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沈京
我有幸在吴波部长身边工作了四年,让我有机会走进他的生活,接近他、了解他。老部长给人的印象:他既是一位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老人,也是一位能够感化人的思想、洗礼人的灵魂的良师。大家都尊敬地称他“吴老”。
那是 1990年9月的一天,领导找我谈话,正式委派我作吴老的秘书。那时的吴老已离休多年,赋闲在家。意想不到的是,此后发生的一切,会对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产生深刻的影响。
西单大酱坊胡同20号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小四合院,周围是大片老百姓居住的低矮平房,吴老已在这里住了整整40年。推开锈迹斑斑的朱红色大门,头道院的两间房住着老蔡师傅(吴老司机)老老小小一大家人。走过狭窄的过道,跨过一道小门,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楞住了。庭院内的青砖地大部分已经破损,走在上边凹凸不平。北房和东西厢房也已年久失修,老式的窗扇和屋门(1976年地震时被震的)已走了形,窗棱上的油漆大部分脱落,屋顶上也长出了一簇簇参差不齐的荒草。我不禁扪心自问:这难道就是共和国财政部长的家吗?后来听秘书们介绍,国务院机关事物管理局和财政部几任部领导都曾多次劝说吴老,把房子好好整修一下。后来连修房子的水泥、砂石都运到了门口,但吴老总是摆摆手说:现在国家财政很困难,花钱修缮大可不必,把裂缝补一补就行了。事情就这样拖下来,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吴老的屋内很干净,但家里的陈设却异常简陋。北房的堂屋用作会客厅,屋内放着一长两短三个旧沙发,两只旧藤椅;靠北墙是一组老式书柜,我后来的秘书回忆,在1998年想处理掉这组书柜时,连收废品的人都摇摇头说‘不要。客厅里唯一称得上的新东西是一幅条幅,上书“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是八十年代初,陈云同志送给吴老的礼物。
堂屋东侧是吴老和夫人的寝室,里面除了一张旧的不能再旧的双人床,就是一张老式写字台,上面除了笔筒、台灯,就是一部红色保密电话,这是中央专门配属给各部委主要领导的专用电话,它可以帮助吴老随时与国务院、各部委,以及各省(市)主要领导通话。这是吴老家中唯一区别于寻常百姓家的地方了。
吴老是安徽人,用他自己的话说,每天睡觉前总要洗个澡,“在水里打个滚才能睡踏实”。但他用的澡盆却是五十年代出品的铁制浴盆,由于使用的年头长了,边沿上的搪瓷漆皮开始脱落。部里早就张罗着给他换个新的,他就是不同意,他反复说的一句话:我现在是个吃白饭的闲人,不能再为这个花公家的钱。每次洗完澡后,吴老总是嘱咐身边的人,把水倒进旁边的两个水桶里,留着冲厕所用。厨房洗菜的水要留着浇花,随便倒掉是要受批评的。吴老经常说:北京缺水呀,要节约用水才行。
吴老的穿着非常朴素,用得着那句老话: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外衣褪色、内衣“毛边”,缝了又缝、补了又补。一天,吴老忽然对我说:王秘书,帮我做一身中山装吧,要快一点。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莫名其妙地站在那儿发愣。吴老笑了笑,顺手递给我一封信。信是谢老(谢觉哉)的夫人王定国同志写来的,她邀请吴老去钓鱼台国宾馆参加“毛主席诞辰100周年纪念活动”。我恍然大悟,赶忙打电话,请“红都”服装店的师傅前来,为吴老量身定做了一身新衣服。这是我做四年秘书工作遇到的一件新鲜事,也是唯一一次吴老主动提出为自己置办新装。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常人看起来,吴老每天的食谱却十分普通,用粗茶淡饭来形容也不为过。早上是一碗稀饭、一个小馒头、一个鸡蛋,一点咸菜,外加一杯酸奶;中午是一碗米饭、两盘小菜也是肉丝炒青菜,吃剩的饭菜要留好,等晚上热热再吃。我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因为房子的内墙皮大部分脱落了,厨房尤为严重,做饭时蒸汽一熏,棚顶上的白灰飘落下来,有时就落进了饭碗里,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吴老总是淡淡一笑了之。
作吴老的秘书也让我的家人受益匪浅。举个例子。那时,我和大家一样,收入少,日常开支再加上孩子的学费等开销,经济压力确实比较大,有时因为需要添这个、买那个的琐事发生一些不愉快。一天,我灵机一动,借口带着家人到西单逛逛,顺路把一家人带到了吴老家串门。回来的路上,我爱人没说几句话,但有一句,我至今记得很清楚,她说:与吴老比起来,我真感到挺知足的。
还有一件令我头疼的事。那就是每到逢年过节,部里总要买一些食品之类的东西慰问老干部。每当我提着东西走进屋门,吴老就会收起笑容,一脸严肃的问我:东西是哪儿来的?当他知道是部里发的慰问品时,就说:噢,这是要付钱的。并立刻让邸老(吴老夫人)拿出钱来,让我交上去。我无奈地说:这个钱部里无法入账啊。但吴老寸步不让,口气坚决地说:那就把东西退回去吧。从那以后,我只好改变做法,再遇到这种情况,我就背着吴老,把东西悄悄地交给鞠奶奶(吴老家的老保姆),并请她保守秘密。
吴老紧衣缩食过着清贫的生活,但他却经常给生活有困难的老战友和贫困的乡亲寄钱,还多次给希望工程捐款,尽其所能表达他的爱心。我的前几任秘书都记录了他接济困难同志和亲友的名单。曾经在吴老身边工作过的一位司机师傅,孩子得了病,没钱交医药费。得知此事后,吴老立刻解囊相助,让秘书寄去100元钱。因为救治及时,孩子转危为安。事后,这一家人感激不尽,逢人便说:是吴部长给的救命钱,真不知道怎样报答他才好。
我在吴老身边工作,常常感到一种亲人般的关怀和温暖。当吴老知道我们夫妻两人收入少、孩子小的情况。逢年过节或换季的时候,他就让邸老(他夫人)硬往我的书包里塞些钱,并小声告诉我:回去给孩子买点礼物吧。这时,我突然感到浑身发热,心砰砰直跳,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吴老对外人如此慷慨,但他对自己的孩子却不会这样大方。他的大儿子吴本宁曾亲口对我说:父亲要求很严呦,我们有了事,可不敢向他开口,说了也白说。有的秘书曾大胆地问过吴老,别人都给孩子存钱,您也得给自己的孩子们存点钱吧?吴老说:在延安时,我就确立了一个愿望:一生不留财产,也不给孩子们留存款、留遗产,这个不会变。孩子们要靠劳动养活自己,他们有能力过好生活。
吴老住了47年的故居(大酱坊胡同20号)坐落在一条离西单不远的胡同里,考查起来恐怕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胡同里居住的大多都是平民百姓。在七、八十年代,因为居住条件比较紧张,一些人纷纷在马路边盖起简易的棚子,用作厨房或储藏间,弄得本来就很狭窄的马路变得越发拥挤不堪。每当吴老的汽车通过这里,汽车的倒车镜往往贴墙而过,开车经过要十分小心才行。久而久之,财政部的司机们谁也不敢轻易开车去吴老家办事,生怕惹来麻烦。为此,老蔡师傅建议吴老:我们向街道反映一下,动员群众把棚子拆掉。吴老摇摇头说,老百姓住房有困难、有难处,要多体谅他们。
吴老爱干净,除了每天洗澡,每半月要理一次发。我建议,把部里的理发师傅接到家里来吧。吴老却说:理发师傅是为大家服务的,单单为我一个人跑来跑去,不应该呀。吴老就是这样,遇事总是先替别人着想。但事有凑巧,当我们来到部里时,几位正在开会的部领导听到吴老来部的消息,马上暂停开会,纷纷跑来看望吴老。吴老也感到很意外,脸上虽然带着微笑,但也流露出一丝不安。果然,在回来时他低声告诉我:还是请理发师傅到家里来吧,太影响部里的工作了。
吴老离休后很少出门,生活内容简单、寂寞,甚至有些枯燥,每天除了听我读一读带来的文件,就是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重要文件他会听得很仔细、很认真,但却很少发问。除非重要段落,他才会提醒我再读一遍,然后又合上眼睛陷入深深的思考。吴老待人和善、礼貌。每当我做完一件事情,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之事,他也要说一句:谢谢。让人感到非常温暖。
吴老说话很少,但一旦做出了什么决定,就很难改变。为了丰富吴老的晚年生活,部领导曾多次劝他到外边走一走、看一看,换换环境,都被吴老一一谢绝。一次,我看吴老高兴,趁机向他提出了这个建议,吴老看着我,语气严肃地说:到省里去,老同事、老朋友都要陪我,这样,会给地方的同志添许多麻烦,耽误人家的时间和工作,还是不去为好啊。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在大家的劝说下,吴老勉强同意到北京近郊大兴西瓜节去看看。临走时还一再叮嘱,不要惊动大兴的同志。不料,快到中午的时候,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我们被赶来的县领导围住了,他们费尽了口舌,吴老才同意留下吃午饭。饭后,吴老一直看着我交清了饭钱后,才让司机开车离开。
在我为吴老服务的四年中,他始终坚守三条原则不变: 1、不给组织添麻烦;2、不为自己的亲属和身边工作人员谋取特殊化;3、不宣传自己。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2000年10月的一天,我接到吴威立同志(吴老的三儿子)的电话,要我去吴老家,一起研究老人立遗嘱的事。我的心一沉,深感此事重大,连忙放下电话,向吴老家赶去。果然,当我走进吴老的房间,就感到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吴老的儿子和儿媳都在,除我之外,还有老干部局的梁志义同志。大家神情严肃,屋里静得掉地上一根针也能听得见。那时的吴老刚刚出院不久,身体虚弱。他靠在躺椅上,不时抬头扫视着屋里的人们,目光坚毅又坦然,我理解老人此时此刻的想法,他在告诉大家:此事要办好。遗嘱的全文如下:我参加革命成为一个无产者,从没有想过购置私产留给后代。因此,我决定不购买财政部分配给我的万寿路西街甲11号院4号楼1101、1103两套单元房。在我和我的老伴邸力过世后,这两个单元住房立即归还财政部。我的子女他们均已由自己所属的工作单位购得住房,不得以任何借口继续占用或承租这两个单元房,更不能以我的名义谋取任何利益。
我去世以后后事从简,不发讣告、不开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火化后骨灰就地处理不保留。
遗嘱下方有吴老的亲笔签名;我和梁志义同志被指定为见证人(签名);吴老的孩子们也都依次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时,大家都被这种庄严的气氛所震撼,无不肃然起敬,都为吴老的高风亮节、克己奉公、无私奉献的崇高精神所感动。
吴老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人们:他永远忠诚于党的宗旨,永远忠诚于党的信仰。
晚上,我回到家中,讲述着白天的所见所闻,家里人都为吴老的人格魅力和高尚情操感叹不已。
我想起了毛主席写的一篇文章——《纪念白求恩》。毛主席这样写道:我们大家要学习他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从这点出发,就可以变为一个有利于人民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我深深地感到:吴波同志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本文作者:原吴波部长秘书、现中国农村财经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