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志跋绥夫
因为智慧多,烦恼就多,
所以谁的知识增多,悲伤也就增多。
一
在医学协会的紧急会议上我被医协除名,面临着令人烦恼的诉讼程序。报纸上连篇累牍地登载了对我罪行的描述,出现了为维护人道而呼吁要判我绞刑的人。在庸俗的插图中,我被画得像现代的一个大罪犯,遭流放,遭监禁,遭所有人唾弃,被贴上刽子手的标签,成为人人口诛笔伐的对象,反正我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
天晓得,我并不太为遭社会鄙视而难过,我也不怕苦役,杀人犯之名更不能触动我,我完全不用为将来担心。
我是属于只听从自己良心审判的那种人。这种人的幸福和痛苦都取决于自己的内心。我能一个人生活,无论是在贫困中还是在流放和苦役中,我还是那个让·卢里耶,仍将像过去那样看世界,还是那个人人尊敬的被寄以厚望的年轻学者,一个众多学者协会的成员。
因此,现在我的眼睛当然流露出坚毅,意志当然坚强,心脏跳动当然平稳,我的思维当然清晰,所以,如果我要是进行最终的自裁,那么,人类在这件事情上的罪过程度就犹如我此刻所坐的受刑椅一样。
也许,清楚我自杀原因的人不会很多,然而由于我思想的深刻和犀利,远超于我的言词,我甚至连自己感受的百分之一也无法表达出来,那就让有耳朵听、有头脑思考的人自己深入思考突然在我面前展示的可怕真相的意义吧,而我要说的只是自己臭名昭著的所谓罪行。
如同会议记录和各种报纸描绘的那样,我的罪行大致是:
我,让·卢里耶医生,在我最后一次去中非旅行期间,强行从卡菲尔人部落中将一个名叫拉祖的年轻黑人带来当奴隶,并极其秘密地把他带到巴黎,安置在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僻静的暖房内迫使他待在那里,将他单独囚禁起来,好进行某种非常可怕的试验。在一个美好的早晨,不幸的黑人受不了卢里耶医生让他感到的极其痛苦的折磨,在暖房的铁门上上吊自杀了。尸体不能留在房间里,为了掩盖犯罪痕迹,卢里耶医生必须求助于自己的仆人约瑟夫,这倒有利于罪行的暴露,于是案件成了侦察和审判的对象。
一切就是这样……要说明真相,报纸还应该补充,这个凶手——卢里耶医生完全没有打算去掩盖自己的罪行,约瑟夫的背信弃义行为只在于突然看到黑人裸露的尸体,他狂叫起来,引起偶然过路人的注意,他们把这事报告了警察中士,而就在这段时间里,我已经把可怜的尸体从它所在的房间搬到了接待室,穿好了衣服正准备到警察局去报案。
我不想隐瞒我所做下的事,做都做了,但我非常可怜我不幸的拉祖,他特别依恋我,就像一条狗……我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罪行的所有可怕之处,自己也将成为那个试验的牺牲品,就是那个试验害死了这个可怜的黑人。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科学,我不止一次冒险进行最复杂最危险的试验,目的只有一个,找到我认为可以照亮世界的真理……
我给自己接种上梅毒以证明埃格耶教授的制剂的疗效;我在戈尔康达的鼠疫疫源地待了六个月,进行培植鼠疫杆菌的冒险试验;我经受了饥饿十二天的痛苦考验,我染上坏血病,到极北地区过冬;我手端火枪,腰上插着左轮手枪,因黄热病发作而发抖,领头在尼罗河疫源地进行危险的考察;我证明了高过两千伏特的电流对人来说也是可以忍受的,就像微风轻轻吹过。为此,我曾平静地坐过纽约的人道主义者们试图用来解决无痛死刑任务的电椅……
由于在实验室进行了多年孜孜不倦的紧张工作,这一切给予了我巴斯德研究所委员的称号,我们当代最伟大的科学家都尊敬我,我甚至还获得一种荣誉,说我如果不是杰出的科学家,那么无论如何也是一个无私的热情献身科学的人。
现在所有这一切当然都被遗忘了,我自己回忆起这些完全不是为了减轻公众愤怒的压力,只不过是为了弄清楚,为什么正好是我会自然而然地去进行这个奇怪而残酷的危险试验。
一个为了思想多次牺牲过自己生命的人,而且是完全无私地牺牲的人(因为我在进行电椅试验时被电击死,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牺牲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有理由——如果不是权利的话——为了试验利用他人的生命,既然我自己的生命对这类试验毫无用处。
我不会说通过复杂的思考我认为自己的试验是必要的,我只是要说,既然我把全部的力量和生命都献给了知识,自然我自己最终也应当思考一个问题:人的幸福的保证是否就在知识之中?在创造的时候,我是服务于善还是服务于恶?——我是不是在破坏?
啊,那么多聪明、有学问的完全真诚高尚的人在最艰难的探索中度过一生,他们发现越来越多的大自然的奥秘,从来没有思考过他们会把用自己的全部心血来为之服务的人类引往何处。
我在给自己接种可怕疾病的毒素时,当时没有想过在保全中毒染病者的生命的同时,我是在为他们的后代——痴呆儿、残疾者、畸形者和恶棍们——埋下几个世纪的苦难。
是的,一个科学家在探索真理,只是为了他所在的那条道路的最近一个阶段:发现爆炸物的时候,他并不关心他的炸药会比棒槌更多地伤害人类的身体,会比机器的发动机产生更多的仇恨和罪孽。对他来说,重要的是要在通往笼罩着人类的永恒黑暗的道路上多迈出一步,而这条道路通往何方,在这条道路的终点,是什么在等待着人类,他如果去想,那也只是用普通的华丽辞藻——这种人类不可理解的崇拜对象,为了它,人类千千万万年流血流泪。
最初的词是圣经中说的词,这个词就是上帝!……但这事不是在初始,这事一直存在,现在还存在:语言支配着人的良心和思想,人们用语言偷换了不可理解的秘密,为了语言人们赴死。而理性的责任,我是这么认为的,不是创造新的话语,不是用话语来安慰,也不是用话语来欺骗,不管它是多么美好的。理性的责任是破坏语言,理性必须从人生腐烂的颅骨上撕掉华丽辞藻的伪装,展现出骷髅的全部丑陋与可怕。当毁掉了由复杂费解的语言的魔力形成的一切偏见之时,当赤裸裸的真理暴露出来之后,当宗教的、道德的和哲学的迷信衰落之时,当人们明白在群星之下什么人也没有,明白他们在自己这个生物体中是无助的,是孤独的、不幸的时候,那时他们就会找到他们该做的事情。也许,他们会毁灭自己徒劳无益的生活,也许他们会杀死自己和他人,也许,他们联合起来形成孤独人真正的兄弟友谊,只是与自己关系亲密者的兄弟友谊。但无论他们做了什么,这都是真理,都会比已经延续了几个世纪的荒谬的噩梦更好,这种荒谬的噩梦犹如临死前持续的痛苦,非常折磨人,非常丑陋和令人反感。
这一点我是明白的,因为我的整个生命就献给了矢志不渝地忘我地为科学服务之中,为了美丽的辞藻——“科学、进步、光明和所有人的幸福”,于是我也与自己个人的偶像进行了斗争,这个偶像是人类语言创造的最有生命力的偶像。
为了这个偶像,人们破坏为了人的无上幸福而创造的伟大的怡然自得的无知,人们一小块一小块、一小片一小片地拆开了自己不可思议的宏大美好东西组成的神秘大厦,把神奇变成了枯燥无味的干巴巴的科学法则的小玩意。在使世界那毛茸茸的身体直到它的骨架裸露之时,人们以为,他们丰富了人的世界,给人带来了幸福和安宁。
我现在诅咒这种科学。但是为了从奴仆般服务到诅咒,我必须通过漫长的折磨人的道路。我那可怜的黑人的死亡就是最后联系的环节——这个试验,就像我自己认识到的那样,是最残酷的,这是最后一个试验。
二
我选择拉祖完全是偶然的,是由于一个无足轻重的,甚至有点滑稽可笑的理由。
这是在非洲的一天夜里,当时我们这支不大的队伍就露营在河岸边,一个平坦的浅沙滩上,我们把我们的小船拖上了这个浅沙滩。
夜里很黑,但有星星。群星明亮地闪烁,好像它们离地面很近。我一个人坐在沙滩上,倾听着黑夜那神秘的意味深长的声音。
在我面前,河水流淌,神秘的河面发出暗淡的光,群星和河对岸黑色树林的倒影,在河里徐徐抖动。
空气仿佛凝固了,白天已经消退的炎热让人感到干燥和疲乏无力的憋闷。在森林里,河那边,原始森林不停地发出自己可怕的声音。间或,可以听到黑色蟾蜍的叫声、小动物的尖叫声(也许是它们落入了夜间飞禽的爪子之中)、伺机而出的蛇发出的嘶嘶声,偶尔还有饥饿的猛兽的嚎叫声。但是所有这些声音都汇成一首我很陌生的、神秘的充满了自己意义和自己秘密的乐曲。我满怀恐惧和紧张地听着这首乐曲,感到自己很孤独,仿佛周围都是满怀敌意的大型猛兽。我头上星光密布,天空深不可测,无边无际,正好在森林上不可企及的高空有两颗星星正在向一个点汇合。
我知道这两个骄傲而美丽的星星的运行轨道,我事先就知道正是在这天夜里它们会靠近,我冷静的欧洲的理智并不觉得这个夜里壮观的现象有什么神秘和不可理解的地方。
但是在这令人不愉快的闷人的黑暗之中,在昏暗的河面的魅力之中,在森林的各种声音和各种未知的黑夜的芬芳的感召之中,在这平坦的浅滩上,在孤独之中,这些永恒的重要标志,在无限的深渊之中所描绘的时代变化的新形式,唤醒了我心中某种微弱而难以排解的忧郁,唤醒了我面对永恒和不可思议的无限宏大勉强能够感觉到的无意识的恐惧。
我思考自己和别人的生活,回忆起为了紧张地追求而进行的所有奔波,而追求为的就是解读一个字母,宇宙这本神秘的展开在眼前永远读不完的书中的一个字母。
不是第一次,但这次刺伤我的心、让我感到剧烈疼痛的问题是:
“够了,不是徒劳无益吧?……在我称之为生命的这段短暂的时间里,我这么顽强而痛苦地成功所做的一切,给我带来了一丁点幸福或者是安宁吗?”
一只小猴子在森林中尖叫了一声,很偶然地出现了它那像人一样柔弱无力的小身躯,它是突然被一个黑色的强大力量无情地牢牢抓住的。这个力量张开黑色的翅膀,在翅膀下面是那个已经濒临死亡的小生命。
在这瞬间,这个幼小的平时乐观愉快的猴子在徒劳无益的挣扎中颤抖,在感觉到临死之前的极端恐惧中颤抖。黑色的翅膀在小猴子上面扇动着,神秘可怕的圆眼睛闪闪发光,在等待这个暖和的小身体停止最后的抽搐,而明天在这个四季常青的充满光明和生命的森林里谁也不会想起这个小身体。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待着,就像听不到临死前的哀嚎、看不见抽搐一样,是那样的残酷无情和神神秘秘,就像死亡本身一样。
凶恶的翅膀在头上挥动之前的那一瞬间,可怜的小猴子还在自己的栖身处取暖,还在睡梦中安宁地呼吸,因为它愉快、美好的生命被炎热漫长的白天弄得疲惫不堪。
它的结局就是一瞬间的恐惧和痛苦,也许这些它甚至都没有明白过来。当它在郁郁葱葱的树枝上跳跃,摘下核桃或者发出刺耳的尖叫,高兴地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空用尾巴荡着秋千时,这个小生命并没有想到,在某个地方,就在那个森林里,在潮湿和黑暗的树洞里,一双黄色的圆眼睛在转动着,短短的弯弯的喙机械地一张一合,等待它的是毫无意义的不可更改的必然的死亡。
它一下子就从充满阳光、欢乐和运动的生命中,通过短促的潜意识的挣扎,转为死亡的空无。就是那个最黑暗的洞,我,卢里耶医生,在自己生命的几十年期间完全是有意识地想挤进那个洞里,我被怀疑、希望、恐惧和忧愁撕成几大块。小猴子那强大的美好的无知就是大自然的仁慈,而我,一个有思维的和遭受痛苦的人,却失去了大自然的仁慈。
曾几何时,我用来代替这种无知的是幼稚可笑但强大的信仰——相信流芳千古,相信自己生命的最高意义和使命,相信上帝的聪明意志,这个意志比我强大。
我自己扼杀了这种信仰——这个在自己和可怕的死刑之间的救命盾牌,犹如用解剖学家的刀子,我用自己思想的刀锋,剖开了信仰的空洞。
我同时就像一个小孩子,他弄坏安慰他的玩具,只是为了确信玩具中什么也没有,就把它扔到了一边,而与它一起扔掉的,还有自己幼小生命的欢乐。
我的思想一直纠缠在可怜的猴子死前的哀嚎上,而这只猴子早就沉默无声于某个地方,在热带森林那照旧回响着成千上万种声音的密林中。
小猴子那好玩的小圆脸,傻里傻气又充满好奇的小眼睛,仿佛一直在我面前,在黑夜中,在平静的水面上。它追根究底地抱怨地看着我,似乎在问什么。
不知道因为什么,我想起了在我们农场中我妈妈杀鸡的情景,当时我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在农场里跑来跑去,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的木头鞋子跺得啪啪直响,但在那时我就感到非常惊讶,看着无忧无虑咯嗒直叫的母鸡还在自在地寻找和吞食着幼小的活蚯蚓,当时妈妈手上拿着一把长刀,围裙掖到腰里,已经从厨房里出来追母鸡。这只母鸡,用爪子刨着地面,吓坏了飞来的麻雀。母鸡意识到整个世界、太阳、温暖、大地和蚯蚓对于它意味着什么:只是为了它的鸡的生活更加完整。而死亡随着手中的刀子来到,死亡想的是自己的事情,这是鸡的大脑无法想象无法理解的事情。而我想的是,如果我要对所有的家禽和家畜讲刀子,讲斧头背,讲炉灶里的火焰,讲菜肴——作为菜肴,人们明天将要吃掉它们被剁成块的躯体时,它们中间会弥漫着怎样的惊慌失措,怎样的失魂落魄和怎样的疯狂……牛会嗥嗥直叫,用头上的角去顶结实的栅栏,羊会跳开抱怨地咩咩直叫,鸡和鹅会跑起来,弄得满院子飞舞着鸡毛鹅毛。所有的家畜和家禽都会跑,会叫,会号,会去撞墙壁。但是它们不知道死亡及其残酷这一点,所以太阳照耀着,母鸡用爪子刨着地面,公鸡骄傲地在四周溜达,牛睡眼惺忪安详地反刍着,羊平和高兴地咩咩叫着……光明简单和平静安宁的生活充满了它们的世界。
在日落时分的沼泽地,夕阳已经缓缓陷入夜晚的阴影之中,成百上千只蚊子在我身边飞舞,发出胜利的叫声:就是他!到这里来!……蚊子的吸针刺入我皮肤,一步步地吸着我的鲜血,所以蚊子它们那粉色透明的小肚子变圆了,垂了下来,蚊子幸福得要死,感到整个生命都从全身上下溢出来了……可是被手掌拍一下,蚊子无助地扇动着小翅膀,破着肚子,无声地掉在地上,甚至都没有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
无知无识无思的幸福的动物世界万岁!在动物世界中只有生命的快乐,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因此也没有可怕的无理智,没有空虚,这些东西千百万年抑制了人心灵中的欢乐,硬把人拖入到不可理解的精神烦恼之中。
看着那两颗神秘发光的星辰正在汇合,听着黑暗的水面上空传来的森林里的喧嚣,我痛苦地问自己:
“为什么对科学有如此不可抑制的渴望,让这种永不熄灭的折磨人的追求越来越深入并深入到黑暗的深处?……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满足于野兽那样幸福的无知无识,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满足于没有文化的人天真的信仰,以永恒的光明与善良的令人欣然神往的方式来填满死亡的黑暗本身呢?……难道这一切都是错误,是在漂亮的躯体下面暴露出可怕的骨骼和骨骼中充满了令人极端反感的发出臭味的内脏的魔鬼的嘲笑?当生命美好的秘密的全部面纱消失,生命毫无生气和无知识的全部结构都暴露出来的时候,难道人真的会变得更幸福?……”
这时我的视线落在了一个小黑人的身上,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双腿盘着,带着没有文化的人的景仰神情看着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壮观的天空现象。
他那卷发的圆脑袋向上仰着,黑色的小脸很严肃,在微弱的星光照耀下,他的眼白特别突出,天真的大眼睛闪闪发亮。
已经很晚了。我想看看几点钟,我掏出怀表和袖珍电筒。我无聊地按了按钮,一道微弱神秘的光映照在黑夜中,像一道蓝色的光。
我听见惊奇的拉祖下面的沙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小黑人睁大眼睛看着我和神秘的冷光,均匀的蓝光缓慢地滑过我的手指、衣服和河岸上的沙子。
一种模糊的想法让我把自己的袖珍电筒放在原地就离开了。蓝色的光一直留在沙滩上,照亮了近处的芦苇和石头。
我从远处留心观察拉祖。小黑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我手电筒对面,就像中了魔一样看着它。
如果拉祖害怕并跑开,或者如果他也像其他许多黑人一样,用跳啊野蛮地叫啊来表现不理智的兴奋,我也许就会非常平静地捡起自己的电筒带着自己的想法和疑惑走开了。但可怜的拉祖并没有这样做,他久久地坐着,观察,火光熄没熄灭或者燃没燃旺。但光线一直发出均匀的一动不动的蓝色光芒,宛如一个巨大的萤火虫酣睡在沙滩上,忘记关掉自己发磷光的小灯笼。
拉祖一直看着,好像在寻找这个奇怪的奥秘的解释。光照着他的眼睛,使他眼花,看不见我。
终于,他动了,缓慢地爬向电筒。有一刹那我看见从下面照亮的黑色的脸和睁大的瞳孔,闪闪发亮。后来他伸出一只像猴子爪子一样的手,小心地碰了一下电筒。碰了一下,马上手又缩回去了。
光线在地上移动了,然后又继续均匀无声地发光,照亮了那由于产生某种想法而变得紧张的惊讶的天真的小黑脸。
三
我要实现自己的意图,值得花费大量的工夫。我一开始就使用了各种可能的手段,借助左轮手枪、照相机的暗箱、留声机和小电池,竭力吸引拉祖的注意力,让他确信我有超自然的力量。我承认,有时候我自己也为自己的小把戏感到可耻,这些小把戏众所周知,欧洲的小孩子早就不感兴趣了。每一分钟我都不由自主地期待着拉祖的笑声,周围大自然的神秘使他那童真的稚气和他那没有文化的人的心灵,准备好去接受最充满幻想的、最不可思议的东西,而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他用混杂着恐惧、尊敬和好奇的奇怪眼光看待我。
我学会了他的语言,而在耍把戏的时候,我则用自己的语言命令他,让这个可怜的小黑人觉得这种命令仿佛就是有魔力的咒语。
我需要控制他的意志,为此我采取了下面措施:夜里在林中空地上,远离营地的地方,我借助暗箱唤来了一个大个子黑人的影子,影子用留声机呆板的声音命令俯首在地的拉祖执行白人的一切吩咐。
在这一切之后,我要做的就只是把他与其他黑人分开,不允许拉祖同其他白人交往,因为他们可能让拉祖对我的超自然力量失望,或者可能偶尔也使用某种把戏同我分享我奇迹的魅力。
终于,在经历难以置信的困难之后,我自己也被这整个游戏弄得疲惫不堪,我带着拉祖来到巴黎,把他安顿在我特意在城郊租赁的一幢旧别墅里的一个旧温室里。
日复一日,我想出越来越多的玩法,我利用文明的所有工具,用奇迹把自己的小俘虏玩得团团转,这些奇迹是他很差的智力完全不能理解的。
按照我的话,产生了光,响起了雷,闪电了,下起了雨。按照我的话,出现了人影,他们同拉祖说话了,又像轻烟一样消失了。我知道小黑人贪吃,我禁止他吃摆在他面前的篮子里的水果,然后就走开了。我回来后,正好看到可怜的拉祖蜷缩在墙角,黑色的小脸上布满恐惧和痛苦的表情:水果的样子引诱着他,他确信哪儿也没有我,他把自己粗糙的小手伸向篮子,被电池电了一下,立刻就缩回去了。
我的把戏的意义只有我知道,它们从来没有给别人产生过无意义的儿戏的印象,效果最好的是下面的一次:
有一天我发现拉祖想家了。他需要他的棕榈树、河流、鹦鹉和猴子的叫声,蓝天、黑人乡亲,在芦苇丛里的钻来钻去……我向他打听清楚了,于是随着我的话,在墙上出现了黑人的芦苇小茅屋、宽阔的河面、在树枝上荡着秋千的猴群、在泥浆里噗噗地打着响鼻的懒洋洋的河马、热带密林和几只在浅滩上慢慢爬行的鳄鱼。
拉祖又跳又叫,非常兴奋,让我都可怜他。
于是就出现了我努力得到的结果:拉祖把我当成了他所不理解的封闭的小天地的上帝。我常常通过温室墙壁上不易察觉的小孔观察他,有一次我看到真正值得惊奇的一幕:可怜的小拉祖跪在一个用石头做的小祭台前面,祭台上供奉着我本人的肖像,肖像当着他的面作为一种神奇的力量曾出现在小木板上。拉祖用一只手掌搓另一只手掌,在祈祷。
他吟唱着,在他那奇怪的、原始歌谣的歌词中我听到了我的名字,我的名字作为上帝意义的同位语被不断重复。他在吟唱我可怕的力量,吟唱我所掌握的秘密,吟唱我控制他拉祖的每个行为的意义,吟唱我对整个可见世界的掌控力,这个世界只要按照我的话就会出现和消失。
这整个就是一宗教,真的,它的令人信服一点不亚于全世界的宗教!……我被称作上帝,黑人低下的智力满足于用我的名字来解释他周围世界的所有奥秘。一切都因我而起,都指向我,首先是有我,才有由于我所产生的一切。
从此我发现,拉祖所有的疑惑、恐惧和忧愁都消失了。他的小世界完满了,竟然找到了爱抚他和惩罚他的力量,为他着想的力量。
他生命的意义找到了,现在他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这种生命的意义。他是自己这个小天地的主人,那时在这个小天地中还出现了两个居民,一只来自比利牛斯的小长尾猴,一只我花了四个法郎从蒙马特的一个老太太那里买来的绿色鹦鹉。他对它们发号施令,唱歌、跳舞、祈祷。一切都属于他,但上帝使者的意志控制着他,他严格地执行我教给他的礼节。
而那个时候我就认为到时间了。我无情地一步一步地揭露自己,我开始向拉祖解释我所有的把戏,毁掉由我自己和他的幻想一起建立起来的超自然世界。起初饥渴的好奇心使拉祖的小脸容光焕发,他疯狂地跳着,以接触到世界奥秘的人具有的兴奋接受每一种解释,自己还数百次地去试验我给他解释的把戏。
但是他的小世界一天天地空虚起来:秘密被揭穿了,一切都变得很普通,很平常,很乏味。他慢慢地对这些把戏失去了兴趣,当我重复做的时候,他无精打采地看着。他整天整天都在自己的狭小世界里游荡,为自己寂寞的求知欲寻找新的食物。我看出他有点想超越他的小世界。但我紧跟不离地监视着他,使得可怜的黑人没能成功。
终于,我给他坦白地说出一切,除了一点:我试验的意义,因而也是把他关起来的意义,他全部生活的意义。他开始纠缠我,但我保持沉默,忧伤出现在他那黑皮肤的聪明小脸上。
终于发生灾难的那一天到了:我从研究所回来,发现小祭台被毁掉了,我的肖像被烧掉了,猴子和鹦鹉被打死了。拉祖毁掉了自己的小天地,毁掉了自己的信仰和一切。一切对他都失去了意义,他陷入人毫无目的毫无意义的存在,在他看来是可怜的存在的空虚之中。这种人知道他周围的一切而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这种人很想弄清自己主要的秘密,他生命的秘密。
我试图和他说话,但他漠然地坐着,脸上的表情很忧伤,既不说话也不做事。
就在一切都结束的那一天,我发现了他的尸体,可怜地吊在被锁上的铁门上。
四
这就是一切。
拉祖第一个死了,而第二个死的是我自己。我明白了,我不是为生命的事业服务,而是为生命的毁灭服务,我在为科学服务和在揭开神秘美好世界的面纱时,我使人类陷入毫无意义的机械的虚无的忧伤之中。在此虚无中,人自己的生命也变得毫无意义和可怜,就像被狂风刮走的一粒尘埃。
我不知道人们是否会理解我,但这对我并不那么重要。如我死的时候所感觉到的那样,我在道路上跨出了最重要的和最关键的一步……
被投进监狱的让·卢里耶医生的手稿就此结束了。在手稿上还有检察长的印章和不知道是谁的题词:
“写这个的,或者是疯子,或者是傻瓜。”
这个题词的笔迹与卢里耶那细小的神经质的好像要割裂开的笔迹大为不同:字很大,挤到一块,显得干瘦,就像一个坚信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和做什么的人的笔迹。其实,这个笔迹完全平庸无奇,就像千千万万个类似的笔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