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田君
一提起杭州,人們的第一反应总是那个有西湖美景的城市,有雷峰夕照、曲院风荷等西湖十景,烟柳画桥、云树堤沙的江南地方;抑或是诗人、画家笔下的追忆,一个存在于诗词歌赋、宣纸锦帛上的风雅杭州;又或者是无数令人神往的传说:苏小小的身世生平、道济和尚的野史逸闻、白娘子和许仙的爱情悲歌——一个若隐若现,似幻似真的传说杭州。
提起杭州,人们很少会想到那个一度被称为临安的国都杭州。
这座雅致的城市确实曾是一个统一王朝的首都。
不过严格说来,那时的杭州又并非真正的首都,名义上并不是。南宋的首都纸面上仍在开封汴州故地,只因为故都陷于金兵,高宗赵构才迁至临安,而临安名义上也只是“行在”而已。所谓“行在”,就是皇帝临时落脚的地方。
我到杭州,不可避免地要去看看西湖,这始终绕不开。其他还想游览见识的,就是临安城和大运河。大运河贯穿城北城东,汇入钱塘江,至今还在发挥功效,策动着杭城的水路运输,船只载货,梭行其间。临安城则几乎消失在杭州的地图上——既无重要的遗迹存留,又没有景点标注——不像西湖周围那些加粗加重的字体。我想临安城不是重彩浓墨,但也不至于在喧嚣间隐声匿迹。果然,杭州的许多地名暴露了临安城的踪迹——武林门、艮山门、望江门、候潮门。带有“门”字的地名就是城的边际。原来翻阅《咸淳临安志》,看过临安城的大致形状,狭长的城,像一颗蚕豆,西面倚着西湖,北面和东面靠近大运河和运河分支,南面望钱塘江而立。实际到了这些地方,脑海中才有这座城确实存在的感觉。
吉城自然是消失了,看不到的,旧日的痕迹也难得寻觅。在杭州上城区,西湖和大运河分支贴沙河之间,有一条古街道叫南宋御街,据说是当时临安城南北向的主要街道,现在是一条步行街。城中的鼓楼可算是街道开始的地方。御街入口有南宋时的遗迹,不过却是两个天窗,透过天窗望下去,旧街道旧屋子竟然在这条道路下面几米的地方!我暗自吃惊,遗迹旁的管理人员早已习以为常,只当是生活日常,对此并不感兴趣。沿御街一路向南,稍微绕几个巷弄,有一处南宋太庙遗址,只一片平地,一块大碑石,一丛植物。直到凤凰山,也都全无能够彰显这是旧日都城的一幢建筑、一块遗迹。或许因为这是临时驻所,所以临安没有华丽的城池,大兴土木的宫室。也因为临时,所以临安的地位并不正式,并不大张旗鼓,只是默默地担当着实际国都的角色。可是我不禁想发问:临安这座城,究竟在多少人的记忆中留存过呢?
迁客骚人多称赞杭州的美景,却不喜欢把杭州和都城联系在一起。是因为都城临安伴随着耻辱而诞生?靖康之变,汴京惨破,建炎南渡。南行的多是遭受兵燹战火的难民,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国仇家恨,“靖康耻,犹未雪”,一心是复国还家的念头,又怎么有心思去歌颂、纪念新都。而都城拥有太好的风景,似乎不值得称道,相反可能会坏事。诗人林升作《题临安邸》: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美景成了闲逸享乐的代名词,闲逸享乐对这个南渡的王朝来说,就是偏安。美景是这座城市作为都城的原罪。
大一统帝国的都城,需要宏大、壮伟,吞吐万千气象,包纳海内山河。好像西安,古都长安,渭水黄沙,俯瞰苍生;好像洛阳,古都雒邑,北倚黄河,千年都城;好像北京、南京,长城、长江有如长龙盘踞,王气傲人。这些都和杭州、临安无关。杭州没有这种气概,外表中有的是西湖秀景,骨子里透的是温润雅驯。所以我始终觉得岳庙、于公祠、钱王祠坐落在西湖周围,很叫人费解,西湖周围应该更多是文人痕迹,不是武士。我并非厌恶他们,我尊崇武士,尤其是于谦,钱塘地方竟诞生过如此有血性的士人。只是觉得他们或许不适合这里,青山有幸埋忠骨是一段凭吊的诗句,终究是面对景点而发。湖水、长堤、亭台、细柳,这个地方适合作诗,不适合誓师;楹联、匾额、墓葬、碑刻,这个地方适合吊古,却难听到古今勇士们的慷慨陈言。所以岳飞父子在西湖畔的风波亭被斩了首。岳飞口中的豪言、愤慨,除了忤逆了君王意志外,实在太不适合这背靠西湖的临安城的空气。我们也不习惯作为都城的杭州,就好比我们很容易想象南宋皇帝在西湖旁、宫殿中荒颓玩乐,却很难想到南宋皇帝在凤凰山麓皇城正殿朝会,在御书房处理奏童、遍览全国事务,尽管后一种可能才更是皇帝的真实情境。
人们不记得临安城,最关键的因素,终究还是西湖。
如余秋雨先生所说,西湖贮积了太多朝代,于是变得没有朝代。不过是一百三十余年的时间,在千年西湖边不过是过眼云烟,那座都城又有什么必要永世不忘?白堤、苏堤长立于西湖,文人们的情怀,像西湖湖底的淤积般,一层覆盖一层,终于让一片湖撑起了中国大半个文学史。于是西湖像黑洞一般,吸去了它旁边这座城的光,这座城在历史上,又因西湖而闻名海内,实在令人玩味。
说起来,临安和香港也算是有一段渊源。1276年,蒙古南下,临安城破,端宗赵昰和末帝赵昺南下避难,途经香港,两人曾在九龙一块巨岩上休息,随后赵昰客死香港,赵昺则在崖山由陆秀夫抱住跳海。那块巨岩被称为宋皇台,现在香港还有宋皇台公园。南宋始自临安,终于香港地方。都城临安在动荡中诞生,在战火中消亡。蒙古骑兵靠近时,南宋的君王大臣自凤凰山的临安皇城望向西湖,从香港巨岩、崖山悬崖望向南海,眼中所见,心中所想,究竟有什么变化呢?
而南宋后,再无一座临安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