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长虹
甲午战争距今一百二十年了,许多相关的回忆文章、纪录片、书籍纷纷面世,但也有不少著述反而模糊了人们的视线。人民出版社新近出版的《再见甲午》一书,对于读者了解甲午战争的真相,极有帮助。
中日甲午战争分为陆战、海战两部分,尤以海战牵动人心。当时名列世界第八、亚洲第一的北洋海军,竟然全军覆没。从晚清,到民国,再到当下,对于甲午海战失败原因的考问就没有停止过。
以前的通说是慈禧挪用北洋海军军费修了颐和园,致使黄海大战失败;后来查明,所谓“昆明(昆明湖代指颐和园)换渤海”之说,纯属讹传。时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李鸿章因“避战求和,保存北洋实力”,也曾为千夫所指,待到《马关条约》签订,李鸿章简直成了“卖国贼”的代名词;但以近世的研究来看,李鸿章不仅对中日局势有着清醒的认识,而且始终是在忍辱负重、苦撑危局。既然慈禧、李鸿章这些传统的“坏人”都不好问责,那光绪、翁同稣这些响当当的“主战派”自然更可免责了。但海战大败的责任总要有人来背,于是,一些“精明”的研究者找到了丁汝昌。他们认为这位丁提督(舰队司令)“堪称北洋舰队美中之一大不足”,并“从一定程度上葬送了这支舰队”。
出身能决定一切吗?
有些研究者认为,丁汝昌的“不足”,首先是他不具备“海军专业背景”。丁汝昌是陆军出身,而且还是陆军中的骑兵。有人甚至说李鸿章为了举荐丁汝昌统率北洋海军,“不惜编造其过往经历,夸其曾经在长江水师管带炮船”。这种指责明显经不起推敲。在满朝清流时刻拿着放大镜和显微镜观察李鸿章一举一动的环境下,伪造这样一个重要岗位人选的履历,可谓欺君罔上,难道不怕掉脑袋吗?
李鸿章的说法,那是有依据的。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后,丁汝昌投入刘铭传的铭军,而铭军在江苏常州、苏州一带进攻太平军时,系统内隶属过水师营,这是有案可查的。太平天国灭亡后,铭军北上“剿捻”,改水师为马队,丁汝昌又成了马队军官。诚然,长江上的水师与大洋上的海军不可同日而语,但北洋海军初建,到哪里去找既有战争经验,又有“海军专业背景”的统帅呢?其实,时任日本海军大臣的西乡从道、海军军令部部长桦山资纪,也同样是陆军出身。
自光绪四年(1878年)丁汝昌统领北洋兵船之后,就恶补近代海军知识,并于光绪六年亲率数百人的接舰团远赴英伦,完成了中国人首次独立驾驶巡洋舰回国的壮举。据亲历者回忆,在历时三个月的漫长航程中,丁汝昌经常亲自研读海图,制定航线。此后,又经十余年海上生活的历练,在琅威理等外籍军事顾问帮助下,这位善于学习的中年人彻底完成了从陆军军官向海军统帅的蜕变。他唯一欠缺的,就是一场真正海战的洗礼。然而,自1866年的利萨海战之后,世界上又有哪个人有过这种机会呢?
虽然丁汝昌已经很好地融入了海军提督的角色,但北洋舰队这支高科技队伍,需要更专业的指挥。因此,丁汝昌在舰队内部,主要负责总揽全局的人事、后勤、舰队活动方针等事务,而具体的舰队训练、指挥工作,则由在他之下的左、右翼总兵承担。左翼总兵林泰曾兼任“镇远”舰管带(舰长),右翼总兵刘步蟾兼任“定远”舰管带,二人均毕业于福州船政学堂且留学英国,具有极强的“海军专业背景”。
阵形是胜负的关键吗?
黄海海战中,丁汝昌与对面日本舰队中的军令部部长桦山资纪类似,其价值在于督战和激励舰队官兵的士气,而指挥舰队作战的技术重任,主要依靠两位总兵,特别是同在旗舰“定远”上的右翼总兵刘步蟾。我们应该相信他们以及各舰同样具有专业背景的管带,经多年训练、磨合后的阵法和战法,绝不至于有“严重失误”。
有研究者称,北洋舰队列成单横阵即“一字雁行阵”,并始终以舰首向敌,来对抗日本海军的纵队阵形,是违背了近代海军作战中舰队行动的基本规律,以致惨败;还说“海战的实践多次表明”,纵队阵形才是最有效的。问题是在一百二十年前,这种“规律”恐怕还不存在,海战实践也尚未“多次”,离黄海海战最近的利萨海战,奥地利海军恰恰是用横阵击溃了排成纵队的意大利舰队,从而使横阵成为那个时代的主流。
北洋舰队一直在追赶主流,而且成为主流,但日本想做的却是打败主流,所以在黄海海战后,纵队才取代横队成了“最有效的”阵形。其实,阵形并不是丁汝昌抑或刘步蟾能够选择的,而是由军舰的样式决定的。北洋舰队所有军舰的火力设计,都格外强调舰首方向,只有横阵才能使炮火威力最大化。如“定远”舰的四门305毫米主炮,两炮一组,分别安装在左右舷距舰首三分之一处,舰首对敌则可四炮齐发,如排成纵队以侧舷对敌,就只能用一组炮开火。两组主炮中间隔着高高的舰上建筑,另外一侧的两门主炮是转不过来的。山东威海市有“定远”的1:1复制舰,搞不清这个问题的研究者只要一看就明白了。同理,日本的绝大部分参战军舰,是强调舷侧火力的设计,因此以纵队迎敌是当然之举,并非指挥官有多么高明。
喜欢拿阵形来攻击丁汝昌的研究者,其实自己都没搞明白,北洋舰队当时采用的根本就不是“一字雁行阵”,而是“夹缝雁行阵”,这是琅威理任北洋海军总教习时定下的临战基本阵形。丁汝昌在海战后提交的正式报告也明确写着:“我军以夹缝雁行阵向前急驶,倭人以十二舰鱼贯猛扑。”时任“镇远”舰舰长顾问的马吉芬1895年在美国写的回忆录及配图,可以佐证丁汝昌的报告。简单地说,“夹缝雁行阵”就是每两艘性能相配的军舰前后相随,编为一个战术小队,后舰位于前舰右后方45度、约400码(合360米)处,五个小队再以队为单位横向排列,各小队间距1200码。整个阵形貌似锯齿,每一后排军舰均正对前排两舰间的夹缝。这个阵根本不是“一”字,而像“二”字。
单就五个小时的海战来看,北洋舰队之败与其归于阵形,不如归于炮弹。北洋舰队炮弹不足,且以不能爆炸的实心弹为主,开花弹极少,国内生产不了,而且这种当年随舰配套购进的开花弹里填充的还是黑色火药,与大型爆竹类似,破坏力有限。日本海军的炮弹里则填充了自行研制的苦味酸烈性炸药,杀伤力惊人且均为国产,要多少有多少。海战中,中方炮火命中率远高于对手,但却未能取胜,原因盖在于此。试想,即便当年“吉野”舰为北洋海军购得,如果它的速射炮打出的只是实心弹,恐怕也未必能扭转战局。
日军登陆也怪丁汝昌?
既然海战阵形无法归罪于丁汝昌,有研究者又说,日军在辽东花园口、山东荣成湾两次登陆成功,都是丁汝昌“无视上级的军令”造成的。他们说李鸿章电令丁汝昌,要他率舰攻击日军登陆运兵船队,但丁拒不执行。首先,略有常识的人都应该明白,李鸿章一手提携并经其苦谏才得以刀下留人的丁汝昌,怎么可能违抗老长官的军令?其次,英明如李鸿章者,也不会下达这种命令。
李鸿章很清楚北洋舰队的状况。黄海海战,中日各十二舰参战,中方五舰沉没,四舰重创;日方不仅一舰未沉,且用四天就恢复了舰队战斗力。开回旅顺的北洋舰队,除临阵脱逃的“济远”外,其余各舰伤情惊人。“定远”“镇远”各中百弹,八门305毫米主炮坏了三门,且起锚机受损,每次起锚竟要三个小时;“来远”被烧得只剩下一副骨架;“靖远”亦备受大火摧残,水线处中弹漏水。旅顺基地只有一座大船坞,一次只能修一舰且需一个月,六舰都人坞修理至少要用半年时间。更可怕的是弹药奇缺,补充来的各型炮弹仅够两门炮的基数,有些型号的炮弹干脆没有。以这样的残破舰队,去阻止有强大日本舰队护航的数万人登陆,无异于自取灭亡。因此,李鸿章才电令海军“相机探进,不必言死拼”。
日本海军此时已完全撤销了本土布防,以二十四艘军舰及鱼雷艇编队倾巢出动,积极寻找北洋舰队,力争全歼,这样日军就可横行渤海,直取京津。如果李鸿章、丁汝昌像某些研究者希望的那样,将北洋残舰轻于一掷,那中国只会输得更惨。
最后的机会
北洋舰队最后的机会在于守住威海卫军港。此时清廷已在谋求对日和谈,只要北洋舰队还存在,日军就无法在渤海湾内真正自由行动,清廷在谈判桌上就会多一些有力的筹码。
因此,李鸿章要求丁汝昌依托海口防材和岸上炮火死守,“不得出大洋浪战,致有损失”。并不是李、丁不想出海作战,更不像某些研究者说的,李鸿章要求“出海击敌”,丁汝昌“一直违抗上级军令”,株守军港。当时的情况是,仅在旅顺维修了一个月的舰队旧创未复,又添新伤,“镇远”在泊入威海湾时触礁瘫痪,舰队海战能力锐减。
但丁汝昌坚信,日本海军是不可能从正面攻入威海湾的,只要陆地守军能确保威海后路不失就行。威海的后路是山东省。甲午战争爆发,以翁同龢为首的清流党,撺掇光绪皇帝调走了与李鸿章默契配合的巡抚福润,改任清流人物李秉衡主政山东。为了扳倒并最终取代李鸿章,中枢与地方的清流们上下勾结,虚张声势,不真正向十万火急的威海派遣一兵一卒,反而调离外地赶来的援军,拨走威海守军本已短缺的子弹,坐拥雄厚兵力和充溢的弹药库,笑看北洋海军困守孤岛,弹尽粮绝。
刘公岛似乎被整个国家遗忘了。在密集的弹雨中,丁汝昌挺身站在没有任何遮护的炮位旁激励士卒:“炮弹不会因为我是提督而不打我!”士兵们满怀悲愤,将剩余的炮弹狠狠砸向敌人。根据日方记载,在最后的战斗中,中国士兵简直打疯了,火炮的命中率高得让日军瞠目结舌。
最终,在清流党和日寇的内外夹击下,北洋海军覆灭了。丁汝昌端起毒酒,一饮而尽。《纽约时报》写道,他证明了“世界上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要比自己的生命更宝贵”。日本海军司令伊东}右亨说:“丁提督为清国海军名将,其任职北洋水师苦心经营,十年如一日。此次战争以来,观其所为,绝非可以轻侮者。”丁汝昌殉国后,经山东巡抚李秉衡上奏,清政府决定不予抚恤。实在令人痛心。
然而,更令人痛心的是,一百二十年过去了,某些研究者居然连甲午战争的基本史实都没有搞清。如果不想再见甲午,首先要做到认清甲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