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风云(三)

2015-05-30 10:48内尔森德米勒
当代作家 2015年4期
关键词:巴克斯基思杰弗里

内尔森?德米勒

冷战结束了,大批冷战战士纷纷奉命退役。服役二十五年之久的美国中央情报局上校军官基思带着对美国政府的失望和厌恶离开了华盛顿,回到他的家久——大俄亥俄的小城斯潘塞,那儿,有他钟爱一生的女人安妮。安妮的丈夫克利夫是斯潘塞城的警长。这个色厉内荏的恶棍一面把安妮当个囚徒似的成天派人监视着,一面又在外面鬼混,二十五年来,安妮没有尝过幸福的滋昧。爱的激情使再度重逢的基思与安妮再也无法分开。但是基思和克利夫两人,必须有一个让步,或者,必须有一个死……

第09章

下了一整天的雨。这场雨并不是那种时常从西方或西南方来的夏季暴风雨,而是从伊利湖上空来的一种凉爽的绵绵细雨,带着一丝秋意。雨下得可谓及时,因为玉米尚在生长,要到万圣节与感恩节中间的某个时候方能成熟。基思想,如果那时他还没走,他会去马勒家和詹金斯家帮助收割。尽管现在大部分农活都是由机器来干,但如果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在收获时节坐着无所事事的话,仍然会被认为是犯了一种懒惰的罪孽,注定是要下地狱的。反之,那些忙于收割的人显然是被上帝拯救了。基思对基督教的这种“得救预定论”有些不以为然。他怀疑他的大部分邻居,除了那些阿曼门诺派①教徒,已不再十分相信这种理论了。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大多数人的表现还是属于被拯救的一类。不管怎么说,基思希望今年再有一个好收成。

①基督教保守派别。创始人是17世纪欧洲门诺宗长老阿曼,该派衣着朴素,生活不从时俗,作风独特。该派不用电话、电灯,不用汽车而用马及马车。他们精于耕作,但往往不使用现代农业机械。家长仅让儿童上公立小学,不让他们上中学。义务教育法实行后,该派有些信徒宁肯入狱也不许子女上中学。

房内还有一些活儿要干,所以他并不在乎下雨。那是一系列的零碎杂活——修管子、查电路、补帘子,这儿要拧紧,那儿要放松等等。他父亲在地下室里留下了一个完整的工具间,里面有全套的工具与家用五金。

基思发觉自己很喜欢干这些零碎活儿,这给予他一种成就感;他已有好些日子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开始给房子里所有的水龙头都换上新的橡皮垫圈。他想,也许其他的前高级情报官此刻并不在干这活儿,但这活儿不动脑子,正好给他时间思考。

上一个星期过去了,平安无事。基思注意到巡逻警车不再驶过他家门口,这恰与安妮出门在外巧合,说不定克利夫-巴克斯特也去了博灵格林,但他心里却有些怀疑。他怀疑这点是因为他了解巴克斯特这类人。克利夫-巴克斯特不仅是具有美国小城镇最坏传统的那种敌视知识分子的人,而且从他个人来说,巴克斯特也不愿意去一个他妻子在婚前与别人同居了四年的地方。

换一种人也许会安然地想,自己的妻子在大学的四年不过只有一个情人,并未与球队的全体队员都上过床。但克利夫-巴克斯特可能认为他当然应当对他妻子的婚前性行为感到恼火。无疑,他的女人在嫁给他这位优秀先生之前是不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的。

基思考虑过开车去博灵格林。如果他俩要相遇的话,还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好呢?不过,她说过回来之后来看他的。而且,还有可能克利夫-巴克斯特陪她一起去了,为的是监视她,并为了要看到她在带女儿游览博灵格林城和大学校园时的难受心情。当温迪-巴克斯特宣布她已申请去她妈妈的母校读书并被录取时,巴克斯特家真不知发生了怎样的争论;基思只能想象当时的情景。

基思也明白,现在安妮-巴克斯特的一双儿女都已离家上了大学,她必须思考一些问题了。安妮在她不久前的一封来信中暗示过这一点,不过只是说:“决定是否要完成我的博士课程,或者找一个有工资的全日工作,或者做一些已经搁置了太久的事情。”

基思心想,也许正如威尔克斯牧师所说,有一种宿命在起作用;生活看上去像一团乱麻,而实际上并非如此。基思-兰德里回到斯潘塞城毕竟与安妮-巴克斯特家里突然冷清起来形成一种巧合,不是吗?但这两件事的汇合并不完全是偶然的;基思从安妮的信中得知温迪即将离家去读大学,或许就是这个消息不知不觉地影响他做出了回家的决定。另一方面,他被迫退役也可以发生在两三年之前或者两三年之后。但更重要的是,他已做好改变生活的准备;从她信中的语气可以看出,她早就有这样的准备了。因此,这是一种巧合、一种下意识的安排,还是一种奇迹?毫无疑问,三者兼而有之。

他对于行动还是不行动、等还是干举棋不定,感到苦恼。他在军队中所受的训练教会他行动;他在情报机关中所受的训练教会他忍耐。“播种有时节,收获也有时节。”主日学校的老师曾经这样说。情报学校的教官也说过:“错过任何一个,你都会一事无成。”

“阿门。”

他为最后一个水龙头换好了垫圈,停下来到厨房的水槽里洗手。

他曾应邀在劳工节①去几英里之外的贝蒂姨妈家参加一个烧烤野宴。天气不错,野宴上的牛排味道鲜美,色拉全是家制的,甜玉米也是刚摘下来的时鲜货;这种玉米的成熟要比普通玉米早得多。

①美国的劳工节是每年9月的第一个星期一。

约有二十人出席了烧烤野宴,其中大部分基思都认识或听说过。有些男人与他同龄,不到五十岁,看上去却很苍老,这让他吓了一跳。野宴上还有不少孩子,那些十几岁的男孩似乎对他在华盛顿的经历很感兴趣,都问他是否到过纽约。他们对他在巴黎、伦敦、罗马、莫斯科以及世界其他地方的经历似乎并不感到好奇,因为这些地方太遥远了,与他们毫不相干。关于他的职业,大家从他父母那儿听来的大多是说他在外交使团工作。并非每个人都理解这说法的确切含义,他们同样也不会理解他最后在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工作。事实上,他在陆军情报部、国防部情报局、国家安全委员会供职有二十多年;随着每次的调动和晋升,他自己也越来越不理解他工作的性质了。当他还是一名特工、一名间谍时,工作的性质一清二楚;职位升高了,它反而变得模糊起来。他曾经出席白宫的会议,与会者来自外交情报顾问委员会、中央情报局、情报研究所、情报评估小组、国家安全局(并非国家安全委员会)以及其他十个情报机构,其中包括他以前的工作单位——国防部情报局。在情报界,机构重叠意味着最大限度的保险。有十五个或二十个不同情报机构及分支机构同时工作,还会全然不知某项重要的情报吗?小事一桩。

在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国际情报界的局势像一股水流,尽管可能浑浊不清,却朝着一个方向流动。大约从一九九○年以后,局势不但浑浊不清,而且成了一潭死水。基思心想,这种状况四五年来倒使他免于迷惘和尴尬。他的最后一项使命是在一个委员会工作,这个委员会的任务是认真研究如何实施一项给前克格勃高级官员发放秘密养老金的计划。他的一位同事把它说成是“为我们以前的敌人实行的某种‘马歇尔计划①”。只有在美国才会这样。

①马歇尔计划:二次大战后美国所制定的援助欧洲复兴的计划。

总之,那次劳工节的烧烤野宴是在黄昏时候以一场棒球赛结束的;比赛在贝蒂姨妈家的院子里草草布置的临时棒球场上举行。基思在那里过的一天比他原来想象的要愉快。

唯一真正使他感到别扭的是野宴上有三位单身女子。他的三表妹萨莉,三十岁了还未出嫁,体重一百七十磅左右,但却讨人喜欢。两个离了婚的女人,一个叫珍妮,有两个孩子;另一个的名字不幸也叫安妮,没有孩子;她俩的年龄都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长相都很漂亮。他明显地觉得,她们出席野宴“并不是要享用家制色拉”。

说实话,珍妮聪明伶俐,非常像个假小子,打得一手好棒球,跟孩子们合得来。基思曾听说,对一个人的判断,孩子们和狗常常比同龄人更准确。

珍妮告诉他,她替人干一些打扫房间的轻活儿赚些零花钱,如果他需要帮忙可以给她打电话。他答应了。事实上,一个过了不惑之年的单身汉在这地方是人们关注的对象,同时人们不免对他的性能力以及他是不是同性恋者做种种猜测。至于珍妮对此是怎么想的,基思不得而知,但他认为她想摸清他的情况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有些奇怪的是,基思自从归来之后,就觉得自己应该忠于安妮-巴克斯特。对他来说,做到这一点是没问题的,他不会去追逐别的女人。另一方面,为谨慎起见,他感到应当对别的女人表现出一点兴趣,以免人们在心目中把基思-兰德里和安妮-巴克斯特联系在一起。所以,他记下了珍妮的电话号码,对姨妈表示了谢意,又向众人一一告别,最后离开了野宴,任凭他们对他做各种猜测。他过了一个愉快的劳工节。

基思到家之后,刚要上阁楼,就听见门铃响了。他朝窗外望去,看见一辆陌生的汽车——一种灰色的小型客车。一个长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廊上,手里拿着一把收起的雨伞。他走过去开了门。来者身材瘦小,戴着金丝边眼镜,头顶中央全秃了,四周却长着一圈长长的棕发。这人说:“那场战争是令人恶心和不人道的,但我为曾经把你称做‘屠杀婴儿的刽子手表示歉意。”

基思听到熟悉的声音,笑了。“你好,杰弗里。”

“听说你回来了。道歉永远不会太迟。”他把手伸出来,基思与他握了手。

基思说道:“快请进屋。”

杰弗里-波特脱去身上的雨衣,把它挂在门厅的墙钉上。他说:“这么多年没见了,我们从哪儿说起呢?”

“从你的头秃了说起吧。”

“可我人没胖。”

“是啊,你没胖。左翼的、布尔什维克式的、尿床的共党同情分子总是干瘦的。”

杰弗里大笑。“我已经二十年没听到这些好听的话了。”

“那么你是来对了地方,准赤色分子。”

他们俩都笑了,这时两人才想起来拥抱一下。杰弗里说:“你看上去气色不错,基思。”

“谢谢。我们去弄点啤酒来。”

他们走进厨房,把啤酒装进一个手提小冰箱里,然后把它拎到门廊上。两人坐在摇椅里,一边观雨一边喝啤酒,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最后,杰弗里开口道:“这些年的时光都跑到哪里去了,基思?我这话是不是老生常谈啊?”

“嗯,是老生常谈,但又不是。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俩都太清楚时光跑到哪里去了。”

“说的是。嗳,我当初抨击你的那些话太激烈了一点。”

“我们的话都太激烈了一点。”基思回答道,“当时我们年轻,充满激情和信仰。我们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

“我们知道个鬼。”杰弗里说,又打开一罐啤酒。他接着说:“我当时认为你是中学和博灵格林州立大学里唯一跟我差不多聪明的人。”

“事实上更聪明一些。”

“不管怎么说,那就是我看到你愚不可及时会这样生气的原因。”

“我也不明白像你这样一个聪明的家伙会接受激进派的全套鬼话,却不动脑子。”

“我没有全盘接受,基思,但我进行了宣传。”

“可怕。我看见整个国家到处都有人宣传这一套。”

“没错。不过,你也没多考虑就接受了全套爱国主义的鬼话。”

“打那以后,我明白了许多。你呢?”

杰弗里点点头。“我也明白了不少。嗳,政治谈得够多的了。再谈下去我们非得打一架不可。说说你的事怎么样?你为什么要回来?”

“噢,我被解雇了。”

“在哪儿被解雇的?你还在军队里吗?”

“不。”

“那么谁解雇你的?”

“政府。”

杰弗里瞥了他一眼,两人都沉默了。

基思看着雨水滴落在田地里。坐在一个大门廊里观赏丽景别有一种滋味,他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滋味了。

杰弗里问道:“你结婚了?”

“没有。那你和那姑娘结婚没有……?就是你在高年级时搞上的那个长发拖到屁股的嬉皮士?”

“她叫盖尔。是的,我们结婚了。现在还在一起过日子。”

“真有你的。有孩子吗?”

“没有,世界人口太多了。我们在为控制人口出一份力。”

“我也是。你们住哪儿?”

“这儿。实际上,大约两年前就搬回来了。我们在博灵格林住了几年。”

“我听说了。那么后来呢?”

“噢,我们俩都获得安提阿学院的奖学金,后来又都受聘在那儿教书,直到退职。”

“我想,如果我在大学里再待上一年的话,我的脑子一定会爆掉的。”

“大学并不适合每个人,”杰弗里承认说,“政府也不适合每个人。”

“不错。”

“我说,你回来之后见过安妮吗?”

“没有。”基思又开了一罐啤酒。

杰弗里注视着他的老朋友兼老同学,基思感觉到他的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最后,杰弗里说道:“你不会还在为你们俩的事摘得神魂颠倒吧?”

“不会。”

“我碰到过她几次。我不断问她是否有你的消息,她说没有。想来真奇怪,我们大家曾经都是那么亲密……我们曾以为那段日子永远不会结束……”

“我们知道会结束的。”

杰弗里点点头说:“我曾请她开车路过时顺道来我家,同我和盖尔喝一杯,可她总是敷衍我。起初我感到很不高兴,但后来我得知一点她丈夫的情况。他是本地的警察头子——你知道吧?总之,我在‘慈善互助会举行的一次医院募捐会上见过他们夫妻俩。安妮迷人极了,但她的纳粹丈夫却紧紧盯住她,好像他就要逮捕一名毒品贩子似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个暴君越来越生气,因为她在和男人们说话——已婚的男人,天哪,都是些医生、律师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物。她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不妥之举,而他本该为自己的贤内助应酬一屋子的人而感到兴奋——天晓得,他需要良好的公共关系,而且越多越好。总之,他抓住她的胳膊就带她离开了。就这样走了。嗳,我也许是个社会主义者、一个平等主义者,可我也是个自命不凡的人。当我看见一个有教养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忍受那样的粗暴对待——你去哪儿?”

“盥洗室。”

基思走进盥洗室,洗了脸。他照了照镜子。的确,他的基因好,这使他看上去与他在大学时拍的照片差别不大。相反,杰弗里却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不知安妮现在是什么样子了。杰弗里一定知道,但基思不打算问他。反正不管她是什么样子,对他来说都一样。他回到门廊上坐下。“你是怎么知道我回来的?”

“噢……盖尔听别人说的。谁说的记不得了。”杰弗里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她看上去很好。”

“盖尔吗?”

“安妮。”杰弗里咯咯一笑,说道,“我想怂恿你去与她重温旧情,基思,但那个狗杂种会杀了你。”他补充说,“他明白,得到她是凭运气,他不愿意失去她。”

“看来安提阿学院是平民政治家的摇篮。你在那里正合适。”

“嗯……我想是这样。我和盖尔在那里过了几年不错的日子。我们组织了抗议活动和罢工运动,还捣毁了城里的征兵站。真带劲。”

基思笑了。“好极了。我在前方屁股都要打穿了,而你们却在吓跑我的接替者。”

杰弗里也笑了。“那不过是一阵子的事。我希望当时你能跟我们在一起。老天,我们吸了那么多大麻,数量加起来足以砸死一群大象;我们跟半数的研究生和教师睡过觉;我们——”

“你的意思是你们跟别的人上过床?”

“当然。你当时在丛林里,错过了一大摊子事儿。”

“但是……嗨,我是个农家子弟……同你们在一起的那些人结过婚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不过,噢,当时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有多方面的原因——住房问题、福利问题,诸如此类。这样做实际上是在逃避现实——还记得这个词儿吗?但我们相信性自由。盖尔到现在还声称她创造了那句格言:‘上床,别上战场。她说,那是一九六四年。她是在梦中获得灵感的。那也许是吸毒所致吧。”

“为这句格言得请一个版权律师了。”

“不错。总之,我们抛弃了所有中产阶级的价值观与情感,背叛了宗教、爱国主义、父母双亲以及其他的一切。”他把身体俯过来对基思说道,“大致来说,当时我们心理上不正常,可很愉快,而且我们的确相信那一套。不是全部相信,但是足够多了。我们真的痛恨那场战争,真的。”

“是啊。我也认为它不是什么好事。”

“得了吧,基思。别言不由衷了。”

“对我来说那不是政治,而只是一场哈克贝利-芬式的真枪真炮的历险而已。”

“但有人死了。”

“的确有人死了,杰弗里。我至今还在为他们悲伤。你悲伤吗?”

“不,可我本来就不希望他们去死。”他用拳头捣了一下基思的胳膊。“嗳,让我们忘了这件事吧。现在没人再关心这个了。”

“我想也是。”

他俩各人又喝了一罐啤酒,在摇椅上摇着身子。基思心想,二十年之后他们还会坐在一起,膝上盖着毯子,一边喝苹果汁,一边谈论健康和童年。生命起点与终点中间的那些年月,那些充满性爱、激情、女人、政治以及斗争的年月,将会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将会被遗忘,但他希望不要这样。

基思说:“从我们斯潘塞城出来的人有多少上了博灵格林州立大学?我、你、安妮,还有一个年龄比我们大点的怪小伙子……他叫杰克,对吗?”

“对。他去了加利福尼亚州。后来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了。另外还有那个叫芭芭拉-埃文斯的姑娘,真是个大美人。她去了纽约,嫁给了一个阔佬。我在第二十次同学聚会上见过她。”

“斯潘塞中学同学聚会,还是博灵格林州立大学同学聚会?”

“博灵格林州立大学。我从不去参加中学同学聚会。你呢?”

“不去。”

“我们今年夏天刚错过一次中学同学聚会。我说,明年你要去参加的话,我也去。”

“你可以去。”

杰弗里继续说道:“我们中学里还有一个人上了博灵格林州立大学。杰德-鲍威尔,比我们小两岁。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城里那家廉价杂货店就是他父母开的。他现在情况怎样?”

“他在越南战场上头部受了伤。他回到这儿,过了几年受罪的日子,后来死了。我父母与他父母是近邻。我和盖尔去参加了他的葬礼,散发反战宣传品。干了件蠢事。

“也许吧。”

“你是喝得飘飘然了,还是醉了?”

“都有点。”

“我也是。”杰弗里说道。

他俩坐了一会儿,谈到了家庭,又谈了一点斯潘塞城和博灵格林的往事。他俩叙述各自的见闻,回忆老朋友,一点一点地消磨时间。

此刻天渐渐黑了,雨还在下个不停。基思说:“我认识的每个人差不多都在这个门廊上坐过。”

“你知道,基思,我们还没老,可我觉得我们已经被鬼魂包围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我们不该回到这儿来,杰弗里。你为什么要回来?”

“不知道。这儿生活比安提阿便宜。我们经济上不宽裕。我们在培养小激进派分子的狂热中竟然忘了钱的问题。”他笑了。“我原该买些国防部的股票。”

“眼下这投资可不理想。你有工作吗?”

“辅导中学生。盖尔也是。她还在市议会担任议员,每年有一点补贴。”

“不哄我?谁会昏了头投准赤色分子的票?”

“她的竞选对手在男厕所里搞鸡奸被人抓住了。”

基思微微一笑。“斯潘塞城的人真会选。”

“是啊。到十一月份她就要卸任了,巴克斯特在她背后捣了鬼。”

“我并不觉得奇怪。”

“嗨,当心这家伙,基思。他很危险。”

“我遵纪守法。”

“那没有用,我的朋友。这个家伙很恶劣。”

“那就行动起来对付他。”

“我们正在想办法。”

“想办法?你不是曾经想办法推翻美国政府吗?”

“那要容易些。”他大笑。“此一时,彼一时嘛。”

一只只飞蛾扑向房子的纱窗,他们坐的摇椅嘎吱作响。基思打开了最后两罐啤酒,递给杰弗里一罐。“我不明白你们俩为什么要辞去舒服的教师工作。”

“这个……事情变得怪了。”

“什么变得怪了?”

“一切事情。盖尔教社会学,我教马克思、恩格斯以及其他欧洲自种男人的理论。这些人早已作古了。你知道,我坐在我的象牙塔中,看不到现实世界里正在发生的事。共产主义的崩溃可以说让我感到意外。”

“我有同感。不过,我干的工作让我不需惊奇。”

“是吗?你是间谍之类?”

“接着说你的吧。你们的英雄是些泥足巨人。那么后来呢?”

他笑了。“是呀,因此我不知道是否应该重写我的讲义,或是重新考虑我的生活方式。”

“我听着呢。”

“总之,我的课来听的人不多。尽管我一度处于社会思潮的前锋,我却发现自己在殿后了。天哪,我甚至不能再和女人上床了。我的意思是,对那些女大学生来说我可能太老了,然而……这不仅仅是由于身体上的原因,更多的是由于思想上的原因。你知道吗?另外,现在校方制定了一些校规,关于性行为的校规,有整整好几页……上帝呀,校规上规定每一步你都得先问一下对方——我可以解开你的衬衫吗?我可以解开你的乳罩吗?我可以摸你的乳房吗?”他噗嗤一笑。“不开玩笑。你能想象我们做大学生时是怎样的吗?老天,我们兴致一来就上床了。哦,你没有。但是……总之,盖尔也有一点落伍了。本来可能选她课的学生都选了女权主义研究、美国黑人历史、美洲印第安人哲学、新时代资本主义等这类课程。没有人再选正统的社会学课程了。她感到……有点失落。上帝啊,这个国家变了,还是怎么了?”

“安提阿学院也许并不代表整个国家,杰弗里。”

“我也这样想。不过,天啊,对一个老革命家来说,没有什么比跟不上社会发展更悲哀的了。革命总是吃掉自己人。我在三十年前就明白这点了。我只是没预料到自己这么快就被赶出政治舞台。”

“他们把你解雇了?”

“不,他们不那样干。我和盖尔有一天早上醒来做出了这个决定。我们是出于原则才辞职的。真蠢。”

“不,真聪明。很好。我就不能说自己的做法聪明,我真希望当初采取你们的做法。但是我后来还是被解雇了。”

“为什么?裁减人员?”

“不错。胜利的代价竟是失业。这真是一种讽刺。”

“是啊,嗯,但你赢了。现在我不能再盼望在地球上建立一个社会主义的天堂了。”他喝完手中的啤酒,把空罐捏扁。“政治是个坏东西,政治分裂人民。”

“我告诉过你这一点。”基思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思考着杰弗里说的话。他和这位孩提时代的朋友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选择了不同的信仰,到大学四年级时明显没有共同之处了。实际上,他俩还是有不少共同之处的,只是双方都不知道而已。

他俩小时候就在一起,在一个学校的操场上玩耍,同一天上了同一所大学。各人都认为自己是个诚实的人,或许还是个理想主义者;各人都相信自己在为人类鞠躬尽瘁。他俩在不同的阵营里服役,其他人则无动于衷。结果他俩被不同的系统欺骗了、利用了、伤害了。现在这两个斯潘塞城的老青年又回到这里,一块儿坐在门廊上喝啤酒。基思对杰弗里说:“我们俩都被留在历史的垃圾堆里了,我的朋友。我们都打输了战争,成了无用的遗物。”

杰弗里点点头。“是呀。那么今后的三十年我们能不犯错误吗?”

“也许不能。但我们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不错,可我们的过去老是阴魂不散,基思。外面传说我和盖尔是赤色分子,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但这种流言对学生选我们的课可没有好处。我是说,我们该怎么办?加入一个教会?穿着红、白、蓝三色服装去参加美国独立纪念日的野餐会?还是登记成为共和党党员?”

“但愿别发生这样的事。”

“说得对。我们仍然还是激进派。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对,你们喜欢激进。这就是你们搬回这里来的原因。你们的所作所为在安提阿学院已是昨日黄花了。但在这里,你们却是古怪和危险的。”

杰弗里拍了一下大腿。“对呀!这个地方处在一个倒错的时代。我喜欢这个地方。”他看看基思。“那么你呢?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回到这里来吗?”

“我知道。”

“为什么呀?”

“这个……我是一个愤世嫉俗的犬儒主义①者,已经精疲力竭了。我想,这里的人甚至不懂什么是犬儒主义,所以我回到这儿来恢复正常心态。”

①犬儒主义:古希腊一个哲学流派的主张,提倡克己善身,鄙视名利。

“嗯。犬儒主义是一种病态的幽默。英国作家威尔斯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我希望你能恢复得更好一些。”

“我也希望这样。”

“可能我也能治好我的理想主义。你知道什么是理想主义者吗?那是这样一种人:他发现玫瑰花比卷心菜更好闻,因此便断定玫瑰花做汤更好喝。我的问题就在这里。这就是为什么我破产了,失业了,成了被社会遗弃的人。但我并不愤世嫉俗,还有希望嘛。”

“上帝保佑你。我可以对一个无神论者这样说吗?”

“随时都可以说。你入教了没有?”

“没有。”

“你应当入教。”

“这像你说的话吗,杰弗里?”

“没错……我看到了宗教的强大力量,在波兰,在俄国……我并不赞同宗教的任何教义,但我看到了它对思想苦恼的人所起的作用。人们需要麻醉剂。”

“也许吧。”

杰弗里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哎,我得走了,伙计。家里等我吃晚饭呢。明天请过来和我们共进晚餐。盖尔想见见你,我们还在吃素,不过你可以带你自己吃的猪肉之类。我们有葡萄酒,也有啤酒。我们平时也喝几杯。”

“我明白。”基思站起来,身体也有些摇晃。“什么时候了?”

“管它呢!六点,七点。另外,我还藏着好东西呢。”杰弗里向台阶走去,走到一半靠在门廊的柱子上稳住身子。他说:“嗨,你想带个朋友来吗?女士之类?”

“不。”

“那么你如何满足自己的性要求?这个城里到处都是离了婚的女人。她们巴不得跟你风流一番呢。”

“你这会儿开车还行吗?”

“行。回家的路笔直的。我们租了一间农舍,还租了几英亩地种无污染蔬菜。这条公路下去两英里就到,是老鲍尔的房子。”

“让我开车送你吧。”

“不用……如果我开车被警察拦下,我能通过盖尔进行疏通。如果你被警察拦下,他们会揪住你不放的。”

“为什么这样说?”

杰弗里又折回来,用臂膀搂住基思肩头。他轻声说道:“这就是我来此要告诉你的……虽然我俩合不来,我还是要告诉你。盖尔有一个跟警察关系密切的人为她提供消息,实际上这人就在警察局里。不过,你要当做不知道。有消息说巴克斯特正在算计你,我想我俩都知道为什么。你得格外小心,伙计。”

“谢谢。”

杰弗里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我不知道你和她是否有接触,可我有一种感觉,你们俩……我要说什么来着?我无法想象你们俩分开……每当我看到安妮,我就想起了基思;当我在这里看见你时,我就想起了安妮,就像你们俩在博灵格林,总是一块儿来到我的门口……天哪,我的话太多了。”他转身走下门廊的台阶,冒雨走进汽车,开车离去。

基思望着汽车尾灯的亮光渐渐消失在黑黑的、被雨打湿的公路上——

第10章

第二天黎明,天气晴朗,基思打算干点农活。但经过一夜的雨,一切都是湿漉漉的,于是他换上一条干净的牛仔裤和一件新短袖衬衫,去城里处理一些事情。

他很想开车驶过巴克斯特家,但警察此时可能已经发现了他的新车。不管怎样,没有理由去看看她是否回来了;她一有机会便会开车去她姑妈路易丝家,半道上顺便来看他的。

他开车进了市中心,在一家烈酒特许专卖店附近找到一个停车场。他停下车,走进这家店里,观看上柜的各种酒。这些酒大多是国产的,品牌也并不让他怀旧。他回想起来,过去杰弗里和盖尔,同博灵格林的每个熟人一样,总是喝廉价的甜酒,而今天他们会说从未听说过那酒。可笑的是,基思在货架上发现了一瓶苹果酒和一瓶所谓的葡萄酒;这种葡萄酒实际上是葡萄汁加上酒精,当地生产的。他还发现一瓶相当不错的正宗意大利基安蒂红葡萄酒,它倒也能勾起对往事的回忆。

他付钱买了酒,回到他的雪佛兰汽车边,把酒放在车后的行李箱中。他拿出一个装有他原来的华盛顿汽车牌照的、写好地址的牛皮纸大信封,向县府广场西侧的邮局走去。

邮局是南北战争时期北部联邦建造的老建筑之一,带有古典式的柱子。基思小时候总是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敬畏。他曾经问过他父亲这幢房子是否是罗马征服者建造的,父亲的回答是肯定的。现在他的历史判断力比从前强些了,对这段往事付之一笑,理解了安妮在信中关于追溯往事的那些话的含义。他想起过去曾经几次陪她去邮局买邮票或寄信。

邮局里有一个柜台窗口前没人排队,职员接过他的信封,称完信后贴上邮票。基思索取了回执,正在填写附加单子时,忽然听见不远处一个窗口的职员说:“过个好天,巴克斯特太太。”

他向右转身,看见一个长着红褐色披肩长发,身穿朴素的、红白相间的纯棉夏裙的女人走向门口。她离去了。

他站在原地僵住了,直到那位职员对他说:“填妥了?”

“是的。不……算了。”他把那张单子揉成一团,立刻走出邮局。

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向人行道左看右看也没找到她,后来才发现她跟另外三个女人正在向街口走去。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跳下台阶,跟在她们后面。

他心中安妮的形象还是二十五年前的模样,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他出发去征兵站报到的那天。他俩前一天在哥伦布她的住处同床共枕,到第二天黎明时分他就与她吻别了。如今,她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可依然保持着青春时候的身段,她的步履仍旧带着他记忆中的那种少女风度。她正与她的女伴们说说笑笑。他无法看清她的脸,只有当她转身的时候,才能大致看见她脸部的侧面。

基思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他停步注视着前面的四个女人。她们在街口停下来,等着红灯变成绿灯。基思往前跨了一步,犹豫了一下,又跨一步,再停下来。上去,你这个笨蛋。上去呀。

绿灯亮了,四个女人从路缘走上横道线。基思站在原地望着她们。安妮对她的女伴们说了些什么,只见另外那三个女人离开她继续向县府广场走去。安妮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径直向他走来。

她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你好,基思。多年不见了。”

他握住她的手。“你好,安妮。”

“我一时不知所措。”她说。

“你看上去很好。我快晕过去了。”

她笑了。“我不信。”她退后一步。“让我看看你。你一点也没老。”

“我老了二十五岁。你气色好极了。”

“谢谢你,先生。”

他俩的目光碰在一起,互相对视着。他发现她的双眸又大又亮,跟从前一样;她的嘴唇上还涂着他记得的那种粉红色口红。她的皮肤具有一种健康的光泽,但令他惊奇的是并没有晒成棕色,因为她从前倒是喜欢晒太阳的。她脸上当然有几丝皱纹,然而却给她孩子气的脸庞增添了一分成熟。她以前只是漂亮,现在却是美丽了。

他在脑子里搜寻着适当的词语,然后说道:“哦……我收到你的信了,是在我信箱里发现的。”

“很好。”

“博灵格林州立大学情况如何?”

“情况……不错。令人伤感。”

“我原想去……只是不知道你是一个人去,还是……”

“对,我一个人去的。我陪我女儿。”她补充说,“我在那儿寻找过你。不过,不是真找你人,而是,你知道……”

他点点头,然后又看看她。“你能相信我们眼前的相会是真的吗?”

“不。我像是在做梦。”

“我是……我不知说什么好……”

她向四周看看。“再过一两分钟,我就得走了。”

“我理解。”

“我以前曾经给你寄过一封信。信退回来了。我以为你死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没在办公室留下转信地址……”

“唉,我难过了好几天,”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失去了我的笔友。”

他发现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吃了一惊。他想递块手帕给她,但意识到不该这样做。她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佯作擦脸,实际上是在擦眼睛。“那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你要在这儿待多久?”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回来?”

他考虑了几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然而却说:“为了看你。”

他看见她咬住下嘴唇,眼睛望着地下,明显要哭出来了。

基思也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感情,所以他没有说话。

最后,她抬起头来望着他,说道:“你每次回来时本可以来看我的。”

“不,我不能,安妮。但现在我能了。”

“上帝啊……我不知说什么好……我的意思是,你……你仍然……?”

“是的。”

她又擦擦眼睛,然后瞅瞅对面的广场公园;那儿她的女伴们聚在一辆冰淇淋售货车前,正看着她和基思。她对他说:“再过大概半分钟,我就要干傻事了。”

他勉强一笑。“这儿仍旧是个小城,对吧?”

“确实很小。”

他说道:“我想让你知道,你的信帮我度过了一些艰难的时光。”

“你的信对我也一样。我得走了。”

“我俩什么时候能喝上那杯咖啡?”

她莞尔一笑。“我会开车去你那里的。在我去看我姑妈的时候顺道去。但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去成。”

“我通常都在家。”

“我明白。”

他说:“那你丈夫……”

“我也明白。我知道该什么时候去。”

“好。”

她伸出手,他握住了它。基思笑着说:“在欧洲、华盛顿或者纽约,人们总是吻别。”

“在斯潘塞城,人们仅仅说:‘祝你一天过得愉快,兰德里先生。再次见到你非常高兴。”她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转身离去。

基思望着她穿过马路,并且注意到那三个女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他站了一会儿,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的车在何处,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哽住了,他不断望着马路对面的广场,但她们已经消失了。他想赶过去找到她,挽住她的胳膊,告诉她的女伴们:“对不起,我们俩相爱,我们要走了。”

但或许她需要一些时间来考虑。或许她并不喜欢今天所经历的事。他想到方才的谈话,把内容又过了一遍以防忘却,竭力回忆她脸上的表情,并思索着从她眼睛中看到了些什么。

根据他的推测,她过得一定很糟糕,但从她的眼睛、面容或是步履中却看不出来。有的人对每一个创伤、每一回失望、每一次不幸都表露无遗。而安妮-普伦蒂斯是那种永恒的乐观主义者——快乐、生机勃勃,从不向生活屈服。

相反,他虽然生活中一帆风顺,看上去也许并不疲惫,但心中却留有他所见过或经历过的每一次不幸、每一回失望、每一幕人间悲剧。

去想象他们俩如果结婚生子的话生活将会如何,这并无任何意义。不言而喻,生活一定会过得美满。他俩总是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彼此只适合对方。现在更重要的是,看看是否真的有可能接上那断了的红线。他思想中愤世嫉俗的那一面说不行,而那个曾经完全地、无条件地爱过的年轻的基思-兰德里却说行。

他在停车场上找到了自己的汽车,上车发动了引擎。他隐约记得他还有一连串的事要办,但却将汽车朝回家的方向开去。

他一面驾车,一面回忆起二十五年前在哥伦布她卧室里的那一天。天破晓了,他已醒来好几个小时,并穿好了衣服。他坐在那儿看着她赤身裸体仰睡在温暖的房间里,看着她那令人难忘的脸庞和胴体,看着她那长长的秀发泻落在枕上。

当然,他知道再次相会要过很久。但他从来没想到,他俩会分别四分之一个世纪,他们所熟悉的世界会完全消失。坐在她的卧室里,他大致想象了一下亚洲的那场战争,以及他阵亡的可能性,可当时一切都似乎太遥远了。他们是过了四年伊甸园式大学生活的小城镇的青年,认为去军队服役两年不过是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颠簸而已。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他俩在中学和大学一直形影不离,没有他在身边她会感到孤独的。

他在狄克斯堡完成了训练,但所属的训练营却没有放假,而是被派往费城去上一门防暴速成课程,因为当时的反战抗议活动已变得骇人听闻了。正如战争时期所发生的那样,外部世界又一次闯入他的生活。不过,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新的体验。

他想办法去投币电话亭给她打电话,她却不在住处,那时又没有电话答录机。他后来又有一次短暂的打电话的机会,是在深夜,可她那边却是忙音。最后,他给她写了一封信,但当他回到狄克斯堡看到她的复信时已过了好几个星期。那些日子通信并不容易,后来的几个月就越来越困难了。

基思驾车不知不觉到了农场,拐弯进了通往农舍的车道。他把雪佛兰车停在屋后的菜园旁,在驾驶座上静静地坐着。

他想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的,爱情征服了一切。他认为他了解自己对她的感觉。然而,除了那些记忆、那些来往信件以及这次见到她,他对她并不了解。那么她对他的感觉如何呢?他们俩打算怎么办?她的丈夫对此事又打算怎么办?——

第11章

基思-兰德里到达位于老鲍尔农场的盖尔和杰弗里-波特夫妇家时已是晚上七点了。夜变得短了,而且渐渐凉爽,天空呈现出深紫色和品红色,基思把这种颜色视为夏季结束的征兆。

这幢农宅是座装有白色护墙板的房子,油漆剥落,离公路不远。

盖尔从正门出来,走过长满马唐草的草坪来迎接他。基思拿着几瓶酒和杰弗里上次留下的雨伞从雪佛兰车里出来。她上前与他拥抱接吻,然后说:“基思-兰德里,你看上去真神气。”

他答道:“我是跑腿送东西的,夫人。可你看来才精神焕发呢。你的吻也很在行。”

她笑了。“真是一点没变。”

“但愿如此。”其实,他认识她时是在大学四年级,那时杰弗里刚开始与她约会。他几乎想不起她长什么模样,因为那时她同其他许多姑娘没什么不同,都是瘦瘦的脸,轻盈的身段,戴着老式眼镜,披着长发,不涂化妆品,穿着乡下人一样的衣服,甚至还光着脚板。事实上,她现在仍穿着一套乡里乡气的衣服,可能是正宗的农家服,头发仍很长,而且真的光着脚板。基思真怀疑自己这次来是否该穿得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她依然很瘦,从她连衣裙的领口上能看出她仍然不戴乳罩。她以前不漂亮,现在仍不漂亮,但曾经很性感,现在依然很性感。他把雨伞递给她。“杰弗里忘记带回家了。”

“真奇怪他还能记得家住哪里。我猜想你们俩聚得挺快活吧。”

“确实挺快活。”

她挽着他的胳膊,一起向屋子走去。她说:“杰弗里告诉我,你以前是个间谍。”

“我已洗手不干了。”

“那很好。今晚不谈政治,只叙旧情。”

“可两者不容易分开。”

“那倒是真的。”

他们从一扇破旧的木纱门进了屋。基思发觉这个起居室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只有西下的夕阳把房间照亮。据他判断,仅有的一点家具属欧洲现代极简抽象派①的风格,可能是装在箱子里进口的,箱子上还标着从瑞典语翻译过来的拙劣的使用说明。

①20世纪60年代后期发端于纽约的绘画与雕塑方面的国际运动,其特点是形式极其简单,纯客观的态度,排除艺术家自身的任何情感表现。其基本结构以绝对简单、稳定的几何形构成,采用玻璃钢、塑料、金属片或铝,可保持原来的粗糙状态,或厚厚涂上一层耀眼的工业色。

盖尔将雨伞扔在角落里。他们穿过放着同类家具的餐厅,然后走进一个大厨房;这厨房是原始的农村厨房与五十年代新式厨房的混合物。基思将装着瓶装酒的袋子放在灶台上,盖尔将酒瓶从袋里拿出来。“呵,是苹果酒和掺酒葡萄汁!我喜欢!”

“喝着玩的。不过,还有一瓶基安蒂红葡萄酒倒不错。还记得校园旁朱莉欧开的那家意大利小酒馆吗?”

“怎么忘得了?糟透了的面条,后来才称得上意大利面食,还有那方格子桌布,点化了的蜡烛插在裹着草的空基安蒂酒瓶里——那些草后来怎么了?”

“问得好。”

她将苹果酒和葡萄酒放在冰箱里,递给基思一个起子打开基安蒂酒。她找到了两个酒杯,他把酒倒进去。两人碰了碰杯,她说:“为博灵格林州立大学干杯!”

“干杯。”

她说:“杰弗里到屋后去了,在采药草。”

基思看到炉子上有个大壶在煮着,餐桌上备好了三人吃饭的餐具,篮子里有块黑面包。

盖尔问:“你没带些肉来犒劳自己吗?”

“没有,但我一路上在寻找有没有压死的狗啊猫啊的。”

她噗嗤一笑。“真恶心。”

他问她:“你喜欢住这里吗?”

她耸耸肩。“还行吧。这里很安静,有许多没人住的农舍,租金不贵,我们付得起。杰弗里的亲人还都在这里,而且近两年他一直在追溯往事。我老家在里卡弗里堡,这里与老家没多大区别。你怎么样,还习惯吗?”

“到目前为止还算习惯。”

“怀旧?哀伤?无聊?快活?”

“兼而有之吧。我也说不清。”

盖尔又把杯子斟满酒,也给杰弗里斟了一杯。“到外面去吧,我想让你看看我们的园子。”

他们刚走出后门,盖尔就叫起来:“老头子!”

基思看见杰弗里站在园子里大约五十码远的地方,向他们挥手。他朝他们走来,穿着宽大的短裤和一件T恤,手里提的柳筐中装着一堆植物;基思希望这些是要扔进垃圾箱的野草,而不是用来款待他的蔬菜。

杰弗里在短裤上擦了擦手,然后把手伸向基思。“见到你真高兴。”

基思问:“你真把这里收拾成个家了?”

“当然,”杰弗里从盖尔手中接过酒杯,说道,“我年纪大了,反倒成酒鬼了。我们只在特殊的日子才吸大麻。”

盖尔补充说:“我们穿上旧衣服,关了灯,再脱光衣服,趁兴致高的时候做爱。”

基思没说什么,只是朝院子四周看看。“园子不错。”

杰弗里答道:“是呵,我们开了四英亩地,从田地里尽我们所能偷来一些玉米。谢天谢地,那个农场主种的是甜玉米,不然的话,我们得吃牲口饲料了。”

基思放眼朝这个数英亩的园子望去。这个园子与一般农场主的园子相比,多种了一些粮食蔬菜。他明白波特夫妇很大程度上依靠这个园子来糊口。而他自己享受政府发给的足够的退休金,还有他家拥有的田地,他觉得自己该满足了。

杰弗里说:“来吧,我们陪你走走看看。”

他们参观着园子里的菜畦。有一畦全都种了根部可以食用的蔬菜,而另一畦种了西红柿和南瓜这样的蔓藤植物,还有一畦种的是各种各样的豆类植物,品种比基思知道的还多。最有意思的还是那个种药草的园子,这样的园子在斯潘塞县并不多见。其中一畦种着四十多种食用草;另一畦种的草,用杰弗里的话说,是“珍稀药用草类”;还有一畦里的草可以用做颜料以及做肥皂和香水等零星家用。在这些菜畦远处,直至玉米地开始的地方,是大片的野花,除了能悦目怡神外,也没别的用处。“真好看。”基思说道。

盖尔说:“我做香水、百花香、茶叶、洗手液、浴香剂之类的东西。”

“有可以吸的烟草吗?”

杰弗里笑了。“上帝啊,我也希望能种,但在这里可不能冒这个险。”

盖尔说:“我觉得可以种,但杰弗里胆子太小。”

杰弗里为自己辩解道:“县治安官可比斯潘塞城的警长要聪明些,他老盯着我们。他觉得我们种的都是能制造幻觉剂毒品的东西。”

盖尔说:“杰弗里,你对待这些探子必须像种蘑菇一样——让它们在暗处生长,给它们浇粪。”

三个人都笑了。

谈到这个话题,杰弗里说:“我在安提阿学院有货源。我大约每月往那里跑一次。”他又补充道,“我刚去过一趟。”他朝基思眨眨眼。

现在天几乎黑了,他们都进了屋。盖尔把药草放进一个漏勺清洗,杰弗里搅拌着锅里的东西,瞧起来像乏味的炖菜。盖尔把基安蒂酒倒一些进锅,再把洗好的药草加进去。“要煨一会儿。”

基思有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想起以前同杰弗里和盖尔在他们校园外的小公寓里第一次吃饭时的情景。他们没变多少。

盖尔把剩下的基安蒂酒倒入杯中,对基思说:“你可能以为我们的思想还停留在六十年代吧。”

“那可没有。”是的。

“其实,我们虽然是六十年代过来的人,可很有主见。每个时代、每个年代都有精华,也有糟粕。譬如说吧,我们完全摒弃新的男女平等主义,而赞成旧的男女平等主义。但我们拥护新的激进生态学。”

基思干巴巴地说:“那很圆滑。”

杰弗里笑了。“你也是个老滑头。”

盖尔微微一笑。“我们是有些古怪。”

基思觉得该对主人说些好听的话,于是说:“我觉得我们可以想怎么古怪就怎么古怪。我们有资格这样做。”

“说得对。”杰弗里赞同道。

基思继续说:“你们为了原则,放弃了养家糊口的钱,辞职回乡了。”

盖尔点点头。“部分是为了原则,部分是因为待在那里觉得不舒服。我们这两个老激进派,背后被人嘲笑。”她又补充道,“现在的年轻人不相信英雄人物,而我们恰恰曾经是英雄,是革命的英雄。可这些年轻人以为世界的历史是从他们出生那天才开始的。”

杰弗里说:“也没那么坏吧。我们只觉得事业上没什么成就。”

基思指出:“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错,可我昨晚喝醉了。”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承认说,“可说不定我昨晚的醉话倒更接近事实呢。不管怎样,我们落到了这步田地,辅导那些蠢笨的中学生。”

盖尔对基思说:“杰弗里告诉我,你是被辞退的。”

“是的,我早巴不得呢。”

“他们也嘲笑你吗?”

“这倒不是。在帝国军事情报界内,老战士还是受到尊重的。”

“那你为什么被辞退了?”

“缩减预算、冷战结束……不,这还不是问题症结所在。我被辞退是因为那时我既心灰意冷,又有所醒悟,而当局非常敏感,不喜欢这样。”他沉思片刻,接着说道,“我开始刨根问底。”

“怎么个刨根问底?”

“噢……有一次我参加了一个白宫通报会……叫我去,是让我回答问题,而不是提出问题。”基思想起自己将要讲述的故事,微微一笑。“我向国务卿发问:‘先生,能否请你解释一下我们这个国家的外交政策,如果说这个国家有外交政策的话?这样我发言可以投你们所好。”基思补充道,“哦,当时房间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杰弗里问:“他跟你解释了吗?”

“事实上,他很礼貌地解释了,可我还是莫明所以。六个月以后,我办公桌上放了一封信,信中解释说预算紧缩呵,提早退休有多么快乐呵,还有个地方让我签字。于是我就签了。”

他们呷着酒,杰弗里把注意力放到炉上煨着的锅上去了,轻轻搅动着里面的菜。盖尔从冰箱里取出一盘生蔬菜和豆汁,放在灶台上。他们都慢慢咬着生菜。

杰弗里最后说:“听起来,你也是为了原则才辞职的。”

“不,我是因为预算原因奉命提早退休的。报纸上和内部备忘录上都是这么说的。这就是事情的经过。”基思接着说道,“我的工作是发现客观真相,但真相取决于说的人和听的人双方。听的人不想听了。其实,在过去二十年里他们就很少听了,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悟出这一点。”他沉吟片刻,又说,“我很高兴能离开那里。”

盖尔点点头。“我们可以理解。唉,就这样我们都解甲归田了,给园子浇粪。”她打开冰箱,取出基思带来的苹果酒和葡萄酒,对杰弗里说道:“还记得这酒吗?八角九分一瓶。基思,你买这些花了多少钱?”

“噢,每瓶大约四块钱吧。”

“简直是抢劫。”杰弗里说。他打开苹果酒瓶盖,闻了闻,说道:“可以喝了。”他把酒分倒在三个平底玻璃杯内,盖尔在酒中放上薄荷叶,三人碰了杯。杰弗里说:“为过去的岁月,为星散的青年时代的朋友,为理想和人类干杯。”

基思补充道:“也为不用担心原子弹毁灭人类的光明未来干杯。”

他们干了手中的酒,放下杯子,夸张地发出咂嘴赞赏的声音,然后大笑。杰弗里对基思说:“确实不错,这酒你还有吗?”

“没了,但我知道哪里能买到。”

盖尔说:“我有点飘飘欲仙了。”她拿着那瓶葡萄酒,走到餐桌旁坐下。杰弗里把蔬菜盘挪过来,灭了灯,然后在桌上点了两支蜡烛。

基思坐下来,为他们斟上酒。他们吃着沙司拌的生菜,基思称赞他们的种菜本领。这种称赞来自一个农家子弟,自然让这对夫妇大为高兴。

他们闲聊了一会儿,杰弗里和基思回忆起中学时代的往事,可盖尔说这个话题让她感到无聊,于是他们改聊起在博灵格林州立大学四年级时的事。盖尔找出一壶甜酒,放在桌上。显然,杰弗里负责搅拌锅里的炖菜,时时站起身去司职,而盖尔只管给杯里添酒。

基思觉得聚会很愉快,尽管他跟这对主人夫妇除了曾共度一段学校时光外就没有多少共同的东西。即使在学校里,他与又瘦又小的杰弗里-波特也没有多少共同点,但两人在中学里一直相处得很好,也许因为两人学业相近,而且都是十几岁的年龄,对政治、战争或生活都还没有自己的观点。

在大学里,一开始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是他们的同乡关系,他们在适应新环境方面遇到同样的问题。基思心想,他们确实曾经是好朋友,尽管他后来不愿意承认。

当战争使校园变得激进,并分化出派别来时,他们发觉两人在许多问题上都观点相左。像美国历史上的南北战争一样,越南战争及其伴随而来的动乱使兄弟反目,邻居相斗,朋友成仇。回想起来,明智、善良的人应该能够找到共同语言。然而,基思像其他许多人一样,失去了曾经珍视的旧友,却找到了他并不十分想要的新朋。最终,他和杰弗里在学生会办公楼里打起来。杰弗里的打架本领确实不敢恭维,他每坚持站起来一回,基思就把他击倒一回。打完架后,基思走了,而杰弗里是被人抬走的。

大约一年半以后,杰弗里从基思的母亲那里得到了基思在越南的地址。基思的母亲很高兴能把儿子的地址给儿子的这位老朋友。杰弗里给基思写了一封信。基思在拆信时以为这是封讲和信,关心基思在前线打仗的情况,他的脑子里也已想好如何友善地答复他。谁知信上说的却是:“基思,今天杀死婴儿了吗?记好你杀死的妇女和儿童的人数。部队会授给你奖章的。”如此等等。

基思想起当时他感到被伤害了,但更被激怒了。要是当时杰弗里在身边,他肯定会杀了他。现在回首当年,他们都曾经是多么疯狂。

但是,四分之一世纪的时光流逝了,杰弗里已经道了歉,基思也接受了他的歉意;他们都脱胎换骨成了新人,至少希望是这样。

想到这里,基思不由得想起他和安妮的事。她进了研究生院,去了欧洲,结婚,生孩子,与另一个男人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与这个男人同过了二十个圣诞节、生日、周年纪念,同吃了数千顿早餐和晚餐。现在基思-兰德里与安妮-巴克斯特之间的共同点并不比他与杰弗里之间多。话说回来,他与安妮而不是与杰弗里-波特同居了六年。基思陷入了深思。

盖尔对他说:“唷,基思!你看过锅了吗?”

“没有……我……”

杰弗里站起身,走到炉子旁。“熟了。”他将炖菜舀到三只碗里,小心翼翼地将碗端到餐桌上。盖尔将面包切成片,说道:“自家烘的面包。”

他们三个人吃着。面包闻起来就像基思以前用来喂牲口的饲料,但炖菜的味道不错。

甜食是自家做的草莓馅饼,也很好吃。但香草茶的味道却让基思联想起亚洲的一些地方;基思只想早点把这些地方忘掉。

盖尔对基思说:“杰弗里告诉过你我是市议会议员吗?”

“告诉我了。祝贺你!”

“我的对手在男厕所里跟同性口交时被抓住了。”

基思微微一笑。“口交影响很坏吗?”

盖尔补充说:“我自己也跟许多男人口交过,但那不同。”

显然大家都喝醉了,但基思对盖尔的这句话还是感到不舒服。

盖尔说:“我从来没被人在男厕所抓住过。不过,十一月里我得对付乡村俱乐部里那位谨慎刻板、死不开窍的共和党女人。她最大的失策不过是在劳工节后的凉秋还穿着白裙子。”

杰弗里说:“我们许多人聚在一起,设法把这个小城和这个县纠正过来。我们计划恢复闹市区的历史旧貌,吸引游客,招徕新的生意,通过区划的方法阻止商业区的蔓延,让‘美铁在这儿重新经营客运业务,在州际公路上增设斯潘塞城出口。”杰弗里继续讲着,描述重振斯潘塞城和斯潘塞县的大致计划。

基思洗耳恭听,然后评论道:“那你又回到你的推翻美国政府的计划上去了?”

杰弗里笑笑,回答说:“着眼全局,但从局部做起。这是九十年代的策略。”

“不过,”基思总结道,“这听起来像老派的中西部的‘创建精神。还记得这个词吗?”

“当然记得,”杰弗里说,“但还不止于此。对生态、廉政、健康、卫生,以及其他超出工商业务的有关生活质量的问题,我们也感兴趣。”

“很好,我也是。其实,我很同意你们的看法,我以前也曾这样想过。但别以为每个人都有你们这样的眼光。”基思补充说,“伙计们,我周游世界,如果说学到了点什么的话,那就是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和社会。”

杰弗里说:“别这么刻薄。在咱们国家,好人还是有力量改变现状的。”

“但愿如此吧。”

盖尔说:“你们两人快收起这套哲学辩论吧!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县市两级政府已经变得非常慵懒,部分因为腐败,更多的是由于愚蠢。”她看看基思。“事实上,你前女友的丈夫克利夫-巴克斯特先生是引起大多数问题的祸根。”

基思没有回答。

盖尔继续说:“这个狗娘养的敲诈别人,简直是他妈的埃德加-胡佛①的翻版。这坏蛋给人们设非法档案,包括我在内。这个蠢货曾给我看过他搞的关于我的黑材料,现在我要他把所有这些黑材料交给法庭。”

①埃德加-胡佛(1895-1972):美国联邦调查局前局长。

基思望着她说:“对这家伙要小心。”

他们都沉默了半晌,后来杰弗里说:“他横行霸道,但骨子里却是个欺软怕硬的孬种。”

基思答道:“一旦有了武器,孬种也是很危险的。”

杰弗里点点头。“这倒也是,但我们不怕。我面对过举着刺刀的武装士兵,基思。”

“那你面对的可能是我。一九六八年秋天你在费城吗?”

“不在。士兵开火时我们也不在肯特州立大学,但我们有朋友在那里。告诉你,如果我当时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会待在那里的。”

基思点点头。“你很可能会的,但那时与现在不同,那时的事业也高尚一些。别因为违反分区法令赔上老命。”

大家又沉默了,喝着杯里的酒。烛火在窗外吹来的微风中跳动着;基思能够闻到外面飘来的野花和忍冬草的混合芳香。

盖尔问基思:“你了解他吗?”

“谁?”

“巴克斯特——胡佛第二。”

“不。我在中学时认识他,但用行话来说,不是‘即时情报。”

“不过,”杰弗里说,“我对他印象很深。他变化不大,还是以前那个笨蛋。他家有些钱,但他家的人脑子都不灵,也没有社交能力。巴克斯特家的崽子总是惹麻烦——还记得吗?男孩子横行霸道,女孩子未婚先孕。用小城的土话来说,他们一家是祖上没德。”

基思没吱声。很清楚,杰弗里和盖尔不只是在向他抱怨或诉说,而是在说服他加入他们的行列。他看破了他们的这种小伎俩。

盖尔说:“他好嫉妒,占有欲强。我指的是他的婚姻。顺便说一句,安妮现在仍然风姿绰约,这使得巴克斯特先生像只鹰一样看着她。据我所知,她守身如玉,可他却不相信。住在他们一条街上的熟人说,他外出时派人时刻监视自己的家。几个星期之前,一天早晨五点左右,他们家里有枪响。他告诉邻居们说,这是一次意外事故。”

基思不动声色,只露出他练就的在听到传闻时略表兴趣的怀疑神色。他觉得又像是在欧洲某家咖啡馆从别人的闲谈中了解情况。

盖尔继续说:“他是个坏蛋,但城里的人们不得不与他打交道。甚至他的手下人也觉得他心狠手辣。然而,他有时却有种怪诞的魅力。他有老派的作风,对女士脱帽致礼,称妇女为‘夫人,外表上对神父和教士等人非常尊敬。据说他还会逗婴孩玩,领老妇人过街。”盖尔笑笑,接着又说,“但他也会捏女招待的屁股,逼落难的姑娘脱光衣服。这家伙是个两面三刀的人。”盖尔将壶里剩下的酒倒进了大家的杯子里。

基思听着夜鸟和知了的叫声。盖尔所说的对他都已经不是新闻,但真的听人说起来,感觉仍然不一样。他内心深处那种老的道德观念提醒自己,他不该想拆散人家的婚姻和家庭。过去几年里,他曾干过许多也许是不雅的,甚至可以说是放荡无耻的事情。但那是彼时彼地,现在是此时此地。这里是在家门口,兔子不吃窝边草。然而,如果盖尔和杰弗里所说的话可信,看来巴克斯特夫妇并不是琴瑟和谐的。巴克斯特先生是个反社会的精神变态者,而巴克斯特太太需要帮助。也许是吧。

杰弗里对他说:“他在职业上像个凶暴的尼安德特人①。他对城里的青少年感到很头痛。是的,许多青少年打扮得奇形怪状,留着披肩长发,或剃光头,在公园里放音乐,成天在外游荡,等等。我们自己有时也会做出些怪诞行为的。但巴克斯特光斥责他们,而不去帮助他们。他的警察局没有负责青少年工作的警官,不对中学生进行课外治安教育。警察局有的只是巡逻车、警察和监狱。这座小城正在死去,而巴克斯特却看不到这一点。他只管法律和秩序,别的一概不管。”

①尼安德特人:旧石器时代中期的野蛮人。

基思插话说:“维护法律和秩序是他的本职工作。”

“不错,”杰弗里表示同意,“但告诉你点别的事——他连法律和秩序也管不好。这里犯罪率还算低,但已开始上升。现在已有人吸毒,不是大麻之类,而是真玩意儿。巴克斯特浑然不知毒品是哪里来的,谁在卖、谁在买。犯罪和罪犯的性质都变了,而巴克斯特还是一成不变。这里,家庭暴力事件正在增长。今年已发生过几起劫车案和两起强奸案。有一伙犯罪集团乘车从托莱多来到这里,对商业银行进行武装抢劫,是州警察把他们抓住的,而不是巴克斯特。州警察局曾派人要对斯潘塞城的警察进行先进的训练,但并非强制性的,所以巴克斯特把他们哄走了。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和他的盖世太保们是多么无能和腐败。”

基思没吭声。他以前心太善了,认为克利夫-巴克斯特也许是个粗暴却能干的警察。他为人卑鄙,但还是个献身维护公共安全的好警长。然而,超市停车场里发生的事和警车驶过他家门口的情况已经提醒他,他面对的是一帮腐败的警察。

杰弗里接着说:“巴克斯特将这场小规模的犯罪高潮归咎于毒品,这有一点道理。但他还归咎于学校、父母、电视、电视音乐、电影、音乐、录像厅、黄色杂志等等。好吧,就算他的话也有对的地方,但他没有认识到犯罪与失业、青少年的无聊情绪、缺少机遇、没有刺激之间的关系。”

基思说:“杰弗里,美国所有的小城镇何时又有过不同呢?也许我们需要的正是粗暴的警察队伍。循序渐进的方法在大城市里也许管用,但这里不是哥伦布或克利夫兰,我的朋友。我们要解决小城镇的问题,就需要采用小城镇的方式。你们这些人应该正视现实。”

盖尔说:“好吧,我们正视现实。我们已不是那群沉迷幻想的理想主义者了。但问题并没有什么不同。”她问他,“你关心这里的问题吗?”

基思思索片刻,然后答道:“关心,这是我的家乡。我原以为一切变化不大,可以在这里找到平安和宁静。但现在看来,你们俩是不会让我安享垂钓之乐的。”

盖尔微微一笑,又说:“老革命家不会像老战士一样轻易退隐的。他们会寻找一种新的事业。”

“这我已看到了。”

盖尔继续说:“我们认为巴克斯特也不是无懈可击的。他在职业上出了一些问题,而我们正要利用这些问题。”

“也许他也只需要劝告以及敏感性方面的培训。这正是你们这些激进派给予罪犯的,但为什么就不能给予警察呢?”

盖尔对基思说:“我知道你在套我们的话,这方面你很擅长,但我也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或者你不久就会发现,克利夫-巴克斯特在职业上,在心灵上,或在其他方面都已经是不可救药了。上帝呵,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变得越来越神经质,像被鼠夹夹住的老鼠一般。这使他变得更加危险了。”

基思点点头,心想:他作为丈夫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盖尔说:“我们感到,将他撤职罢官是时候了。我们需要一次道德上的胜利,以此来唤醒公众舆论。”她补充道,“基思,凭你的背景……”

他打断道:“你们不了解我的背景。我告诉你们的事不能说出去。”

盖尔点点头。“好吧。凭你的机敏、智慧和魅力,你能帮助我们。我们希望你加入我们的行列。”

“‘我们是谁?”

“一群改革者而已。”

“那我必须成为民主党的一员吗?”

杰弗里笑了。“那倒不必。我们不属于任何党派。我们的人来自各种党派、各个阶层,有牧师、生意人、学校教师、农民、家庭主妇——安妮家里的大多数人也都站在我们一边。”

“真的吗?想象不出巴克斯特家里的感恩节大餐是怎样吃的。”

杰弗里说:“像我们的许多支持者一样,他们家的人也都没有公开站出来。”他然后问道,“我们能指望你加入吗?”

“这个……”说真的,基思对克利夫-巴克斯特有他自己的怨恨,那就是克利夫娶了安妮,基思说,“这个……我还没有决定是否在这里待下去。”

杰弗里说:“我原以为你打算待下去的。”

“我说不准。”

盖尔说:“我们不要你光天化日之下在中央大街上跟他决斗,只要你说赞成除掉他。”

“好吧。原则上,我赞成除掉任何腐败的官员。”

“很好。克利夫-巴克斯特正是一个腐败官员。下星期四晚上要举行一个集会,在圣詹姆斯教堂。认识这个教堂吗?”

“认识,这是我以前常去的教堂。你们为什么去城外开会?”

“人们不想被别人看到参加这次会议,基思。这你懂。”

“我确实懂。可你们可能把这场革命剧闹得过头了吧?这里是美国,你们可以用市政厅。这是你们的权利。”

“不行。目前还不行。”

基思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成分是波特夫妇想重温革命的浪漫,有多少成分确实是出于恐惧。他说:“我会考虑去的。”

“太好了。再来点馅饼?再来杯茶?”

“不,谢谢。我该走了。”

“还早呢,”盖尔说道,“我们三个明天都没有什么事要干。”她站起身,基思以为她要收拾桌子,所以也站了起来,端起他的盘子和酒杯。

盖尔说:“放着吧。我们还是不太讲究整洁。”她挎着他的胳膊,引他来到起居室。

杰弗里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烟叶缸。他说:“酒足饭饱,谈话很刺激,现在我们去起居室抽支餐后烟吧。”

盖尔在黑暗的起居室里点上两盏香灯和两支香味蜡烛。杰弗里在茶几前盘腿坐在地板上,借着烛光在茶几上把缸里的烟丝卷成纸烟。

基思看着他在烛光里用敏捷的手指和舌头,卷出五支实实的大麻叶烟,比一个老农民卷一支香烟还要快。

盖尔把一盘磁带放入录音机,名为《佩珀中士孤独之心夜总会乐队》,然后坐在地板上,背靠着一只沙发。

杰弗里点上一支大麻叶烟,吸了一口,然后递给基思。基思犹豫片刻,也吸了一口,然后手伸过茶几将烟递给盖尔。

甲壳虫乐队的音乐响着,烛光闪烁着,香味和大麻叶味充溢着室内的空气。这真有点像一九六八年的情景。

第一支大麻烟现在要用镊子夹着抽了,过一会儿被掐灭了,烟蒂被小心翼翼地放入烟灰缸,留着以后再放在烟斗里抽。基思注意到桌上放着一只烟斗。第二支大麻烟又点上了,并传递着。

基思回想起以前抽大麻烟的惯例和仪式,仿佛那还是昨天的事。大家话都不多,说的话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然而,盖尔用一种在大麻和烛光的情景下特有的低哑嗓音说:“她需要帮助。”

基思没有理睬。

盖尔似乎在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我理解一个女人怎样和为什么待在那种处境中……我不认为他在肉体上折磨她,但他在搞糊涂她的脑子……”

基思把烟递给她。“够了。”

“什么够了?”她吸了一口烟说,“你,兰德里先生,可以解决你的问题,同时也解决我们的问题……”她把烟吐出来。“对吗?”

他的脑子已无法形成完整的思想,但过了几秒钟,或者几分钟,他听见自己不知不觉地说:“盖尔-波特……我与世界上最杰出的人斗过智……我对女人的经验足以写本专着了……你别想搞糊涂我的脑子……”他认为这确实是他想说的,至少是非常接近。

盖尔仿佛不理睬他,说道:“我过去一直很喜欢她……我是说,我们并不是好朋友,但我……她有点像……总是带着微笑,总是做些好事……我是说,我曾对她这种做法觉得恶心……但内心里,我羡慕她……她跟她的丈夫以及……她的同类完全和平相处,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

“她在哥伦布读书时也成了个反战分子。”

“真的吗?哇,这让你失望了?”

基思没有回答,或是觉得自己没有回答。他已无法知道自己是否在思考或说话。

房间里似乎安静了许久,后来盖尔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在这里没别的事,基思,如果你在征服这个他妈的世界后却无所事事……那么把那女人从他身边夺过来……”

基思站起身来。“我想我该走了。”

杰弗里说:“不行,伙计。你就在这里过夜。你连正门在哪里都找不着哪。”

“不,我得……”

盖尔说:“不谈正事,什么事情都不谈了。不提这些让人头痛的事。放松点,伙计们。”她把大麻烟递给杰弗里,站起身,换了盘磁带,伴着《酒吧女郎》的音乐跳起舞来。

基思瞧着她在摇曳的烛光中翩翩起舞。他想,她的舞姿真优美,她苗条的身段与音乐配合得恰到好处。这舞本身并不含什么色情意味,但因为他已好长时间没跟女人待在一起了,此刻他裤裆里升腾起一种熟识的欲望。

杰弗里却似乎对妻子的舞姿毫不在意,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烛焰上。

基思把目光从盖尔身上转移到杰弗里盯着的烛焰上。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但意识到磁带又换了一盘,现在放的是《寂静之声》。杰弗里宣布,这才是吸大麻的绝妙伴奏。而后,基思意识到盖尔又坐到了他对面,吸着大麻烟。

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嗨,还记得过去那段时光吗?不戴乳罩,穿透明的衬衫,裸泳,群交,没有致命的疾病,没有苦恼,没有安提阿的性行为规则,男人女人真的互相喜爱,还记得吗?我记得。”她接着说,“上帝啊,我们到底怎么了?”

似乎没人知道,所以也没人回答。

基思的脑子已经迟钝,但他确实记起了过去的好时光,虽然他理解的好时光也许与盖尔或杰弗里的不一样。问题在于,过去的确有过一段好时光。他突然因一种失落感、一种怀旧感、一种哀伤情绪而痛心起来,这种情绪部分是由于大麻和这个夜晚,部分是因为它的真实。

盖尔没有提出与他同床共枕,这真是一种解脱。如果她提出的话,他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说或怎么做。这一夜,他睡在沙发上,穿着内衣,盖着一条被子,而波特夫妇则睡在楼上的床上。

香灯熄了,蜡烛烧完了最后一滴蜡后也灭了,一盘“西蒙和加芬克尔乐队”的录音带放完了。基思躺在寂静的黑夜中。

拂晓时分,他起身穿好衣服,赶在波特夫妇醒来之前离开了——

第12章

同波特夫妇一起吃饭后几天,一个星期五的夜晚,基思-兰德里决定到城里去,这是他对记忆中的农民周末活动的一种反应。

他穿上宽松裤和运动衫,坐上他的雪佛兰车,往斯潘塞城驶去。

他在过去几天里没见过安妮的影子,这倒不是因他不够专注。他已经到家了,总是守在离电话机不远的地方,一天要好几次查看他的信箱,并注视来来往往的汽车。一句话,他重又成了一个害相思病的青春少年,这种感觉倒也不完全是不快的。

前天中午时分,他看到有辆蓝白相间的巡逻车从斯潘塞城方向驶过这里,那天上午他也看见一辆绿白相间的县治安官的汽车经过。县治安官的汽车经过也许只是偶然,可那辆警车为何要到离城很远的这儿来呢?

不管怎样,他把那辆雪佛兰车藏起来不让人看见。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发现了他的这辆新车。当然,他们只需到机动车管理局去查一下他的名字便知道了。

此时,这还只是一场低调的猫捉老鼠式的游戏,但基思知道总有一天要正面摊牌。

他沿中央大街行驶着,这条大街比他记得的星期五晚上要安静得多。以前,星期五是个赶集日,在县府广场北面一条步行街上曾有规模很大的农民集市。现在,包括农民在内,所有人的大部分食品都是在超级市场里买现成包装好的。

基思心想,大多数星期五晚上的购物者可能都是去城外那片沿公路的商业带的。但市中心也有几家店开着,银行也开得很晚。开着的还有米勒餐馆与那两家小酒馆——约翰屋和老驿站,它们附近都泊着车。

基思将车开到约翰屋旁的一个停车泊位,下了他的雪佛兰车。夜晚温暖得像小阳春,人行道上有少数来往行人。他走进了酒馆。

基思已经懂得,若想认识一个城填,最好是在星期五或星期六的夜晚,去进镇上最好和最糟的酒馆。约翰屋显然是后者。

酒馆里黑暗、喧闹、烟雾腾腾,散发着过期啤酒的气味,里面的大多数人都是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的男人。基思注意到这些T恤衫上印着名牌啤酒、约翰-迪尔牌拖拉机以及当地赞助的运动队的广告。有几件T恤衫上印着一些有趣的亵语,如“打井者要深打”。

酒馆里摆着几台电子游戏机、一台弹球机,中央有一个台球桌。一台投币自动电唱机播放着哀伤的西部乡村歌曲。吧台旁还有几个空凳子,基思找了其中一个坐下。

酒保打量了他一会儿,以职业的眼光估摸这位新来者不会对约翰屋的和平造成潜在的威胁后,才问基思:“要喝什么?”

“百威啤酒。”

酒保将一瓶啤酒放到基思面前,打开盖。“两块钱。”

基思将一张十美元的钞票放在吧台上。他拿回找的零钱,但找不到杯子,就直接就着酒瓶喝。

他环顾四周。酒馆里也有几个年轻妇女,都由男人陪着,但总的说来这里是男人的世界。吧台上方的电视机里在转播扬基队与蓝鸟队之间激烈的棒球锦标赛,解说员的声音也在与电唱机里某个乡村歌手哭其妻子不贞的歌声一比高低。

这里的男人年龄在二十出头与五十不到之间,大多是老顽童,既能随便给你买瓶啤酒,也会随便抄起凳子打破你的脑袋,而这两件事对他们来说一点都不带个人恩怨。那些妇女也与男人一样打扮,穿着牛仔裤、运动鞋和T恤衫,并且像男人们一样抽烟和就着瓶子喝酒。总而言之,此时的人们还是够快乐与安稳的,但基思凭经验知道,过一会儿场面就会吵闹起来。

他转过凳子,看了会儿台球游戏。他以前几乎没有机会到城里这些酒馆来,因为他长到差不多能合法选举或饮酒的年龄就应征去了枪林弹雨的战场。现在人们服兵役和有选举权的年龄还没变,但只是满了二十一岁才能喝啤酒。不管怎样,他只要探亲回家,就要到约翰屋或老驿站待一会儿。他记得有许多刚退伍的老军人坐在吧台旁,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其中有些人同他一样,穿着制服,总会有人为他们掏钱买酒喝。而今天,他怀疑约翰屋里的男人都没有出过远门,他们中间洋溢着一种无所事事的烦恼,他们看上去都没有经历过成为真正的男子汉的重要历程。

他没有看出他们中有他的同龄人,但坐在吧台那端的一个人总是朝他望着,基思也就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

这人离开凳子,沿着吧台缓步走过来,径直在基思面前停下。“我认识你。”

基思看看他。他很高,瘦骨嶙峋,黄发披肩,牙齿残缺不全,皮肤深黄,眼窝凹陷。他的长发、牛仔裤、T恤衫以及他的姿势和声音使人想到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但他的脸看上去要老得多。

他含糊地大声说:“我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

“基思-兰德里。”

他们周围的几个人朝他们这儿瞟了一眼,但显得很淡漠。

基思再看看这个人,意识到这人确实认识他。他说:“是的,你是……”

“得了,基思。你也认识我。”

基思在记忆中搜索着,中学同学的脸一张张映过脑际。最后,他说:“你是比利-马隆。”

“对!妈的,伙计,我们以前是好朋友。”马隆在基思肩头拍了一巴掌,然后又扯着他的手。“你怎么样?”

基思心想,也许他本该去老驿站的,“很好,你好吗,比利?”

“好个屁!一切都乱七八糟!”

“请你喝瓶啤酒?”

“行啊。”

基思又要了两瓶百威。

比利侧身靠吧台在他身边坐下,身子倾得很近,基思能够闻到他身上的啤酒味和其他怪味。比利说:“喂,伙计,能碰到你真不错。”

“确实这样。”

“嗨!你看上去挺棒,伙计。”

“多谢。”

“你来这里干吗?”

“只是回来看看。”

“是吗?那不坏,伙计。回来多久了?”

“几个星期。”

“真的吗?见到你真棒。”

显然,比利-马隆为遇见他而高兴。基思尽量回想他对比利知道多少,他们曾有过什么共同之处,以使他能在这场注定是愚蠢的对话中接上腔,终于,随着比利的喋喋不休,过去的一切重又浮现在眼前。马隆曾和他同在橄榄球队里,踢中卫的位置,但踢得不怎么样,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冷板凳,为上场队员鼓劲叫好。马隆总是想讨人喜欢,客观地说,他身上的确没有多少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可大多数人却认为他很讨厌。事实上,基思现在仍觉得他既让人喜欢又让人讨厌。

马隆问:“在越南的滋味不好受吧?”

“可能是吧。”

“我也是。你在第一装甲师,对吗?”

“对。”

“嗯,这我记得。你妈着急死了,我告诉她你会没事的。妈的,像我这样的笨蛋都能活下来,你这样的人肯定没事。”

“谢谢。”基思记得比利中学刚毕业就被拉去当兵。而基思援用上大学者可以推迟服役的政策逃了过去。回想起来,这项政策是政府的一大错误。有钱人、聪明人、享受特权的人以及能进大学的人,都可以有四年的时间来抗议战争或忽视战争,而穷人、笨人不得不在战场上战死或缺胳膊少腿的。然而,战争并没有在可以接受的时间框架内结束,它继续着,像他这样的大学毕业生也开始被征召了。他踏上越南土地时,比利-马隆和他中学时的同班同学大部分已经退役或牺牲了。

比利说:“我当时在绰号为‘丛林闪电的第二十五师。我们在那里杀死了一些越南佬。”

“很好。”但杀死的越南佬的数目还不足以制止这场该死的战争。

“你也熬过一段艰难时光吧。”

“是的。”很明显,比利可能在用他自己的战功为斯潘塞城争光的同时,也在关注基思的军旅生涯。

“你杀过人吗?”比利问道,“我是指在肉搏时。”

“我想杀过。”

“真刺激。”

“不,这不是刺激。”

比利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对,这不……但很难忘掉它。”

“努力忘掉吧。”

“我做不到,伙计。你知道吗?我还是做不到。”

基思瞧着这位老同学。显然,比利-马隆变得消沉了。基思问:“你一向在忙些什么?”

“哦,妈的,一事无成,结了两次婚,又离了两次。第一次婚姻生了几个孩子,现在都长大了,住在韦恩堡。他们小时就与他们的母亲搬到那里去了。她嫁了个,嗯,一个混蛋,我再没见过我的孩子。第二个老婆……她走了。”他不停地说着,向基思叙述着一个可以预见是毫无意义的生活故事,基思并不感到惊奇,直至比利说,“妈的,真想能重新来过。”

“对,嗯,大家都有点同感。可也许你该继续向前走。”

“没错。我是一直想向前走的。”

“你在哪里工作?”

“没地儿要我。我打零工,有时打猎和捕鱼。我住在离城一英里的地方,这儿往西,独自住着一整幢农宅。我只须看管这幢房子。房子的主人退休了,在加利福尼亚与他们的一个孩子住在一起。他们姓考利,你认识他们吗?”

“这名字有点耳熟。”

“他们已经把这幢房子卖了,所以我必须在十一月前找到个新住处。”

“你为什么不去退伍军人医院住着?”

“为什么?我没病。”

“你看上去不太好。”

“呵,自从知道我得搬家,我的酒就喝得太多,我无处安身,所以心神不宁,我会没事的。”

“那好。”

“你住哪里?”

“我父母的老房子。”

“是吗?喂,要是你想有个伴儿,我可以付你点房租,做家务活,再给你打点野味来。”

“我到十一月就走了。不过,离开前我看看能为你做些什么。”

“哦,谢谢。但我会没事的。”

基思又要了两瓶啤酒。

比利问:“你做什么谋生?”

“退休了。”

“是吗?从哪里退休的?”

“政府。”

“真的?嗨,你回来后碰到过谁吗?”

“没有。不过,我看到了杰弗里-波特。还记得他吗?”

“妈的,记得。我见过他几次。他说话不多。”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基思明白比利显然醉得太厉害。基思看了看手表说:“喂,我得走了。”他将一张二十美元的票子放在吧台上,对酒保说:“再给我朋友拿瓶啤酒,他喝完也许该回家了。”

酒保将二十美元推回给基思,说道:“他现在就不能再喝了。”

比利哀叫了一声:“哦,得了,艾尔,这位先生要请我喝酒。”

“喝完你的剩酒,然后滚吧。”

基思将二十美元放在吧台上,对比利说:“把这拿去,回家吧。我走之前哪天会来看你的。”

“嗨,太好了,伙计。再见。”比利望着他离去,挥着手。“很高兴碰到你,基思。”

基思走出屋,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老驿站在县府广场的另一侧。基思过了街,漫步穿越广场公园。

一些人坐在装饰华丽的灯柱下的长椅上,有几对夫妇在散步,基思见到一条空着的长椅,过去坐了下来。他前面有座南北战争纪念雕像,是一个巨大的持枪联邦士兵的青铜雕塑,雕塑的花岗石基座上刻着在南北战争中阵亡的几百名斯潘塞县军人的名字。

借着灯柱的灯光,从他坐的地方可以看见其他的战争纪念物。他对这些纪念物很熟悉,首先是一块印第安战争的纪念碑,然后是墨西哥战争,沿着时间顺序一次次的战争,直至越南战争。越战的纪念物只是一块简单的青铜牌子,上面镌刻着阵亡者的姓名。他想,小城镇的人民能记得他们,这很好;但他也注意到,自从南北战争以来,这些纪念物变得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没有气派,似乎城里人对这一切感到灰心了。

夜色宜人,他坐了一小会儿。小城里星期五晚上能做的事是有限的。他不觉微笑了一下,回想起伦敦、罗马、巴黎、华盛顿和其他地方的夜晚。他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还能再住在这里。他想是可以的。只要有个伴儿,他可以回到一种简单的生活中去。

他环顾四周,看到卖冰淇淋的卡车亮着灯,一群人围车站着。他曾寻思,星期五晚上进城也许能看到安妮。巴克斯特夫妇会下馆子吃饭吗?他们在星期五晚上一起上街购物吗?他不得而知。

他想起他和安妮坐在这个广场公园里,一谈就是几个钟头的夏夜。他尤其记得上大学前的那个夏天,那时战争还没有爆发;肯尼迪总统还没有被刺杀;毒品还没有出现;斯潘塞县以外还有个大世界;他和他的国家一样还非常年轻,充满希望;有人娶了隔壁的姑娘,星期天去姻亲家吃晚饭。

他还记得,他的朋友们曾聚满了这个广场公园;女孩们穿着裙子,男孩们理着短发。刚发明不久的晶体管收音机里播放着“彼得-保罗-玛丽”乐队、琼-贝兹、狄翁以及“猫王”埃尔维斯的歌曲,音量开得很低。

那时人们喜欢抽纽波特产的薄荷烟,不是大麻,可卡因还是倒入口中喝的,而不是用鼻子吸。男女可以手挽手,但如果躲在树丛后亲嘴被人抓住的话,马上就会被带到街对面的警察局,值勤的老警长会狠狠地把他们教训一通。

世界即将爆发大事,这已经有迹象,但无人能预言最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基思回想起,一九六三年的夏天被称为美国最后一个清白的夏天,而这个夏天肯定也是他本人最后一个清白的夏天,因为他在安妮-普伦蒂斯的卧室里失去了童贞。

在安妮之前,他从没见到过裸体的女人,即使在图片中或电影中也没见过。《花花公子》杂志在一九六三年就已经存在了,可在斯潘塞县还看不到;色情电影在到达斯潘塞城之前就被审查剪辑过了。因此,他浑然不知裸体女人是什么样的,更不用说女人的私处了。他不禁笑起来,回忆起他们做爱时笨手笨脚想做得更好一点的情景。她同他一样毫无经验,可她的性本能要强一些。他有避孕套,就藏在钱包里,那是一个比他大的男孩在托莱多市买了一盒,再以两美元的价格卖一只给他的,那时两美元可算是一笔巨款了。他想:“如果我们当时知道未来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一定会想让那个夏天永远继续下去。”

基思站起身,开始走动。附近一个录放机响起说唱乐,几个十几岁的男孩围成一圈坐在草地上玩掌上游戏机,而几个老年人坐在长椅上。一对青年男女并排躺在草坪上,互相搂抱着,只嫌衣服穿多了太不方便。

基思回想起那个夏天,还有那个秋天。他和安妮成了一对天造地生的恋人,沉湎于各种性爱试验、新发现、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和耐力。那时没有性方面的书籍,没有X级的录像片,没有揭示性奥秘的指南,但他们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凭本能学会了十几种不同的做爱姿势、说下流话、扮演角色,他不明白这些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有时他们会开玩笑地指责对方有很长的性生活历史,看过当时欧洲拍的非法黄色电影,或者从朋友那里打听过性知识。其实,他们都还是童贞未失,对性一无所知,但两人都有很强的好奇心,并且令人惊奇地毫无顾忌。

他们一有机会就颠鸾倒凤,不分地点,可还是保守着秘密;那时候的恋人们都不得不这样做。

离家上大学后,他们可以公开一些了,但宿舍是男女分开的,看管很严。汽车旅馆也不接待野鸳鸯,所以他们有两年只能借校园外已婚朋友住的公寓云雨一番。最后,安妮在一家五金店楼上租了一个房间以供鱼水之欢,但他们仍然得分开住在宿舍里。

基思再次寻思,他们为什么不当时就结婚。他想,也许他们那时不想破坏这段罗曼史,不想破坏偷尝禁果的神秘和滋味。他们身处与世隔绝的大学校园里,一切可以从容不迫,无需仓促,也没有任何不安全感。

然后就是大学毕业,并来了征兵通知。他认识的男人有一半并不把征兵通知看成拿起武器的号召,而是看成去教堂举行婚礼的号召。结婚并不能使人免服兵役,但结婚的士兵在军中生活要好过些。结婚的士兵在新兵训练后可以不用站岗,有额外的津贴,被派去进行残酷厮杀的可能性也小了。

但他们从未严肃地讨论过结婚的事。他想:归根到底,我们的梦想不同,她喜欢校园生活,而我对冒险跃跃欲试。

他们曾是知音、朋友、情人。他们曾经有过共同的思想、感受和情感。他们曾经共享金钱、汽车以及六年多的生活。但由于彼此之间太没有遮蔽了,反而谁都没有提起未来这一话题,谁都不想伤害对方,最后,他在她床边弯下腰,吻吻她,就启程远行了。

基思几乎已走到广场公园的另一端,他能看见街对面的老驿站。

他听到左侧有嘈杂的声音,转过身来。在一条交叉道上约三十英尺远的地方站着两名穿制服的警察,他们在朝一个躺在广场公园长椅上的人叫嚷,其中一个警察用警棍敲打着那人的鞋底。“起来!站起来!”

那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基思借着路灯的亮光认出他是比利-马隆。

一个警察说:“我告诉过你不要睡在这里。”

另一个警察吼道:“该死的醉鬼!我讨厌看见你在这里!你这个二流子!”

基思真想告诉这两个年轻人,比利-马隆曾是身经百战的老战士,曾是斯潘塞城的橄榄球选手,是一个父亲和丈夫,但他站在那里,想看看这事是否就到此为止了。

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两个警察逼着比利背靠一棵树,面对面对他横加咒骂:“告诉你别待在城里!这里谁也不想见你!你就是不听,是不是?”

比利背靠树站着,突然吼道:“放开我!我碍谁的事了?放开我!”

一个警察举起了警棍,比利用双手蒙住了脸和头。基思朝前跨出一步,但警察只在比利头顶上的树干上打了一下。两个警察都笑了,其中一个对他说:“再说说看,你要对巴克斯特警长怎么样?来,你这个兰博①,说说看。”他们又大笑。

①兰博:美国影片《第一滴血》中的英雄人物,强壮剽悍,擅长使用暴力,由著名影星史泰龙扮演。

比利此刻似乎不太恐惧了,直视着他们两人。他说:“我要宰了他。我是个老兵,我要宰了他。你们告诉他我总有一天要宰了他,跟他说去!”

“为什么?说说看,为什么?”

“因为……因为……”

“得了,别不好意思。因为他睡了你老婆,对吗?巴克斯特警长睡了你老婆。”

比利突然双膝软了下去,用手捂住了脸。他开始抽泣起来。“叫他别碰我老婆。叫他歇手吧。别碰我老婆。歇手吧,歇手吧……”

两个警察大笑着。有一个说道:“起来。我们又要带你进去了。”

可比利在地上缩成一团,哭泣着。

有个警察抓住了他的长发。“站起来。”

基思走上前去,对他们说:“放开他。”

他们转身面对着他。一个警察冷冷地、带着一种职业腔说:“请让开,先生,我们在执行公务。”

“不,你们这不是在执行公务,是在折磨他。放开他。”

“先生,我只得请你——”

另一个警察捅捅他的伙伴,说道:“喂,他是……”他在伙伴耳旁嘀咕了几句,两人都对基思看看。为首的那个朝基思走近一步,说道:“如果你不走开,我就以妨碍公务的罪名逮捕你。”

“你们这不是在公正地执行公务。如果你们逮捕我或逮捕他,我将把我在这里看到和听到的一字不差地报告地方检察官。我要控告你们两个。”

两个警察和基思相互对视良久。最后,一个警察对他说:“谁会相信你呢?”

“那我们等着瞧吧。”

另一个警察说:“你在威胁我们吗?”

基思不理睬他们,朝比利走去。他扶比利起来,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搀着他朝街上走去。

一个警察朝基思叫嚷道:“你会为今晚的事付出代价的,先生。你一定会付出代价。”

基思将比利搀上人行道,绕广场公园向汽车走去。

比利的步子跌跌撞撞,但基思还是架着他往前走。

最后,比利说:“嗳,出什么事了?我们这是去哪儿?”

“回家。”

“好吧,可别这么快。”他挣脱基思,自己在人行道上走,基思跟在他后面,以便在他要摔倒时扶住他。比利不停地喃喃自语:“该死的警察总是找老子麻烦,妈的,我从不触犯任何人……他们却总跟我过不去……他睡了我老婆,然后——”

“别说了。”

人行道上的人们看着他们,给他们让出很宽的路。

“那个狗娘养的……然后他竟嘲笑我……他说她是个便宜骚货,他已经玩腻了她……”

基思说道:“闭嘴!该死的,快闭嘴!”他抓住比利的胳膊,拽他到街上,把他推进自己的雪佛兰车里。

基思驶出城外,朝西开去。“这是哪儿?你住在什么地方?”

比利瘫在前座上,脑袋左右摇晃。“8号国道……哦,我想吐。”

基思摇下乘客一端的车窗,将比利的脑袋推出窗外。“朝外吐吧。”

比利嘴巴发出呕吐的声音,但吐不出来。“哦,把车停下……”

基思找到了老考利农场,谷仓墙上刷着这家人的姓氏。他开近黑乎乎的农舍,在一辆破旧的蓝色敞篷小卡车后面停下,然后将比利拖出车,拖到门廊上放下。正如基思所猜想的那样,前门没上锁。他几乎是抱着比利进了屋,摸黑找到了起居室,把比利扔在沙发上。他走开了,然后又走回来,将他的姿势摆得舒服一点,给他脱掉鞋子,再准备离开。

比利叫道:“基思。喂,基思。”

基思转过身。“怎么?”

“真高兴碰到你,伙计。嗨,真高兴……”

基思将脸凑近比利,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拿出点样子来,战士。”

比利的眼睛睁大了,强迫自己清楚地回答道:“是,长官。”

基思向前门走去,他离开时听到比利在叫:“喂,伙计,这次算我欠你的。”

基思跨进雪佛兰车,驶上县级公路。一辆斯潘塞城的警车停在路肩。基思继续开着,等待警车开前灯跟踪他,但那辆车没有随他而来。他猜想警察是不是又要去纠缠比利了,考虑要不要再折回去看看,但转念一想,自己今晚已经够走运的了,别再惹麻烦。

车开了约一半路程,基思发现另一辆斯潘塞城的警车开着大灯跟在后面。

基思驶近了去他家的拐弯处,停下车。警车也在后面停下了,离他的车只有几英尺远,基思端坐在车中,警察们也坐着不动。他们都静静地坐了五分钟,然后,基思拐进了他家的车道,而那辆警车继续沿着公路开去。

显然,这场比赛在逐渐升温。他没把车停到屋后去,而是停在门廊附近,从前门进了屋。

他直接走上楼去,从橱里拿出他的9毫米格劳克手枪,装上子弹,放在床头柜上。

他脱了衣服上床。他浑身的热血还在流动,怎么也睡不着,但终于沉入了一种半睡眠的状态。这身本领是他在越南学会的,又在其他地方得到了完善,他的身体在休息,可他的所有知觉都一触即醒。

他的思绪在向四处游散;平时如果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思想,他是不会允许自己这样的。他的大脑告诉他,家已成了他最后的战场;正如他一向所知,只要他回家,家就会变成战场。这是个潜意识里的秘密,这些年来他一直不肯承认这一点。他对克利夫-巴克斯特的记忆绝不像他对波特夫妇透露的那样模糊,也不像他自己以为的那样稍纵即逝,其实,他对这个横行霸道的混蛋记得很清楚,记得克利夫-巴克斯特曾不止一次惹过他;记得巴克斯特在橄榄球比赛时总是在看台上骂骂咧咧;清楚地记得克利夫-巴克斯特在课堂上、学校舞会上和游泳池里总是盯着安妮-普伦蒂斯。他还记得有一年秋天发生的事:当时学生们乘运草车出游,巴克斯特将手放在安妮屁股上,将她托上运草车。

他那时就应该有所行动,但安妮似乎对克利夫-巴克斯特毫无察觉。基思明白,最能让巴克斯特这号人恼怒的就是忽视他的存在。事实上,当时巴克斯特的恼怒逐月上升,基思能看出这点。不过克利夫-巴克斯特很精明,没有干出太出格的事。最后他当然会越轨的,但六月份到了,基思和安妮中学毕业,双双上了大学。

基思一直没弄明白巴克斯特是对安妮真有兴趣,还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气气基思,因为克利夫-巴克斯特似乎毫无缘由地憎恨基思,当基思听说克利夫-巴克斯特同安妮-普伦蒂斯结婚时,与其说他对安妮或克利夫-巴克斯特感到气恼,倒不如说他被这消息惊呆了。这对他来说,仿佛是天堂和地狱错了位,他对人性所坚信不疑的东西都错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对男女之间不断变化的事有了更深的认识,他开始理解克利夫-巴克斯特和安妮-普伦蒂斯结合在一起的缘由了。

基思寻思,如果他当时把巴克斯特叫出来,将学校里的这个恶棍狠狠揍一顿——从体力上讲是完全做得到的,那么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种局面呢?他现在考虑要做这件在中学时未曾做的事。但如果他真的选择正面冲突这种办法,恐怕事情不会像中学生打架那么简单了。

大约午夜时分,电话铃响了,但拎起电话对方却没有声音。稍过片刻,公路那边有人在按汽车喇叭。电话铃又响了几遍,基思干脆把话筒从电话座上取下了。

下半夜倒是很安宁,他睡着了几个小时。

黎明时分,他给斯潘塞城警察局打了个电话,报了自己的姓名,然后说要跟巴克斯特警长通话。

值班警官似乎有点吃惊,然后答道:“他不在。”

“那给带个口信。告诉他,基思-兰德里要跟他见个面。”

“是吗?什么地点?什么时间?”

“今天晚上八点,在中学后面。”

“哪里?”

“你听见了我说的。告诉他单独来。”

“我会告诉他的。”

基思挂了电话。“迟做总比不做好。”——

(待续,请继续阅读下期《当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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