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洛薇夫人站在自家维多利亚式小楼卧室敞开的窗户前,注视着小汤米·莫里斯。在酷热难耐、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小汤米正无力地走着。他扇着衬衫衣角,想让自己凉快些,然而一点效果也没有。他捋了捋黏糊糊的额头上的头发。其他孩子懒散地站在靠近教室搭建的一个凉棚底下,那里可以躲避中午的烈日。值日的老师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她也站在凉棚下面。她朝汤米喊了一声什么,可汤米没有理会她。汤米终于走到操场中间,他疲惫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那条羊毛围巾——早晨,他把围巾戴在他堆的那个雪人的脖子上了。
那个学期的每一天,汤米·莫里斯都努力堆雪人,但每一天那个雪人还没有堆完就化了。那天早晨,哈洛薇夫人手拿一杯热咖啡,透过布满水汽的窗户,看着汤米急急忙忙地用戴着手套的手捧雪,堆在一处。汤米像发了疯似的忙活着,因为他想在上午的课间休息结束之前堆完雪人。他穿着厚厚的棉衣,笨手笨脚的,像个企鹅。但是,尽管他的动作很快,课间休息结束的哨子吹响时,他的雪人才只有个雏形:一根歪歪扭扭的雪柱上围着一条围巾,没有手,没有脸,甚至连头也没有。等到汤米午间休息,走出教室时,气温已经是三十度,那根“雪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他一个人站在操场中央,脸上红通通的,目光呆滞,伤心地看着他那条沾着泥巴的围巾。
那个年轻的女教师不耐烦了,她走到汤米身边,将一顶帽子扣在他头上,把他拖到凉棚下,狠狠批评了他一番。其他孩子都按照规定戴着太阳帽,挤在一起,对着汤米冷笑。他们一直觉得汤米·莫里斯是个怪胎,他最近迷上了雪人,这更使他成了众人嘲讽的目标。
“可爱的汤米,” 哈洛薇夫人叹了口气,把手中的杯子放在窗台上。杯子旁是一盘冷冻过的奶酪和西红柿三明治,这是她早晨做了放在冰箱里的。如果到了午饭时间这些东西还是冷的,她就要用三明治烤箱加热一下了。自从去年退休以后,她一直在这里的窗台前吃午饭,这样就可以看着她的学生了。
*
在哈洛薇夫人三十五年的教学生涯中,汤米·莫里斯一直是她最喜欢的学生。汤米来自单亲家庭,住的地方是穷人聚居区,上课的时候喜欢走神,人也不是特别聪明。他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但不知什么原因,有一个话题让他非常着迷。
哈洛薇夫人退休前教历史课。一天,她给学生讲了关于四季的历史知识。春夏秋冬,这几个字大部分孩子从来没有听说过,听老师讲以前的寒冷天气和炎热天气一样,可以持续好几个月,孩子们都很惊奇。但是,他们的兴趣很快就消失了。哈洛薇夫人说的是另一个时代的事,孩子们对此毫无概念,但在汤米的脑袋瓜里,却像点亮了一盏灯。
“老师,那是什么样子的啊?”他兴奋地问。“要是一连几天都下雪,那雪该有多厚呀!雨也会一下好几天吗?洪水呢?飓风呢?这些都连着好几天,还是像现在一样,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要是天气一直不变的话,孩子们用来装衣服的包里都带些什么呢?”
“我小时候没有衣服包。”哈洛薇夫人解释说。“我们用不着像你们现在这样,带几套衣服来换着穿。如果是夏天,早上就穿适合暖和天气的衣服;如果是冬天,就穿适合寒冷天气的衣服。”
“也就是说,如果早上醒来的时候天气热,你就不用费那个事,把手套带到学校?也不用带棉衣?你要带救生衣吗?万一有洪水呢?每天上学前我妈妈都要检查我的衣服包里有没有救生衣。”
哈洛薇夫人摇摇头。“我们当时根本不需要这些。我们很少遇到洪水、飓风或者暴风雪。那时的天气啊……稳定。”
她看着汤米的脸,他竭力想象她描述的那一番景象。他怎么能够理解她说的话呢?对这个孩子来说,在一天时间里经历阳光、雨水、雪花、洪水、闪电和浓雾,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以前被认为是“自然灾害”的现象,现在已经成为每天的家常便饭,如果在天气预报里说这些,无异于告诉人们昨天晚上月亮出来了。哈洛薇夫人替汤米感到难过,同时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汤米此生将再也看不到的那些东西。
“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告诉汤米,“常常在太阳下的草地上一躺就是几个小时,一边看书一边做着白日梦,浮想联翩。我整个夏天都是这样度过的。日复一日。到了冬天,下雪了,我们就玩雪橇,或者堆雪人。”
“雪人?那是什么东西?”
哈洛薇夫人笑着,忆起了过去。“我明天带一张照片给你看。”她说。
那是哈洛薇夫人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因为经常拿出来看,已经有点皱巴巴的了。照片上是一个五英尺高的雪人,身材匀称,有一个胡萝卜做的鼻子,树枝做的手臂,脖子上有条围巾,头上歪戴着一顶毛线帽。雪人旁边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拍照的瞬间,他们正欢乐地跳着华尔兹。因为寒冷,两人的鼻子都红了。
“那是你吗,老师?”汤米指着那个女的问。
哈洛薇夫人笑了。她有点不好意思。“是的,另一个人是我丈夫。但拍照片的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结婚。”
“你们为什么跳舞啊?”
哈洛薇夫人耸耸肩膀。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隐约记得,当时他们刚刚参加了一次家庭聚餐,都有点醉了。理查德突然搂着她跳起了舞,转着圈,她不由得把头向后仰着,一边尖叫一边大笑。她至今还记得冰凉的雪花飘落在自己绯红的脸上时的那种震颤。
“也许我们是在庆祝可爱的雪人堆好了吧。”哈洛薇夫人说。
“老师,你还堆雪人吗?”
哈洛薇夫人摇摇头,心里一阵酸楚。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看见过雪人了。有时即使雪下得大,持续的时间也够长,足以堆出雪人,但数小时之内就被太阳晒化,被洪水冲走,或者被风吹倒了。在她小的时候,堆得好的雪人可以在那儿站几天,有时甚至是几个星期。现在倒好,堆雪人似乎不值一试了。
“老师,我要堆雪人!”汤米兴奋地说。“那将是有史以来最好的雪人!”
斯蒂芬·布拉德福德,他一直喜欢拿汤米开涮,这时大声说:“好呀,汤米!快去堆雪人!”
他指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乐不可支。其他孩子也看着窗外,哄堂大笑。
“对,汤米,快去呀!”他们也在逗他,“快去堆雪人呀!”
汤米?莫里斯看着自己的脚,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
哈洛薇夫人吃过午饭之后,在卧室窗户前的一把扶手椅里坐了很久。她一直在看那张她给小汤米看过的照片。她和理查德在雪人旁跳舞的那一天真幸福啊。那时的气候才刚刚开始变化,她和理查德怎么能想到气候居然会变成这样呢?
理查德是被飓风带走的。那场飓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骤然而起——现在的飓风就是这样。当时理查德正走在上班的路上,哈洛薇夫人只能估计,他是没法及时赶到最近的避难所才遭遇不测的。理查德和她的爱情几乎有四十年,虽然他们一直命运不济,没有自己的孩子,但哈洛薇夫人从来没有觉得遗憾。学生就是她的孩子。她子孙满堂。
一滴雨啪地打在哈洛薇夫人手中的照片上,她这才注意到外面已经开始下大雨了。她把照片放在椅子扶手上,站起来关窗户。天空乌云密布,她原先上课的教室里已经开了灯。她看见一些小人走来走去,心想,她的孩子们今天下午都在干些什么呢。洁西卡会不会因为中午吃饭时晒了太阳而头疼呢?有闪电的时候路易斯会不会紧张呢?汤米今天早上在雪里走过了,他的袜子是不是还湿乎乎的?她睁大了眼睛,想看清一张张脸,但她教过的那个班级的窗户突然变暗了——为了防止学生受到雷电的惊扰,百叶窗已经放下来了。
哈洛薇夫人收拾了窗台上的空盘子和空杯子,她马上就要去把这些洗了,一个小时之后,孩子们就会来到教室外面,因为下午的休息时间到了,那时,她会坐在窗前,端着一杯茶,或者一杯牛奶,当然,这要看到时候天气怎么样了。她看着椅子扶手上的照片,看着理查德开心的笑容以及闪亮的眼睛。他们那时真年轻啊,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快乐。
“今非昔比啊。”哈洛薇夫人低声说。
她突然就觉得很累。她真的要现在就洗盘子和杯子吗?可以晚些时候再洗,或者明天再洗。哪怕她不洗,又有谁会注意到呢?她把脏盘子和脏杯子放在梳妆台上,一屁股坐在床边。她想,也许她可以脱掉拖鞋,在床上躺一会儿,让眼睛休息一下。她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听着雨点敲打窗户。
*
哈洛薇夫人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打开床头柜上的灯,看看闹钟,又看看手表。她不敢相信此时已经快要到十点了。她缓缓起身,揉了揉腰。这些天来,她的腰经常找她的麻烦。她穿上拖鞋,朝窗户走去。
外面又下雪了。房子和汽车都盖上了一层白色的毯子。她对面的学校关门落锁,一片安静,就像被抛弃了一样。她每天晚上拉上窗帘时都会想,没有孩子们的嬉闹和欢笑,学校是多么冷清啊。但是,今晚的学校看起来有一点特别:尽管没有了白日的生机,却也不似往日那样冷清,因为,在操场中央,昏黄的灯光下,竖着一个雪人。
不是歪歪扭扭的雪堆,而是有头有身子、有两只手、有汤米·莫里斯的围巾在它脖子上、像模像样的雪人!
“啊,太漂亮了,汤米!”哈洛薇夫人兴奋地拍着手,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她一把抓起床上的鸭绒被,裹在身上,疾步下了楼梯,出了大门。她甚至都没有停下来穿鞋,就跑到雪地里,快速穿过大街,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这时,她的袜子已经湿透,脚趾也冻得发麻,但哈洛薇夫人不管不顾。她抓住学校大门上的铁栅栏,看着那个完美无缺的雪人。
“真是太漂亮了!”她大声说。
她推搡着大门,想进入校园,想靠雪人近一些,但门还是关得死死的。雪人好像被关在监狱里一样。她停下手,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时,几片雪花悠悠地从空中飘落下来,在街灯下闪着光。哈洛薇夫人笑了,在这寂静空冷的夜晚,她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儿。
接着,她一个人跳起了华尔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