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派的视觉革命

2015-05-30 10:48姜天靓
美术界 2015年4期
关键词:科学发展印象派

姜天靓

【摘要】19世纪中后期兴起的印象派不仅在绘画技法和题材选择方面挑战了传统,更在观念上出现了颠覆性的转变这种转变产生的原因复杂多样,其中科学发展带来的影响是深入而持久的。以莫奈为例,色彩学、生理学、现代交通和照相技术等都为其创作提供了理论支撑和技术支持若忽略印象派所处时代的科学发展背景,便无法真正理解这场视觉革命发生的必然性。

【关键词】印象派;莫奈;科学发展;视觉革命

细碎急促的笔触、鲜艳明快的色彩、出其不意的视角、模糊不清甚至产生颤动效果的画面——印象派在19世纪下半叶带给观众太多不同于学院派主流作品的观感。印象派对传统的革新,不仅在于构图、技巧和题材上的改变,更在于看世界的方法被彻底转变,而这正是当时从科学领域生发出的理论与技术在视觉文化中引发的重大革命。

一、风景——建立在现代交通上的视野

印象派热衷于表现当代人的生活,莫奈便是典型代表。除了自然风景,他还描绘了很多城市景观及城镇居民生活。莫奈在1867年绘制的《卡布奇纳大街》和在1878年绘制的《巴黎蒙特戈依街道:1878年6月30日节日》,以及1876至1877年间绘制的《圣·拉扎尔火车站》系列等,都是从不同角度展现巴黎城市的著名作品。其中,《圣·拉扎尔火车站》系列的八幅作品将火车这一现代交通工具搬上画布,虽然表现火车和火车站已有前例,但如此反复再现这一题材,实属创新。火车作为工业革命新时代的产物,自然不会出现在从古代历史神话中追求崇高精神和优良美德的学院派作品当中。但是对于印象派的年轻艺术家,火车对于绘画的意义不同寻常。

我们不难理解,莫奈希望捕捉圣·拉扎尔火车站里光线和火车蒸汽互相作用下千变万化的色彩,但这不足以说明他为什么偏偏选择圣·拉扎尔火车站作为创作题材,而不是巴黎的其他火车站。(巴黎在19世纪下半叶已有6个火车站)。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尝试还原莫奈当时的生活场景。莫奈一度居住在巴黎,却会频繁在外省活动。他的大量作品都是在翁福乐、勒阿弗尔、阿让特依、鲁昂等地完成。我们也可以从莫奈的传记中发现,往往是前一篇他还在巴黎,后一篇他或许就已在枫丹白露、阿让特依。他能够如此方便地去各处写生、描绘不同的风景,正是得益于火车的普及。有趣的是,他所去的地方,大多在法国的西部。巴黎的6个火车站各有分工,每个车站发车的方向都不相同,开往西部的火车便都是从圣·拉扎尔火车站出发。莫奈经常往返于巴黎和西部城镇之间,圣·拉扎尔火车站就是他的必经之处,这里便成了他再熟悉不过的车站。

同样的地点,由于经过时刻的不同,给莫奈留下了变化多端的印象。画家在《圣·拉扎尔火车站》系列里通过不同的取景方式,表现了火车进站、离站和乘客上车等不同场景。火车的蒸汽在不同时间的光线下干变万化,建筑、人物都用简化的方法表现,没有太多细节上的描绘。火车站虽然不能表现出列车飞驰的景象,但是沉重的近乎黑色的火车头与蒸腾的浅色雾气形成鲜明对比,让人无法不对火车带给当时人的力量冲击感同身受。细碎、迅急的笔触,不仅准确地表现出雾霭之下车站难以清晰呈现、随着光线瞬息万变的景象,更是以一种快速的节奏制造出不安的气氛、嘈杂的环境,仿佛现场机器巨大的轰鸣声也从画笔中传递出来。或许刺耳,或许令人畏惧,但是莫奈乐此不疲。他喜欢火车,火车是科技、速度、力量、工业结合在一起的象征。

在莫奈的郊外风景画中,有好几个版本的阿让特伊铁路桥,也十分引人注目。这些作品中,莫奈的笔触都很迅速。他非常善于表现铁路桥下水的波纹、善于处理水面反光效果。这确实是莫奈练习的重要部分,而另一部分就是这座铁路桥。他若干次选择画这座铁路桥,可以让人看出他很关注这种现代交通工具。如果是对火车和铁路很反感的人,又怎会在描绘自然风景时毫不避讳?

因为有了火车,莫奈才能和他的朋友们很方便地经常往返于城市与自然之间,才能走更远的路、看更多的风景。当然,与此同时,他们能完成大量的风景画也受益于管装颜料的发明。在19世纪50年代之前,法国的颜料还都装在猪膀胱制作的兜囊里,而到了印象派这一代,画家们可以携带着轻便的管装颜料,坐上火车,到远离城市的大自然当中去写生。他们的目光随着现代交通发展转移到真实的、更加丰富多彩的世界,而不是局限在经典文献和前人的作品模范当中。

二、重新认识世界——构建在色彩学和生理学上的视觉认知

从印象派开始,艺术家对色彩有了全新的理解。众所周知,印象派画家改变传统的用色,一部分是因为日本浮世绘在19世纪60年代日本开关后大量流入欧洲市场,其艳丽单纯的色彩和平涂方法受到莫奈、马奈、西斯莱等人的注意,他们主动尝试从远东的绘画方法中寻找新的出路。而另一方面的影响则是来自于色彩学的理论。

18世纪主流的色彩理论来自于牛顿的发现。他用棱镜分解白色阳光,折射出七种色光。当时他认为光是粒子,但是同时代、后代都不断有人对牛顿进行批判。到了19世纪上半叶,物理界已经认为光是一种波,具有频率,而色彩就是具有不同频率的光。

法国化学家谢弗勒尔(1786-1889)在此基础上提出的色彩理论,虽然最初只是为了哥布兰工艺制品厂研究染料,却非常深刻地影响了印象派及以后的艺术家。艺术家们不都是色彩学的专家,也不都会细细研读一个科学家撰写的科学报告,但当时谢弗勒尔的理论的确在社会中借助纸质媒体广泛传播。19世纪是科学大爆发的一个世纪,人人都不可避免地谈论科学。无论是通过言论,还是报刊杂志传播的视觉图像,都使最新的色彩学理论信息能够被当时的艺术家接收。印象派中的皮萨罗就对谢弗勒尔的理论非常感兴趣。莫奈使用颜料更不是毫无根据,而是紧随科学研究成果。

在物理学当中,物体本身是没有颜色的。物体之所以呈现不同的颜色,是因为它的构造具有吸收和反射不同波长的能力,不能吸收的光就被反射出来,成为我们看见的颜色。以前,艺术家们都认为每个物体的颜色是固有的,叶子是绿的,天空是蓝的。所以他们不需要在户外作画,只要凭借自己的经验和联想就可以在画室里创作。新的色彩理论帮助莫奈打破用传统的眼光去看世界的方法,对于莫奈来说,有光就有色彩,莫奈从来都是追逐光线去绘画的,他必须到户外去。他的作品里都是不同时刻的光线引起变幻无穷的色彩,他甚至愿意就同一物体反复绘画,只是为了捕捉微妙变化的光线。他的《干草垛》系列和《鲁昂大教堂》系列都是最好的证明。

有色物体反射出来的有色光线,会让其他物体的色彩发生变化。莫奈非常重视绘画客体周围的光线及色彩。他认为物体的阴影不会是全黑的,它应该是带有周围物体反射出来的颜色。另外,这些反射出来的颜色融于大气当中,所以连空气都充满了色彩。莫奈笔下的空气不再是看不见的、透明的,而是充满色彩的、波动的、颤动着的空气。

因此,莫奈要捕捉瞬息万变的光线和色彩,他不能再遵循传统。传统绘画风景的方法,是在画室里先在画布上慢慢地涂一层深色的底色,再在调色盘上调好颜色,一层层地上淡色。这对于莫奈而言,就完全来不及捕捉不断变化的光线。所以他调色盘上的用色就是彩虹色,即白光通过棱镜分解出来的几个基本颜色。然后莫奈要在户外,对着写生客体迅速在白色画布上直接画上他的那些单纯的色彩。莫奈也不会太注意细节,因为他不感兴趣,他只关心光线和整体。

此外,生理学的理论也帮助艺术家重新感受外界。生理学是用科学手段去研究机体生命活动规律的学科。19世纪的生理学改变了人们对眼睛的认识。以前的人认为眼睛如同照相机暗箱的孔,外界东西通过眼睛在我们脑海里成像,所以我们看到的东西就是外界原本的样子。到了19世纪,人们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比如人对着太阳看久了,闭上眼睛,能看见一个黑的太阳。对着红色看久了,闭上眼睛能看见青绿色。甚者,什么都不看的情况下,击打闭上的眼睛,也能看见某种光。这些例子可以说明一个最基本的原理眼睛是通过视网膜接收外界的刺激,向神经传导,然后再传给我们的大脑,大脑接受了信号,形成一个图像,眼睛可以产生视觉暂留现象,也可以自己调节感官平衡。所以我们眼睛看到的东西,未必就是外界原本的样子。眼睛自己也有能动性,尤其在对比色这个问题上,非常明显,对比色是眼睛为了达到视觉平衡产生的颜色,而并非简单地根据色环上的位置来决定。其实谢弗勒尔在研究染料的时候就发现了补色并置时会变得格外鲜艳。这不是由于颜料不稳定,而是由于人的眼睛能动地对两种不同的光产生反应。

大多数的艺术爱好者,应该都知道印象派艺术家作画的时候要抓住看到景物的第一感觉。这是什么感觉?是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内心的感受——景物触发艺术家内心的某种回忆、某种情感?我们不妨参看法国诗人保罗·瓦雷里(1871-1945)的一段话“印象主义把思辨性的生活引入视觉,因为一个印象派画家首先是个静修者,其媒介就是他的视网膜,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在创造,然后将视觉的感受提升到顿悟的高度。还有比这个更神奇的吗?如果说‘神秘这个词有一定含意,我认为它最合适形容这个万物之精华感觉力。”其实他们追寻的第一感觉,是一种瞬间感,这首先是视网膜的感觉。视网膜受到光线的刺激,发生的反应,形成了视觉。莫奈尊重视网膜的感受,他的眼睛在光线的刺激下产生出对比色,他迫切地要把眼睛感觉到的色彩记录在画布上。

总之,莫奈不再是被动地去画已经知道的东西,而是还原他眼睛的感受。他不是去改变看见的东西,而是改变看的方法,这是最大的革新。当然,莫奈和印象派画家们也招来各种批判。反对者认为他们只看表象,表象是幻象,不是真实的东西,艺术应该反映更深层的意义,如内心、精神和真理等。法国著名的艺术批评家于斯曼(1848-1907)就用“眼炎”“神经官能症”等字眼,形容印象派的“视觉紊乱”。

三、瞬间性——照相技术激励出的新语言

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中提到促成印象派画家革新的一个原因,便在于照相技术的发明。在没有照相机的年代,绘画当中肖像画的市场非常大,富裕的家庭大多都会请画家为家庭成员制像。由于照相机能够精准的反映现实,因此即便画家能细致逼真地重现绘画对象,也无法避免被照相技术替代的潮流。19世纪中期,摄影已经相当受欢迎,小康家境的人都能在一生中拍上至少一次照。

照相带给艺术家们被时代淘汰的危机感,他们必须跨越照相的优势,并且突破传统的绘画方法,寻找新的出路,才能继续谋求生存。他们很快抓住了当时照相技术的弱点早期相机曝光时间很长,必须对着固定不动的对象拍摄,照片才能清晰无误。这样拍摄出来的效果——特别是人物题材——会很僵硬,失去生动性。因此照相技术无法取代的方面,就在于一种瞬间即逝的第一感觉。这正是印象派所追寻的理念。莫奈就曾在一封书信中对朋友坦言“我非常用功,忙着画一组不同的效果(干草堆),但是眼下这个季节,太阳落山的速度极快,连赶都赶不上……我干活的速度慢得令我泄气。但是我越干下去,心里就越明白,必须下苦功才能够表现出我追求的‘瞬间性……”结合第二部分对于色彩学、生理学影响视觉认知的分析,我们可以很容易理解莫奈所追求的“瞬间性”,在科技迅速发展的社会背景下,不是一个偶然的突发其想,而是一种必然。

印象派画家还从照相技术中得到灵活取景的启发,在很多作品中不拘泥于传统的完整视野,而是用各种意想不到的视角来表现绘画客体。莫奈在1868年绘制的《早餐》就将摆满早餐的餐桌截去了三分之一,使整个画面非常紧凑。他在1876年绘制的一幅杜勒依花园的草稿,仿佛是从杜勒依花园对面的一栋楼房上往楼下拍了一张照片,左边的庞大的卢浮宫被截去绝大部分,几乎只剩下一个立面。莫奈用抽象的、简单的笔触点出花园中的行人和人像雕塑,正是尊重了人从高处向下望看不清细节的视觉感受。如此画面,也像是一部相机拍下的照片,只不过,其中的光线和色彩是当时的黑白照片无法呈现的。类似的作品,还有几幅《卡布奇纳大街》,也是莫奈以高处俯瞰的视角呈现巴黎街景。《圣·拉扎尔火车站》系列中的几幅正面描绘火车进站的场景,更是如同20年后卢米埃尔的《火车进站》一般让人惊心动魄,因为莫奈仿佛是站在铁轨中间才获得如此视角。当然,在印象派当中,莫奈并不是最善于使用奇特视角的,德加、卡耶波特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出色,让观众有身临其境的感觉。这些新奇的视角,与光线、色彩一起,将画家眼前的一瞬间定格在观众眼前,打破了传统艺术力求表现永恒真理、普世规律的理念,让观众更关注当下现实的经历和感受。

结 语

通过分析印象派当时的科学文化背景,我们可以了解到一个画派的革新,不仅仅是绘画技法的改变,更重要的是在理念上发生了变化。虽然印象派画家一直遭到各种批评,但是他们触发的视觉革命让绘画开始远离传统,走向一个新的纪元。印象派是现代主义艺术的开端,他们的现代性若没有社会中科学理论和技术的支撑,就无法成立,印象派就不能名至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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