离水禾近一点了。
大家都很惊讶我会复读,我也是。我的档案出了点问题,高考后不能被我已经考上的学校录取,我选择复读。
高三累,高四加倍地辛苦,但我愿意。我愿意多等一年,然后带着我的写字梦走进我的殿堂。
把梦当做谋生的手段太难,但我坚持这样做。谁都可以不理解我,但水禾不能,她应该是最懂我的人。
十八岁以前的我认为写作是我的全部,十八岁以后的我学会了把梦想藏起来,与现实对抗。我知道自己不只有梦想,还可以拥有很多。
吃完饭,水禾要走了。她要坐凌晨四点的车去北京,然后坐飞机去芝加哥,再转机到加州。一众人与她拥抱,大家都让她好好照顾自己,说了很多暖心窝子的话。
水禾拎着包,准备离开包厢。我站在门边觉得喉头硬硬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里面,让我说不出一句话。
“水禾!”
我努力叫出来,水禾定在我身边呆呆地望着我。
“水禾,不只梦想。”我终于吐出了这句话。
“还有呢?”
“没有了。”
水禾拍了拍我的肩,转身,开门,关门。
聚会结束了,他们都做好了上大学的准备,只有我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次考试该怎么复习。我们已经踏上了两条不同的路。
凌晨四点,我收到了水禾的短信。
“我知道,还有自己的身体,还有与你们的友谊,还有父母的支持。高四不要太累,你能考上。”
窗外的路灯亮着,散发出橘黄色的光,光与暗的零界点是我看不懂的颜色。我就这样反复地看着这条信息,水禾告诉了我下一句话。
生活不只梦想,还有很多。可以为梦放弃,也要为现实坚持。
马上就要破晓了。
编辑/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