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翼
答刺史杜之松书
月日,博士陈龛至,奉处分借家礼①,并帙封送至,②请领也。又承欲相招讲礼,闻命惊笑,不能已已。岂明公前眷或徒与下走相知不熟也?③
下走意疏体放,性有由然。兼弃俗遗名,为日已久。渊明对酒,非复礼义能拘。叔夜携琴,惟以烟霞自适。④登山临水,邈矣忘归。谈虚语玄,忽焉终夜。僻居南渚,时来北山。兄弟以俗外相期,乡闾以狂生见待。⑤歌《去来》之作,不觉情亲。咏《招隐》之诗,惟忧句尽。帷天席地,友月交风。新年则柏叶为樽,⑥仲秋则菊花盈把。罗含宅内,自有幽兰数丛。⑦孙绰庭前,空对长松一树。⑧高吟朗啸,挈榼携壶。⑨直与同志者为群,不知老之将至。
欲令复整理簪屦,⑩修束精神,揖让邦君之门,低昂刺史之坐,远谈糟粕,近弃醇醪,@必不能矣。亦将恐刍狗贻梦,栎社见嘲。去矣君侯,无落吾事!
注释:
①奉处分:遵照吩咐。家礼:王绩祖父所著的一部书。
②并帙封送至:連同书的函套一同缄封送上。帙(zhl),用来保护书画的函套。
③明公:对有名望者的尊称。前眷或徒:以前的亲信或者差役。下走:仆役,自谦词。
④叔夜:嵇康的字。烟霞:指山水。
⑤俗外:世俗之外。乡闾:乡亲,同乡。见待:看待我,与前文“相期”义同;
⑥柏叶为樽:椒柏酒。旧时新年用以祭祖或献之于家长以示祝寿拜贺之意。
⑦罗含:晋朝名士,年老还家,庭院中突然兰菊丛生,人们认为是他德高感化的结果。
⑧孙绰:晋朝诗人。《晋书·孙绰传》载:“所居斋前,种一株松,恒自守护。”
⑨挈榼携壶:提着酒壶。挈( qie),提。植( ke),一种盛酒器。
⑩整理簪屦:整理着装,指穿戴整齐。屦( ju):用麻葛做的一种鞋。
⑩修柬精神:限制约束思想情感。
⑥低昂:周旋。
⑥糟粕:酒糟。《庄子》中指“圣人之言”。醇醪( chun lao):味厚的美酒。
刍狗贻梦:《三国志·方伎传》说周宣善解梦, “有人三梦刍狗而其占不同”,原因是这种用草扎成的狗,祭祀后即被扔弃,当柴火烧掉。栎社:神社旁的栎树。《庄子·人间世》说,木匠认为栎社虽高大,却没什么用处,是散木, “匠石归,栎社见梦日: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作者用典意在说明自己乐于做一个闲散的人。
(⑤无落吾事:不要耽搁了我的事。落,废,耽误。
参考译文
某月某日,博士陈龛来到我处,尊奉您的吩咐来借《家礼》一书,我连同书的函套一同缄封送上,请您查收。又承您美意想要请我讲授礼法,我一听到这个指示不禁吃惊发笑,一时难以自持。难道是您以前的亲信或者差使与我不太熟悉的缘故吗?
我意气疏旷,放浪形骸,是我的本性使然。加上我抛弃世俗,不顾名节,由来已久。陶渊明嗜酒好饮,真率自然,不再有什么礼仪拘束他;嵇康弹琴赋诗,悠然闲适,只以怡情山水自适。我喜欢登山临水,离家很远了还流连忘返;乐于与人谈玄论道,不知不觉间就是一整夜。隐居在偏僻的南渚,也时常到北山走一走。我的兄弟们都把我看作是世俗之外的人,我的乡邻们更是把我视为狂放之徒。诵唱着《归去来兮辞》,感到其中的情感与我非常亲近;吟咏着《招隐》诗,诗歌与我心意契合,只担心意犹未尽诗歌就结尾了。我把苍天当作帷幕,把大地作为席子,以明月为朋友,以清风为知交。每到新年,我就奉上应时的椒柏酒;每到仲秋,我就采下满手的菊花。罗含品德高尚,他的庭院内自然会长出数丛幽兰;孙绰品行高洁,他在庭院前总是守护着他种下的一棵青松。我随时携带着美酒随行随饮,一边尽情地高声吟唱,大声呼啸。只和那些志趣相投的人为伍,逍遥自在,忘了岁月在流逝自己将年老。
如果要让我规规矩矩地整理好衣冠,穿戴得整整齐齐,约束限制我的思想情感,在刺史大人的门下打躬作揖,在您的宾朋间周旋应酬,去谈论那些过去废弃无用的糟粕,而放弃眼前的美酒,那是绝对不能从命的啊。我也恐怕是那不堪大用的刍狗和栎树,只是一个闲散之人;大人您走吧,不要耽误了我的事!
赏评
这是一封书信。从标题和内容可知,这是王绩就绛州剌史杜之松邀请他讲礼一事作的回复,故称“答刺史杜之松书”。书信明确拒绝了刺史的请求,申述了不能从命的原因。全文基本用骈文写成,却没有骈体惯有的浮艳靡丽之气,而是素淡冷峻,潇洒率真,短短三百来字,鲜明生动地表现了作者疏放高简的气质个性和甘心隐居的生活态度。而对王绩这种近乎狂傲的做派,身为刺史的杜之松也很有雅量,不但没有怪罪,还写了《答王绩书》回复,信中称道王绩顺性隐逸的高尚,还称赞他“此真高士,何谓狂生”。
其实王绩是颇有些狂生之态的,他自己也说“兄弟以俗外相期,乡闾以狂生见待”。这是别人的评价、看法,你看他本人的举动,活脱脱就是一个十足的狂生了:信一开始,听说杜之松请他讲礼法,他“闻命惊笑,不能已已。”完全就是脱口而出,毫无顾忌。结尾更是直言“去矣君侯,无落吾事!”哪里把官场、把权重一方的刺史放在眼里!他的眼里怕只有诗酒、山水和自由自在的生活吧。“无落吾事”,多么干脆决绝!简直有点不近人情了,然而对束缚个性的世俗礼仪,官场罗网,却是毫不含糊、毫不拖泥带水的诀别。
这位自号“东皋子”的隋末唐初著名文学家是绛州龙门人。他出身官宦世家,自幼喜欢《周易》,好老庄,博闻强记。15岁时便游历京都长安,拜见权倾朝野的大臣杨素,被在座公卿称为“神童仙子”。隋末举孝廉,授官秘书省正字,可谓仕途顺利。但他生性简傲,不愿在朝供职,自请改授为扬州六合县丞。又因嗜酒误事,受人弹劾。时隋末大乱,便借故告病解职,叹息道:“网罗在天,吾且安之?”于是返回故乡。据说他在自己的田地上,让人种了很多黍子,以酿酒自乐,又饲养了不少野鸭和大雁,作为下酒之资,还种了一些药草自供。在乡间,他与哑人隐士余光结邻而居,有时与他饮酒对坐,有时登北山,游东皋,吟诗作赋。他的很多山水田园诗就是在这一期间写成的。如他的著名代表作《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这是现存最早的一首格律完整的五言律诗。诗歌描写了隐居之地的清幽秋景,言辞自然流畅,风格朴素清新,充满闲情逸致,摆脱了六朝以来轻靡华艳的诗风,在当时的诗坛上别具一格,开创了唐代诗风的先声。
到了唐初,朝廷征召前朝官员,王绩以原官待诏门下省。按照门下省例,日给良酒三升。其弟王静问:“待诏快乐否?”他回答说:“待诏俸禄低,又寂寞,只有良酒三升使人留恋。”中陈叔达闻之,由三升加到一斗,时人称为“斗酒学士”。贞观初,太乐署史焦革善酿酒,王绩自求任太乐丞。后因焦氏夫妇相继去世,无人供应好酒,于是再次弃官还乡,回到东皋。侍从此彻底归隐,更加肆意纵酒,放情山水,以诗赋自慰,把自己比作阮籍、嵇康、刘伶、陶渊明一类人物。因仰慕其为人和学识,当地地方官绛州剌史杜之松等请求会见,但遭其拒绝,于是“岁时赠以美酒鹿脯,诗书往来不绝”,这才有了请他到刺史府讲礼之事。
王绩拒绝出山讲礼的原因写得很精彩。理由其实很简单,就是两点:一是“意疏体放,性有由然”,即生性放浪不羁,无拘无束;二是“棄俗遗名,为日已久”,也就是说早就把世俗功名抛诸脑后了。王绩认为杜之松对自己还是不够了解,才会对他提出这样的请求,于是开门见山,简明扼要地总结出这两点原因,先对自己的性格为人做了个高度概括。当然这还太笼统了,于是接下来做了一番生动优美的阐述。为表明心志,下文连用数典,拿魏晋时期的几个著名的隐士来说事儿。一方面表明自己对他们的追慕效仿,另一方面主要还是说自己,以之自况。
“渊明对酒,非复礼义能拘。”首先就是陶渊明。王绩和陶渊明称得上是异代知音,不但挣脱樊笼弃官归隐的经历相似,更重要的是爱好、志趣非常一致。陶渊明嗜酒好饮,喝醉了就对朋友们说:“我醉欲眠,卿可去。”他的《五柳先生传》自述“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王绩也写了一篇命意与之相近的《五斗先生传》,称“常一饮五斗,因以为号焉”,“有以酒请者,无贵贱皆往,往必醉。”另外还写了一篇与《桃花源记》类似的《醉乡记》。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王绩“则菊花盈把”。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让王绩倍感亲切,时刻吟唱,因为他们同样“性本爱丘山”,怡情山水,诗酒风流,纵情享受着“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逍遥自在。另外王绩身上还有更是“非复礼义能拘”的魏晋名士“竹林七贤”的影子,文中点到的就有嵇康和刘伶。他们蔑视礼法,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崇尚老庄,谈玄论道,狂放任性,宴饮游乐。刘伶更是放诞不羁,嗜酒如命,其《酒德颂》云:“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王绩引为同道,和刘伶一样“帷天席地”“挈榼携壶”,和名士们一样喜欢“谈虚语玄”,以至通宵达旦。除此之外,作者意犹未尽,还称述了罗含和孙绰的事迹。“道不同,不相与谋。”作者列举这么多高洁傲岸之士的事迹,为自己的“意疏体放”和“弃俗遗名”作注解,无非就是向杜之松表明自己就是他们的翻版,是当今的“另类”,用以表明自己孤高自守,不愿同流合污,“直与同志者为群”的心志,显示自己归隐态度的坚决,以打消刺史邀请他讲礼的念头。
这一段把称述前贤高士的事迹与描写自己登山临水、谈虚语玄、高吟朗啸等行迹活动结合起来,互为表里,融为一体,其实是作者对自我形象的正面刻画,写得潇洒自如,形神兼备,是一个狂生的自画像。既然刺史大人“相知不熟”,那我就告诉你那个真实的王绩是什么样子吧!开头我们刚读到“闻命惊笑,不能已已”时,也许会对王绩的这种举动感到奇怪、惊讶,因为那还只是狂生的一点外在表现;而有了作者这一番生动的自我介绍后,我们由表及里认识了他这个人,便感到他的“惊笑”也是性之使然,不足为怪了。行文至此,我们分明感到杜之松请他讲礼是找错了人,王绩断然不会答应的,但毕竟还没有正式表示拒绝。于是结尾段作者又从反面着手,说想叫我抛弃这一切,再衣冠楚楚地去官场上惺惺作态,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必不能矣”,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联系上文看,这又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答复了。还会有其他可能吗?没有,有的只会是更决绝的话了:“去矣君侯,无落吾事!”请你不要打扰我悠闲自在的生活!没有什么能够干扰我对隐居的选择!
王绩无疑是一位做得很到家的隐士,他的选择和态度当时就得到了刺史杜之松的尊重。陶渊明、刘伶还有后来的林逋等人也是颇受时人和后世推重的隐士。中国历史上形形色色的隐士很多,隐逸也成为中国古代一个突出的文化现象,形成一种独特的隐士文化。而被称作隐士的人,并不是一般的人,而是“士”,是古代比较稀缺的读书人,即知识分子。古代把人民分为士、农、工、商四大类,士是高届首位的第一种人,身份是很高贵的。隐士就是远离庙堂、避居林泉、躬耕陇亩的士人。除开那些把归隐作为“终南捷径”之类的动机不纯的人,隐士自古以来都是受世人普遍尊重的一个群体。个中原因,不在于他们创作了许多优美的诗词歌赋,不在于他们一些惊世骇俗的举动,根本的还在于他们对人生的选择和坚守。本来嘛,人各有志,选择怎样的人生道路,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并没有什么理由好说。当然这只是理想的状态,事实是有选择的自由,不等于就会选择自由,能做到许由洗耳、巢父饮牛那种境界的人毕竟是少数。试问,如果你可以自由选择,你会选择自由吗?
人生,从来就是一道艰难的选择题。
对古代知识分子而言,出仕或归隐,从来就是一个问题,几乎是他们二者必居其一的选择。孔子说“学而优则仕”,出仕似乎是读书人理所当然的选择,然而就是他老人家自己,也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之类的话。“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士阶层本有其强烈的道义担当和人生准则,随着老庄思想的出现和后来佛禅思想的影响,知识分子在出世、人世之间有了更大的回旋余地。然而在社会朝政的风云变幻之中,在现实人生的风吹雨打之下,人生的选择陡然严峻。身不由己、心为形役,成了多少人意味深长的感慨!多少人在仕与隐之间反复纠缠!有的先仕后隐,有的由隐而仕,有的时隐时仕,有的似隐实仕,有的半仕半隐,有的无仕而隐,不一而足。当然,从社会发展进步的角度说,归隐并不是好事,隐逸者远离官场,远离朝政,不问世事,也就意味着逃避了现实,逃避了社会责任,因而隐逸并不值得提倡。但造成隐逸的根源在于政治黑暗和强权统治, “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隐逸与否,对传统知识分子而言,更多的取决于时代,取决于时势。当天下无道,当个人的努力面对现实的铜墙铁壁无济于事的时候,归隐就往往成了他们对抗污浊现实、保持人格完整和心灵自由的唯一出路,因而愈发凸显出它的高贵与价值。
真正的归隐,意味着不是选择蝇营狗苟,同流合污,不是选择功名利禄、见利忘义,而是选择了人格的独立,选择了身心的自由,选择了高尚和坚贞,同时,也往往意味着选择了清贫和孤寂。蔑视王侯,枕石漱流,了无挂碍,自由自在,只是他们的表象;抱定一颗初心,义无反顾,冲决世俗礼仪、名缰利锁的束缚,坚守自己的宗旨、节操,才是隐的真意。隐者同样属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人。就如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伯夷、叔齐,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还有后来的郑思肖、顾炎武、王夫之等等。正因为如此,自古隐士就是体现士阶层一种价值倾向的不容忽视的群体,他们虽处江湖之远,却占据着精神与道德的高地,常常作为道德力量的承担者,在不平静的价值混战时代,通过与世俗的对立,实现自我人格的完善,甚至大众灵魂的救赎,故而受到人们的推崇和敬仰。而隐士们最醒目的外在表现和标志——自由,则犹如插在道德高地上的那一面旗帜,它飘扬在历史的天空,引领着人们冲破世俗的阻挡,追寻心灵的方向。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耳边传来遥远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