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Y君
日光踟蹰,正如平日里为孩子们逗留一般。我们躺在草地上。你嘴里数着——两万四千根草,你说——此时,一阵风吹来,你的衬衫迎风舒展。到10月份,我就12岁了,而你刚满10岁。此时,我将原本注视着你的目光转向阿查法拉亚河(美国路易斯安那州中南部的一条河流,全长大约362公里,流入阿查法拉亚湾,为墨西哥湾的一个入口。——译注)和远处的红日,我玩了个游戏:我心里默念你的名字,之后再念我的名字,如果我没眨眼,那我就赢了。
我的衬衫迎风展开。梅勒妮在我们两人之间躺着,身子如一条正在沐浴阳光的蛇一样笔直,眼皮微微眨着。那年夏天,她11岁。我往她的手上放了点土。
“别放,”你说。
“可是她死了呀,”我说,“瞧?”
你在她的胸口俯耳倾听。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穿着一条绿格子连衣裙,你用手按她的肚子。
“她会醒的,”我说,“醒来吧!”
你俯耳细听其心脏的迹象,你说,什么也没听到。我告诉你,她的血已经停止流动,因为女孩们都不喜欢血。
“吻我,”梅勒妮闭着双眼说,“然后我会醒过来,吻你。”
“谁?”你问。
“你们两个。”
我抬腿朝一棵躯干扭曲的树跑去。由于大火或是烂了根,它已经半死。我站在那儿,数到一个我都记不太清的数字。在地面的草叶中,我发现一副镜片缺失的黑框眼镜。跑回去的时候,我戴上了它。
“看!”我问道,“看看我是谁?”
可是,你却望着河对岸的两个小男孩,他们一字排列,练着侧身翻,这感觉竟像风车旋转一般壮观。你跪在那儿,手放在大腿上。你没有兄弟。我想着——如果我是你哥哥,我肯定会每晚陪着你。我肯定长得和你那来自奥珀卢瑟斯市圣兰德教区的母亲一样漂亮,尽管她的双眼周围已经爬上了如杜雷[阿尔布雷希特?杜雷(Albrecht Dürer,1471—1528),德国著名画家、雕刻家、版画家,因木刻闻名,被认为是15世纪晚期欧洲北方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艺术家。——译注]木刻纹路一样盘错交织的细纹,她常常说她曾经非常漂亮、非常年轻。我肯定也是个英俊的小伙,还会问你,你需要什么?今晚好吗?
如今你在哪里?不在阿查法拉亚河边的草丛里,大家都找过那儿。我知道如果我发现了你,我不得不找遍我找过的地方,而且我不会轻易放过任何地方。我没找过哪儿呢?你究竟在哪里呢?
河对岸的男孩们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风车转动般的侧身翻。
梅勒妮站起身来。她比我俩都高。“我看到他们的小鸡鸡了,”她说。
“你这个讨厌鬼,”我说,“嘴不干净。”
“别这样说她,”你说。
她提醒我忘了拉上裤子的前挡开口拉链了。我检查了一下,的确没拉。她没注视着我的前裆开口,而是盯着我的双眼。我看到你检查你的裤子拉链。她告诉我们,她在我们身上撒过胡椒面,在我们的小鸡鸡上满满地撒过胡椒面。
一个男人牵着一只有他大腿高的狗从马路向河边走去。他拿了顶宽边帽;他的狗啃着花儿,还用鼻子在泥土里拱来拱去。说到泥土,我们玩了个游戏——我用双手做成杯子状,然后你往里面倒泥土,我微微松开双手,泥土就从下面的小孔漏出去。这个游戏叫作时间沙漏。
那个牵狗的男人在一块空旷的地上坐下来,狗还在啃着花儿。我站起身来,在你靠近狗的那一侧坐下。那人跟他的狗嘀咕着,然后跟我们打了个招呼。除了表达必要的礼貌,我们并没说什么,因为我们从小就不懂得如何夸大这种礼貌行为。那是我们不可弥补的错误吗?潜伏在草丛里——一只狗与一个将帽子放在膝盖上的男人——我告诉你,那个男人很快就会离开。而你却说,我知道。
梅勒妮从裤袋里摸出一包压扁的、样子可怜的口香糖。她拿了一块放到嘴里,直接吞下去。我想,她并不是每次想吃口香糖都能如愿以偿的。
“给我拿一块?”你问。她递给你一块,美美的样子;她想让你像她那样吃口香糖。你太小了,是我们大家公认的敏感忧郁型。可是,你是我父母喜欢的那类孩子,这在一定程度上让我嫉妒,不过,并不是对你感到厌恶。
那人还在那儿,四处张望,他那只鼻子脏兮兮的狗在土里留下一圈圈足迹。后来,我告诉警察和父母,我想那个男人就是在1月份兜售爆竹的家伙。然后,我又收回我的话,因为我记性不好,记不住陌生人的长相和他们的狗。后来,我又说是那个家伙。大人们可不喜欢我这样。他们有些人已经表现出了对我的不友好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岂有收回的道理。
你擦了擦嘴,跑到河边去洗手。
“他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啊,”梅勒妮说着,拿出一根粉红色的东西涂抹在嘴唇上。“多小的一个宝宝——宝宝——宝宝。哦,宝宝——宝宝。”
她看着我瞧着你。
“他真是像极了我们的孩子啊,”她说道。
“他也长着一头棕色的头发,”我说,“他像我,不像你。”
“他还可以当我们的宝宝的。宝宝——宝宝——宝宝?”
你脱掉鞋子,倒掉里面的沙子。尽管你爸爸挺能赚钱,但你穿的鞋子已经裂了,鞋垫上满是土。
“让他当我们的宝宝吗?”她笑着说,“也许他就像我们的一身软乎乎、臭哄哄的小宝宝,呃?”
“停!”我说道。我冲她生气了,跑到河边,因为我喜欢的是你,不是梅勒妮。那个牵着狗的男人瞥了一眼,好像他一直想睡一会儿。我学你的动作,脚伸进水里。你自言自语,根本就没看我。
然后,梅勒妮大声嚷嚷着让我们看她。她倒立在那儿,绿格子连衣裙翻过来遮住了她的头。“5块……5块1毛……5块5毛……6块……”
她尝试头手倒立——肚脐、像梳齿一样排列的肋骨、带有条纹的白短裤全露出来了。你看着。我心里请求你转过脸去。她重复刚才的倒立行走动作,为男女老幼表演着。她正处于这样一个年龄阶段:女孩们开始懂得如何引人注意。她注意到自己注视着我们,也注意到那个男人注视着她。
“确实有意思,”你说道。那是你父亲的口吻,当他看到他喜欢的东西时,他会说:“很——有意思。”
“现在轮到你了,宝宝。该你了!”她来到河边说,“躺下。我说躺下!”然后她拉起你的双脚,将你倒立起来。你的衬衫一下子翻过来遮住你的头。我尽量不看你倒立的身体。我感觉这种“尽量不”在我的头脑里大声叫喊着,就像从一口井里传出的叫喊声。
她松开你的双腿,你静静地笑了,这感觉并不像是孩子一般,更像是回忆起儿时记忆的大人。她让你站起身。你又试了一下。
2014年。你该29岁了。我为何一直这样记着你呢?我为何一直想到那座城镇呢?太容易解释了,因为我是个住在城市里的31岁男同性恋,或是因为我“情绪低落”、遗憾了。我在等待时——在百货店里排队中,在城里等候交通灯时,我没有办法放下,我几乎没有活在这座城市中——有时我会想到你在某个根本毫无生机或是来世的地方。尸体总会得到处理的,但是,对于一个“失踪者”,存在的同时而又杳无音讯,从现实世界里消失,但又仍然是一个想象数字的对应部分。一个兔子洞,深邃数百年。
梅勒妮拽着你的双腿,你又跌倒了。你站起来时,根本没站直。
“再做一次!”梅勒妮拍着双手说道。
“他累了,”我说。
“你需要练习!”她说着,抓着你的双脚,扶着你,“我说过的。”
我说,停。她说,你在学习呐。停,我说。
“管好你自己的屁事吧,”她说。她拽着你的身体,你扭动着。她说:“除非你想来试试。”
我俯身下去,示意她我准备好了。我虽然不想让她碰我,但与其让她碰你,我甘愿让她拽一把。
然后,她抓起我的脚踝;我就倒立了。你一条腿站在地上,揉搓着小腿肌肉。就在那时,我的膝盖痉挛了,或是滑脱了,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脚一下子砸在她的脸中央,她的双手立刻捂住了鼻子。当然,她哭了起来。
“他不是有意的,”你说,“不是故意的。”
血顺着她捂着脸的双手流下来。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她的嘴唇、牙齿都是血,我能想到的就是,她看上去像电视节目里的拳击手。
“你混蛋,”她说。
她跑上回家的那条街道。后来,我在学校里看到她脸上缠了一条绷带。她跟她的祖父母一起生活在拖车式活动房屋内。我从没见过她的祖父母。听我母亲说,现在她嫁给了比她年轻但相貌平庸的卡西迪。
你挨着我坐在草地上,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那个牵着狗的男人。那人走到阿查法拉亚河边,挽起袖口,然后像外科医生那样冲洗他的胳膊,一直洗到皮肤有破口的肘部。
“从100开始倒数,”你说道。
“好。”
“还要闭上你的眼睛!”
“好——的!”我大声喊道。
我数着,为了找你,我会数100次,我会像个读秒的疯子那样倒着数数。
2014年,你29岁了。我想告诉你那些我认为你错过的事件,真实的时间顺序我记不清了,大概是这些:克隆羊、用新名字命名的新行星、地震、飓风、海啸、青春期与性行为、2001年的9?11事件、电子邮件、失业、移动电话。或者,可能某个人想象了所有这些,而你则生活在比这还要真实的某个地方。只有当我记起这一切时,过往也就变为“真实”。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你——就在那棵弯弯的、扭曲的树后面,你将胳膊放在头上。我可没有那么无私得假装找不到你,我敲了敲你的头——我想,有点重——然后在你耳边咯咯地笑着。找到了!
我们一起往回走。“天还没黑呢,”我说,“天没黑,不过感觉有些黑了,因为我听到有人在笑。”
“该你了,”你说。你生气了,我想。我所能想到的就是,梅勒妮已经让你与我反目了。
“你藏。”
“轮到你了。”
因此,我从50开始倒数。“出来,不管你在哪儿!”
这次你骗了我。我找遍了所有地方:那片最为茂密的草丛、从废旧拖拉机轮胎堆里长出的草丛、橡树树丫。我想,可能你已经回家了。
不过,之后我听到了你在说:安静!安静!就像之前那样,我在那棵扭曲的树后面找到了你。当我们回到我们那边的草地时,那个男人脱掉了外套,眯起了眼睛,他似乎看到了雨点,然后那只狗站了起来,以狗类兴奋的方式兴奋着。你伸出你的手掌。
“停了,”我说,“没下雨。”
“轮到你藏了,”你闭上了双眼。
我向后面退去。
“……47……46……”
我跑得很远,比我们之前跑得都远,一直跑到我曾经看到过的也曾经记起的一辆庞大的拖拉机旁,藏了起来。想找到我可不那么容易。我坐在里面,等着,看着有些光亮的天空变黑了。我的头一直挤着轮胎,直到后来倒下睡着了,那时太小了。当时没下雨。然后,开始下雨了。我看到月亮升起来,开始饥肠辘辘,可是你还没来。我从轮胎内侧跑出来向家走去,满脑子想到的就是全镇人都在吃饭或者睡觉,所有人都安逸地待在屋内。
你的右眼上面长了一颗痣。如果你现在不在人世间,那只眼睛也就不再是一只眼睛,而我能记起你的就是这一点点,它不断地分裂,直到不能再分。我想象,那个男的是个猎人,他将你扛在肩上。他会把你放在哪儿呢?他的房子是在山洞里还是在工地上?此时,我在我的一楼公寓内写下这一切,公寓里装着我拥有的一切,两万四千件毫无用处的东西。
(佘军:文学博士,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邮编:226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