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立
大石箐,是一片海拔千米的数百亩向阳挂坡的石林,在武隆县凤来乡的石林村。
石林村因大石箐的石林寺得名。这里乔林与藤蔓缠缠绵绵,如伞若盖,藤树蓊郁;巨石与林木互掩成趣,苍山黛石,石树生辉。仙人石、仙人田、奈何桥、月光桥、凉风洞、银沙泉都是因石而生的遐想,放眼是旷远的清幽,凝神是深邃的静穆,让人陡漫心绪,顿生敬畏,潜藏暗萌洗心之意,油然而生皈依之情。
我第一次到大石箐只十岁。母亲以走亲戚为借口带着我爬三十多里山路,做贼似的摸进了大石箐石林寺。我们在荒林乱草中残肢断臂的神像前,窸窸率率燃尽几叠黄纸钱,匆匆磕头许愿,倏然离去。一路上,我们遇到不少这样偷偷摸摸的人。这天是1975年农历六月十九日,心怀叵测的年月弥散着人们心怀叵测的忧思。母亲读过一年小学,一生膜拜观音菩萨。她说,心头敬着观音菩萨就踏实,人的心不能搁歪,把心搁歪了的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母亲还说,一辈子不做昧心事,一辈子敬天敬地敬菩萨,一辈子不对着菩萨拉屎撒尿,就算个好人了。
我第二次到大石箐是1992年农历六月十九日。我在庙垭乡中学教书,几位教师邀约一起赶大石箐香会。石林寺人流如织,我看见或虔诚或好奇的颜面,再没有偷偷摸摸的神情了,那些所谓的封建迷信似乎都在香火缭绕里化成了缕缕袅袅的淡定。迷信这个词,在《现代汉语词典》里有两层意思,一层是信仰神仙鬼怪等,另一层是盲目地信仰崇拜。为什么迷信?琢磨不透的心事渴望得到排解,无以言说的隐秘渴望得以安顿,人在大自然面前既渺小又无奈,心头必然有神佛仙圣、妖魔鬼怪这些超自然的创造,也有了或实或虚的依靠。我想,科学与迷信是一块金币的两面。人类几千年都没弄明白的东西,一个人穷其一生也未必懂的东西,在不能脚踏实地之前,所谓迷信,就是落水时手里抓紧的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第三次到大石箐是2014年11月8日,参加凤来乡大石箐文学笔会。我走完石林寺,满眼是连日阴雨后的云蒸霞蔚,满心是逝者如斯的婆娑缤纷。
石林寺是大石箐的点睛之笔,“文革”时期在破“四旧”之劫中焚毁。我面前,只剩五十余亩野草萋萋杂树交错藤蔓缠绕的残碑断壁,也有今人为残破神像抚心修葺的砖石瓦蓬,以及虔心修补的石雕泥塑。满目袒筋露骨、明明灭灭的场景,使我不由想起三百多年风霜雨雪起起伏伏的尘世,暗自喟叹彼一时此一时时空变幻的莫测,独自惊讶丝丝缕缕缭人心扉的前世今生,恬然感悟疏疏落落撩拨心灵的大千世界……寺内无常殿、夫子殿、黑神殿、老君殿、太阳殿、正殿、人王殿、观音殿、祖师殿、眼光殿、鲁班殿、玉皇殿等十二庙殿依山迭起,凤来人三百年来所想到的佛神、仙家、圣人以及大小鬼卒,或先或后,或秩序,或杂乱,凡人心所需的、所求的、所应的,在这里都被一网打尽。
石林寺历史的起点是第六殿正殿。民间传说,清朝顺治初年的某年六月十九日,晴空里滚响一个劈地惊雷,南康土地菩萨在此现身,奇异之像被一位砍柴的刘姓老人遇见。消息传开,郑、李、刘三姓族长牵头募钱捐粮修正殿修祠堂,渴望菩萨护佑,祈望风水福泽。正殿照墙上有四句偈语:“酒气财色是堵墙,多少迷人在中央,有人跳出红尘外,便是生死不老方。”道破了道家所讲的安生避害,修仙避死。民间重生死,石林寺就是一部生与死的演义。要进石林寺先过鬼门关,鬼门关是一道巨石间的石窄门,上题:“幽冥生死路,赏罚落魂台。”进门又题:“请看冥司注禄,善恶两等各分。”似乎在提醒,人人寺就是一次死后考试的观摩,这里诠释着积善成德的公理。无常殿是第一殿,东狱殿、南狱殿、城隍殿齐聚一殿,七朝八代的十位神王汇集一台,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鸡脚神等阴司执差拥侍两边,渲染出“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的浓烈氛围。虽然像俗艺拙,但醒世警人,惩恶扬善之意凛然扑面。石林寺曾有僧人打理,被称为“小丰都”。
石林寺是民间信仰的遗存,也是人心折射的造像。民间敬重孔子,石林寺第二殿是夫子殿。孔子、诸葛亮、关羽、张飞、纯阳老祖、文昌帝君等在这里一起粉墨登场。所有塑像,不描容勾神,不工笔立意,不在乎一个“像不像”,只在乎一个“有没有”,粗朴憨实,清爽快意。我细看后,先是哑然,后是了然,这里不仅满足民俗的眼光,也符合民间真善美的人性原则。儒、道、释三家代表人物在这里登台亮相,在每一殿我都有意外的发现。黑神殿端坐着为民请命的黑神菩萨,眼光殿大殿的正位供着风水大师杨济贫的牌位,人王殿有伏羲、神农、轩辕三圣,旁边却贴着一个灶神。佛祖释迦牟尼屈居在第十二殿内雷神殿的偏殿里,唐代大文豪韩愈竟然在殿前做天门土地。这样坦然随心的布局,唯此独创,别无二家了。民心如此,天地如镜。
石林寺的至尊是第十二殿玉皇殿里的玉皇大帝。这里没有彰显三界十方佛国和佛国的十万大干世界,但突兀玉皇大帝是众神之神,天主、摩西、安拉也着不了边际。民间只论实实在在,地下阎王,地上人皇,天上玉皇,这是民间心力所及之处,至于西方就很远了,西天就更远了。第四殿老君殿修建于乾隆年间,是从一处整石壁上凿洞建成的殿堂,传说牵扯了乾隆皇帝面南继位,叫人仰视,肃然起敬。殿前“八景宫”石牌坊精工细刻,龙舞祥云,一派“心境虚明”之韵致,是石林寺极品之作,因沾了皇家贵气,自然凌势,一般人不敢放肆。“文革”时期,这一切本都可以颠倒过来,但真正颠倒的却是人心。
在石林寺,我感慨处处可见的密刻在功德壁和廊柱条石上,或隐或显、或泯或现,透闪着啄人心扉的名字。这些仰天俯地的名字,在梦与现实之间披星戴月,在平平仄仄的岁月里妩媚时光的谜语。一个名字,或许就安放着一颗人心。没有信仰崇拜的人,或许没有利人只有利己,没有长远只有眼前,没有来世只有今生。但盲目崇拜,无知而迷信,可谓笨;一知半解而迷信,可谓蠢;至知而迷信,可谓悲催。人的一生不时穿行在愚笨和悲催中,渴望着有一个安放心灵的地方。名山大川、名寺古刹承载着千古人心的重量。大石箐如此,石林寺更如此,这真实的自然,这自然的真实撞痛我的返璞之心。
我还是想问:“多少人能够在这婆娑的世界安放好自己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