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强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清明节到了,城里人都开着车回乡祭祖去了。但是,仔细体会一下,又有多少人真的对祖先深怀感恩之情呢?君不见,有头脑灵活的商人还推出了代客祭祖、代客哭坟的业务,据说生意火爆。熙熙攘攘的墓地里,比轿车、比烧纸、比穿戴,透着一股越来越浓的钱味。
近年来,社会心态浮躁。仓廪空虚的工人农民固然不太知礼节了,社会治安不断恶化;高官厚禄、腰缠万贯的人怎么样呢?贪污腐败、盗窃国资、侵占扶贫款、抗洪款、拖欠工资、纵容矿难、操纵舆论、制造泡沫,一样的“放辟邪侈无不为也”!
我就想到了父亲。他这一辈子,逢祖必祭,虔诚有加。父亲也有私心,但他会不会用坑蒙拐骗的方式去赚钱?肯定不会。如果父亲有权,他会不会想着赚一把就跑,到国外去逍遥?肯定不会。父亲做事情,上对得起天地良心,列祖列宗,中对得起亲戚朋友,下对得起子孙后代,在此前提下,他才会追求个人利益,用自己的汗水和智慧,正正当当地挣钱,清清白白地做人。我观察父亲的心态,困难时期没有多少抱怨,日子好过了,高兴但绝没有得意忘形,仍然勤俭持家,从不挥霍浪费,而且愿意接济亲朋好友。父亲是不是个理想主义者?不是。是不是读过很多书?没有。父亲虽然没有做到严格意义上的“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但是,基本上做到了。
是什么塑造了父亲的品格?当父亲跪拜天地时,他会不会产生一种敬畏之情?当父亲祭祀列祖列宗时,他会不会懂得自己只是家族传承长河中的一段,会不会产生对子孙负责的真切想象?当他敬畏天地,尊敬祖宗,爱护子孙时,他就有足够的心胸去应对生活中的起起落落,就会有足够的仁爱去关心亲戚朋友,关心邻居,甚至陌生人。
我了解父亲。尽管父亲长在红旗下,但对新社会教育的印象不深,缺乏阶级感情和深挚的爱国主义情怀。他也不能像雷锋那样公而忘私。但是,如果我们今天社会的人都像他那样能够对天地、对祖先有敬畏之情,对家庭负责,心态平和,脚踏实地,在社会道德和舆论允许的前提下追求自身利益,那么,今天社会绝不会糜烂、浮躁和自私到如此地步。
我印象中,在家乡,无论贫富,家家户户都祭天地、祭祖先。也许,绍兴乡下的祭祀风俗之浓厚在全国是领先的。就我从小至今对周围亲戚朋友的观察来看,与其说是报刊杂志、广播电视、学校课堂在塑造他们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不如说是逢年过节的祭祀活动在塑造他们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
这个推论首先是令我自己吃惊。在我自己的成长历程中,祭祀的意义完全被党的教育冲销了。作为唯物主义者,我既不相信天地有灵,也不相信鬼神有灵,历来对祭祀活动采取一种虚无主义的态度:你们祭祀是你们信,反正我不信,也不拜,但祭祀完了的菜却是要吃的。我总是想当然地以为,道德水平的高下是和社会变迁、政策调整、宣传教育密切相关的,和祭祀的关系不大。然而,改革开放以来,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唯利是图成了风气,按说,这时候人们应该突破所有的道德底线,追逐自身利益才是。但是,我注意到,只有少数利己精英才能系统地、自觉地突破所有道德底线。绝大多数普通人都要经过反复的“思想解放”,才能有所堕落,有所腐败。尽管如此,还是心有不安。不妨承认,在前三十年,不受提倡的祭祀活动为较高的道德水準奠了基。在后三十多年,同样不受提倡的祭祀活动又为社会的道德沦丧提供了一个缓冲区。
烈士之魂,漂零何处
仔细想一想,我们党也是建立了一套新的祭祀体系的,而且有效得多、强烈得多。烈士的事迹感人至深,无处不在。连环画、小说、电影、广播都在讲烈士的故事。烈士的信仰崇高伟大又简洁明了,为了推翻三座大山,为了消灭剥削压迫。在日常生活中,烈士的行为又可亲可近可仿可学,无非是热爱劳动、关心集体、助人为乐。客观上,这套新体系可以使青少年心胸开阔,与生产实践相结合,能吃苦耐劳,能锻炼意志,也能增长才干。我就是被这套新的集体的祭祀体系俘虏,而排斥旧的家族化的祭祀体系。
然而,这套新的祭祀体系有一个致命弱点。我们党自称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神灵,也不相信鬼魂。过去了的东西就过去了,不会再纠缠活着的人。纪念碑只是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的一种纪念,想纪念就纪念了,不想纪念就不纪念了,主动权在活人手里。这样做,活人固然有了最大限度的主动权和解释权,但却从根本上斩断了与过去的联系,失去了敬畏,可以“肆无忌惮”了。活着的烈士战友在享受特权或享受腐败的时候,完全可以解释说:“打仗为什么啊?为了后代人的享受。我替烈士享受了!”
真按烈士的精神,党的干部就应该实行供给制。五十年代,毛泽东并不情愿实行这种薪水制,但是,党心民心所向,人情世故所系,只能实行新常态,推行薪水制。
这就产生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新祭祀体系塑造了烈士和党的神圣性,实际运行中的党却是比较世俗的。世俗的各级领导享受着神圣性光环,拥有着相应的巨大权力,能不腐败吗?
新祭祀体系还有一大弱点,即不能包容日常生活中人伦关系的复杂性,不能客观地承认并利用“由孝而忠”的成长逻辑。同志之爱从何而来?牺牲精神从何而来?阶级仇、民族恨只是客观因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即“由孝而忠”——的朴素道德感情,是主观因素。没有这种主观因素,同样的阶级仇、民族恨,可能只会产生汉奸、买办、走狗。改革开放以后,同志感情逐渐瓦解,日常人伦又得不到维护和解释,问题就凸显出来了。
当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共产党领导层中,还有一类人,“被烈士的英魂纠缠”,念念不忘。这一类人就以毛泽东为代表。毛泽东深深懂得,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几百万烈士的牺牲,就没有共产党。这哪里是历史必然规律的作用?分明是反抗和战斗精神发挥到极致,是人的能动性发挥到极致的产物。所以,消灭剥削压迫,推翻三座大山,这是激励烈士们出生入死的大追求,他们一牺牲,这种追求就不再简单是共产党的理论诉求,而成了共产党的灵魂。
然而,新中国建立以后,毛泽东通过历次运动感受到,党的队伍的精神性在消退,物质性在增长。他心有不甘:“我的话他们可以不听,这不是为我个人,是为将来这个国家、这个党,将来改变不改变颜色、走不走社会主义道路的问题。我很担心,这个班交给谁我能放心。我现在还活着呢,他们就这样!要是按照他们的作法,我以及许多先烈们毕生付出的精力就付诸东流了。……建立新中国死了多少人?有谁认真想过?我是想过这个问题的。”(《毛泽东传1949-1976》第1389-1390页)正是这种烈士情怀,人民情怀,促成毛泽东发动了文化大革命。
毛泽东去世后,烈士之魂无体可附。烈士纪念碑还在,烈士陵园还在,电影、小说还有,但烈士之魂已经游走天外了,普通群众已经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了。
慎终追远,信仰之根
有人可能会认为,为什么一定要祭祀呢?推翻一切祭祀体系,脱魅化,去魅化,人就自由了,解放了,人与人之间就彻底平等了,多好啊!
祭祀体系实际上就是信仰体系。过去,我不但局限于自身的经历,也自信地误以为自己的信仰是由事实和逻辑推演出来的,是理论思考的产物。现在,认真反省自己的成长过程才发现,事实和逻辑推演只是使我能够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面前辨别信仰、梳理信仰、增進信仰,而并不能赋予我信仰。
信仰是由牺牲产生的。牺牲行为是人超越自身利益的最高境界和证明。一旦牺牲,牺牲者就证实了自己的真诚无私,证实了自己的神性,可以成为信仰的对象。牺牲者的肉身消失了,但他的追求、他的灵魂却因此可以获得永生,可以像火炬一样代代往下传递。对于一般程度的信仰者来说,信仰至少意味着诚实、朴素、谦虚、忍让。对于最高程度的信仰者说,信仰意味着牺牲。因而,接受信仰的过程一定是一个祭祀过程,祭祀牺牲者,认同牺牲者,而把自己奉献到祭坛上,与祭祀对象融为一体。
祭祀是信仰之根。由于信仰影响着人们的日常行为,塑造着未来的历史,所以信仰是未来之源。祭祀也成为未来之源。通过各类祭祀体系,当下的生活与过去和未来建立了联系,个人的生活与社会整体建立了联系,生活才能够不浮躁,物欲才能够被抑制,和谐的人际关系才有可能建立。
我们所熟悉的,除了天地祖先祭祀和烈士祭祀外,还有基督教祭祀。基督教所以成为一个信仰体系,不就是牺牲了一个耶稣吗?基督教的圣经、教堂、节日不是构成一个庞大的祭祀体系吗?教皇可以腐朽、神父可以糜烂,但是,耶稣不会腐朽,不会糜烂,《圣经》不会与时俱进,信众就可以以耶稣之名推翻教皇,打倒神父,或者干脆“因信称义”,废除金字塔式的教会组织体系。教皇也许倾向于和世俗政权勾结,为世俗政权辩护,但神父可以撇开教皇,以耶稣之名创立“解放神学”,站到广大劳动人民的立场上。
当然,有人会问,人为什么一定要有信仰?
这首先是13亿人在同一片国土上相处的需要。
在改革开放之初,当时政界、思想界、文艺界都涌动着一股冲决一切束缚的思想解放浪潮,其核心则是人的私欲、私心的解放浪潮。无论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界有关人道主义的辩论,还是文学界的“伤痕文学”崛起,或者是中国青年报发起的“人生的路啊,为什么越走越窄”的讨论,都强烈地冲击着此前的烈士精神教育。“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被广为传诵。躲避崇高,告别革命,成为时代潮流。在许多思想界人士看来,这是中国的文艺复兴时期,而此前的三十年则相当于是“黑暗的中世纪”。
但是,问题并没有因为个性自由、解放甚至性解放而消失。相反,经过多年的实践之后,人们发现,缺失了信仰的社会也不是什么好社会。心灵空虚,生活堕落,自己都觉得活得不像人样了。
此时,一直迷信市场、迷信制度的新精英们也慌了神。他们终于发现,西方的市场经济原来是有教堂的市场经济,受着基督教的约束。许多知识分子开始加入基督教!但是,晚了,改革之初,他们不但摧毁了烈士信仰体系,也同时摧毁了一切信仰体系。现在,人们只信钱!一旦打开束缚着私欲的瓶子,私欲就会从一缕青烟化作“口像山洞,鼻像烟囱”的巨大魔鬼,将社会撕裂,将人心撕裂,将大自然撕裂!要让这位魔鬼再度回到瓶子里,历史就又得经历一个轮回。
成长之源,成功之道
信仰是成长之源泉,也是成功之道。
信仰产生敬畏。信仰天地,对天地产生敬畏;信仰烈士,对烈士产生敬畏;信仰上帝,对上帝产生敬畏;信仰祖先,对祖先产生敬畏;信仰科学,对科学产生敬畏。
敬畏是学习的最强大、最持久的动力。对天地自然有敬畏之心,就会产生探索大自然奥秘的浓厚兴趣,在江河湖海中与鱼虾戏耍,在大山森林中逐猎野兽,师法自然,成为一生创造性思维的丰富源泉;对烈士有敬畏之心,就会对烈士的人格、追求产生深层的认同,心胸自然就开阔,祖国和人民就会在心中生根;对上帝有敬畏之心,就容易遵守道德戒律,容易产生为他人牺牲的想法;敬畏祖先,就容易孝敬父母,感激父母的养育之恩,就容易产生对下一代的责任感。对科学敬畏,学习数理化时就会变得主动、活跃,不须督促,成绩自然就好。
就像信仰一样,敬畏是从长辈身上传递下去的。如果不是唯物主义教育的影响,我想,当我平日尊敬的父亲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崇拜天地之神时,我也会对天地之神产生敬畏。你所尊敬者尊敬的东西,一定会使你同样起敬。遗憾的是,西方的理性主义思潮所至,个人理性被夸张到极点,怀疑一切成为主流,敬畏荡然无存。实际上,人类千百年中实践和思考所积累起来的理性要远高于个人理性,值得我们敬畏。离开了这种间接经验,个人理性可能比一只猴子的理性高不了多少。怀疑一切的结果,不但上帝死了,祖先也死了,天地也死了(没有灵性了),烈士也死了。我们今天如果说有敬畏,只敬畏一种东西,那就是科学。而这本身是怀疑一切的产物。
其实,严格按照怀疑一切的态度,科学也需要怀疑。科学解决不了战争,科学解决不了剥削压迫,科学解决不了失业,科学解决不了无限膨胀的物欲和有限的自然资源的冲突,科学解决不了成长的烦恼,科学解决不了我们面对无数选择的困惑,科学不能把我们变得像吃饱了的猪那样快乐,科学解决不了我们空虚和无意义感。科学不能告诉我们该如何与父母相处,与老师相处,与邻居相处,与同事相处;科学不能帮助我们谦虚谨慎、深沉执着、临危不惧、意志坚强。科学解决不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无数困扰。科学只是一种认识世界的极为有限的工具。科学凌驾于一切之上,成为人们的唯一敬畏对象,这不是现代人变得深刻了,而是变得肤浅了,变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敬畏是一种继承,没有继承就谈不上创新。语言文字要继承,数理化知识要继承,技术体系要继承,信仰也需要继承,智慧、勇气、意志、道义也需要继承。谦虚地学习、继承人类千百年来积累起来的可靠知识、智慧,学习千百年历史上突显出来的仁人志士的高尚事迹和品格,举一反三,融会贯通,身体力行,自然会发现以往的不足,而创新也就在其中了!相反,天天喊着创新,不注重学习和继承,就是想以个人理性之浅薄与人类理性之深刻相抗衡,何其不自量力,何其浮躁,何其荒唐可笑!失去了敬畏的社会,必然是一个“砍倒大树、繁衍蔓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社会。要想在这种社会中去除浮躁,岂不是缘木求鱼吗?一个浮躁的人,学什么能够有恒心呢?没有恒心,学什么能夠有成呢?一个浮躁的社会,怎么能够不险象环生呢?
信仰产生道德。纵观世界各国,祭祀和信仰的对象主要是神、人格神、和能够为他人牺牲的人(因而具有神性)。即使祖先崇拜,也是崇拜祖先的神性。对于儿女来说,父母就是自己的造物主,就是上帝,就是太阳。每一个人都既有兽性、又有神性。兽性是与生俱来的,神性是经过社会化教育而来的。普通的动物只有兽性,教育不出神性来。这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道德意味着人能够超越自身的利益,能够换位思考,关心他人,体现的是人的神性面。对神性的崇拜和信仰,可以使有限的生命与无限的世界联系起来,使有限的个体利益与无限的群体利益联系起来,从而产生高尚的道德情怀。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也许可以放弃个人的细小利益,或为他人效举手之劳,但不可能放弃自身的重大利益,更不可能为社会牺牲。
我倡导道德市场经济,希望道德能够作为独立变量加入经济生活。在《萨缪尔森〈经济学〉批判》中,我用市场机制的内在逻辑和事实,推演出道德加入经济生活的必要性,并进而希望由此产生一批理想主义者。现在看来,这希望乃是一种幼稚。对于绝大多数学生而言,这种推理逻辑再严密,也只能产生一时的道德激情,出了课堂,就会烟消云散。这种幼稚,说到底,是我头脑中残存的理性主义思维的幼稚,是理性主义、启蒙主义思潮的狂妄自大。当今世界,所有在理性主义、启蒙主义思维模式下举办的各类学校,其道德教育都极其苍白无力。任凭社会千呼万唤,任凭学校费尽心机,就是培养不出有道德的人才来。这些缺德之人可以接受制度的约束,但在制度约束不到的地方,则会产生各种社会丑恶现象。人们熟知59岁现象,不太清楚29岁现象。一个大学毕业生,工作7年以后,对企业或单位的情况熟悉了,朋友团伙结成了,可能也掌握一定权力了,钻制度空子的条件成熟了。另一方面,结婚生子的需要日益迫切,以权换钱的动机空前强烈。两相结合,就产生29岁现象。贪污腐败,勾结斗角,夫妻打架,子女遭殃,个人内心浮躁、焦虑,自杀现象频频出现,这些都在相当程度上是道德教育失败的结果。仔细体会一下“肆无忌惮”吧!那些没有信仰,没有敬畏的人,一定会肆无忌惮!
信仰有助于增强勇气、坚定意志。勇气和意志起源于体力劳动,但能成为在人生或历史的关键时刻的支撑力量,则还有赖于信仰。用流行的术语说,信仰可以理解为人生规划。如果一个人当下的行动可以和人生规划联系起来,那么支撑行动的不仅是眼前的损益,而是一生的规划,甚至是与人类社会共同体相联系的宏大事业。以一生之力突破一时之困难,以共同体的支撑突破个人的犹豫和畏缩,勇气和意志必将百倍地增长。
综上所述,一个人成长、工作和生活中绝大多数的事务都需要靠信仰来解决,而不是靠个人理性对一时一事的得失损益比较来解决。学校教育可以告诉人数理化,但是,却会使人自由地、自信地迷失在人生的汪洋大海般的选择和计算中。最后,“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极大地降低了生命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