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丽红
终于又到了分别的时刻,炎炎夏日里,老人家千言万语地嘱咐着,又觉得总还有许多要孩子注意的事情被遗漏;千里之外的孩子们望着白发苍苍的老父老母,因为心里难受听着却又好像并没有听见什么……末了,耳背的父亲说:“来如纤,去似箭。”这一刻,我被离别的感伤纠结得凌乱的心被轰然击中,大声对着父亲的耳朵问:什么?!很奇怪,这时我并没有完全听懂,甚至不知道老父口中的“纤”是哪个字,只凭隐约的直觉已然有被击中的感觉。
严重耳背的父亲嘴里漏着风更加大声地回答:“来如纤,去似箭。‘拉纤的‘纤,说你们回来一趟很不容易,像拉纤那么难。去似箭,走得太快。”我来不及细想,眼泪已然含在眼眶!望着握着外孙女双手的老父亲,我把眼泪逼回去说:“我们很快会再回来,您老好好保重好身体,等着我们下次回来包饺子给您二老吃。”父亲点着头说:“好,好。”
父亲口中常会冒出“金句”,比如“我是‘90后”“健康地活着就是胜利”“岁月是敌人,但是活着却要好好跟他做朋友”……当其时我以为“来如纤,去似箭”是喜欢看书读报的父亲的引用。父母兄姊送我们的小家到巷口上了车,在往武汉天河机场的路上,我的泪终于涌出,心情久久无法平静。为了更好地理解这句话,在机场我“百度”了一下这六个字,搜索结果的第一个条目是“散文:一座城的去似箭”,第二条是“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第三条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再搜索前三个字,还是没有任何相关词条。搬出“谷歌”,仍然没有找到任何信息。如果这是父亲的原创,我觉得这是多么伟大的原创啊!它简洁、生动、深刻地描述了至亲相聚又离别的场景,同时还准确表达了分离时难以言说的心情,而且,只是平实简短的六个字。大味至淡,若果这六个字真是高龄父亲的原创,那一定是他经历丰厚岁月后对人生与时间小小而深深的洞悉。而我,醍醐灌顶般有幸听到了这清澈澄明的六个字。
我没有向父亲询问是否原创这个问题,因为他耳背,非当面大声说话不行。回想起暑假的这一幕,我很惭愧。因为一转眼中秋也过去了,再转眼“十一”也过去了,至今我们还没有再回去。我的“很快回去”仿佛有点遥遥无期,真真应了父亲那句“来如纤”。一方面是一家人工作、学习确实很忙,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长命功夫要做;另一方面最主要是由于老父老母的豁达:知道你们忙,搞好工作学习,多打电话就行了,我们在家慢慢过。为了安抚我们的内疚,父亲甚至还说:“你们在路上一来一回我们老担心会不会出事,老年人平静生活有利养生。”于是每周两次,每次不下半小时的电话成为周末的固定节目,电话绝大部分是母亲和我的对话,无非是不断重复的各种问候、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父亲偶尔接过话筒,而且他总是首先声明:我说,你听着就行了,耳朵越来越不好使了。这时我会乖乖听他独自说话,只需要适时大声“哦”“哦”地应和。有一次他谈兴大发,精神十足地跟我在电话里讲曾国藩的为政为人之道足足大半个小时,终于讲累了,爽朗一笑:“乱弹一通,见笑见笑。Byby!”十足一个老顽童。
我很乐意打电话回家,因为父母很高兴接到我的平安电话,我感受到父母殷殷的牵挂。我也很高兴能听每天都“胜利”的父母跟我讲柴米油盐,因为这些看不见的柴米油盐里是父母的安然自在。偶尔,还能听到父亲的“光荣事迹”:有一天,父亲一早出门溜达,在路口被一个骑着自行车赶着上学的中学生蹭倒在地,男孩马上下车扶起父亲,见白发苍苍的父亲捂住胸口喘不过气,焦急地说要送他去医院检查。父亲忙不迭地摇摇手缓了口气说:“孩子,咳咳,赶紧上学,别迟到了。咳咳,我没事。”老妈说,其实后来父亲自己去了附近的医院,胸口的肋骨着实疼了好几天才好。父亲经常说,我们老家伙是不行了,该做的是不要给年轻人添乱,让他们多为社会做贡献。
随着父母年事渐高,身体渐弱,我心头常常涌出见一次少一次的伤感,分外珍惜与父母的见面机会。同时无论在工作和生活上遇到什么烦恼,我都常提醒自己仍然身在福中,因为父母在,我就永远都是孩子——有父母疼爱的孩子,还有什么理由不幸福呢?
时间去了哪里?倏忽就人到中年,我们面临着许多人生最艰难的离别:与父母的离别,与孩子的离别;还有以后与工作的离别,与伴侣的离别……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也会体会到“来如纤,去似箭”的滋味,我想,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和我们的父母一样做得好。
父亲姓孙,年逾耄耋的抗日战士,自诩“90后”;母亲周氏,退休工人,年逾古稀矣。
(作者单位:广州市海珠区教育发展中心)
本栏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