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棺

蒋诗经

绝壁之下，是荒野;荒野之中，有一条偏僻的小径。这天，小径上走来一人，远远看去，高大无比，细看才发现，此人头上竟坐着一只巨猴，稳稳当当，如同连体。

小径之畔，有一间小屋，小屋前，并排列着几口血红的棺材，在荒郊野外，平添了几分诡异之气。耍猴人停在棺材铺门前，伫立良久，伸手叩响了门环。

棺材铺的老板打开了门，脸上没有半分笑容，阴着声问：“买棺材？”耍猴人看了看棺材铺老板，又回头看了看绝壁，点了点头。

棺材铺的老板叫麻二，麻二脸上的麻子并不多，但每粒都有指甲那么大，且粒粒麻子都泛着阴冷的光。麻二的棺材卖得很贵，因为棺材铺后还有一片坟地。只要买下麻二的棺材，就可以免费获得一块坟地，并由麻二为他安葬。

耍猴人有些不解：“你为什么要把棺材铺开在这荒郊野外，生意好吗？”

麻二冷冷地看了一眼耍猴人：“你不也是来寻找《神功谱》的吗？只要人们对《神功谱》不死心，我的生意就不会差。”耍猴人“哦”了一声，微微一笑，付了一锭大银：“老板，这钱算是定银，如果我今日死在绝壁之下，囊中剩下的银子就都归你了。”麻二并无惊喜，漠然地点了点头：“人死了，银子就没意义了。”

耍猴人想了想，又掏出一锭大银和一壶酒：“老板，在我准备攀壁之前，可否帮我温一温酒，再说说关于《神功谱》的故事？”

三年前，绝壁之上死了一个人，名叫胡四海。胡四海一直被人追杀，最后被逼死在了绝壁之上。

胡四海师从德高望重的中原大侠骆中天，谁知他出师之后，倚仗着高强的武功四处行凶，抢劫杀人，辣手摧花，无恶不作。

其时，骆中山已年近古稀，虽有清理门户之心，却再无行侠除奸之力。最后，骆中山于七十大寿之日，向整个江湖宣称，自己收藏着天下第一武功秘笈《神功谱》，江湖中若有人能杀死胡四海，他将以此谱相赠。此谱据说是当年风火神教教主所创，得此秘籍者，不但可学到风火教主的绝世武功，还能得到风火神教几十年间所敛的宝藏。

此消息一出，整个江湖哗然一片，谁也没料到，传说已久的《神功谱》会在骆中天的手里。有人问骆中天，为何自己不去参透《神功谱》？骆中天淡然一笑，指了指堂中所挂的“寿”字。众人这才明白，骆中天年近高龄才得到此谱，已有心无力。有人再问骆中天怎么得到此谱，骆中天却闭口不答。

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骆中天大寿的第二天，就被人杀害了。骆中天死于一剑穿心，而这正是他自己的独门绝学——穿心剑。骆中天临死之际，手指墙壁，双目不瞑。墙壁之后，有一暗阁。暗阁之内，一片凌乱，一只古旧的盒子上写着“神功谱”，但盒内空空。不言自明，骆中山放出《神功谱》的风声，没有杀死胡四海，反而误了自己的性命。种种迹象表明，杀死骆中山的正是逆徒胡四海，《神功谱》也已落入胡四海之手。

从此，胡四海成了江湖中被无数人追杀的对象。

麻二也曾是追杀胡四海的一员，只是他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给两大武林高手上官锐和顾大同做下手，想分得一杯羹罢了。顾大同当时在江湖中风头正健，而上官锐的轻功无人能及。所以他们在寻到了胡四海的踪迹之后，合手围攻，差点将胡四海杀死。可胡四海武功了得，身受数处刀伤，竟然拼死杀出一条退路，冲出了包围。上官锐仗着一身轻功，如影随形。

胡四海当时慌不择路，逃到绝壁之下，再无退路。上官锐和顾大同带着麻二，紧紧相逼。眼看胡四海已无路可退，顾大同喜上眉梢，寒刀出鞘，就要上前将胡四海置于死地，却见胡四海深吸一口气，转身跃上绝壁，两手如钩，紧紧扣着石缝，像一只壁虎游墙，向上攀爬而去。待三人赶到绝壁之下，胡四海趴在绝壁半腰之上，刀剑已不能伤。

顾大同求功心切，也跃上绝壁，随后紧追。顾大同果然身手矫健，眼看就要追上胡四海。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胡四海早已蹲防在绝壁高处的一处断崖之上，寻得一块松动的碎石扣在手中，就在顾大同离他只有几尺远的时候，胡四海猛然发力，石块直接飞向顾大同的额头。顾大同扭头躲闪，脚下突地失去支撑，从几丈高的绝壁上直接摔了下去，一命呜呼。

上官锐见此情形，没再贸然追赶，而是等在绝壁之下，静观其变。胡四海在断崖处，再无去路。断崖之右，有一空地。若想从断崖飞跃到绝壁的空地之上，足有一丈之宽。稍一闪失，就会摔下绝壁，粉身碎骨。断崖之处，仅能容一人站立，绝非久留之地。

停驻良久，上官锐和麻二仍等在壁底，虎视眈眈。胡四海终于动作起来，只见他纵身一跃，眼见无法到达空地，却见他凭空借腾起之势，竟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愣是在空中又挺进了三尺有余，双手攀住了空地之沿，勉强爬了上去。

上官锐历来以轻功自傲，但此刻也不由得目瞪口呆。可见胡四海已参透了《神功谱》上的轻功篇，若是让他悟透了整本秘笈，恐怕就再也无人能敌了。

胡四海整个人隐入绝壁之中，再无动静。上官锐呆立良久，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却见胡四海又出现在绝壁空地边缘，抬头看天，发出一声绝望的号叫之声。上官锐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原来，绝壁顶部的空地之上，还有一块巨石，犹如鹰隼一般，将通往峰顶之路封死，现在，纵是胡四海有万般轻功，也绝不可能翻越过凭空伸出三丈见方的巨石。也就是说，胡四海要不然就饿死在壁顶，要不然只能乖乖再从绝壁上攀下来，束手就擒。

就这样，上官锐耐着性子在绝壁之下等了半月有余，也未见胡四海的踪影。半个月，任是胡四海武功再高，也饿死了。

上官锐已沉不住气，他嘱咐了麻二几句，开始攀向绝壁。上官锐很快到了断崖之处，现在，他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从断崖飞跃到一丈外的空地之上，方可拿到死去的胡四海身上的《神功谱》。

上官锐吸气凝神，纵身一跃。可是一向以轻功著称的上官锐失败了，直直地摔向了绝壁之下，成了肉泥。

耍猴人不解地问道：“既然没有把握，上官锐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风险？”麻二轻哼了一声：“假如你离《神功谱》只有一步之遥，你会放弃吗？”

上官锐摔死之后，麻二依仗着曾学过木匠活儿，打了两口棺材，将顾大同和上官锐入殓。随后，他又多打了一口棺材，留给了自己，他也想上绝壁探个究竟。可是，在麻二去几十里之外的小镇上购买棺材钉的时候，传出了胡四海死去的消息。他的第三只棺材刚刚做好，就又收殓了一位攀壁而死的江湖高手。

从此，来寻找《神功谱》的人络绎不绝，死的人也越来越多。麻二看过了无数死人，索性不再去想《神功谱》，而是就地做起了棺材的生意。

耍猴人掏出一根“飞鹰爪”说：“如果我带着这个上去，会不会成功？”麻二看都没看：“很多人想过这个办法，但绝壁空地之上，光滑如镜，铁爪根本无处生根。所有使爪之人，至今无一幸免。”

耍猴人淡淡一笑：“不惜命，所以才会死。”说罢，起身转向绝壁，口中一声呼哨，端坐头顶之上的巨猴已拾起飞鹰爪，电一般地蹿向绝壁。巨猴果然利索，不一会儿，已到了断崖。

巨猴在断崖之上，向下啼叫了一声。耍猴人口中一声尖利的呼哨，刺痛耳膜。巨猴一声哀鸣，竟直直地从断崖之上一跃而下，而不是向绝壁空地上跳去。

麻二目睹这一切，嘴角边挂起一抹嘲笑。突然，只见巨猴手中飞鹰爪脱掌而出，直接飞向绝壁空地的边缘。飞鹰爪抓不住平地，却能挂在空地边缘，此时的巨猴已经直直地挂在绝壁空地之下。此举绝对是险中之险，只有先将自己摔向崖下，才有可能挂住绝壁之沿，再往上爬。巨猴顺着绳索往上爬去，很快就会到达空地之上，一切答案，即将揭晓。

耍猴人的嘴角挂着一丝笑意，殊不知，麻二的短剑已经握在手心，慢慢地向耍猴人靠拢过去。

麻二的剑如闪电般刺将出去，如果耍猴人没有防备，定会被这一剑刺个透心凉。然而，电光火石间，耍猴人却突地身形暴涨，手中不知何时已张开一张巨网，整个大网瞬间罩住了麻二进攻的方向。麻二根本没料到耍猴人会出此招，没有一丝心理准备，被巨网网了个结结实实。

耍猴人脸上笑意全无，一声呼哨。即将攀上空地的巨猴听到招呼，顺着绳索滑到绝壁之下，攀附突起的石块，迅速回到了耍猴人的身边。耍猴人收紧巨网，将麻二吊在横梁之上，从麻二手里夺过短剑，冷冷笑道：“穿心剑！麻二，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胡四海吗？”麻二一惊，可他在网里也无法挣扎，索性坦然大笑：“这个世上果然有聪明人，能识破我的计谋，既然如此，大不了一死，我就续上这个故事的结尾吧。”

麻二确实就是胡四海。然而这一切从开始，就是个局。

骆中天以《神功谱》为诱饵，想让江湖中人杀死胡四海。胡四海得知后，确实也谋算着杀了骆中天。可等他赶到骆中天的卧室时，骆中天已经死在了穿心剑下。而墙壁之内，《神功谱》盒内已空。

胡四海心头暗惊，看来，还是下手迟了。可是等胡四海回头细想，却感觉不对。天下会穿心剑的只有两人，骆中天和胡四海。那么只有一个解释，骆中天是用穿心剑自杀的，然后布下了那个疑阵。

胡四海是个聪明人，他很快想到骆中天的真正用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骆中天不惜自杀，也要让胡四海无路可走，骆中天一死，就不会再有人向他要《神功谱》了，也不会污了一世英名。胡四海则成了每一个江湖中人都想要追杀的对象，因为他怀揣《神功谱》。

那日，胡四海真的走投无路了，他被顾大同和上官锐逼至绝壁之下，攀到断崖，知道绝壁之上的所有情形。胡四海知道他飞跃不过去，只有下来受死。在快要落地的时候，胡四海将自己的包裹扔了下去。谁知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了，顾大同刚要上前去拾，上官锐竟然趁顾大同不备，从背后生生刺了顾大同一剑。很明显，上官锐想独吞《神功谱》，顾大同也不示弱，受伤之后，拔刀和上官锐战在一处，两个都想抢得那个包裹。最后二人两败俱伤，活下来的人竟然是胡四海。

胡四海细想良久之后，他依照骆中天设下的局，又同样设下了另一个局，就是编织了胡四海死于绝壁之上的谎言。然后自毁容貌，化身麻二，开起了棺材铺，看着想追杀他得到《神功谱》的人，一个一个从绝壁上摔死。所以，在巨猴就要登上空地之前，胡四海起了杀心，他不能让这个真相被人戳穿。

至此，麻二还有一事不解，所有的人几乎都被《神功谱》诱惑得失去了理智，没有人怀疑麻二的来路和他编的故事。耍猴人是怎么发觉麻二就是胡四海的？

耍猴人冷冷一笑：“你可知我是谁？我叫上官智，是上官锐的弟弟。每个人都知道，上官锐的轻功独步江湖，却没有人知道他少时曾被人斩断左手五指的第一根关节。也就是说，上官锐哪怕轻功再好，也不可能攀爬上绝壁。所以，我知道你的故事不过是个谎言，绝壁的空地，除了我的巨猴，不可能有人能攀得上去！我之所以让巨猴上去，只不过是诱你出手，验证我的猜测罢了。”

胡四海听罢，长叹一声，他已经知道，最后的结局将会是什么了。屋外空地上，几口血红的棺材，在落日的映衬下，仿佛已经发出了死亡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