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邻女

2015-05-30 15:32雀安
看小说 2015年6期
关键词:金陵长安百姓

雀安

一 落花时节又逢君

贾长安再次出现在店里的这天,徐百姓刚刚晋升为捕头,官服明刀和少年风发。

正值春分,门外小雨,树木今年彻底越过了香鱼馆的屋顶,每逢雨天雨水打在屋檐上,损毁了不少瓦片,爹爹让我去喊西墙邻居徐百姓帮忙修屋顶,獠牙穿日星辰透水,他已经从一个满腹经纶的小书生成长为一个散发着制服诱惑的捕头,徐百姓带着藏青的发髻,一转身,甩我一身雨水:整天来找我,你不会是暗恋我吧。

关于徐百姓。

他四岁那年被送去街头的戏班学戏,戏班子当家坐镇的是位仙风道骨的人,就算是秋水里最不守规矩的地痞也得恭恭敬敬叫上一声宫二爷。年幼时的徐百姓是个明眸皓齿的玉娃娃,宫二爷打量他一番,捏着他的胳膊,饮一口茶:好了,你就是个旦吧。

“你才是个蛋。”四岁的徐百姓如是说。

后来徐百姓看武侠小说入迷,考入衙门,做了捕快。

至于我。

追溯我记忆的开端,狼烟遍地金戈铁马,男人一身雪裘一匹白马穿越山谷,我被他护在胸前,抬头能看见他被风凌厉的眼睛。山水迢迢来到秋水里这个临海的城池,他将我领到一家名曰香鱼馆的小饭馆。他说:小孩六岁,名叫金陵,卖给你,值多少钱。

于是我知道了,原来他是人贩子。

最后男人消失在大雪骤降的小寒日,他甚至留恋地看我一眼,对着老实的饭馆夫妇说:照顾不好,取你人头。

于是我知道了,原来他是有着职业道德的人贩子。

徐百姓修好了屋瓦,随我坐下,跟我讲起了查案的新鲜事儿。

徐百姓接到报案,街尾的魏家大夫人涉嫌谋杀亲夫未遂,据徐百姓现场调查报道,魏老爷打算娶二房,魏夫人泼辣无比极力反对,甚至拿刀威胁。

哪个女人愿意分享所爱之人呢?又哪个女人想做妾呢?但是似乎男人都爱娶妾,这也不是因为喜欢,属于追随潮流盲目消费。所以我说,爱与喜欢无关。

徐百姓听了我的观点认为我有点早熟。回头就把我的《诗经》没收了,后来怕发生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悄悄劝我爹爹把我从私塾接了回来。

徐百姓的意思是,我现在还不懂什么是爱,所以不要跟那些小子谈恋爱。

可他不知道的是,十年前的冬雪夜,男人一匹烈马一双朗目点燃了我头顶的白月光,他脱下披风裹在我身上,把行囊里最后的干粮放在我手里,看着我说:我叫贾长安,如果你冷,你就喊我。白马奔驰在寒风中,我轻轻躺在他的臂弯里,感觉自己胸膛一阵暖流,我想,也许这就是爱了。

因为徐百姓教唆爹爹把我从私塾接回来这事儿,我和他赌气半月,任由他趴在西墙头对我嬉皮笑脸软磨硬泡,我还是拿白眼赠他。

“金陵,来招呼客人。”

“来了。”我回应着爹爹,跑进前堂,迎上刚进门的客人,客人收起伞,一双明眸。

十年后的雨季,贾长安回来了。

徐百姓携刀从香鱼馆路过时向里面轻轻一瞥,他抿紧嘴角垂下眼睑,全然没有了刚刚那副嬉笑面相。

二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颇为紧张地端着饭菜送到客人面前。三十多岁样子,垂着眼睑没有看我,他身旁一位古稀老人,白色胡子,挑吃着花生米。

“……贾,贾长安。”我控制自己不再发抖,盯着他的动作。

“他不认得我了。”我低着头对徐百姓说。他坐在墙头,托着下巴。

“当然,那时候你就一女娃娃,不能和他琴瑟和鸣也没有倾城容貌,他凭什么记得你?”

“我记得他,绝对是贾长安。”我咬牙。

似乎那位古稀老人认得我,拉着我坐下,上下打量着,问有没有读私塾,有没有定亲之类的。期间那男子一直没有看我,从他袖口里窜出一只松鼠,小东西观察着周围机灵得很。

老人似乎吃饱了,持着筷子在鱼上徘徊着,眉宇间透漏出不安的神情,重重叹了口气。

“唉。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此话怎讲。”我挪了木凳坐在他身边。

听老人的自诉,他和贾长安一样,宋人,别人都叫他清虚子,替天行道斩妖除魔,平时更是替百姓驱除晦气而且治疗各种疑难杂症。可谁知,长安的另一位道士嫉妒清虚子的天分才华,到处造谣说贾道士养了一群小鬼,导致清虚子被人追逐出长安,半路上贾长安收留了他,一起到了秋水里。我听了很是同情。

“他胡扯。”徐百姓吐了一粒杨梅核,翘起了二郎腿。

徐百姓从官府得到消息,这清虚子确实是居住在长安,道士出身,可事迹恐怕没有他本人讲的那么冠冕堂皇。

长安有一位富绅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肚皮上布满了红色的点,而且奇痒无比。富绅请了各路神医甚至太医给他诊治,开了许多药方外敷加内用都没有成效。听说做法事的清虚子包治疑难杂症,去请,清虚子却不来看病,只等到三顾茅庐支付了大笔定金之后,清虚子才肯出山给富绅诊治,事后包了一贴药,并嘱咐要在三天后的夜晚点上十二根蜡烛后,再将药包打开。

“什么药,这么玄乎?”我问徐百姓。

只怪我表情太迫切,徐百姓趁火打劫:“把你春天糖渍的枇杷果拿来再告诉你。”

药包里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道“痒了,就挠挠。”富绅通知官府派人追杀清虚子,可清虚子早已携重金逃向了东方,逃到秋水里的时候,不巧碰到一场大雨,被困在了芬芳阁。但为何和贾长安在一起,就不得而知了。

“既是官府通缉,你为什么不快去找他,还在这儿悠闲。”我道。

徐百姓笑,又拿了颗枇杷果:“那我问你,你可知清虚子现在在哪里?”

我一愣:“呀,在我家客房里!”

徐百姓慵懒地哼了一声:“你没注意到你家店里很吵闹吗?清虚子被逮捕了,就现在。”

我忙放下糖罐,跑到前厅,果然有一排官差押着清虚子走出门口,我真是突然担心他一把老骨头是否还受得了。这时松鼠突然跳到我的肩上,吓我一跳,贾长安一身绢白长衫,搭着翠色腰带出现在身后。我突然感觉他有种仙风道骨的气质。

“他……不是你的仆人么……”我怯怯地对贾长安说。

他低头看我,眼中波澜不惊。

“嘿!”清虚子突然冲这边喊,“大……我怎么办?”

不知是我眼花还是如何,贾长安将食指轻轻放在唇边对清虚子勾了勾嘴角,便轻松地看着他被捕快押走,好似他们不相识似的。

我站在门口看他们身影渐行渐远,徐百姓看了看贾长安,从我面前走过。

“离贾长安远一点。”

可这关键不在我,而在贾长安。他住在了我家店里。不觉间,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三 事了拂衣去

早起来帮娘亲熬制阿胶膏,黄酒浸泡过的阿胶掺上冰糖熬化,再搅拌进芝麻和核桃仁,盛在桃木托盘里,再将没有凝固的阿胶膏放在阴凉处。

贾长安住在店里已有小半月,每天清早出门,中午回香鱼馆,一直是米饭鱼汤,外加一小碟爽口海蜇。他不是少言腼腆的人,可至今没有和我讲话,每次我假借饭钱找他说话,他只是看我一眼,随后再去柜台找爹爹。时间久了我也就耸肩不在意罢了。徐百姓同样的天天来我家店里吃饭。

“你是发财了?天天下馆子。”我拍一下他肩膀,他惊吓,险些被茶水呛到。

“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我问他

可徐百姓只顾低头夹菜不再说话。期间我顺着他眼神看去,目光尽头是贾长安。

我猜他是在调查贾长安。徐百姓工作起来兢兢业业,自费查案。有着良好的职业道德精神,全神贯注思考问题的时候最爱挑分叉的头发,他休假在家的时候会把发髻散下来,如瀑长发让我看了都好生嫉妒。

徐百姓有一只宝贝酒壶,白底青花纹,上好的釉,埋在他家院里的桂花树下,闲来就挖出来让我帮他温酒,卧在我家庭院的榻榻米上饮上一阵,酒劲上来就睡上两天。

就是这么一只宝贝酒壶,让我给摔破了,我猜那酒壶定是传家宝,有些慌乱地看着徐百姓,他只是轻轻一瞥:两文钱一个,不要紧。

我突然想到白胡子的清虚子:“清虚子他在牢里怎么样了?”

“不愁吃住。”徐百姓凝神,“说到他,也是怪了,他好像……每天都在变。”

“每天都在变?是什么意思。”

徐百姓摇头,不经意又拿起他的长发,一边挑分叉一边思索。他每天例行去大牢巡查,每每看到清虚子的时候都感觉不一样。

“你昨天的胡子有那么长?”徐百姓敲了下铁栏杆,问清虚子。

老人抬头瞥他一眼,不说话,一个扭身,留了背影给徐百姓。

“大抵是你太敏感。”我帮他斟上一杯酒,基本诊断他这是职业病。

也许是他没听到,依旧自言自语着:“有时候那老头子一天都不说话,有时候又逮住狱友或是看牢捕快聊历史市井侃上一天。”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回头,贾长安突然出现在门口,他看着徐百姓说,“你们宋朝就是喜欢这样怀疑百姓的?”

贾长安拾起我打碎的酒瓶,微微撇嘴:“前唐宫瓷,可惜了。”说得我手一抖。

“别听他吓你。”徐百姓拍拍我肩膀,站起来朝贾长安行礼,“徐百姓,捕头。”

贾长安眼里藏着狡猾,同样回礼:“贾长安,良民。”

后来待贾长安离开,徐百姓平静对我说。

“你有没有注意,他说的是‘你们宋朝。”

徐百姓和贾长安不同,他眼神凌厉却明亮。

日子不长不短地过着,有时一连两三天都见不到贾长安,我只是早早地起床躲在柜台后面看他出去的背影。而如果我观察仔细的话就会发现,在贾长安离开店里不久后,徐百姓也出现在店门口,随着贾长安离开的方向走去。

这个风一样的男子,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又要到那里去。我决心到他客房里,等他回来问个究竟。

他的房间十分的干净,长衫平整地挂在床边,没有太多的私人物品,但空气里却隐隐有股硝石味道,这气味未免让人难以入睡,我下楼要拿些艾草来熏熏。

在楼下遇见徐百姓同几位捕头和爹爹说些什么。

“发生什么事情了。”

徐百姓看着我沉默。

一边的捕快抢先说话:“住在你们店里的贾长安死了。”

“不可能的,我前天刚见到他。”

“人是在护城河里发现的,绢白长衫,腰间有一条翠色腰带,身着与贾长安离开时相符,已经死去两天了,只不过脸已经分辨不清。”

暑天里我突然感觉冷,环住手臂避开人群走到后院。我低头蹙眉,好像看见那时白马飞驰和头顶明月光,他说:我叫贾长安,如果你冷,你就喊我。

徐百姓走过来覆上我的头发,不说话,陪我站在树下。

看,大雁开始向南了。

四 千山万水过长安

翌日的一场大雨使得秋水里外的山关发生坍塌,阻断了秋水里和外界的所有通道,衙门派遣徐百姓去监督疏通道路。

而在发现贾长安尸体的那天,清虚子出逃了。

徐百姓一直怀疑这之间有什么关联,申请继续调查,官府之前怀疑贾长安身份,既然他已死亡,所以衙门只下了清虚子的追缉令,并不立案调查贾长安。

徐百姓坐在西墙上冲我吹了声口哨,把一束开得饱满的金桂递给我。

“哎,你愁眉苦脸的当心嫁不出去。”

我毕生最讨厌两种人:一是贱人,二还是贱人。巧的是,徐百姓占全了。

我接过桂花打算转身走掉不理他。

谁知徐百姓不松手,对我挑眉一笑:“还有没有豆渣,我儿子饿了。”

徐百姓的儿子是我俩小时候在城郊捡到的一匹小黑马,当时我家不让喂养,于是就养在了徐百姓家,他还为它起了个雅致的名字:奔驰。其实奔驰跑起来并没有多奔驰,徐百姓纳闷了很久,后来奔驰长大一点,我俩才恍然大悟原来它是头小毛驴。

如今奔驰跑起来快多了,徐百姓牵着它,我坐在它背上,来到城郊,桂子儿落满地,落到衣上,芬芳四溢。

“金陵,你听话。”徐百姓慢慢踱步,“我晓得贾长安他是你的梦想,但生活始终是要向前的,你要向前。”

他回头看我,少年如玉,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徐百姓从树上跳下,脸上挂彩,把捡回的风筝放到哭闹的我面前:金陵,你听话。

好似溺人的命令,我欣然遵命。

于是我低头摸了摸奔驰的耳朵,对徐百姓笑。

这时是七月半鬼节放河灯。秋水河两岸一片灯火,家家户户的小孩子们用木棍儿挑着自己做的河灯放在秋水河中。

“都已经年满碧玉了,还跟着小孩儿们一起放河灯。”我从奔驰背上下来,同徐百姓蹲在河岸边把写着先人名字的河灯轻轻放进河里。

“我可不是。你还没成亲,就还算是小孩儿。”徐百姓斜眼看我。

我突然想起徐百姓年少无知时的模样,私塾先生是个老古董,一本正经的问小孩儿徐百姓:“‘巧言乱德的后一句是什么。”

“酒后乱性。”小孩儿徐百姓流利回答。

后来私塾先生气得吹胡子,到徐家告状,徐百姓自称是破坏了他读书赋诗的兴致,从此断了文官路。

我笑:“小孩儿,‘巧言乱德的后一句是什么?”

徐百姓面无表情地挑拨着河灯:“我已经不算是小孩儿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听出端倪:“什么意思。”

“自个儿回家查论语。”

“我问‘不算是小孩儿了是什么意思。”我看他。

徐百姓不言,紧绷着脸,树林黝黑河灯耀眼。我转过头去,看水中的倒影。

“你做了贾长安的河灯?”徐百姓突然发话。

我皱眉答没有。目光沿着徐百姓手指的方向,那是一盏粉色河灯,上面清楚的写着“贾长安”三个大字。我不觉一个激灵,有人在祭拜贾长安。

徐百姓随即拉起我向秋水河的上游,不多远便看到一对老夫妇蹲在河边,带着哭腔念叨贾长安的名字。

经徐百姓询问得知他们是贾长安的父母亲。徐百姓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叫上我往家走。

“贾长安没有死。”他说着,“道路阻断,贾长安还在秋水里。”

“你如何知道。”

“贾长安的死讯公布没过三天,从长安到秋水里乘坐马车至少需要一个月。他父母亲岂是神仙不成,只用三天从长安飞过来?”他环住手臂,咂了一声。

我心中一喜。徐百姓又说了什么好似听不到了。

“你到家了。”徐百姓停下看着我。

我突然觉得少年的徐百姓从来没有存在过,他仿佛一直是这样,倔强而明亮。

五 一江明月一江秋

徐百姓说他不算是小孩儿了,是因为,他定亲了。亲家是街尾的梁氏小姐,长了一对细致的眉毛。

秋分时听到娘亲这样说,帘外黄鹂啼叫脆生生的好听,我忽然感觉心里不舒服,放下碗筷到了后院看稍稍凝固的阿胶。

近日来隔三差五在后门口就会发现一篮点心,猜想着应该是徐百姓放这儿的。

我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下决心走到西墙,踩上石头向徐家的后院望去,院落石桌上落满了黄树叶,始终不见徐百姓身影。

其实我没有什么好惋惜的,这才发现徐百姓面容着实清秀,从小就有不少漂亮姑娘低眉浅笑风情万种地给他送来香囊,他也有礼地一一接过,弄得身上一股子胭脂香粉味儿。

世间本就是这样,无非是你来了驻留了又走了,春燕南去来年还会衔泥飞回,可岁岁年年后,屋檐还是那时的屋檐,人却不是那时的人了。

清晨爹爹娘亲出门吩咐我看店,睡眼朦胧间看到贾长安像神一样,站在我面前。

“跟我来。”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不等我惊讶他就转身走出门去,我便立马清醒地从柜台后面出来,小跑跟上他。

我跟贾长安沿河边走着,他突然问我:“你,没吃早饭?”

这算什么?和戏文里说的不一样啊。

我只得点点头。

“给。”他拿出一块红豆酥,“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我不由心头一惊。

“你是谁,你不是死了么,你去了哪里,为何把我卖了,现在又为何回来?”我打掉他手中的糕点,厉声问他。

“我来接你回家。”他平静回答,转身继续沿河岸走。

我一边小跑跟着,一边问他:“接我回哪里去,你到底是何人,我的家在哪里,我的亲生父母又在哪里?”

他突然停了下来,我来不及反应,撞在他身上。

我揉着撞疼的鼻子,看他冲我挑了挑眉:“你话太多了。”

贾长安将我带到城郊一处农户,十多个大汉出现在眼前,他们随即冲我跪地:“大人。”

“他们,叫我?”我问贾长安。

他静静地低头看我一眼:“叫我。”

说着他走到大汉前面朝着我,突然行礼。

“南唐兵部尚书贾长安恳请公主殿下立首,带领臣等光复我南唐。”

我不禁后退一步,言语有些乱:“我出来太久,爹爹该找我了。”

“金陵,你姓李氏,李金陵。”贾长安不放过我,抬头看着我的眼睛,“你还记得十年前的事情吗?”

听贾长安讲,那时南唐国都金陵失守,成了一座孤城。后宫妃嫔全被围困在宫中,尖叫咒骂伴着烈火浓烟不见天日。三天后,立冬之日,贾长安奉命杀进皇宫营救皇嗣,只发现在角落里的小公主,躲藏数天后,伪装出城,出城后便听到后主投降南唐灭国的消息,贾长安只得将我送向北方和平之地,之后的十年中,他一直在召集幸存的南唐将士,而那位古稀老人,清虚子,不是什么道士,而是当年南唐皇宫里的御用药医,这样的说法未免好听些,其实就是个配药的,奉命炼丹,唯一一次成功照面是向皇上进献丹药,谁知那丹药不仅没让皇上得以永生,还加重病情险些丧命,趁人不注意从宫中逃了出来,后来被贾长安找到。

“你就是唯一的皇嗣啊金陵公主。”一位白发老人声音颤抖地说。我定睛看,竟是出逃的清虚子。

我捂住嘴巴说不出话来。

贾长安看出了我的惊讶,遣散了依旧行礼的壮汉,带我坐在后院,在我面前放了一杯枸杞茶。

原来贾长安精通易容,自从清虚子被关入大牢,贾长安便易容成狱卒取得钥匙放出清虚子,自己再易容成清虚子替他坐牢,反复数次,期间担心出差错,贾长安扮成清虚子的时候从不说话,怪不得徐百姓多次感到牢狱里的清虚子举止奇怪。

“你如此麻烦是为何?”我问他。

“造火药。”贾长安平静的说,神态中一半淡然一半狡黠。

清虚子作为御用炼丹师,没有炼出仙丹,却意外的用仙丹的原料——硝石木炭和硫磺制造出了火药,贾长安令他出狱制作了大量火药,制造完成之时,就是清虚子彻底逃离大狱之时,也是贾长安假死之日。

“宋朝廷之前已经有些怀疑了,你的青梅竹马——徐捕头,他很聪明,他之前调查的我的身份,连续跟踪我数天,所以我只能‘死,才能骗过朝廷。”

“所以你要带领我光复南唐?”我皱眉。

“是你带领我们光复南唐。”贾长安语气温柔,“将士们都集中在了旧都金陵,就等殿下过去。”

“你们不会认错人了吧?”我搓着茶杯,“复国的话,是要打仗的吧?无论南唐和大宋,都是会死人的吧?”我异常平静看着贾长安的眼睛,他果然和记忆里一样,英雄英俊,脱世离俗得像个仙人,不沾人间阳春水,不使人间造孽钱。

“那你们火药放在了哪里,又想做些什么。”

贾长安突然笑,他的松鼠从袖子里窜出来跳到了我的肩膀上,他揉了我的头发:“你话太多了。”

竟然敢这么对公主殿下讲话,我也自嘲自己角色自然带入如此之快,心里不爽了一下,瘪起了嘴。

“是我放肆了。”贾长安依旧笑,“你只需担心吃得饱穿得暖便是,剩下的交给我。”

“还有。”贾长安从身后拿出个青花瓷瓶,“徐百姓那只是真的南唐宫瓷,这只比他的更要上乘,赔给他,南唐人不欠宋人。”

晚上贾长安将我送回家,并叮嘱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有关身份和他们的事情。我点头答应,抬头向他告别时却发现他不知何时装扮成了另一张脸。他将手指轻轻放在唇边:“去吧。”神秘得像一只黑猫。

六 郎骑竹马来

贾长安还活着,我莫名的高兴,满心欢喜地想跑去书房找来纸笔练字,想来自己是公主,亲迹应该是相当值钱。

大堂里灯火明亮,我走进去发现徐百姓也在。

“诶徐百姓那么晚了你怎么……”话还没说完娘亲抱住我,骂我白天跑去了哪里,害得他们担心,徐百姓也在外面找了一天。

徐百姓站在烛光里环住手臂抱着刀,我低头面向他:“谢谢。”

“你没事就好。”料到他就会这么说。没等我回过神他便转身离去了,背影越发寂寥。

翌日徐百姓来到香鱼馆,带来外面清秋的凉意,他来告诉爹爹官府像原来一样征用了我家的航船,用来押运一批犯人送至金陵。

我家的两艘渔船,宝西和东山,整修了船身,挂起了大红色龙头官旗,才使这两艘渔船有了些有钱人的架势。

一场秋雨后我跟着他们出航,天晴得正好看,上了船发现一水儿的捕快,腰别快刀头冠乌纱,黑红色官服黑色束腰,放眼望去,都是一个样儿的,险些让人犯了花痴。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徐百姓,他站在船头,望着秋水里,我觉得他是在想梁家小姐,等到这次出海回来,大抵就是徐百姓的婚期了,我始终不喜欢梁家小姐,虽然我仁者爱人,但我不爱屋及乌。

我轻轻喊了声徐百姓,他见我走过来,远远地对我笑,说:“很好看。”

我愣,之后紧张,从小到大他都没夸过我,阳光海水紧密相联映得他的眼睛明如星子。

海岸浪涛有些急晃动了船,我险些歪倒,徐百姓伸手稳住了我。这是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我抬头看到许久未见的笑意。我深吸一口气,将一盏信纸放在他手中:“给。”

纸上一行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没等他反应转身去了东山船。忍不住看他,徐百姓嘴微张诧异着看我,少顷他扶了扶乌纱发箍叹了一口气,之后船开动了,徐百姓模糊在了捕快中。

我紧紧抓着围栏,向着海天一线的地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这就像一袭不温不火的秋风,这场秋风过后,渺茫无际的海水似乎开始变了颜色。

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天色还未见亮光,船头上还挂着微凉的残星。东山船甲板上走动着值班的官差,在船舱的东头关押着十几名罪犯。

“船舱里是什么味?好像硫酸味,真刺鼻。”程厨娘拿着菜从船舱里走上来准备今日的早饭,她是官府请来的程记饭馆的老板娘,做糖醋板栗鱼很是拿手,号称大宋朝第一,而程厨娘的暴脾气,也被街坊戏说是大宋朝第一。她同夫君是青梅竹马,听旁人说她从前轻声细语的,成了亲之后,脾气便转过了九曲黄河。胡同里经常传出她尖利的声音,多半是呵斥夫君的。

“青梅竹马,靠不住的呀。”程厨娘感叹着。

“哟哟,老板娘话不能这样说,那可不一定的。”

一个声音在上方响起,徐百姓伸着懒腰站在我身后。

我怔怔地看他:“你不是去了宝西船?”

“没啊,我一直在船舱查看犯人。”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那在宝西船的徐百姓……是谁?”

“怎么说胡话了。”徐百姓上前摸摸我的额头。

我猛地退缩:“我明明……我明明看到你走上了宝西船,而且我还给你一张纸条,写着……”

他皱着眉头静了一下。

“哎呀!”突然听到程厨娘的一声惊呼。她发现本来准备好用作糖醋板栗鱼肉的板栗被老鼠咬坏了大半。

“或许不是老鼠。”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或许是松鼠。”

“来人!”他喊,握紧了手中的快刀,“是贾长安。”徐百姓咬着牙齿。

“我去通知宝西船。”徐百姓说着就要向船头走去,被我一把拉住。

这时海风骤起,我问:“你怎么证明你是徐百姓而不是贾长安?”

七 曾经沧海难为水

“你不爱吃桃子不爱闻葱姜香菜和茴香,你喜欢三青三绿鹅黄色不喜欢粉色。小时候你扮曹操非要我扮小乔处处调戏我从来不留情。你拿面粉化妆被大人发现还说是被我弄的。你送给我的香包里装的都是花椒大蒜拌大葱。为了你的纸鸢我和李二狗打架把他的门牙打掉半块他到现在还没娶到媳妇,见了我就叫嚷着要我负责。春分的时候和你一起在桥边种了一棵梅花树你还给它起名叫双喜。”他平静地看着我,“能证明吗?”

徐百姓通知到了宝西号的舵手,他快步走向甲板,凝神看着宝西和东山慢慢接近,两只船的一侧串上铁链,上面铺上木板,得以让人通过。

徐百姓踏上宝西船,把捕快全部召集到甲板上。审查了一周,没有发现和自己长相一样的人。月光照在每个人脸上,清冷而婆娑。

徐百姓走过一个捕快时闻到一股香味。

“你身上怎么有异香?”徐百姓仔细打量他,此人皮肤发黑,四方脸,眼睛明亮。

“天竺人来中原贸易留下的香料,属下闻着好闻,便买了一盒。”那人老实回答。

“喔这样。”徐百姓看看他,“你家哪里?”

“秋水里华鱼街。”

徐百姓踱步到他面前看着他:“大宋刚开国与天竺甚少交往,前唐时候都城长安与天竺商贸往来密切,现如今贸易的商品在都城开封都很少见,更不要说秋水里。秋水里毕竟不比南唐金陵,没有这些外国的劳什子。而且,爷不爷先看鞋,你的官靴呢,贾长安。”

那人一惊,连忙摆手,话都有些说不清。徐百姓想要上前去动他的脸,突然听到东山船上一片躁动。“大人!”有官差冲着徐百姓喊,“犯人暴乱了!”

舵手遭到袭击,东山船开始偏转方向,激起浪花雪白。徐百姓迅速跳过木板跑到东山船上,我也尾随其后。可惜我是个小女子,木板本就不算稳定,我被晃倒在两船中间,手死死地抓住木板一侧才不至于掉入海里,随着铁链摇晃。喊杀声中我看到徐百姓猛然回头喊我的名字,但一个身影已经跑到我后方。

是刚刚被徐百姓怀疑的男子,他将我抱起,三两步跳到宝西船边儿上,期间我伸手扯住他的鬓角,如同金蝉脱壳一般,贾长安精致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原是贾长安早就知道官府会征用我家的航船到金陵,而且我也会登船负责做饭。于是他之前就将火药装进木桶混入船舱,之所以易容成徐百姓的样子,是为了方便命令捕快搬运木桶,之后又故意派人释放了东山船上的囚犯以制造暴动,自己好脱身,

两只船上瞬间炸开了锅,灯火尖刀,叫嚷声喊杀声一片混乱。宝西船上的捕头纷纷踏着摇晃不定的木板桥跳到东山船上压制犯人,贾长安将我安放在宝西甲板上揽住我的肩膀,他朝着对面的徐百姓打了一个风情万种的招呼。

徐百姓定住咬了咬牙,随即用刀背砍向袭击他的犯人,从不见血光。“他总是那么善良。”我对贾长安说。话音还未落徐百姓把碰巧抓到的松鼠隔着海用力扔到贾长安的怀里,贾长安心疼地看着被摔得晕头转向的小东西,说一句:“嗯?真善良得像个禽兽。”

对面船上的打斗逐渐进入尾声,犯人大都被制服,捕快们死伤数量不容乐观。

徐百姓命令舵手稳住两只船,抽身来到宝西船,没等贾长安逃跑,提刀指向他:“放开金陵,自觉点儿。”

贾长安看着他的刀:“不知大人为何抓我?”

徐百姓冷笑一声:“死了的那个贾长安,是你的替死鬼吧。”

贾长安摆手:“我身上可没有血债。”

那人是暴死郊外的乞丐,官府查贾长安查得紧,他就将乞丐装扮成他,又雇了人在鬼节到河边哭诉,好让官府相信贾长安死亡的事实,怎奈雇佣的人办事不利反倒引起了怀疑。

徐百姓冷笑一声:“前唐兵部尚书贾长安,回到衙门我们再聊。”说着将我拉到身后,挥刀朝向贾长安,贾长安听到徐百姓叫他官衔,不禁皱起眉头望向我,我无奈摇摇头证明不是我告诉徐百姓的。

在贾长安愣神的一霎徐百姓捏住了他的虎口,将他抵到桅杆上,我惊呼:“不要。”

贾长安突然黑下脸来:“不要说话。”

他屏气凝神,耳边只有了风的声音。星辰落下东方泛白,天空中飘荡着甚高之云,清明之日海水却越发放肆,船帆发出不安的声音。

“是台风!”徐百姓大喊一声。

前一刻还是平易近人海面这时脾气骤然爆发,被暴雨激进的海浪汹涌着似乎容不下一丝安宁,像是深渊中的潜蛟发怒出海,瞬间掀起千层高浪。

我不慎被甩到了船尾,徐百姓跑来伸手拉住我蹲下,捕快们被晃动的船身带动,混混乱乱只能抓住桅杆和缆绳。

“贾长安呢。”我颤抖着问徐百姓。

他低头看我一眼,只是牢牢抓住我的肩膀,不说话。

徐百姓的手被绳子勒出了血,台风渐渐平静,船沿上趴满了呕吐不止的捕快们,贾长安早就没了身影。

百年造得徐百姓,千年修成贾长安。他又逃了。

八 春风又绿江南岸

正午时候,雨止,海蓝之上的天空爱恨分明,骤然出现天仙一般的彩云。一场暴雨过后又冷了一层,出海时带的单衣已经凉透了,船员散出去渔网,捕到一些海鱼,船上的厨师做了麻辣鱼,人们拌着谷酒吃,辣味正宗,暖和了不少。

徐百姓将宝西船上的捕头又审查了一遍,却没有发现可疑人物,他不甘心,贾长安要么被甩入海中,要么还潜藏在船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难不成他长了翅膀飞走了?

我看着徐百姓有些生疏,他从一个坐在墙沿上跟我嬉笑的少年变得如今喜怒不形于色,倔强的下巴和桀骜的眉,眨眼在沧海桑田间,被人觊觎却不敢亵玩。

“我有了白头发?”徐百姓发现我在看他。我把目光从他脸上收回来。

徐百姓的理想不是做捕快,我知道的。他想做一个总镖头,开一家响亮的镖局,养几匹纯正的白马,皇城沙漠,四海为家。

徐百姓在进入官府之前做过趟子手,不拿朝廷俸禄,自由自在,有货时接趟镖,没活干时帮我在后院调制酱料。后来富人郑老爷找到徐百姓要送一趟镖,这批货里,不但有银两,而且有人,这人便是郑老爷自己。郑老爷腰缠万贯担心遭人劫杀,便让徐百姓伪装成老爷坐在轿子里,而郑老爷一身镖师打扮骑在马背上。

你晓得茶馆里说书人最爱讲什么情节吗?

山林栈道,树一定是郁郁葱葱的,富商一定要带着几箱银两的,这时突然跳进来一排带着大刀五大三粗的汉子,必要时还得添几个耀眼的疤痕或眼罩,这才算抢劫。而到这时,那些守卫必须要蔫儿,不然就突出不了主角了,这时的主角从不走正道,一定是要揭开马车顶或者跳过马背,腾空出现击退强盗。

这便让徐百姓遇到了。那时的徐百姓只有十六七岁,华丽出场但是龙套的角色,劫镖的人不像说书人口中那般简单,一眼认出了郑老爷,只用两招便将徐百姓打昏,杀死了郑老爷。再后来徐百姓引咎辞职,做了捕快,虽然表面上平淡无奇,但少年要强的心我是知道的,游走天涯的梦想一直都在。

船终于驶进了金陵。下船时徐百姓站在出舱口,挨个的检查捕头和犯人,直到最后一个犯人下船,他扫了一眼船:“船上还有人吗?”

“没有了。”我回答。

那日在船上,暴雨过后突然降温,人们纷纷吃麻辣鱼喝谷酒来取暖,我一眼便看出了贾长安。

“秋水里人人不怕辣,只有你一人不吃麻辣鱼。”我站在那个陌生的捕头面前。

那人咂了一声:“李元芳跟随狄仁杰思维变得敏捷,你跟着徐百姓是不是也会判案了?”

“少来。”我看他,刚刚和徐百姓打斗脖子上有了一道伤痕。

“不过。”他垂下眼睛,“知道你喜欢徐百姓的时候,我真的很失望。”

我刚要反驳,突然听到徐百姓在船舱外叫我的名字。似乎顺理成章的,我将贾长安推进这条船上只有我们家人才知道的暗阁里。

我从北国来,千里迢迢秋叶滚滚,来到旧都金陵,这里烟笼杨柳雾锁城楼,哒哒的马蹄成为江南少年的诗篇,原来这是生我的故乡。十年前的那个战火纷纷的年月,或是雕镂玉砌的宫廷已然是一场梦,只知道梦醒时是贾长安杀进宫抱起我,把我带离金陵如今又将我带回金陵。

“跟我走。”贾长安拉住我的手,“军队在城郊等你。”

“我不做你们的头领,也不带你们复国。”我站在原地,看到贾长安略显吃惊的表情。

“为了南唐已经死了很多人了。”我小声地说。

“我难道不知道死了多少南唐将士?!”贾长安皱紧眉头逼近我,眼中的愤怒让我无处可躲,“十年间我一直期望着你,你是南唐的公主,你要带领我们光复南唐。”

“正因为我是南唐的公主。”我打断他的话,开始直视他,“所以我要保护你们。”

“无论南唐还是宋国,打起仗来都要死人,也许你也会死,我不要你死,我宁可辜负南唐,我也不要辜负你。”我感觉到自己手脚发凉,可还是拼了命地看着他逼人的眼睛。

“解散军队,好好活着。”我抽出手向外跑去,又不放心地回头看到他伫立在那儿,“好好活着,这是命令。”

跑出巷子看到徐百姓在街口张望,看到我于是跑过来,递给我一包点心:“听闻金陵红豆酥好吃,还是前唐御用糕点,买来给你尝尝。”我接过展开,和从前贾长安给我的红豆酥一样,“我去衙门有些公事要办。”

我突然抓住徐百姓的衣袖:“不要上报贾长安,他从前是南唐官员,现在只是一介百姓。”

徐百姓看着我不回答。

“算我求你。”

他笑,轻敲一下我的额头:“试试看这点心好不好吃。”

徐百姓终是没有上报贾长安,金陵也没有传来叛乱的消息,而我再也没见到他。

回去后我让人将十几只装满火药的木桶小心抬到院子里,之后有几桶被豆渣浸湿没了作用,剩下的我交给街口王师傅做成了烟火发给小孩们玩。金陵与公主,南唐旧梦和大宋恩仇,纷纷扰扰不如烟花灿烂。

贾长安一身青衣消失得干净潇洒,带走了春日的烟雨,夏日的河流,秋日的桂花,和冬日的白马,最终这年的他随着树叶一起换了颜色远走高飞。

九 只愿君心似我心

腊八,雪止。冬风东渐落地生根的时候,桥边的双喜盛开了第一朵梅花。这天正是徐百姓成亲的日子,大红鞭炮从街头响到巷尾,一片红纸漫天甚是热闹。

徐家张灯结彩,前来祝贺的客人一波接着一波,将庭院占了个满满当当。从前我在这里可以看到徐百姓躺在桂花树下的凉椅上悠闲,嘴衔一棵青草,无赖地向我要糖渍杨梅。

青梅竹马不可欺,我突然烦厌了这扰人的喧闹,只想逃离,跑出门的时候撞上一个人的胸膛,他戴着面具,一袭镖师打扮,肩上搭一只轻裘。“那边可真热闹啊。”他摘下面具。

倨傲的鼻梁明亮的眸,徐百姓。

“贾长安回来了,易容成了我的样子,在和梁家小姐拜堂成亲。”他衔着微笑,“我们要不要去闹洞房。”

万树梨花开的时节,又见少年明媚笑容,这笑容我踏遍万水千山仍念念不忘。

“贾长安告诉我了。”徐百姓摸着下巴,“你在船上本打算给我的纸条。”

我笑,突然想起年少时听到徐百姓背过的一句诗:“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定不负,相思意。

“嘿。”他说,“我接了一趟镖,跟我一起去走镖吧。”

好。随你浪迹天涯。

我折下冬天的第一支梅花,策马向南。

在外行走了将近两个月,请人向家里送了几封信,度过寒冷的黑夜,伫立在山顶又见日出。

我接过徐百姓递来的水囊,长呼一口气:“我常在墙头上看到有姑娘送你香包我吃醋,所以送你装着花椒葱姜蒜的包囊,我知道你在纸鸢上写着‘金陵最得我心,是李二狗告诉我的,每年鬼节放河灯都是你陪我去,开家镖局当总镖头是你从小的愿望,你知道贾长安是我的梦想可你不知道其实你是我的未来。你小时候掉进过兽洞所以害怕面具从不敢戴面具,你从不习惯摸下巴,你对动物皮毛过敏从不穿裘皮,可这些你都做了。”我转了头看看身边的徐百姓,“谢谢你,贾长安。”

那张属于徐百姓的面孔逐渐落寞,他拿出一只红豆酥递给我,他说:“那就把我当成徐百姓。”

我沉默不语,低头将脸埋进马鬃抹掉泪水,之后看向东方,挥起马鞭:“走吧,皇城沙漠,四海为家。”

原本热闹的大堂突然冷了下来,掌管礼乐的技师停了喜乐也不知如何是好,一袭红袍的徐百姓说:“我后悔了,东邻女儿金陵最得我心。”他朝父母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后来花了重金置备亲自登门到梁家谢罪。

如今,只要官府里没有公务他就坐在这树下,品一口沧海明月,道一声万物沧桑,等她回来,踮脚趴在墙沿儿,他会跟她说一声别来无恙。

他很想知道,东邻的姑娘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对他说我们再去种棵梅花树吧。他也很想知道,东邻的姑娘是否真的喜欢过他,若喜欢,皆大欢喜,拆了这东墙,两家合成一家。若不喜欢,他便打定主意,不顾了总捕头的架子,站在东墙根处日日守着她讨她欢心。

又到了桂树抽芽的季节,他坐在桂树下面,尝着去年东邻姑娘亲手做的阿胶糕,目光看向东面墙头,幻想着她出现在那儿,折一只桂花,看到他就会笑:“哎,徐百姓。”

我与贾长安一起转行向西,草色泛青,翻过了一座山后贾长安手指向前方:“看,那就是长安城了。”

原来,斗转星移蝶化庄生,春风又度玉门关,飞燕至,展眼又是山紫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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