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与花·流苏

2015-05-30 13:05:49璃砂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6期

璃砂

《刃与花》第一季回顾

一统天下的周朝覆灭后,乱世逐鹿,群雄并起。

陈王秦渊驱驾黑火之军横扫诸国,十年征途,踏平敌军无数。然而他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放任两个人活了下来——墨竹村的小竹工青焱,用十年时间建起了一座城市,吞噬葬送了他的军队;宿敌卫国的丞相原涧,以自身为毒引,侵蚀瓦解了他的王朝。

昔日的暴虐之国一朝崩塌。秦渊兵败逃亡,于九死一生中得到旧友卫简相助。卫简不计数年前赐毒杀身的怨仇,与他结下君臣之盟。二人动身寻访传说中的十方城,意图不惜逆转五行之力,以求东山再起。

面对战火肆虐、疫情横行的山河,原涧忧虑自己时日无多,以病重之躯奔赴前代周朝陵墓灵琢山,寻找能托付万民的无垢之君。途中遭遇数次凶险暗杀,竟皆出自昔日旧卫同僚的计谋。原涧垂危之际,周朝血裔墨辰感其心赤诚,决心再拾帝王重任,与他协力治国。

然而在原涧和墨辰返抵都城之前,敌人的明袭暗刺,已经箭在弦上……

势力及人物介绍

白邸

原涧:求学于浔门学宫,后任卫国丞相。卫国为陈所灭后被俘,三年间以墨毒毁灭了疯狂扩张的王朝,也因此身体受到严重损伤。另一重身份是“羲皇御史”五人中的水行御史——“执剑”,职责是以暗杀的方式来矫正歪歧的历史。

翦明:秦渊的独生女。蛰居白邸的三年问,一心护原涧于陈国朝中凶险,却浑然未觉自己是他毁灭陈国的棋子。经历数度爱恨交织,生死分合,她终于明白了原涧的本心。但两人之间的裂痕已无法弥补,她仍然选择了离开。

荆南:少年面相的资深医师,自称老头,年龄不详。原涧父亲的旧友。以卓越医术协助原涧颠覆陈朝。视白邸众人为家人。

钧尘:原涧的幼弟,曾与兄长联手刺杀先代卫王。非常仰慕和信赖兄长,希望能分担重任。现为寻求医治兄长重病的方法外出云游中。

义军

青焱:竹工出生。家乡被陈王秦渊烧毁后,用十年时间组建义军,最终在南海之滨剿灭陈军主力。灭陈后北上寻找亲人,与原涧结下“南北之盟”。誓为死于暗杀者之手的妹妹青湄报仇。

墨辰:已灭亡的周朝皇族的最后血裔。生性恬淡,一度以医师身份出世隐居,被妻子渡命相救后得到草木精魂之力,行医于民间。灵琢山一役中感于原涧修复残破社稷的孤诣苦心,应允回归帝位。

石莲:周朝陵墓的守灵军统帅,视墨辰为复国之帝。墨辰为镇疫救民摧毁陵墓后,她便率守灵军离开灵琢山,以侍卫身份追随他左右。

吕公:周朝老将,守灵军前任统帅,石莲的抚养人。

秦渊:暴虐陈君,率领的黑火军十年间所向披靡,却在一统天下前夕被原涧和青焱联手击败,功亏一篑。落难时被昔日臣子卫简所救,意图东山再起。

卫简:原涧与玄承的恩师,秦渊的旧臣。曾为浔门学宫脱罪饮下秦渊赐的毒酒,隐居云泽山潜心著史。秦渊兵败后得他倾力救助,结下重拾天下的君臣之盟。

樊藜:旧卫护国军军士,青湄的恋人。曾参与行刺原涧的行动,查明事情原委后,立誓一生追随原涧,以性命护他周全。

言烈:旧卫护国军军士,因目睹护国军沦为权术的牺牲品惨烈殉国,而极端憎恨原涧。多次刺杀原涧行动的策划者。

夏侯彪:旧卫护国军统帅,家族以忠君骁勇闻名天下。但他在陈国与卫国生死之战的前夜临阵逃走,留下樊藜的父亲作为影武者替他赴死。

流苏树,又称四月雪,木樨科流苏树属的植物。树龄绵长,花期至则芬华如雪,芬芳延溢数里,有平喘疗病之效。相传齐桓公曾为庆贺“悬羊山决战”得胜,宴请文武将士庆功,酒酐至兴亲栽此树,并以酒代水浇灌之,使其命续千年。

月隐入云。

百鬼夜行之夜,在敌人的接连攻势下,所有的守卫者都被牵制。

石莲伏地咳嗽,血沫溢出嘴角。她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手中的剑碎成铁片,混入身前的零落沙土。模糊的视野中,那个巨大的身形竟然快若鬼魅,沿山间台阶急速爬行。

数百石阶之巅,一人孤身立于古刹前,玄衣束发,眉目清明,默然俯视袭来的敌人,手中却未执刀剑。

庞然大物与那个身形之间,再无阻隔。

尖啸声压过流苏山林的吐息。最后十级,巨物居然一跃而起,锐鳞利齿携雷霆之力全力袭下——

“陛下——”石莲嘶声大喊。

“喂,你真打算哑一辈子?”

清夜无尘。石莲手扶剑柄站在吾贡镇石路正中,百无聊赖间向同僚道。

青焱站在离她七八丈远的地方,默不作声,似专心于巡夜。

“青湄的事的确让人难过。但至少现在还有能为她做的事,惩治幕后的真凶。”石莲劝慰道。

她与“南之修竹”青焱已经相识一段时间,却从未敞心交谈过,妹妹青湄死后,青焱更如封口的蚌一样终日沉默,让人有些于心不忍。

青焱仍然没有理她。

石莲摇摇头,回望身后直通山顶的石阶。

今夜,墨辰就宿在山顶的流苏寺中。之前于刑场施行返魂渡命之术救回原涧,自身命数却消耗过大。好在陈都日近一日,那里有原涧的师兄玄丞坐镇,应是能让他休养一阵,再谋修复社稷山河。

……至他号令天下之时,辉煌王朝将自坟墓中复生,自己作为守墓人的任务也就结束了吧。

石莲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对青焱道:“你虽然与原涧相约合力抗敌,但如果真想全力缉凶,此时辞别,他想必是会应允的。”

青焱冷笑了一声,并未回头,却于这几日来第一次开口:“辞别?石莲校尉,你要清楚,我留在这里不是为履原涧之约,更不是为守你们周皇,只因为这是查到凶手最快的方法。而现在,原涧与玄丞会合前夕,就是他们下手的最后机会。”

石莲一怔:“你的意思是……”

“意思是你再这么悠闲聊天,你的陛下是会丢命的。”青焱语气不变,仍然面对阴暗的街区,手中的剑无声地出鞘了。

静谧狭街之间,不知何时升起了薄薄雾气。若有若无的梆子声由远及近飘忽过来,在雾中汇聚,凝形,慢慢聚成一个影子。

那影子缓缓近前,在雾中如皮影般亦真亦幻,雾气随他的拂动的衣袂退开。

一个瘦高的人身着绯红的公卿服,单足跳跃前行,轻盈如同风扶纸鸢。

“妖鬼?”石莲心下惊异,握剑的手心微微出汗。她一生守墓,听吕公讲过英魂塚中鬼神传说无数,却是第一次亲见这般诡异的景象。

那公卿越来越近,直至面颜可见。披散的额发后,那张脸纸一样苍白,纸上眉目如画——的确如画,精致绝伦,却没有生气,唯有面纱下的一抹口唇,鲜红得像在渗血。

他抬起头,与石莲四目相对的瞬间,全身骤然静止。

石莲尚不及疑惑,绯红长衣陡然冲天而起,在半空横浮为云,转瞬直袭而下!

石莲只见一刃白辉刺破红衣而来,惊诧间举剑相迎,只听“咔嚓”一声,一股尖锐之力透过剑身直贯入肘,几乎震剑脱手。

就在这时,另一片寒光斜切进来,截斩直下。红衣下的白辉应声折断,半截旋转飞射出去,没入石莲身后的石墙。

那竟是一截木尺。

石莲眼见近在咫尺的红衣人踉跄后退,青焱修劲如竹的身形插进他们之间,手中刀光未止,直扑猎物。

红衣人挥舞断臂格挡,锐口划过青焱面颜,擦出一痕飞血。青焱毫不闪避,直直撞入来人怀中。

石莲脱口惊叫,未料到这沉默多日的青年一拔剑就像个疯子。

青焱手腕上挑,身形借力后撤,拔出贯穿红衣公卿胸口的剑,霎时间骨架炸裂,碎布如血肉飞溅。

青焱屈膝将其压倒在地,手中剑铿锵折曲,划过五芒星的轨迹,将膝下之人斩得四分五裂。

“青焱,够了!”

他的手止住了。

止住他的并不是石莲的喊声,而因猝措不及防从身后扯住了他的手臂。

青焱沉默片刻,甩开她,从支离破碎的尸体上起身,冷冷笑道:“石莲校尉,你该不会想从这家伙嘴里拷问出什么来吧?”

石莲倒吸口凉气。的确,横陈面前的甚至都不能算是具尸身,断裂的骨笼撑向天空,却未见一滴溅血。

一阵风掀开倒地者的面纱,面容毫无表情,原来口鼻皆为木刻。

“这、这是?”

“机关术。没什么稀奇的。”青焱淡然道。

他知道石莲自小锁居周宗灵山,对世事所知不多,懒得和她多言。他用剑尖拨开破布木屑,将一截断肋挑至眼前,神色略变。

这偃偶巧夺天工,材质之轻薄,力道之狠烈,皆为世间少见。技艺能精湛到这种程度的,普天之下,他原以为只有一人。

“怎么了?”他神色的变化没逃过石莲的眼睛。

“要拷问,不一定要留活口。”青焱道,“我们此次的敌人必是富可敌国之人。要制作一个这样的偃偶,即使有详尽图纸,也要耗费上好工匠三五年的时间……竟然用作暗杀,真是暴殄天物、不可理喻!”

石莲不知他为何说到最后竟带了怒容,只是诧异暗杀者为何将这贵重的机关物随便扔在街上。她与青焱,断然不会是暗杀的目标。

街角传来些微响动,她抬眼望去,霍然明白了敌人的用意。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暗杀!

通向他们所居之处的三条长街上,皆有人影缓缓行来。三个、五个、十个……五十多人陆续自暗巷拐入主道,皆红衣高冠,踏风而来。

“突袭!”她沉声道,自怀中取出穿云矢。刚待点燃,头顶有寒风裹挟落叶袭来。她想也未想便抬剑格挡,袭来之人剑刃略偏,将穿云矢一斩两断。

袭来者落地的同时,另一片冷光自他身后斜劈而过。偃偶轴心骤碎,长衫木骨轰然碎成一地残骸。青焱撤剑回身,靠向石莲背后。这个瞬间,红衣公卿们从长巷中拥出,如血色洪水将二人围成一方孤岛。

“看来他们的策略是将我们相互隔离,各个击破。”青焱低语。

偃偶层层围绕着他,红影如走马灯掠过眼前。

他昂头朗声道:“好个大手笔的雇主!将这么多工匠的绝代作品一次推进坟场,自己也不出来露个脸吗?”

皎月繁星下,一个纤细的身影自不远处的房顶上直起身,风过时,佩带的金玉相触,声如铃音。

“为将军安排的这些送葬人可合心意?”那人的声音清婉绮丽,不辨男女,“弃技从戎的竹工,丧命于偃偶乱刀之下,倒也死得其所。”

青焱握紧剑柄。屋顶之人横起一笛,清婉乐音拔天而起——

环行之阵瞬止,所有偃偶如同时解开束缚,向两人扑去。

那人放低笛子,浅笑道:“第一阵——逝川流光。”

樊篱手指一动,覆上剑柄,回首望向山顶古寺的方向。

“怎么,可是听到了什么?”吕公坐在镇子柴场的木堆上,闭目微暝。

初春阴寒浸得吕公关节酸疼,他便只有打发石莲、青焱俩年轻人去镇边巡守,自己与樊篱坐镇城中,把守通向古寺的道路。

“不,没有。”樊篱恭谨道。他自幼从军,素有舍身殉国之志,对这位穷尽一生为旧朝守灵的老将心中敬仰,“只是有点担心原涧大人。”

“原大人年纪尚轻,又有绝世武学的功底,定能撑过此劫。”吕公语带宽慰。

守灵军出山只为追随周君墨辰,对那位灭了前朝的首辅并不了解,但此刻同乘一舟,也很是忧心。翦明辞别后,原涧病势转沉,却丝毫不肯耽误返都行程,每夜还与墨辰彻夜长谈,向他讲解时势与治国之法,仿佛急于将胸中学识倾囊授之。

樊篱心下焦急,几番劝慰他顾及身体,原涧却只是一笑。

“尚无大碍。但是时间无多,新君必须尽早独当一面。毕竟治国不能仅靠仁德。”

……时间无多。

作为同样对余生残年已有觉悟的人,吕公自能体会原涧的急切。但他又隐隐觉得,首辅所指并不仅在自身寿数,这种预感让他不安。

难道还有什么严峻危局等待着年轻君王,且近在咫尺?

近陈都的这数日,原涧终于积劳病倒,高烧昏睡数日,在墨辰亲自看顾下才勉强能进些饮食。护卫王驾的最利之剑,已近强弩之末。而此刻虽近陈都,却是敌袭的最佳机会。

老将严阵以待,四下却静得出奇。

“你可听到了什么?”他再问樊篱。

樊篱摇摇头:“我第一次觉得山野之夜会这么安静。”

吕公霍然站起。并不是因为他耳力不足,这山野的确反常的静,静至已无风吟树动、犬吠虫鸣。

他沉目大喝:“有音障!敌袭已至!”

石莲手中剑刃惊若游龙,所过之处红衫纷飞,如燃舞红莲之火。

斩碎两个偃偶后,她退后一步,靠上青焱背脊。她不知偃偶机巧所在,不能像青焱那样一击破敌,只能费力将其斩成碎块。

青焱击毁敌数数倍于她,也是略略喘息。但眼前人偶仍三十有余,一层层绕着他们正逆旋转。

她仰头看了眼对面檐顶。敌将很是悠闲,只是抱臂欣赏着两人困斗。

石莲心下一沉:“青焱,他的目的是困住我们,一定已有人去袭击陛下!我们必须尽快脱身!”

“废话。”年青将军冷冷道,起手将扑来的一个偃偶斩去右臂,“但这走马阵,你倒是飞天遁地脱身给我看看。”

“你!”石莲气结,心道以后决计再不要和这人共事,“那你说怎么办?”

“差不多了。”

“什么?”石莲没听清。

“数量差不多了。”青焱低笑道,眼眸深处被陡然点燃。

他踏前一步离开石莲,将她和自己的背后空当完全暴露给敌人。刚才断臂伏地的偶人暴起,直袭这转瞬即逝的弱点。

青焱冷笑,侧身握住它的背脊,剑锋一扫削断了它的左臂。

石莲大吃一惊,看青年一把将断臂偃人推倒在地上,起膝跪压住他胸骨,手起剑落割裂了他的红袍。惊诧间见他抬头,怒喝:“蠢货,愣着干什么!掩护我!”

石莲陡然醒悟,飞身起剑为他挡下袭向背后的一击,步履环他游走,全力抵挡各面的来袭。

檐上之人手抚下颌,饶有兴味地俯视二人。

青焱将背后完全交给石莲,凝目视向膝下偶人。片刻后,他唇角泄出一丝笑:“构造果然如此……好孩子,借你身体一用。”

青焱起手握拳,徒手砸入偶人胸膛。肋腔碎裂,碎片划破了他的掌腕。青焱却毫无知觉,在拼命挣扎的人偶身体深处摸索,陡然问目光灼灼,收紧手掌猛力一提——偃偶轰然爆裂,尘云中,青焱单臂高举,手中擎着一截长物,挂着如同垂血的红布。

那竟是偶人自颈骨至尾椎的一整截脊柱!

石莲大惊怔然,环伺的偶人们似也被这骇然一幕惊得行动略缓,就连梁上之人也轻轻一哂。

青焱的目光却清冷而锐利。他手指一扣,整条脊柱的二十四枚椎骨竟同时锁紧,定为双屈之型。他另一只手再次探入偶人破碎的腔体,拽出连接轴心与骨节的长筋,一端穿过顶端寰椎,一端绕过骶曲,用牙咬住扯紧束结。

他起身,展臂。

骨为弓臂,筋为弓弦。只差箭矢。

青焱自怀中抽出穿云矢,搭弓紧弦,指向梁顶上人。

“你要——”石莲脱口惊呼。

“全灭敌军。”青焱声如沉潭。

箭准略低,瞄准面前旋舞的偶群。

穿云矢脱弦而出!火药之矢自身推力重叠弓箭射力,将万钧之力集中于箭尖一点,倏然穿透偃偶胸膛。

转瞬之间,它就似毫无阻碍地自后背透出,带着不减去势钉入第二层人偶,刺透它,钉入第三层,继而第四层!

它终于停留在最后一个人偶胸中。然而它飞越的轨迹已燃成一条火线——与偶人胸骨摩擦泄流的火药火星,点燃了竹木的骨架与红衣,火自四个偃偶胸口燃起,蔓延向挥舞的四肢。

着火的偶人横冲直撞,又引燃了其他偶人。霎时间,走马阵化为熊熊火焰,偶人皆焚身而舞。

青焱扔掉骨椎弓,向梁上者昂首道:“第一阵已破。阁下可愿束手就擒?”

火光映亮了屋顶。梁上之人竟与偃偶一样长衣掩面,一身绯红。腾腾烟气拂开他的掩面纱,露出一角惊艳绝伦的面颜。眉目五官的每一缕线条,都似由最精湛的绘师倾心绘制,如偶人般无瑕,也如偶人般诡异。

青焱一怔,这张脸似是在哪里见过……

面对败局,红衣少年竟微微一笑,将白玉长笛横于唇边,优柔笛音随他的气息婉转而出。

所有偶人同时停止了挣扎,平静地转身,向四面八方快步撤开。

石莲蹙眉,她已做好抵御燃烧人偶扑来拼死一击的准备,没想到敌人最后一刻竟然转身退却。

红衣偃偶像一支支燃烧的蜡烛,越走远快,最后奔跑起来,纷纷投入镇中河流、池塘,甚至是古井中。

青焱讪笑:“怎么,这时候才想起心疼你这些偃偶?现在即使灭火,它们也只是一堆焦木而已。”

红衣少年放低笛子,吐息有着乐音般的韵律:“谁说我要灭火?”

他的话音仿佛一谶咒语。整个小镇陡然被火光映亮,河、溪流、沟渠、水井,所有敞空之水都燃烧起来。

火焰如受魔咒驱使,顺着水流游走,形成贯穿吾贡镇的火蛇。

火光中,少年笑得优雅至极:“为什么惊讶?这明明是你点燃的火焰啊,青焱将军。”

“你用了什么妖术?”石莲喝道。

“妖术?天有五行,分时化育,顺生逆克,以成万物。此为天理。”少年颦笑间魅意横生,“但有谁敢说,天地规则不可违逆?”

青焱怒喝:“不要装神弄鬼!你们何时在河池中倾倒了油脂?是想将这村镇付之一炬吗!”

“你们又是何时遣随行军疏散了全镇之民?呵,宁可自己涉险,不伤百姓一人——你们的新皇真是仁慈到愚蠢。只是这么盛大的焰火竟只有区区几个观众,好不可惜。”

“新皇的意思是,对付你们这些江湖骗子,我们几人就已足够。”青焱摆好剑势,“来吧。我们身为同行,格物之技算打个平手,不如再比比更直接的武技。”

少年一笑,从屋顶上跃下,落地轻如羽毛。他水袖拂如涟漪,盈盈行礼,手间现出一柄折扇,白绸间的扇骨却是尖刃:“正有此意。在下幽篁,请将军赐教。”

幽篁?从未听说过的名字。青焱沉声对身后女子道:“这里交给我。你去援护墨辰和原涧。”

石莲没想到这孤狼一样的人也会顾及同伴,“谢谢。”语毕,足尖一点向后掠去。

青焱冷笑着拔剑出鞘:“谢什么。只不过杀害我妹妹的凶手,我要亲手一个一个宰掉。”

“吕公,失火了!”

樊篱跃上草垛,眼见火光如龙,从远处顺河蔓延过来。

吕公眉目深锁。敌人如此明目张胆,野火烧遍全镇,不必用穿云矢,所有人都已知敌已来袭,与之前暗杀原涧时的作风大相径庭。既如此,刚才为什么还有人对他们使用音障?

就像是……有意要将他们滞留此地?

“我过去看看。”樊篱急道,就要掠向火源。

“慢着!”吕公喝道,心知此时赶去已晚,“敌人御火而来,我们岂可失守这最后的入山关隘!”

樊篱点点头,双手执刃,与吕公并肩而立。

敌人会怎样袭来,骑马突入,水底潜行,还是群起拥入?吕公飞快地思索着各种情况的对策,然而,夜色下只有火猎猎燃烧,久未有动静。他正陷入沉思,忽闻耳边樊篱一声大喝:“危险!”

刀锋贴着他的腿削过。

一条猩红色的长虫被剑气扫到地上,樊篱追上一剑,将其一刀两断。

是一条剧毒的蚣王。

吕公倒吸口凉气,眼角余光中黑影一闪,竟又是一条毒蚣。他向旁边退开,又踩到了另一条。

与此同时,樊篱手间刀光折闪,瞬间斩断了袭来的三条。

“怎么突然蹿出这么多蜈蚣!”樊篱护着吕公后退。

“火。”吕公沉声道,“我们被连环计设计了。吾贡镇位于众山怀抱,是冬季蜈蚣土下冬眠之地,镇名即取意为‘蜈蚣。刚才点燃河网湖塘的火,应该是烤热了沿河土地,致使冬眠的蚣虫提早苏醒。”

樊篱略一思索:“不好。火再这么烧下去,必将这些毒物逼上水势不达的流苏寺,陛下和原大人就危险了。”

“这就是敌人使用音障之术的原因,让我们来不及觉察破土而出的毒虫。”吕公看了眼映红天际的河岸,“这火势已不及控制。即使得计灭火,地热散去之前毒虫也已全数苏醒。因此,我们两人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一”

“死守于此,尽灭毒物!”樊篱沉声道。

击掌声传来。

一个魁梧的身影自树丛中踱步而出,脸上覆着表情哭泣的公卿面具。

“好气势!不枉我对你的自幼调教。压倒性大敌当前,仍然不退半步。不过,此次不比暗杀原涧——敌方至强却为孤身,舍身尚有一丝胜算——现在的你们,可是以两人敌万千!”

樊篱身形陡然僵住,不可置信地盯着来者,仿佛看到鬼魅。

来者一笑,手指罩上面具,坦然摘了下来:“卫国城破前夜一别,你变了很多。”

面具后,是一张被刀痕毁去一半的脸。

樊篱霍然举剑,吼道:“懦夫!大军压境时弃军而逃,你可对得起血战到底的护国军弟兄!”话至尾音,已有咬牙眦裂之声,“无耻逃将夏侯彪!”

吕公大为惊异。

夏侯氏历代皆为旧卫名将。当年在原涧献国降陈前夜,此代族长夏侯彪率护国军残部血战城头,生生将压倒性威势的黑火之军阻了一夜。黎明城破之时,夏侯彪战死沙场,首级被秦渊悬于城顶数日,不过听闻之后首级神秘消失。

而如今,此人却是死而复生地站在这里!

被曾经的部下如此呵斥,夏侯彪竟未恼怒:“我早就与你说过,每个人心中都有恐惧。对我来说,对污名的恐惧甚于战死,但还有一事的恐惧甚于污名。”

“事到如今,你竟说当年逃走不是为苟且偷生?厚颜无耻!”樊篱无视向他爬来的毒虫,剑指对方。

“因为我接到了一封秘信,有件事不得不做。”夏侯彪向他走来,左手剑起,替他斩断袭来的毒虫,“世间是非曲直,并不能以一言蔽之。比如现在,你不是也辜负那夜城头血战,转投叛国之臣原涧麾下了吗?”

“原大人那时降陈,不过为行日后灭陈之计。”

“他的计谋,步步都踩在卫臣和卫将的尸骨上。”

“因为他的对手是黑火君秦渊!”

夏侯彪行至樊篱面前,温言:“你为何处处替他辩解,可有私心?”

“有。”樊篱坦然道,眼前浮现城楼悬挂的头颅,和山林掩映的无名墓,“但我也求得过证据。”

樊篱自胸前抽出旧卫左丞国律的信笺:“国律大人与迁陈诸臣之死,也是为助原大人灭陈。而现在,此计已成。”

“‘已成?”夏侯彪冷笑,“现在的局势到底‘成了谁的计谋?世间都称他‘复国首辅,但他复的可是卫国?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觊觎帝位,费尽心机找来个‘周裔,不过想借傀儡帝篡国权之实!”

“周皇上位,是因为公子旬战死,卫已无后继之人。旧朝不在,社稷还在,必须有新君坐镇天下。”

“如果卫国还有后人呢?”

樊篱一怔。

夏侯彪继续道:“如果原涧明知卫王后裔仍在,却闭口不提呢?”

“什么?”

“你信任原涧,不过因为一枚书信,其上言明国律大人助原涧抗陈,这并不假。”

夏侯彪也探手从怀中取出一物,竟是封一模一样的信笺:“但你只观其一,便只知其一。卫臣在陈都危局中仍存念刺杀原涧,你以为只是迁怒和擅妒的小人之心?事实如何,你可自行分辨。”

樊篱怔然,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信笺。手指刚要触到纸缘,一枚石子横空而来,将纸笺撞开。

“纸上有麻毒!”吕公吼道。

飞舞的纸片顿时化为团火,未着地已经灰飞。

“不要中了敌人的离间计!你忘了吗?此人是杀害青湄姑娘的同谋!”

樊篱冷汗浸额,瞬间神色凛然。

“老人家好眼力。”夏侯彪并不惊慌,“这封的确是仿品。如此机密之信件,我自然不可能带在身上,而麻毒,不过为阻止你今夜陷于混战。但是我刚才所说的,却句句属实。”

话音未落,樊篱的刀已平指向他。

“这么多年,我苦于辨别真假虚实,只学会了一点——信人所行,而非所言!周灭,卫灭,陈灭……王朝更迭,战火燃止,江山破碎,疫病横行。我眼见原大人以重病之身为苍生奔波,未行一不义事,未伤一无辜者。而这段时间,你们在干什么?以暗杀之举行国之大义吗!”

他起手挥斩,刃随风至,逼夏侯彪后退一步,虫蛇皆一刀两断!

“吕公!”樊篱昂声道,“请速去援护陛下和首辅大人。这个人,交给我。”

老人见他眼中的熊熊气势,颔首:“好。你放心去战。老夫必不会让这些毒物靠近山寺半步!”

夏侯彪叹了口气,抬起眼时已目灼冷辉。

“螳臂当车,自取灭亡。你们不妨一试。——第二阵,万象阴霏。”

石莲快步横穿村镇,向背山流苏寺飞奔过去。

陡然,她脚步一滞,跃向旁边。手中剑起,断裂的蜈蚣跌落,瞬间被涌动虫潮淹没。

映河火光中,通向山寺之路被洪水般的毒虫覆盖,汪洋肆虐,无立锥之地。

这、这是……

敌人瞬息将至,没有时间犹豫了!她深吸口气,提起真气,举足踏入虫海,如掠水飞燕,脚踩毒物飞奔。

无数虫豸在她足下破碎,但也有数只开始攀上她脚踝。足间一阵刺痛,她明白自己已被咬了,更进一步提气飞奔,要在中毒晕厥前踏过虫海!

然而毒素蔓延迅速,她膝盖一阵酸麻,几乎跪倒。

“莲丫头,这边!”

石莲抬头,看到吕公正立于侧前方棚户下。她心下一动,发力向那边奔去。

就在这时,一物飞越房梁,掠过她肩头直扑地面。着地之际,虫蛇哗然散开,在它身周散出一片空地。那东西却不停滞,跳起来向毒物扑了过去。

石莲踏入它驱开毒虫之地,定睛一看,那物竟是……一只芦花鸡!

“发什么愣,快过来!”吕公吼道,又掷来几只鸡。

那些家禽被大火惊醒,看到满地蚣虫精神大振,低头猛啄。

石莲惊讶之下,借着家禽开出的路斜掠过去,穿越虫海落到吕公所在的棚下。刚一落地,她膝下陡软,撑不住跪倒下去。

吕公忙将一枚草果塞入她口中,将茎叶揉碎敷在伤处。

“还好,咬你的蜈蚣不是至毒。”奇怪的是这棚户像汪洋大海中的一方岛屿,毒虫不敢近前。

“吕公,这些虫——”

“自然是暗杀者的伎俩。”老人冷冷道,“他们借此地异征发动攻袭,倒是聪明。不过为行此刺杀,竟然燃河惊虫,让此方居民以后如何生活!”

石莲不顾脚伤急道:“这些毒虫正向山寺蔓延,陛下陷于危机,我们却被阻拦在此,如何是好!”

吕公按住她:“别急。此地毒虫聚集,镇民却能常年安居于此,势必自身便有克制之法。”吕公走到棚户口,一剑斩落扣锁,“天下自古一物降一物。莲丫头,你可知克蜈蚣之物为何?”

门开了。棚户内一阵嘈杂。一室家禽被火光扰醒,奔挤了出来。

满地毒虫哗然退开,然而鸡群已经扑了上去。这些温顺待宰的禽畜,霎时间变成了追捕的猎手,埋头啄向杀人毒物。

“我们分头去把所有鸡群都放出来。我就不信截不住这些虫。”老者一笑,有如操持千军万马,“第二阵,已破。”

石莲奔走镇中,放出所有鸡群后,又顺带放出了牛羊猫狗。就这样,夜镇被搅得热闹非凡,小街上遍跑家畜家禽,把惊虫啄踏了个干净。

石莲见危局已解,奔向直通流苏寺的山路,见吕公也赶到了那里。

满山摇曳的流苏林,将山寺掩映其中,夜雾中静如仙人居所。

看来敌袭未至,墨辰暂无危险。

石莲松了口气:“不知青焱那边怎么样了,我去增援他……”

“慢着。”吕公扯住她手臂。石莲抬头,竟发现老者眼中胜骄之色退去,泛起一丝疑惑。

“莲丫头,刚才河上之火是怎么回事?”

“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带群机关偃偶来袭。青焱用穿云矢干掉了它们,偃偶带火奔逃,跳入河中点燃了水上油脂。”

吕公眼中疑虑更盛,抚须沉思:“第一阵,偃偶不过是工具,为的是借青焱之手点燃河川;第二阵,借火势唤起虫蛇,我用家禽阵破之……会不会……”

他神色一凛,正色对石莲道:“敌袭恐怕还没结束。你我必须镇守于此,寸步不离!”

石莲正在疑惑,脚下突然开始摇震,整个山镇晃动,地鸣贯过夜空。

“地震!”石莲惊道,单膝触地稳住身形,眼见放出的那些禽畜猫狗受惊逃入山野。

摇震问,灰雾笼罩了镇街。随着巨响,街中一处民宅轰然垮塌,腾起滚滚烟尘。

“莲丫头,你后退。”吕公低声道,握剑上前。“这不是地震,是敌袭。”

烟尘渐渐散去。清寒月光下,庞大的影子缓缓显露了出来。

石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看起来像一条蛇,尾部绵长,却生九首,体表在月下泛着金属光泽,足有三层民宅之高,像一尊庞大古怪的雕塑。

然而它并不是雕塑。纤长的九首迎月而舞,蛇尾却沉浑有力地搅开泥土,将整个身体缓慢地自泥土中拔出。它身形扭转,似每一处都是关节,每一处都可转动。蛇皮肤骨之下,发出齿轮咬契的声音。

“这也是……偃术的一种?”石莲喃喃出声。

“看起来是。古书有云,雄虺九首者,亦曰王虺。但这么大的偃兽,老夫也是闻所未闻。”

吕公仰眼看它,警觉间带着肃然敬意。不错,这宛如生灵却超越生灵的造物,本就是偃术的绝代之作。他心中一动,终于理顺个中因果:“我明白第二阵的意义了——偃兽庞大巨力,弱点却是惧怕纤小之物损坏内部的机关精轴,否则骨骼未坏,神经已损。第二阵的真正意图是借我之手,除去地上地下的虫类,为这终极之兽开出一条道路。之前种种袭击,不过是序引,这王虺,才是夜袭的本阵!”

石莲背脊冰冷——之前两次交手,他们以为破阵战胜,不过是在敌人掌间跳舞而已!而敌袭真正展开之际,己方的大半战力都已被阻滞!

“周朝老将,果然不容小觑。”

一个人影自九首蛇身后走出,不过十七八岁,眉目稚气已被周身铁甲的寒气掠走。他无视背后的狂舞之蛇,向老将抱拳道:“在下卫国护国军后裔谢允,见过吕老将军。”

“谢允……”吕公记起樊篱曾提过他,护国军副将谢鸿之子,极有血气的少年,将父母亡故归责于原涧,誓死复仇,“你也加入了……刺杀者?”

“我们所做的,不过是为这段国史正本清源。”

老人明白他的所指:“你也效忠夏侯彪说的‘卫国后裔?且不论此事真假,世间万世流转,正或邪,清或浊,应由社稷而决,而不是由血脉来断。”

“那你为何一生守墓?”少年冷然截断。

老者语塞。如果只是要适境而生,随世事漂流就好,又何必有执念。执念于一个死去的人,一个逝去的时代。

他叹了口气。

罢了,世间纷争,不过因执念相抵而已。一种执念又有何资格训斥另一种?而他的执念,不过是守护身后这丫头及流苏寺中的君王。

他低声道:“莲丫头,立即上山护卫陛下和首辅撤离。我在这里拖住谢允和这只偃兽。此番,我们已无胜算。”

石莲从未听老将说出这般丧气的话——尚未交手,怎知已无胜算?如果敌人真这么强,那他一人又如何能应战?她知道老者输死而战的心意已决,于是跨前一步,握剑与老者并肩而立。

谢允纯黑的眸子漾起笑意,唇角一勾,恭敬抱拳道:“请二位赐教!”

话音未落,背后的九首巨蛇簌然游出,掠过他身侧径直扑来!

吕公毫不犹豫起身相迎,石莲却更快一步,两人剑光如互逐流星,直斩向蛇之七寸。

咣的一声,两剑竟被同时格挡住了。

少年立身于王虺和二人之间,双掌高举,两手间横握一柄几与他身形等高的长刀,三刃噌然咬合。

九首王虺则越过交接的兵刃,速度不减,沿着石阶向山顶塞搴爬去。

这少年竟能一人能接下两人全力的攻势!吕公听到身后齿轮声渐远,心急如焚,一咬牙,双手执刃抵住对手,低吼:“莲丫头!”

“明白。”石莲略一颔首,撤剑转身,掠步直追攀爬的王虺。

而刃光背后,谢允目若星辰:“第三阵,白骨干霜。”

石莲涉风而追,不顾一切奔向轰隆向前的巨兽。

忽然间,她听到桀桀笑声穿越风声而来,惊愕抬头,看到无数红衣影子隐现于道旁树林。

偃偶。她心下惊愕。它们何时抵达的这里?既然流苏寺无人阻守,为何只是隐藏却不攻击?

诡谲寒气直逼向心底——敌人似早已胜券在握,只是特意设下机关,安置好看客,借我方之手触发精心设计的戏码。在百鬼夜行的舞台上,他想看到的,是怎样的终幕?

但此刻,无论她被安排了怎样的角色,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她足下略顿,一跃而起,身形飞越十级台阶,手中剑光散如莲焰!

九首偃兽步速不减,只是其中一首转颈回眸,琉璃质的目中竟有杀伐寒意,张口咬向石莲。

女子腰若韧柳,折身避开钢牙,右足掠起踢向蛇首。蛇首受击,她左足已至,钩住蛇颈,身体借势倒转,将所有气力凝于剑尖,直刺七寸——

“咔嚓”一声,剑身卡在蛇鳞中,在扭力下如竹木折断,尖端飞旋了出去。

她怔住了。

她集中全力的一刺,应是连铁盾都能穿透,竟然……折蚀在区区鳞片下!

一瞬失神,她脚下支点已然崩溃。蛇首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一挥之下,将她甩了出去!她急急转身,胸口却已撞击在石阶上,滚落数级台阶。

晕眩未消,她已撑身而起,嘴角溢血,剑已断成碎片。

而那巨兽仍游移速行,直攀向流苏寺。

一个人影出现在石阶之顶。玄衣束发,眉目清明,不动声色地目视敌人冲撞前行。环抱古寺的流苏林在他身后婆娑摇曳,如暗沉之海。

“墨辰……陛下?”石莲惊讶道,胸口一痛,几乎俯倒。

他想要干什么?强敌已至,剑术平平的他不撤离山寺,竟然空手候敌!

王虺九首发出桀桀尖笑,奔至最后十级台阶,偃兽巨大的躯体竟然居然高高跃起,九首汇集,向着单薄的人影全力袭下——

石莲嘶声大喊。

一缕纤细白光从古寺内直贯而出,速似坠星,却明如闪电,与袭来的王虺迎面相撞。

偃兽嘶吼一声,攻势陡散,轰然向后跌落,砸得砖石尽碎。

那白光凝滞于它身前。石莲定睛才看清,那是一把普通的长剑,却穿透蛇首脖颈,莹白剑光只余寸徐。

山岚暂止,王虺警惕地收尾四顾,藏匿林中的红衣公卿也停止了呼号。

落叶可闻的静寂中,古寺内禅舍木扉洞开,一人挟清冷之气步出。雪白的剑辉自左腕延出,右手却空无一物。

这只手适才所握的剑,已没入王虺颈中。

原涧黑发垂散于肩,月色中面色如冰,白衣宛动若扶风而行,竟似比那些绝美的红衣偃偶更少沾染人间之气。然而墨色瞳中神色凝聚,凌然气势如寒冬飞雪。

他一步步走出古寺,拦于墨辰身前,垂目俯视数丈外的巨物:“此物极为凶险,请陛下暂避。”

墨辰紧锁眉头,伸手去扶面前的肩膀:“胡闹!我知道你剑技绝伦,但数日几乎水米未进,尚不可起身,何谈应敌!”

原涧略略侧颜,目中竟是含怒:“陛下何尝不是胡闹。此偃兽世所罕见,武艺高绝之人与之对战尚不能全身而退。你不携刀刃一己上前,又是想如何应对?”

“明知你我皆不能与之抗衡,怎能坐视他们以命相抵。你退后,我虽只为一介医师,但自有化解之道。”

争执无用。原涧不再言语,反手一把将墨辰推开,反守为攻,只身向庞然大物迎去。

云开月出,流华大盛,他剑上似吸纳了所有的光,绽若银兰。

即便如此,在俨若大山的偃兽面前,这光辉也纤若流萤。

墨辰医者仁心,却见世有限,不知此物上次现世,曾在漠北战场碎千军之尸。如此暴戾,本不是此世间应有之物。

因此,要压制它,就需借用此世之外的力量。

原涧强压下侵蚀肺腑的血气,提剑,展臂。

“执剑九式。第一式,阎焚。”

石莲自幼听吕公讲过无数关于周朝的奇闻轶事,其中不乏地裂天崩的异景、吞噬山河的大战、力挽狂澜的志士,她以为那只是掺了幻念的传奇。

但此刻,她相信了——因为她眼前的诡异情景已经远远超越了她能理解的现实。

那九首巨物以尾固地,上身则挺至空中,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操纵,九枚头颅在虚空中纵横穿梭,快速如狂怒之龙,每一袭都带着击碎人全身骨骼的暴虐。

她辨不清它的动作,只看到齿牙的寒光瞬如流星,所过之处合抱粗的树干应声而断,石阶石栏碎为粉屑。就连躲在树后的那些红衣公卿也悚然噤声,向深林处退去。她忽然意识到,此刻就算守灵军尽数在此,拼上性命全力而战,恐怕也难有胜算。

然而这摧枯拉朽的攻势却落向了虚空。

与它对战的敌人似是片清冷磷火,无声地飘摇在夜雾中,虚幻如影,却将对手重重笼罩。无论王虺的攻袭有多快,原涧都能更快它一分,避开毒牙刺鳞,在狂乱九首间穿行。

唯一切实的,是他的剑。剑气清冷而截斩地蔓延,如霜华妖焰。

执剑九式,阎焚。

王虺颈上被冷焰炙灼。铁剑斩不开它覆身的精铁铠鳞,但是,那个人的下一击必定落在上次留下的斩痕上,将它愈斩愈深。精准,决绝,如同一声接一声的死亡宣告。

王虺突然怒吼,其中一首环身将原涧困住,另一首倾力向他撞来,意欲舍去一首与敌人玉石俱焚。但白影只是一闪,随即脱困跃起,剑锋直转向下刺向收刹不住的头颅。

“咔嚓”一声,剑锋白蛇首另一端刺出。破碎的颈骨支持不住蛇首的重量,头颅像沉重脱枝的果实,自颈口折断砸落。

“好!”石莲忍不住脱口喝赞。话音未落,原涧已然折转身形,向被撞击的另一枚蛇首掠去,起手剑光如虹,倚着撞痕斜插如裂鳞,无声地击碎了蛇颈中的主轴。

——能赢!瞬间的念头让石莲忘记伤痛,只觉得任何人都无从在这样的攻势中插手,虚无剑光在空中化为真实的磷火,将捕食者焚烧殆尽。这……这就是“执剑”的实力?她想起吕公说到“羲皇御史”一词时眼中的敬畏,的确,如果这个人能佑护在墨辰陛下左右,那曾经消失于迷雾烟尘中的王朝,必能重生!

一只手压在她的肩上。她倏然回首,玄衣束发的王裔正站在她身后,俯身检视她的伤势。

“你伤得不轻,先退下。”墨辰简短道,“这里很危险。原涧撑不了多久,接下来由我对付它。”

她骇然,前方与偃兽缠斗之人剑若鬼神,并未显露出任何下风颓势。况且,她是他的护卫,怎能留君主于险境而自己退却?她心中一热,起身挡护在墨辰身前:“陛下你无需多虑,我看首辅大人的剑技足以压制这怪物——”

与她话音同时,王虺的第三枚头颅被斩落地,沿着石阶滚下山去。

“他赢不了。就算他身负‘执剑之技,用意志支撑的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而他的对手,无论被砍落几个头,也只是无痛觉、不疲惫的偃物。”墨辰紧盯着不远处翻飞的白衣,轻声道,“但原涧败落之时,便是我们获胜的机会。”

……什么?石莲未及细想,前方突然传来金属咬合之声——王虺终于捕捉到原涧渐缓的动作,张口向他噬去。原涧身形顿止,回手举剑刺入它的上颚。然而在这短暂的瞬间,另一枚伺机已久的头颅向他张口啃下。原涧将全部气力集中于腕间,刺入蛇头的剑锋移转,将头颅拔出颈项,抵住袭来者,随即送腕,细白的剑身从脑后穿出,扎入袭来者眼中。

一击之后,原涧并没有抖腕撤剑,整个身形气力竭尽,像沉入水底一样静止。石莲刚闻墨辰低声道“不好”,就见王虺残肢扭动,缠阻住原涧双脚。

袭击随之而至,而原涧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了,不及转身就被击中身侧,单薄的身躯被撞飞出去。王虺伸颈追袭,眼见蛇齿就要将他洞穿。

“住手!”石莲失声大喊时,眼前一片白光闪过。

数十柱白光从四面八方袭来,像长枪一样侧向贯穿了追袭的蛇首,这支王虺未及出声,就被牢牢钉入地面。接连而至的白光交织成网,接住了跌落的原涧。

石莲自惊愕中回过神,这才看清,这些白柱竟然是——流苏树的枝条!它们像游蛇一般自树林中延伸而出,缠绕成最利的箭,交织成最柔的网。

这是——

墨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让你退下,并不是我在逞强。草木精魂之力,能做的并不只是疗伤而已。”

石莲未及回首,年轻的君王自她身侧走过,行向坠落于流苏枝问的原涧。他眉目温润,衣袂飘浮,虽无王者霸气,却如流水一般清明。流苏枝条横竖交错,挡在原涧和王虺之间,成为最后的护盾。

原涧唇边至襟领一片殷红,面容却无半分血色。墨辰神色忧虑,伸手探查他的伤势,却被阻住了。

原涧抬起眼睛,气息断续不均,语气却是坚决:“我说过,陛下切不可再动用草木精魂之力……此举会损耗自身命数。这种程度的偃兽……”他低头咳出喉间的血,望向在流苏枝后戒备张望的王虺,“这偃兽,在下自会替陛下除去。”

“我想要你做的,远不止除去这丑陋怪物。”墨辰淡然道。

流苏枝条翻转过来,扣住原涧的手腕,阻止他起身。墨辰转身,面对仍余五首的王虺:“你已经将它枭去四首,再战则有性命之虞。就在此等我处理完剩下那些,再为你疗伤。”

他迈步前行,防御的流苏枝一层层开启,直至他与王虺间再无阻隔。集结钢铁与术法之力的巨兽霍然昂首,警惕俯视这渺小单薄的敌人。

一袭红影飞至,挡在墨辰身前。石莲举剑道:“我明白了,为什么您必须等原涧大人败落才出手——您对草木之力的控制尚不精准,无法与他过快的身法配合,怕会误伤。既如此,石莲与陛下搭档,应是没有问题。”

年轻君王一怔,触到女子凝如星辰的目光,颔首。

“好。速战速决。”

与阎焚舞出的苍焰磷辉不同,石莲的剑点燃了红莲之火。她舞于五蛇交缠的空隙中,扬手,折腰,一次又一次将炙刃逼近鳞甲之下的机轴。她没有刺破鳞甲,但挥斩时白色枝条陡然暴起,以破军之势将她身前的蛇首刺穿。

“四首。”墨辰立于流苏林间,轻声道。

然而王虺似在等待这一刻,一枚伺机潜藏的蛇首闪电般袭出,绕过锁入蛇体的白枝直刺墨辰。而与之同时,数十枚犹如钢针的根系从地底刺出,仰天钉入蛇腹。虺首怒吼着用尽全力前突,终是在离墨辰一尺的地方凝滞,坠地而亡。

“三首。”

石莲落回墨辰身边,视向只余三首的怪物。她自幼持剑御敌,却从未有过今日的快意。能与这个人并肩而战,就算赴汤蹈火也甘之如饴。但她并不知道,他对流苏枝干的驱使耗费命数,此刻冷汗已悄无声息地沿颈项浸入襟领。

“不要轻敌。”墨辰低声提醒,“此物虽生九脑,每个分身之间却能配合无间,必然隐藏着统协全身的核心。不要以度量普通生物的方式来思考它。”

石莲一笑:“既然如此,不如接着将它所有的头斩下来,剖开来逐一仔细研究。”她言毕跃出,扑向被原涧毁掉一目的虺首,趁对方视野受限未及转头之际,双手握剑直刺入残存的一目,自头部唯一未着鳞甲处将虺首对穿!

“两首。”石莲立于损毁的蛇首上,剑指余下的最后两枚头颅,“陛下,我们一鼓作气将它们——”

“背后!”墨辰厉声喝道。杀意与寒风已至,三枚断首的蛇身直向她压来——一瞬间所有白色流苏枝条同时暴起,交错刺入蛇身,尽全力将它们堪堪止于石莲身前。然而这用尽全力的回护也未能保全石莲——她脚下蛇首忽然晃动起来,残存的两首之一扑了过来,咬入她肩头。六条断首蛇身则撞向流苏枝,硬撑开条通路。最后一枚蛇首穿越这条通路,向毫无防御的墨辰扑去一

原来所有的残肢都未死去。它们真正的目的,是这最后一击!

突然,所有的蛇体陡然一僵,就像狂奔于半空的野马被牢牢扯住缰绳,万钧攻势瞬间消逝无形。王虺全身剧烈抽动,尖声长啸。

石莲自僵直钢齿间挣扎出半身,自蛇身踉跄跌落。她不顾已经碎裂的右肩骨抬头望去——原涧单膝跪在庞然大物的背脊上,白衣染血,却明似萤火。夜岚席卷过长发与衣袂,缠绕在他所握的刃上。此代执剑倾尽全身力量,将剑身深深刺入偃兽的身体。

剑锋依次穿透钢鳞、胶肤、铁骼、木轴,准确刺入了偃兽的核心——它隐藏的,真正的脑。

蛛网裂纹自原涧剑下延展。王虺在最后的嘶吼中,骨架碎裂,鳞片脱落,自体内炸裂坍塌。

“原涧!”石莲听到墨辰厉喝,抬头见一击毁去王虺的那个人仍跪倒在碎屑乱尘里,脚下鳞骨一寸寸碎裂,断裂的虺颈直压向头顶,他却失去知觉般丝毫未动。墨辰向偃兽奔去,却被她一掌推开。石莲左手撑地跃起,飞身扑向废墟——

王虺在万丈烟尘中轰然坍塌。

“……石莲!”

那个声音穿越寂静与黑暗而来。一声接着一声。

石莲睁开眼睛,意识陡然清醒,直起背脊。

原涧靠在她臂弯中,被她以身护住周身要害,虽然失去意识,但气息犹存。她松了口气,这才环视四周,不由得惊讶出声。

近百根流苏枝条自她周围的土下拔地而出,在她头顶交织在一起,形成骨瓷色的鸟笼。王虺残肢被枝条撑住,才没砸落到她身上。

枝条缓缓回卷,将碎肢卸落。月色透了进来,她仰头,看到了她的君王。

那个人立于月华之中,玄衣束发,脸色因疲惫和担忧略显苍白,就像自幽冥之国投射而来的,完美得不似真实的影子。

“石莲……”他放低了声音,“你已经受伤,不要以身犯险。我自有方法应对。”

她垂目颔首,却并没有说出那句话——能与你并肩而战,虽死无憾。

墨辰环视几成废墟的流苏寺,发现适才在林中呼啸的红衣公卿都没了踪影,而沿河焚烧的火也在慢慢熄灭,算是扛过了此次敌袭。

“第三阵既破,敌人必会撤退,其他人那边应是也能很快解围。当务之急,是为原涧疗伤一”

“喈喈喈……”

怪笑传来。墨辰闪身将石莲和原涧护在身后。然而目光所及没有半个人影,只是一片狼藉铁木残骸。

“喈喈喈……”怪声再起。横陈于地的虺尸腹部突然炸开,一团黑影从中跃出。石莲还未看清,只觉得手中一轻,昏迷的原涧已经消失,恍然间偷袭者已在十步之外。只见夜色中白衣飘浮,原涧被一匹丈余长的野兽叼在口中。野兽全身漆黑,溶于夜色几乎看不清身形,只是双眼灼灼,如凌空燃烧的火。

它叼着原涧,却仍能出声:“喈喈喈……周裔,你以为你们赢了?”

“放开他!”墨辰不知此兽为何物,但眼见猛兽利齿嵌入原涧腰问,瞬间血浸白衣,沉声道,“如果你们的目的是阻止周朝复国,我跟你们走。”

黑兽低笑,甩颈,将原涧抛在背上:“自以为是的家伙。就算你有王家血脉,没有这位‘执剑,就一文不值。你真以为我们会把一个入殓几十年的僵尸王朝放在眼里?这次行动从一开始,目的就只有一个——擒获‘执剑。”

偃偶、蚣虫、王虺,三阵的攻势层层推进,每个破阵之法却是触发下一阵的引线。如果对方的目标只是原涧,为何放弃暗杀,采取明火执仗牵制战力的方法,将战线缓缓推至原涧身前?

“主人不喜欢投机取巧,尤其不喜欢暗杀。”黑兽看透人心似的喈喈笑道,“我们之前的做法让他很恼火。此次亲自出马,无非是要你们首辅大人输得毫无怨言——于心、于智、于力、于麾下战将,原涧都无法匹敌,只能一败涂地。以四人敌四人,以执剑之技对格物之学,你们也应该心服口服。”

“巧舌如簧,不过是乘人之危!”墨辰和石莲分别截住黑兽的前路与退路,“原涧他已经是个垂危的病人,你们为什么对他紧追不舍?”

“因为这个人即使命悬一线,野心也没有丝毫的减损。你们自诩是他同伴,就没有想过——他少年之时便有能力于万军之中取32T首级,数年后阻止秦渊时,却选择不惜伤损自身也要从内部瓦解王朝的做法。这位复国首辅的所作所为,真的只是为了灭陈扶周这么简单?”

“原涧究竟想要怎样,我们自会从他日后所为中亲眼见证,不劳一只偃兽来讲解。但今日,由不得你擅自来去。”墨辰沉目,流苏枝在他身后重新集结。

石莲亦摆好剑姿,纵然右臂无法使用,她也决心放手一搏。

“……住手。”一个声音传来,气息微弱,却盖过了黑兽的喈喈怪笑。原涧自黑兽背上略撑起身体,“陛下、校尉,你们且先退下。经历适才一战,你们消耗太大……不是这东西的对手。”

“区区偃兽如此嚣张,我们怎能放任它对你不利!”墨辰含怒道。

原涧闭目压下肋下剧痛,才再次开口,却是对着身下黑兽:“你不是偃兽……竟然将偃甲植入身体……城头最后一战的仇恨,让你铭心刻骨至此?旧卫护国军昭武副尉一言烈。”

“喈喈喈,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右丞大人竟也知道我等无名小辈,真让人感激涕零。”黑兽笑道,“从云水湖到护城壁,从灵塚山到息辉邸,卫灭后对你的大大小小十余次暗杀,都是由我一手操办。不见面地交手数载,如今我却不能以原本面目示人,甚是遗憾。”

“不过是躲在幕后,引他人之刃,散他人之血——你谈不上与我交过手,便也没什么可遗憾。今日攻势三阵无分胜负,不如就带我去会会你的主人。以五敌五,看何者能胜。”

“原涧!”墨辰讶然道,“不行,你的身体……”

言烈嘎嘎道:“明明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却在自命垂危时拼命袒护这帮蝼蚁?执剑大人,你的行事动机真让人觉得扑朔迷离。”

“你不用明白。”原涧覆腕,袖下一枚碎铁半插入黑兽脑后中轴,“乱世起于羲皇,就要终于御史。走。”

“正如我愿。”黑兽咧嘴大笑,驮着原涧一跃而起,竟高过流苏密林,几起几落疾掠如飞。墨辰与石莲惊骇之下飞奔追赶,然而黑兽背上的白影已拂然远去。

夜雾飘摇,只有渺渺回音荡在林间。

“——终阵,天心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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