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益
丢失的名片
不经意间,丢失了一张名片。这之后,总有他人打电话来或找上门来,询问我是否通过电话找过他们。这让我非常诧异。因为我长长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没有找过任何人。当这类非正常事件越来越多后,我报了警。警员们侦查后告诉我,这类电话全部打自距我家不远处的一个公共电话亭,但他们没有找到人。我于是下决心自行在那里设伏,看看能否找到那骚扰者。某次,深夜,我听到电话亭里突然一片喧哗,语声嘈杂,却没有一个人。我诧异极了,遂不顾一切地冲进去要看个究竟。冲进去一看,却见我那张丢失的名片正趴在电话机上在热烈地打电话,还有板有眼地模仿着我的用语与声音。我愤怒极了,冲上去攫住这张丢失多时的名片。(那一瞬间,我看到它当年平滑的肌肤已因多时历练而泛出了一些细细的皱纹)我喝斥它为何如此胆大妄为,冒充它的主人在外面招摇撞骗。那名片并不惊慌,它从容地从我指缝间挣脱出来,有板有眼,义正辞严地反驳我,说,它才是我真实存在,是我的头我的主宰,是我的全部意义与升华,是我全部价值的结晶与最高体现;而我只是它的影子,是它的傀儡它的奴仆它的弃物而已。我大怒,撕它,而在撕开它的一瞬间,突然我体内一阵锐痛,从锐痛的伤口间望下去是一条断裂的深渊。我吓得一声大叫,扔下这张名片就落荒而逃。
透 视
总觉他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一种灼痛,燃烧,刺透感。我的衣服被目光灼烧洞穿而渐渐透明。皮肤也透明,毛孔也透明。幻觉肌肤下面的经络,血脉,穴位都显现了出来。那是什么目光呢?我想。回家,竟发现四壁也都幽幽闪光,屋顶也幽幽闪光,我换下的衣服鞋子也幽幽发光,连我的十指、书桌与纸与所有的书籍也幽幽发光。我的轮廓与思维在里面清晰显现出来。呵,我突然明白,那些落在我周身的目光都一定是一束束X光呢。而我四周的墙,窗,树叶,房子以及一切有形无形之物都是隐蔽的X光底片。我走在街上其实就是走在无数X光的重围里。那些暗暗射来的光不断透视着我的头脑,口袋,皮包,心脏,身份证,器官,房子与一切。想起,其实,这人世间每个人都是一台长有人形躯壳的X光透视机。那满街的人其实都是一台台活的X光机在走。而那满街的探头一定是人类目光的延伸,物化,精密机械化与高端电子化吧?低下头去又抬起头来,幻觉无数的X光交织在一起,成为一种全新的人类神经系统、神的视网膜与思想的新的图腾。
残疾者
这个世界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正常人。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隐形的残疾人。有时是四肢正常内心残疾了。有时是影子正常头脑残疾了。而没有绝对的人格与灵魂正常者。
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一台自身并不一定觉察到的内心的轮椅。那轮椅有时是面具,有时是酒杯,有时是神龛,有时是能言善辩的舌头,有时是荣耀的名片,有时是装满金币的口袋。有时是豪宅,有时是一夜成名的流行书籍,有时是各种头衔,有时是孤独。
他们因为有这样的轮椅而自认为是正常人。
但真正的正常人一定是那些极少数的能清晰洞察并面对自己内心残疾的人。
这样的人在每一个时代中都是稀缺者!
而人类最大的残疾必定是在每个人恋形的灵魂里!
孤 独
墙缝里嵌着一只眼睛。我是偶然发现的。当时它正悄悄地凝视我。当它感到我发觉它时,它赶忙眨了一下睫毛,闭了起来。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眼睛。但在我一人独居一室之时,它也让我有了一种伴侣之感。
某日,我看到这眼睛里竟渗出了一滴水,又一滴水,又一滴水……那天无雨,墙缝并不漏水。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墙缝里隐隐有争吵声。莫不是那眼睛在流泪?我忙随手用桌上一块布替它拭了一下。
第二天,那眼睛竟没有睁开。我想,莫不是我的拭布太脏,使之患上麦粒肿、结膜炎,或者角膜炎?或者是它还陷于昨天的悲痛中,对我这小小的偶然朋友无暇一顾?
但我还是在那堵墙边恭恭敬敬点一盏灯,放一张桌子,放一瓶眼药水,并且用蜡笔在那只眼睛边上画了一副大大的眼镜,给它戴上。
在最孤独的日子里,生命中即使有一只陌生人的眼睛偷窥也是温暖的呵!
窗与墙
严格来说,窗与墙之间有一种宿命的关系。
窗不满墙,因为墙独自占有了那么大的空间,下面拥有地基,上面拥有天空。简直是一切房子的主宰与土地神。
窗因此到处反对墙的格局,墙的封闭,墙的整体性与墙的定义。它不断用向外敞开的窟窿显示自己的存在,自己的空间与价值。因此窗把自己想像成一切已有结构的反叛者终结者与诗意的开发者。甚至把自己想像成思想者。
某日地震,一瞬间地动山摇,墙与窗都迅速瓦解,归于空无。
一块埋在墙灰里的窗玻璃碎片隐隐反射出从巨大墙体到废墟到末日的全过程。
它终于明白:它们原本就共生在一种千古铁定的秩序里。
它们原来就是一种祸福相倚的命运共同体。
手
我的口袋里总是奇怪地搁着一只别人的手。一只不知是谁的手。那只手不知逃离了谁的身体谁的骨骼谁的手腕,单独而诡异地埋伏在我的口袋里,总是不安分地搜索着。喂,我常常喊,你快些离开,我要报警了。那手就迅速地溶解成一条手的影子,平平地贴在我衣服内部,并且沿着我四肢到处爬动着。我能感到那手的冰凉、饥饿与迫切。有时还听到那手的喘息声。我当然不敢报警。因为我曾经尝试过。其结果就是那手的影子迅速沿我肚脐缝隙钻进我体内,四处游走,不断轰响着碰击器官,直至爬上我胸口上方扼住我咽喉。
照 镜
那夜我照镜,却在里面看见一张别人的脸,一张我不认识的陌生人的脸。那脸有些阴暗与恐怖,目光森森地盯视着我。我非常惊恐。这是谁的脸呢?我习惯性地往左往右往后面看看,并没有人。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镜子前。我有些惊惧。再绕到镜子背后看看,并没有异样。我满腹狐疑地又绕回镜子前,却见那镜子里又映现出一张女子的如花似玉的脸,极其妖媚而年青,仿佛一只刚从蒲松龄鬼怪故事里逃出的鲜艳狐狸精。我禁不住出声便问:你是谁?那女子旋即蒸发,化作一缕烟,匿形。
我遂击碎镜子而入,要看看里面倒底怎么回事,却见那碎裂的镜子中又升起一面完整的新镜子,再击碎新镜子闯入,又升起一面新镜子。再击碎一面,又升起一面,一镜套一镜,直至无穷……脚下的碎玻璃片里,却旋转着无数脸的碎片,脸的伤口,脸的剖面,脸的分泌物,爬动的面具,滴着颜料的脸谱,燃烧的面罩。而我就踏着这些脸的尸体在往前走。仿佛在走回这世界的第一张脸……
不喜欢这个世界
不喜欢这个世界。不喜欢这个世界的那份喧嚣,那份功利,那份男盗女娼,那份浮躁骚动。
我因此把背朝向这个世界。
但用不了多久,我就感到事情不妙。因为我分明感到有一群蚂蚁般的人在我背后走动,甚至有人擅自闯进我背脊的骨缝里,砌砖头,灌水泥,搭脚手架,装下水道。汽车昼夜轰鸣,一片繁忙景象。
我想转过身去喝问,阻止,但已转不过身去!我四肢分明被一种无形木桩钉住,影子的地基已被掏空,胸口中布满脚手架,而躯壳里早填满了又湿又重的不明混凝土。
很快,一堵巨墙就从我背脊里升起,直逼我的咽喉。
不多久,就听见有一大队人从我身后经过,停下,指指点点。并有一个权威的声音严厉斥责说:"谁在这十字路口搞了这么个玩意儿?这是违章建筑。" 便有一个人在我心脏部位画了一个圈圈,里面用红漆写了个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