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光教授自1985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读研开始,作为《中国日报》的自由撰稿人,后来到新华社对外部、《华盛顿邮报》当记者,再到哈佛做研究员,今天作为清华大学教授,年复一年,30年来,写了3000多篇英文新闻专稿、人物故事、专栏文章,向世界讲述“中国的故事”。
一、从自己的个人故事开始讲中国故事
我也许是用英文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最多的、仍然在写的几个中国人之一。虽说是讲中国故事,但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是什么名家,只能讲自己人生经历的小故事。我在清华教书16年,课堂上也是教同学们怎么找故事,怎么写故事。
什么是故事?我这么多年的总结,就是见微知著,用身边的小故事讲述中国的大故事,用个人亲历的瞬间、人生记忆的片段、家里的一张老照片或一个物件来讲述中国发展和变化的大故事。
先讲一下我个人的故事。我出生自一个煤矿世家,从小被奶奶带着长大。奶奶一看就是东北姑娘,嘴里叼着大烟袋,如果现在活着要100多岁了。我父母都是煤矿工程师,我跟着他们在煤矿长大。父亲是煤矿的总工程师,母亲、伯父、叔叔、舅舅都是煤矿的高级工程师。我母亲是中国最早的女采煤工程师,后来国际劳工组织规定妇女不能下井,于是,她成为中国历史上五个采煤女工程师之一。
小时候家里有部熊猫牌收音机,那时正赶上“文革”,没有什么课上,每天晚上主要是在听收音机里的英语新闻广播,听Radio Beijing、Radio Moscow、美国之音、NHK、自由中国之声,还有朝鲜中央广播电台、越南人民之声、香港的基督教台,能听到的我都听。同样的一件事我几个电台都听,为什么呢?广播让我发现,不同国家、不同立场的媒体报道同一件事,采用的事实、揭示的真相是不一样的。新闻的真相与科学上的真理完全不一样,新闻的真相是多元的。
还有早已荒废的一家煤矿的读报栏。我每天放了学,在煤矿的工人食堂里花一毛钱买两个大肉包子,一边啃着肉包子一边看报纸。读报栏里每天更新的《参考消息》《解放军报》和《人民日报》。
1976年高中毕业,我到煤矿当了工人,但心里还是想去读书。每天早上4点钟收听英语广播,然后把一天要背的50个英文单词抄写到胳膊和大腿上,在煤矿一边干活一边偷偷地记单词。到了1977年国家宣布恢复高考时,我已经几乎把郑易里主编的《英汉袖珍词典》里的32000个英文单词都背了下来。通过听英语广播、学英语,我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心,对新闻更充满了兴趣。
1978年我考上了南京大学外文系的英文专业,期间上过范纯忠、陈嘉和黄仲文等老师的课。范教授是第一个在哈佛大学英语语言文学专业获得博士学位的中国人,陈嘉是最早在耶鲁大学英语语言文学专业获得博士学位的中国人。黄仲文是改革开放后最早出国留学的,他从多伦多大学回来后,把从他的老师麦克卢汉那里学到的大众传播学搬回了南大开设,这是中国最早开设传播学的课堂。我还偷听梁思存的课。梁教授是燕京大学新闻系的创办者、斯诺在燕大的同事,梁教授当时在南大讲英美报刊选读。在这些老师的影响下,我向往大学毕业后当一名驻外记者,向世界讲述中国的故事,向中国讲述世界的故事。但是那时大学毕业分配政审很严,1982年大学毕业时,由于我经常收听英语广播电台——北京广播电台、莫斯科电台、美国之音、BBC、NHK、越南人民之声等,甚至把每天收听到的英语电台广播的新闻手抄到外文系小楼里的墙上,编了一个英语新闻墙报,这可能使系里的政工人员认为我太关心国际新闻,对新闻过于敏感,不适宜做新闻工作。毕业时,系里把我分配到了一个他们认为与政治和新闻隔绝的地方——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所做研究实习员。一个学英美语言文学的学生到理论物理所做研究实习员,听起来有点荒唐。
中科院理论物理所位于中关村一小对面的两排木板房里。我拖着行李去所里报到,接待我的是副所长何祚庥先生。何先生说,我的工作是给他和所长彭桓武先生做外事秘书。不久,彭先生的学生周光召先生从核武器研究院调到理论所,接替彭当所长。这些人都是中国核武器研究的先驱者。
有一天印度驻华大使请中科院副院长、我们国家的两弹之父钱三强吃饭。钱先生是居里夫人的学生,英文和法文都非常好,远在我之上。但是那时外事纪律规定,外交场合的正式演讲,比如祝酒词,不能和外国人直接讲英文,于是他把我带去做他的翻译。那是我第一次当翻译,按照当时国家规定,翻译在正式的宴会场合不准喝酒。我陪着钱先生走进了印度大使官邸,大使夫人给我们每人上了一杯红酒,我没敢喝。看着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聊,气氛越来越放松,我以为没有正式致辞讲话了,也放松了警惕,端起来抿了一口红酒,觉得味道特别好,接着一口就干了。大使夫人一看小伙子这么能喝,又给我倒一杯,然后一杯接一杯,最后不知道喝了多少杯。这个时候印度大使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今天我非常荣幸中国三名伟大的科学家钱学森、周光召、何祚庥教授来到我家。下面我要发表祝酒词欢迎你们的光临。”我头重脚轻,硬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大使这时开口说:“Standing humbly in front of Prof. Qian, I feel that I know nothing about everything, but Qian knows everything about nothing.”大家都看着我,等着我翻译。这两句话有啥区别呢,这不是在说“我一无所知,钱先生也一无所知”吗? 我脑子停止运转了,哑口无言了,特别难堪。这段经历后,我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三年之后,我考上了中国社科院的研究生。
在这三年里,向中国老一辈的科学家学到了很多今天知识精英们很少具备的一些优秀品质。我最早通过我的笔和文章向世界讲的中国人的故事,多半是自己熟悉的这些老科学家的故事。《中国日报》就曾刊登了我写的长篇人物通讯《中国核武器的开拓者周光召》和《中国核武器的领导者钱三强》。
二、用英文讲述中国故事的30年
1985年起,我的人生换了方向,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研究生院读了一个最喜爱的英语新闻采编专业,从此开始用英文向世界讲述中国的故事。
如今翻看旧报纸和新华社对外部的英文新闻资料库中我写的故事,至少写了三千篇英文稿、三千篇中文稿。这30来年,我所讲述的中国故事主题非常丰富——衣食住行、改革开放、中国文化、中国科技、环境生态、灾难故事、人物故事等等。
《中国日报》曾刊登过我写的一篇特稿《小餐馆里的皇家菜》,是我的英文故事处女作。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私人饭馆是一个新鲜玩意,雇个员工就能办。这家小饭馆是我在北京火车站前找到的。饭馆只有两间小平房,主人把卧室变成了厨房,但是晚上还在里面睡觉,外间摆两张桌子。那天采访完故事回到研究生院寝室,连夜写稿。把延安窑洞留给新华社的古老而沉重的英文打字机搬到床上,坐在地上的小凳子上打稿子。由于第一次出去采访获得成功,不顾同寝室同学睡觉,当晚噼里啪啦地打到夜里两三点,一口气打了整整七页纸,折腾得我的室友严文斌(现新华社对外部主任)蒙头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骑着自行车把稿子送到了《中国日报》特稿部。特稿部主任周洁兰一看这么厚的稿子说,《中国日报》从来没有刊登过这么长的文章,让我回去等消息。
那天下午正在睡午觉,就听到研究生院传达室大喇叭喊我去接电话。周洁兰说:“你的稿子写得太好了。我们的外国专家说,这是他看到的《中国日报》创刊以来写得最好的一篇故事。明天就见报。”《中国日报》给了我70元稿费,当时我一个月的工资才54元。从那天开始,我每天下课后就骑着自行车在北京到处转悠寻找故事线索。
我最初采写的很多故事是报道中国改革开放的。例如,报道中国要废除粮票制度的故事,向世界讲述“中国硅谷”——中关村的故事。“Zhongguancun”(中关村)、“Legend”(联想)、Liu Chuanzhi(柳传志)这些英文专有名词最早出现在我的这些英文特稿中。在报道《中国将继续大步走向世界》这个关于中国是否继续改革开放的故事时,我们采访了三个代表性的人物:中国科技改革的代表——中科院院长周光召、中国教育改革的代表——清华大学校长王大中、中国走向市场的代表——联想集团老板柳传志。
还有一篇报道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个博士后的故事。上世纪80年代初,在李政道先生的帮助下,中国向美国的大学输送了一批读物理学博士的优秀人才。这些人学成之后能否回来?国内的用人体制能否接得住这帮海归?李政道给邓小平写了封长信,建议中国设立博士后流动站。
1995年我在《华盛顿邮报》上写了一篇长篇通讯,报道美国IDG公司通过在中国办《计算机世界》报纸,发了大财的故事。那年,《计算机世界》的广告收入5亿元,而《人民日报》只有5000万元。美国在中国资本投入办的媒体销售收入超过了中国的官媒。IDG的老板叫麦戈文,他的副手熊晓鸽是我当年在中国社科院的同学。当年的圣诞节,熊晓鸽把我这篇报道的报样精心装裱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了老板。麦戈文多次来清华,给清华捐了巨款建立脑科学研究中心。
还有一篇报道是关于中国女书的故事。有一天我收到一个包裹,是湖南一个专科学校的教师邮寄给我的书稿,写的是他在当地发现的一种只在妇女中使用的文字。他在给我的信中写道:“我在乡下教书,发现了我们这个地方的妇女之间使用的文字‘女书。您能不能向国际上宣传一下?”这个老师还专门到北京给我讲他发现女书的故事。听完他的故事后,我在《中国日报》上写了一篇专稿。报纸一出来,当天就被国际上有影响力的法新社转发,很多西方主流媒体采用。30年过去了,没曾想,国际学术界竟然有大学专门建立女书研究中心,招收女书研究生,甚至博士。研究女书的老师有的还当上了教授。多年前我向世界讲的这个中国故事竟然带来了一个学科方向,太神奇了。
30年前向世界讲中国故事,还有一些禁忌话题。改革开放之初的禁忌话题与今天不甚相同。今天讨论的很多问题在改革开放之初是不能讨论的,比如性,那个时候在媒体上是看不到的。还有一个禁忌话题是生态环境问题。当时的口号是,发展才是硬道理。但是,当时中科院以周光召为代表的一批科学家提出了中国的生态环境是中华民族面临的问题,并具体提出了中国面临十大生态问题,威胁未来民族生存。周光召还具体提出建议:1.为保护空气,中国不要发展私人小汽车;2.为保护农田,不要建高速公路;3.大力发展公共交通和轨道交通。当时《中国日报》用的标题就是《生态问题是一个“looming threat”》。“looming threat”翻译过来,就有“时隐时现的海市蜃楼的威胁”之意,有点像今天的时髦话“穹顶之下”。
再一个话题是灾难故事。今天煤矿一出事,总看到媒体在报道当地政府和矿主官商勾结,瞒报事故。但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我初当记者的时候,安徽北部的孤山煤矿发生透水事故,40多个矿工被大水淹在井下,堵了70个小时。我听说这件事情后,拎着英文打字机,坐着硬板火车从北京赶到安徽萧县,深入矿区采访,当地县委宣传部门积极配合,帮我安排矿工及矿工家属进行采访。《中国日报》把我的矿难长篇通讯发了一整版。稿件记录了非常详细的灾难过程,稿件见报的当天,包括美联社在内的西方四大通讯社转发。美联社还付了《中国日报》200美元,买我在报上配发的照片。
我最喜欢讲的故事是中国人个人的故事,特别是普通人的故事。那个时候,我差不多每个星期都会骑着自行车去采访一个普通人。有一个冬天,我顶着寒风和沙尘沿着北京三环路往家骑车,突然发现路边人行道上有个女孩孤零零地在风沙中摆着鞋摊,等待客人来钉鞋。正巧我的皮鞋需要钉掌,我坐在小凳子上把鞋脱了让她钉。我借机向她提了很多问题,她给我讲了很多故事。回到家里之后,我连夜打出一篇特稿《浙江的鞋匠女孩》。
我也写中国大人物的故事。《中国的VIP们说“茄子”的时候》配发的照片分别是当时的中共领导人胡耀邦和邓颖超,但不是我直接采访获得的,是我采访他们的摄影师——北京大北照相馆的“御用”摄影师得到的,他经常去中南海给党和国家领导人拍照。我通过他的讲述,写出了这篇报道。
《邓小平来到高能物理所》是我直接在邓小平同志身边采访得来的。头一天从中科院获悉邓小平第二天要参观位于玉泉路的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我通过新华社总编室和中科院办公厅获得了“近身采访证”。但是当时中央规定邓小平已经退休了,新华社通稿不能报道他的讲话和活动,只能报道当时的总书记。但是当时国际上每天都在猜测邓小平的身体状况,海外到处都是关于他病危的谣言。我挨着邓小平这么近,要不写一篇关于他的人物纪实是失职。于是我就把报道总书记的任务交给了我的一个同事。我从邓小平的车子一开进高能所大院开始,到他从车上下来,健步走进高能所会议室,认真听周光召介绍对撞机,一直跟着邓小平走下对撞机的隧道。我用1500字写了邓小平的谈话举止、行走的步伐、面部表情、提问的机敏度、讲话的思想力。我抓住每一个细节,比如我在邓小平离开高能所后,又回到隧道,重新数了80多岁的他究竟爬了多少级台阶。没想到,他一共爬了近80级隧道台阶,并拒绝别人搀扶,我把这些都写进了稿件中,驱散了西方和香港媒体有关邓小平身体状况的传言。
我还参与了邓小平去世的报道。几年前,我把《邓小平死讯是如何在全世界传开的》这惊心的故事发表在英文《环球时报》我的专栏里。
三、为什么中国记者不会讲故事
通过30年的记者和新闻教育者的工作经验,我相信新闻教育更多的是一种手把手的实践性工作。16年前我创立了清华大学国际传播专业,此后又创建了面向外国留学生的全球财经专业和面向中国学生的国际新闻专业。我一直倡导中国新闻学教授在指导教育学生时,应该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故事作为第一手教学材料。我想改变新闻系学生被动学习、死记硬背的情况,使他们拥有愉悦、有趣的学习经历,在课堂上享受更多乐趣,而不是冗长乏味的教育。几年前,我曾就中国的大学新闻教育写了一篇《为什么中国记者不会讲故事?》的文章。
关于我讲故事的要领,首先要有写作的冲动,这就是灵感。其次要思考一个好的、独家的观点。第三要记录一个好的细节,一个瞬间的画面,一段对话。要找到“我”与故事的关联点,再加一个好背景,这个背景最好是别人未知的相关故事,另外还有一个好的结尾,让人回味。
故事写作最关键的点在于清晰地讲好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要有一个好的开头,要有主题,是在一个特定的语境里或一个时代背景下发生的。故事主人翁的描写和刻画要生动,故事最感人的细节要能留给读者永久的记忆。简而言之,讲好中国故事的基本素质和基本功包括:好奇心、新闻敏感、细节观察能力、文献研究能力和语言文字能力。(作者供图)
(本文系李希光2015年3月26日在清华大学新人文讲座的摘录,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