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晓东
学习不好,父亲打得我离家出走
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感到活不下去的时候呢?反正我有过。
14岁深秋的某天,我像只无头苍蝇暴走在人群中:我去哪?哪儿是我的容身之地?弱弱地,似有漆黑夜里的一点烛光隐隐闪烁——去爷爷奶奶家!
去那里要坐3天的火车,跨越7个省,但纵然千山万水,我也要去。
我是被父亲暴打离家的。这之前因为我考试又是倒数,他用皮带反捆我的手,拿高压锅皮圈抽得我浑身冒血珠子,然后他再打一盆冷水,撮一把盐放在里面,等盐化了,把养得最吸水的毛巾放在里面泡透了叠成长条,继续抽我。
我不再反抗,怒吼着阻止母亲为我求情。从那一刻起,我发誓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狠毒的男人。
我可以流浪学坏,但我选择去曾经给过我温暖的地方
我为什么去找爷爷奶奶?不是因为我怕死,我反复衡量: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和回去面对老人的泪水,哪个能让他们心碎得轻一点。这世上我唯一在乎的人是爷爷奶奶。
我渴望重拾那份温暖。11岁之前我就是个“留守儿童”,父亲在千里之外工作,每年只有春节和麦收时回来。虽然妈妈在身边,但农活就够她忙活的了,朝夕陪伴我的是爷爷奶奶。
在他们眼里,我帅气又聪明,每次爷爷带我去赶集,想吃油条买油条,想吃麻糖买麻糖;睡觉之前,都是奶奶先坐到被窝里把我的被子暖热乎了再让我钻进去。他们让我吃得饱穿得暖,给我讲故事,夜里耐心地叫醒我尿尿……当然,他们更是明事理的人,教育我懂礼貌守规矩,他们真心认为宠孩子就是杀孩子,把我惯坏了没法跟儿子媳妇交代。
这一切终止于我11岁那年,父亲来接我到城里去上学。本来,当我听说我和我妈终于可以和父亲团聚,激动得也是睡不着觉。但我不是他想象中言听计从的儿子,他也不是我想象中知书达理的父亲,每次他打骂我的时候,我心里总回旋着质问:凭什么要打就打要骂就骂?我跟你很熟吗?
我们不熟呀,11年,每年才十几天的相处。父亲在外面辛苦挣钱养家,这些奶奶和爷爷不知道跟我说过多少回,我也骄傲我有一个这样的父亲。但真正相处起来,谁说我骄傲我跟谁急。
当然,一开始父亲也努力了,他带我去公园,去看武打片,参观他的工厂,还带我串门让我认识新朋友,但后来因为我学习不好,他的态度变了。
那时候最流行的就是棍棒教育,谁家孩子没挨过几顿打呢?但是,他越打越收不住手,更要命的是他曾拜师学过拳脚,我成了他的活靶子。
我学习不好、不听话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老家,爷爷奶奶非常着急。那个年代只能写信,爷爷每两个星期就给我写一封,用他打私塾里学到的不多的字词,安慰我、鼓励我,还告诉我学习差人品也不能差,考试绝不能作弊,不能骗家长和老师。奶奶呢,逢初一、十五就为我烧香磕头……
爷爷奶奶收留了我,他们没有教我去恨我的父亲
出走前我以“交杂费,忘了问我妈要了”借了邻居的钱。那时买火车票不用身份证,只是买了票之后就剩20块钱了,因为下了火车还要坐汽车才能到奶奶家,所以这20块钱我根本不敢花,足足饿了三天。白天各个车厢蹿一蹿,假装去找老乡,晚上回来睡,也不敢真睡,怕被坏人盯上。三天之后,我终于踏进了熟悉的小村口。
正是家家户户做晚饭的时候,炊烟的味道让我内心翻腾。我低着头溜着墙根快步走,走着走着,忽然有人喊:“晓东?!”试探性的语气。是奶奶!
“奶奶,我活不了了!”我掀开衣服给奶奶看我的伤,奶奶“哇”一声哭了。进了屋门,爷爷打量我半天才敢相认。他反应极快,跑去找我三叔,让我三叔赶紧发个电报给我爸那边报个平安。
奶奶一边哭一边烧火做饭,我们那边的规矩是“进门面条”,意思是用面栓住脚,让归家的亲人多住几天,可奶奶和着面却说:“晓东,我不给你下面了,你爸明天接到电报一定会来接你,到时候我们让他保证不再打你!”
爷爷也说:“不是不留你,而是孩子还得在父母身边生活,还得靠父母教育,你爸打你,一方面是他脾气不好,另一方面,我也觉得是这11年你俩没好好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你们要是再分开生活,就更生分了。”
谁都没想到的是,父亲不接我回去。他写信说:“只要不听话、考不好,还得揍,往死里揍!跑?跑之前卸掉一条腿!”还说:“在农村呆着吧,干干农活,吃吃苦,就知道在城里多享福了。”
我这个“留守少年”让爷爷奶奶操了不少心
毕竟父亲是四里八乡第一个大学生,现在却有一个如此不争气的儿子被打回老家,大家难免指指点点。爷爷总是开导我“既来之则安之”,在农村呆着就呆出个样来,并且再次强调一定不要学孬了。他让上联中的表哥也住在家里,让我俩一起学习。后来我才知道大姑曾经求爷爷让表哥住家里,爷爷没同意,后来是因为我才让表哥住的,他想让我有个学习的伴。
虽然每月“那边”都会寄生活费回来,但具体的饮食起居全靠60多岁的奶奶一个人忙活。她年纪大了,亲戚们平时也会帮着做做馒头,弄些好菜好肉送来。奶奶是个很周全的人,一有机会就让我去干活回报他们,让我懂得知恩图报。我很乐意去干,收麦子、淘粪、打药,甚至盖房子……我什么活都干。当然很苦!但总比挨打强!
一次有邻居议论我学习不如我爸的事,我爷爷回他:“学习是不如他爸爸,但我孙子手脚勤快,能吃苦,这一点比他爸爸还成!”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信心。
寒暑假时,我就跟着叔叔去打工,虽然非常辛苦,但也锻炼了自己。我把第一次打工挣到的300块钱全都给了爷爷奶奶。他俩在炕头足足抹了半个钟头的眼泪。为了拉近我和父亲的关系,爷爷还给我爸妈寄了100块;升高中住校时,用这钱给我做了新褥子新被子买了新饭盆,我成了最体面的农村孩子。
虽然爷爷奶奶整天在我面前说我爸我妈有多牵挂我,但我最多只是担心我妈,别人我一概不想。
高二暑假,学校提前给我们这些差生发了毕业证,把我们撵回家了。那时正是乡镇企业兴起时,我三叔成了一家空调厂的部门经理,他把我弄进厂子驻北京办事处当厨子。某次厂长来调研,看我边炒菜边贫嘴逗大伙开心,觉得我嘴巴溜,就让我去跑销售。
我飞广东飞上海,见各种人,去各种地方,销售业绩非常突出。我给家里翻盖了房子,给老人置办了很多东西。爷爷奶奶见我心情好,一个劲劝我“回去”。有一年春节我终于鼓足勇气回去了,几语不和砸了盘子摔了碗。我觉得那里一点家的感觉都没有!
和解的良药只有时间
后来,我的生活发生了变故,先是爷爷去世了,然后乡镇企业破产了,破产前我被人砍了,因为“三角债”。我被装进麻袋拉到不知什么地方砍啊砍,砍到最后,我竟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了。我想我终于可以死了,我终于解脱了,还有谁会解脱?是父亲吗?为什么在这最后一刻我偏偏想到他?!在麻袋里,我像一节扯断了的松紧绳,慢慢放开蜷缩的身体,眼角滑下冰凉的泪滴。
我被抢救过来之后,爸妈接我回了“他们家”,衣不解带地照料我。这时我才知道,当年,从不求人的父亲为了我,央求同事到火车站、汽车站、铁轨边、河沟旁狠了命地找,不吃不喝也不睡觉,急得心脏病、甲亢同时发作;每次收到老家的来信,他就紧张地拉肚子,害怕我在老家出什么问题;寄给我的生活费尽可能多,自己只留很少的一点……但他从不让我妈说这些事,他就是不想让我知道,就像我从来不愿意让他知道我的任何事……
“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对于三十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这是在医院看鸡汤书挺触动我的一句话。小时候挨了父亲一顿暴打之后就让我觉得活不下去,但自打混社会尤其是被人砍了之后,日子咋就过得那么快呢?
拜之前的经历所赐,我开始做生意,娶了媳妇生了娃。每年,过年也好,长假年假也罢,无论如何我要回趟老家,回去看一眼奶奶——虽然奶奶已经记不住我的模样也不认得任何人了,连我都不认得;虽然去见我爷爷只能是去坟上添把土大哭一场,但是,如果不回老家,我就好像一直“不在家”。
如今,父亲69岁,我42岁,某天我突然发现,不知何时,我和父亲竟然可以呆在一个屋子里,竟然可以一起呆上5分钟、10分钟、半天……当然,我们说着说着话仍会呛起来,但剑拔弩张之前,我们都能闭嘴,各自叹一口气。有好几次我们一秒也不差地同时发出那声长叹,然后彼此递上一颗烟,把烟灰弹到一个缸子里,慢慢地,慢慢地,烟雾交错融合,再也分不清哪是哪,谁的错。
再有活不下去的时候,我会想到谁?应该会添上几个人吧?有爱,有牵挂,过不去的坎儿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哪还有过不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