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人
一
鲁迅接触过多位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最欣赏最亲密的是瞿秋白。虽然,他们仅有一年多的实际交往,却成为彼此生命中非常愉快的日子。鲁迅曾赠送瞿秋白一条幅“人生得一知已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可谓情深谊厚。
其实,二人神交已久。瞿秋白给鲁迅的信中曾说:“我们是这样亲密的人,没有见面的时候就这样亲密的人。这种感觉,使我对于你说话的时候,和对自己说话一样,和自己商量一样。”1932年9月初,他们第一次见面,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以后,虽环境险恶,他们出行都很谨慎,却并未阻止他们频繁的见面。二人的亲密程度从他们夫人的描述中可见一斑,许广平形容他们相见如“几尾鱼儿”“忽然放到水池中见了水的洋洋得意之状。”杨之华则说:“秋白一见鲁迅,就立刻改变了不爱说话的性格,两人边说边笑,有时哈哈大笑,冲破了像牢笼似的小亭子间里的不自由的空气。”
瞿秋白曾三次在鲁迅家避难,第一次住了约一个月,距他们初次见面不过两个多月。鲁迅还请日本好友内山完造帮瞿秋白夫妇寻租安全的住处。为了缓解瞿秋白夫妇生活的拮据,明知会对自己著作的销售有影响,鲁迅还是将自己的文稿交给瞿秋白,由他为书局编辑了《鲁迅杂感选集》,意在以此“送他三百元。”可谓用心良苦。
杨之华回忆过一件趣事,一天下午,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急促的敲门声,令他们夫妇颇为紧张。一开门,却见鲁迅得意地站在门口,笑道:“你不是说听惯了我的脚步声吗?这次你听出来了没有?”给两个晚辈来个善意的恶作剧,也证明了他们的亲密程度。
与鲁迅关系也很密切的冯雪峰回忆,1934年,他和瞿秋白同在江西瑞金中央根据地时,鲁迅总是他们聊天的重要话题。他重返上海后,每与鲁迅相见,“谈到什么问题都会不知不觉地提到秋白同志。”鲁迅称赞瞿秋白的文章“真是皇皇大论!在国内文艺界,能够写这样论文的,现在还没有第二个人!”瞿秋白对苏联革命文艺的翻译更为鲁迅所激赏。“也只有”瞿秋白理解到鲁迅“攻击章士钊和陈源一类人,是将他们作为社会的一种典型来对待的。”
1935年初,鲁迅得知瞿秋白被捕的消息,焦急万分,努力寻求营救的机会。瞿秋白就义后,鲁迅又在悲愤之余,与朋友一起以“诸夏怀霜社”的名义出版了瞿秋白的译文集《海上述林》上下卷,为此鲁迅以二百元赎回了瞿秋白的旧稿,并带病亲自编校了全书。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它兄集上卷已装订,不久可成,曾见样本,颇好,倘其生存,见之当亦高兴,而今竟已归土,哀哉。”可惜的是下卷印出时,鲁迅已去世。
二
在与鲁迅交往的青年女作家中,萧红与他的交往最为密切。1934年末,萧红随萧军第一次踏入鲁迅的家,立刻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那温暖祖父给过她,鲁迅却使她的灵魂都有了暖意。
说没有鲁迅就没有萧红的成名,并不夸张。萧红伤痕累累地从东北辗转流落到上海,默默无闻,举目无亲,作品更无人问津。走投无路时鲁迅帮助了她,在精神上给她以抚慰,在文学上给她以提携,在经济上给她以资助,还自掏腰包出版了使之成名的《生死场》。在《序言》中,鲁迅称赞小说表现“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并以“女性作品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
鲁迅是将萧红当女儿宠了。萧红更在鲁迅身上感受到了深沉的父爱。鲁迅对萧红的关怀是无微不至的,经济上的帮助则很直接,绝不像对瞿秋白的帮助那样婉转。聊天晚了,就会嘱咐许广平在给她叫汽车的同时付了车费。萧红只有坐在鲁迅家里才会有真正的家的感觉,在这个家里她愉快而放松,甚至稍稍有点任性,因为不管是包饺子,还是做韭菜合子、合叶饼,只要她“一提议鲁迅先生必然赞成。”
“奴隶丛书”中叶紫和萧军的小说都有鲁迅作的《序言》,《生死场》将印时,萧红给鲁迅写信,让他也给自己的书作序。序写来了,是许广平代誊的,萧红又写信要鲁迅的亲笔手迹。鲁迅立刻满足了她的要求,并在给她的信中调侃道:“然而孩子气不改,真是无可奈何。”
精神上的苦闷,情感上的创伤,身体上的疾病一直困扰着萧红,使她越发渴望安慰和温暖,鲁迅的家成了她唯一可以躲避痛苦和伤害的地方。有一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呆在鲁迅家。那时,鲁迅也时常害病,同时还有许多工作要作。为了减少对鲁迅的影响,许广平便自己陪萧红在客厅聊天,以至影响到对鲁迅的照顾,一次竟使鲁迅在午睡时受凉,又“害了一场病。”
不过鲁迅对萧红也很有分寸。冯雪峰重返上海领导左联工作时,最初借住在鲁迅家里。萧红与他见过几回面,还一起吃过饭。鲁迅给萧红介绍时,只说“这是一位同乡,是商人。”鲁迅不以实情相告,应该是出于对各方的保护。
1936年7月15日晚上,鲁迅在家里为萧红准备了饯行的便饭,送萧红去日本养病。不想这一别竟成了永别。三个月后,鲁迅去世。身在异国的萧红五天后才从中文报纸上确认了这一噩耗,她立刻给萧军写信,请他设法安慰许广平,哀恸之情令人动容。她在两年后完成的《回忆鲁迅先生》一文文字优美生动感情真挚。全文记录的几乎全是生活中琐碎的细节,但从那点点滴滴中却可以看到她与鲁迅一家的亲密关系,以及对鲁迅女儿般的依恋。她对鲁迅的描写没有那种理性的结论式的评论,有的只是充溢于字里行间的深情。萧红对鲁迅有依恋,有敬佩,却没有畏惧。
三
与鲁迅接触过并得到过他帮助的文学青年可以列出一长串的名单。韦素园和柔石是其中的两位,不过他们都英年早逝,一个病故,一个被杀。
韦素园是鲁迅的早期弟子。鲁迅与韦素园及李霁野、台静农等成立了“未名社”,日常的许多事情,几乎都是韦素园在默默地做着。韦素园诚恳认真的做事风格深得鲁迅赞赏。1929年末,鲁迅回北京探亲,虽然时间很短, 却抽出几乎一天的时间,与未名社的成员专程看望了在西山养病的韦素园。得知韦素园病逝的消息,鲁迅非常婉惜,对于他无声无息的逝去,则颇感不平,于是为他撰写了墓志铭及纪念文章,称他“并非天才,也非豪杰……然而他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国第一要他多。”
柔石是鲁迅的后期弟子,也是一位坦诚肯于埋头苦干的青年。成立“朝花社”后,具体事务都由他操作。社里的资金出现亏空,他只是自己拚命译书卖钱来填补。他被杀害后,鲁迅悲愤异常,先后撰写了《柔石小传》、《为了忘却的纪念》等文章,赞扬他“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已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也喜爱他虽然“旧作品中有悲观的气息”,内心却愿意“相信人们是好的”的那份善良。
鲁迅对与他交往的青年,情感上也会有亲疏,那亲疏倒是他内心追求的自然流露。他欣赏瞿秋白,不单因为他代表中国未来的希望,也因为他身上流露出着传统文人温和的儒雅。许广平说他们是“意气相投的人”,他与瞿秋白更多是精神上平等的交流。鲁迅怜爱萧红,除了爱其才,还同情她的遭遇,喜欢她历经磨难对爱仍怀了一份热烈的追求,对生活仍怀了一份单纯的乐观,对生命仍怀了一份不屈的勇气。鲁迅便愿像父亲一样,在精神上引导她,在情感上地抚慰她,在生活中关爱她。鲁迅喜爱韦素园和柔石那样的青年,是爱他们怀一颗单纯热情的心,肯于为社会默默地尽自己的力,那怕牺牲掉自己的生命。
鲁迅在帮助青年上,花的精力和财力无人可比。但他并不因此姑息他们的错误,也不会因为他们的错误而放弃对他们的帮助。创造社的成仿吾与鲁迅有过论战,后来与党失去联系,找到鲁迅才得以重归组织。狂飚社的向培良与鲁迅交恶后,鲁迅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时,不但选入他的三篇小说,还对他的创作作了中肯的评价。鲁迅帮助青年从不求回报,他在给一名北大学生的回信中说:“我敢赠送你一句真实的话,你的善于感激,是于自己有害的,使你自己不能高飞远走。”鲁迅帮助青年绝无自利目的,只为放他们为了民族、为了国家能飞得更高,走得更远。
责任编辑 萧 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