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云如水

2015-05-30 06:38迦楼罗火翼
看小说 2015年6期
关键词:萤火

迦楼罗火翼

涿鹿之战以后,绝地天通。那些太古幻兽,有的升入苍穹,有的潜入沧海,有的遁入深山荒漠,还有的……

引子

风裹挟着一片洁白的鸾羽,掠过斋宫静室的妆奁镜台迎面飞来,星璘侧头避过,即使她的双目紧闭,眼眶周围还绘满奇异的咒符纹样。

被封住视觉已十五年了,星璘早就习惯不用眼睛也能“看清”周围的一切。襁褓之中便离开家园,来到这霖丘圣山,连父母是她谁都忘得一干二净,更别说大千世界的纷纭万象了。

“今天的风有些奇怪呢。”跪坐后方手执玉梳,正在帮星璘绾结发髻的少女低语了一句。

她与星璘年纪相仿,长发漆黑,琥珀色的肌肤光润细腻,只是凤眼周围还残留着一些淡淡的白痕,似乎也曾被画上过咒文一类的东西。

“可不是嘛,萤火。”星璘转向黑发少女,不安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不会出什么状况吧……”

重重帘幕外,突然传来剑器碰击的轻响,全副戎装的黑发少年守卫在门口,反射性地握紧腰间的剑柄,转动鹰隼般锐利的眼眸,警惕地四下查看。

“放松点,阿铁。”萤火头也没抬,却好像全都看见了一样,扬声提醒戎装少年,“虽说你是新任的首席卫士,责任重大,但也不必如此草木皆兵吧。”

星璘却低头拽住同伴的衣角,面颊染上了淡淡的红晕:“萤火你别责怪阿铁,其实我也好紧张啊!我一点都不想做飞英婆婆的继任人,我根本做不来‘牧云者呀……”

萤火怔了怔,继而转头向窗外。只见万里平畴一直铺展到天边,天空中不时有五色飞鸾瑞鸟冉冉回翔。在风沙呼啸的西海疆域中,这片属于勤劳而温和的“沃民一族”,名为“诸沃之野”的国土,可谓绝无仅有的人间天堂。

然而这片富饶的土地上却只有“霖丘圣山”唯一一座峰峦。因为没有群岭为屏,湍流为障,诸沃之野几乎处于无法设防的状态,能够安然存在到今天,只靠了天地尽头,那翻涌奔腾的重重浓云。

横亘百十里的雾锁云埋,不仅障人眼目,更隐藏着无数时空的乱流陷阱——这正是守护诸沃之野的关键结界,世世代代由沃民一族的“牧云者”布设。

传说最初的“牧云者”,是一位拥有着强大灵魂力量的勇士,他远赴沧海中的诸龙吐骨之地——神岛方丈山,在那里学得仙术,用与生俱来的“魂力”造出云雾结界保护国土。而现在,这个重任落到星璘肩头了……

星璘的发色浅淡,几乎接近薄茶色,肤色也白皙如玉耀雪辉,杂立于众人之间就像在焕发光芒一样格外醒目。前代“牧云者”飞英妪为其卜名为“星璘”,意为“星辰的莹光”,这是个再贴切不过的名字,也是个充满期待了的名字……

“可恨我天生没有魂力成不了牧云者。”少年武士阿铁却不以为然,“星璘从小除了山海地图和魔兽图典什之外,什么课目都学不好。做个说书人也就罢了,让她承担这么重的责任,真还不如让我来!”

萤火连忙怒斥:“阿铁你住口!”

“所以说啊!”这一刻星璘终于将心底的惶恐呼喊了出来,“人人都认为萤火你比我优秀多了——我们从小被封住视觉,一同接受‘牧云者训练,一路上淘汰了那么多人,最后只留下我们两个……”

“但最终被选定的不是我,而是你。”萤火决然打断对方的话,缓缓抬起手,点中了星璘的眉心,“飞英婆婆只寄希望于你。她说你是‘天命之子。”

“天命之子”。这个称呼让星璘一下子呆住,连抽泣都忘记了。

这副样子让萤火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她抬手替对方拭去泪痕:“虽然很不服气,但自从抹去眼睛上的咒符,失去继任资格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下定决心要成为星璘你的辅佐者,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们的立场颠倒过来,你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帘外的阿铁却接上话头,诚恳地说道:“幸亏萤火不是什么‘天命之子,要做一辈子‘牧云者直到继任者出现。那我可就为难了。”

“你说什么呢!”萤火的面孔瞬间红了,她连忙取过礼服帮星璘换上,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十二重衣衫模拟着十二时辰的天色,二十四种宝石的璎珞代表二十四节气,垂珠缤纷映射,玉响珊珊……星璘费力地站起身来,轻扯衣袖喃喃说道:“好重……”

“可是好美……”望着她,萤火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阿铁闻言连忙探头进来张望,也瞬间呆住:“真的好美!星璘,就像彩虹一样……”

这倒让星璘局促起来:“你们……你们不要取笑我!”

“我们可一点都没有笑话星璘的意思!”阿铁认真地回答,“为了你这样的‘牧云者,就算付出生命也是值得的。”

他的话让星璘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她脱口道:“阿铁你这么说,萤火她……”

“萤火她和我想的是一样的。”阿铁说得那么坦然,“为了星璘,我可以慷慨赴死。而为了萤火,我一定会拼尽全力,让我们能够一起活下去。”

想若无其事地说出“原来如此”,却根本无法做到,被蒙住眼睛的星璘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可是我还没亲眼看过这个世界呢……”她努力想说得轻松点,“萤火,你解除咒纹恢复视力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呢?”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萤火一时愣住了,半晌之后她才答道:“因为怕伤到眼睛,大家都是在光线幽暗的场合解除的。我看到了满天繁星,银河就像一条宝石铺成的天路,还有……”

还有在这片星光下,静静守护一旁的阿铁的眼神……然而这后半句,萤火并没有说出来。

“真好啊……”星璘有些落寞地笑了,“不知道我会看到些什么呢……”

清越的鸣声锵然回响,栖息在诸沃之野的鸾凰瑞鸟围绕霖丘翻飞翱翔,洒下片片发光的彩羽。

霖丘圣山形如合掌,就在对峙的两峰之间,座座琼楼玉宇依山随势层叠而上,仿佛悬挂下一道桂栋兰橑的瀑布。沃民武士和神官各据一峰,整齐的队列一直延伸到崖边,两山绝顶之间铁索横架,凌空牵起一座七宝台,这便是牧云台了。

它和深藏于山腹中的“心斋”,都是霖丘圣山的至关重要之处——心斋石室是牧云者与世隔绝,潜心修护结界的居所,而牧云台则是举行交接仪式继任典礼的地方。在这里,新任牧云者将进行“初牧”,第一次在所有族人面前,展示其呼风唤雨、兴云起雾的“魂力”。

天空中霏雾氤氲,烟霭沉沉。星璘踏着微光,率萤火和阿铁等一众侍者卫士们走上峰顶,一路上只听见人们窃窃私语:

“真美啊。”

“没想到新的牧云者真么漂亮。”

“简直就是天人嘛!”

“天人”是拥有惊人之力和超群之美的上神族群。据说他们变化无碍,无所不能。人类谈之色变的魔兽等庞然大物,却被他们随意驱遣。而遍及四方的昆仑、建木等高山巨树,则是供他们自由来往于天界和人间的天梯。然而阪泉、冀州、涿鹿等数场诸神大战,令大地上生灵涂炭,于是天人在其首领黄帝率领下全部回归天界,他们驱遣的幻兽也纷纷匿影潜形,昆仑天梯被封闭,其余的均遭摧毁,天界和下界间的道路被遏阻,这便是“绝地天通”。

此后有颛顼至舜等数位天人受命为帝,管理人间下界,完成由乱到治的过渡,此后这一族便彻底消失了踪迹,但他们的传说依然在人类之间口耳相传直至今天。

“我们的星璘不输天女呢!”萤火在背后低声鼓励道,“别紧张,照平时那样做就好。”

星璘默默点了点头,独自一人登台而去。随着她的身影渐渐显现,雷鸣般的欢呼声高涨起来。只见山脚下、原野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而前代牧云者飞英妪早就等候在牧云台中央。从那佝偻的身形和苍苍的白发,可以看出此人已上了年纪。她的衣饰打扮却与星璘如出一辙,只是额上多了一顶光华耀目的宝冠。

仔细看去,这顶冠冕竟是透明清澈的流水凝结而成,水脉还在不停地涌动变幻,形成枝桠根茎,延伸进飞英妪的额角头骨,交结在眼耳口鼻之上,让人几乎看不清她的面孔。

这就是沃民一族的至宝——“雾豹之冠”。依靠它,牧云者即使封闭五感身处心斋石室,依然能同外界保持千丝万缕的紧密联系,甚至比亲眼所见,亲耳听到还要来得更加清晰。

感应到继任者的来到,飞英妪转身伸出手。而星璘上前几步,准确地来到她面前,恭敬地俯身行礼。

飞英妪抚触星璘的额头,不见她开口,苍老的语声却震响在牧云台上:“这一位就是天命之子,她注定将超越我成为最强大的牧云者,只有她能救我们沃民一族于水火之间。”

“飞英婆婆……”星璘实在不知道飞英妪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自信,她嗫嚅着开口了,“我真的可以吗?我造出的结界一直都没有萤火稳定……”

“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虽然看不见飞英妪的表情,牧云台上的气氛陡然一沉。她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牵引继任者起身站立,“可以不可以,‘初牧过后,一切自然便会明了。天命之子,你要做的,就是遵循心魂的指引。”

“遵循……心魂的指引……”星璘下意识地重复着。

飞英妪决然转身:“从现在开始,我将卸下雾豹之冠!”

这样说着,飞英妪猛地挥动沉重的衣袖。伴随着山下沃民如雷的惊呼,从她所站立的地方开始,郁金光柱直冲向天空,深入云层,随即如同扇面一般缓缓打开,旋转着排开云霭。一瞬间,清澈的夜空渐次呈现在众人面前,明月朗照,银河横挂,群星如宝石之网笼罩着大地。凭借她强大的魂力张建而起的结界,就此宣告终结。

与此同时,“生长”在飞英妪脸上的水脉蠕动起来,纷纷抽离那苍老的肌肤,她的口鼻五官顿时摆脱了雾豹之冠的掌控,皱纹纵横的面孔随即袒露在月光之下。

被剥夺五感数十年的飞英妪失去雾豹之冠,就像被猛地投入黑暗岑寂的深渊中一样,她强自支撑着托起宝冠,,以多年不曾使用,已经变得嘶哑怪异的嗓音呼喊着:“诸沃之野处于不设防的状态,列强和魔兽随时都可能进犯,快快承担起你的责任!”

星璘虽还有些害怕,可飞英妪的态度却让她不敢有丝毫怠慢,慌忙接过宝冠戴在头上。晶莹的水光闪过,封住她视觉的咒纹顿时化作星屑消失。

雾豹之冠的水脉在星璘的脸庞周围缓缓蠕动,渐渐覆盖住她的眼睛,蔓延向耳廓……

现实中的一切瞬间远了,星璘只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忽然来到一个空无世界。再也不见外物打扰,心中纷乱的思绪霎时全部沉淀下来,犹如万川归一。

渐渐的,空无一物的世界隐约动荡起来,一缕缕的风絮依稀扑打在脸上,慢慢明确,缓缓增强,直至能分辨出每一丝气流的走向。沃民的欢呼声再度涌入耳中,随即便排山倒海,奇妙的是竟可以听得出每个人不同话语和嗓音。星璘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世界的联系正变得越来越清晰强韧,

脑海中,诸沃之野的全景浮现出来,以霖丘圣山为中心,铺展开肥沃丰饶的一马平川。沃野之外,地势忽地险峻崎岖,深山中人面蛇身的巨怪蛰伏潜藏,那是轩辕之国的主人;绝壁上众人手执青赤双蛇,飞扬上下,那是巫咸国的群巫;水滨的丈夫国巨人,空中的奇肱国飞车,原野上双头野猪并封兽奔突驰骋,深海中龙鲤鱼飒然跃出水面……

诸沃之野以外的国土一一清晰浮现。星璘任自己的心魂带起蒸腾的云雾一路奔驰,犹如划过西海列强、魔禽妖兽头顶的一颗流星,俯仰之间便远飞长逝,快到无法捕捉。

而现实中的诸沃之野国土上,云雾蓬勃涌起,渐渐掩盖四境,引得沃民发出阵阵赞叹惊呼。就连牧云台上,奋力睁眼观望的飞英妪也不由得脱口感叹:“多么强大的魂力……我飞英妪果然没有看错人!”

可是星璘早已经“不在这里”了。心魂脱离了肉身躯壳的束缚,越飞越远,在天地之间自由来去。她并不觉得这些国土陌生,只觉得如同一个牧人,正从深川大河等水汽丰茂之处,唤起一丛丛洁白的云团,它们就像温顺的牛羊一样依恋跟随在自己身后,就这样越走越远……

突然间,星璘看到了郁勃的云气,翻滚着,腾跃着,如同万匹奔马,在青天之海上卷起千重雪浪……

那是……北冥大泽!

无冬无夏、无昼无夜的大荒东北苦寒之地,有一片宽广无垠的水域,传说那里栖息着无数太古幻兽,至今都没有人能穷尽其崖岸。每一天每一天,大泽喷吐出无尽的烟水云雾,遮天迷地……

转念之间便已抵达,星璘从不曾体会过这般逍遥自在、悠闲从容的感觉。这就是遵从自己的心魂吗?这就是“牧云”吗?非但丝毫不困难,而且感觉好到甚至让人想歌唱……

“云容容兮,众纷纷兮。水潺湲兮,思公子兮。”

每次一走神,星璘都会唱这首奇怪的曲子。

萤火等人曾对此深表不解。因为这首歌不是沃民一族的语言和旋律。哪怕是为了修习武艺而走遍整个西陲海疆的阿铁,也没听过这么怪异的歌谣,大家都想不通星璘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被问起的时候,星璘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说出来你们也许不相信——其实我是从梦里学来的。在梦里啊……”

萤火却笑着抢过话头:“在梦里你走遍了整个世界,抵达过四海大荒边陲,还亲眼看到太古时代的天人大战!都听你讲过无数遍了。所以从梦中学到歌谣算什么啊,我们相信你,全都相信你。”

可星璘知道自己真的没有说谎。即使视觉被封住了十五年,哪怕接下来会面临更漫长的与世隔绝的时光,也不能令她畏惧。因为这专属于她的梦之世界,正是星璘可以无惧寂寞孤独的过人天赋。

此刻,这首梦中的古歌谣不知不觉间,再度流淌出喉间。星璘任自己自由浮游于北冥大泽之上,穿行于云山雾海之间……

突然间,一座嶙峋陡峭的高山剪影蓦地隐现在前方雾霭中,等到发觉则为时已晚,她躲闪不及一头撞进山里。

虽然心魂不会感觉到疼痛,但这意外还是令星璘大吃一惊,歌声也陡然变了调。神念略略分散,就在这一刻,她看见漆黑的山坳深处,突然亮起一对绯红的灯盏……

不,那根本不是灯,而是一双耀然的眼眸!

一瞬间,思绪飞速后退。星璘只觉得劲风狠狠扑打在脸上。今天的风实在异样,风里,似乎裹挟着某种不确定的消息……

侧耳倾听,风中的征兆渐渐变成了遥远的呼喊,是谁?在喊什么?

星璘努力辨认着,好像……是飞英妪的声音?她在喊什么?

不只是她,似乎还有萤火,还有阿铁……

慌乱惊恐的号叫哀呼混杂在一起,让星璘悚然清醒。

发生了什么?

此刻,一连串变了调的音节她撞入耳中:

“那个不是冬扶摇吗?”

“是冬扶摇,冬扶摇啊!”

“冬扶摇!冬扶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冬扶摇不是生活在大荒东北,凶犁土丘上的恐怖魔兽的名字吗?

就在星璘反应过来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量骤然将她撞倒在地。头上那顶尚未戴稳的雾豹之冠也顺势滚落下来。

遮蔽五感的东西顿时不存在了,终年被咒纹封住视觉,星璘早已没有了睁眼闭眼概念。只是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然而某种鲜明炽烈的印象,却瞬间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

——不知道第一次睁开眼睛,会看到什么呢?

——若能真实地亲眼去“看”,那最初映入眼帘的,究竟是什么呢?

星璘曾无数次猜测幻想过这一刻,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竟会是眼前这番景象——

浓密的云层笼罩苍穹,重重叠叠,几乎掩盖了整个诸沃之野,这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而完美的结界,除了……除了牧云台正前方,一道深邃无底的漆黑裂缝。

那是结界唯一的缺口。

不,不是缺口那么简单,这分明是一道时空的裂缝!

就从那裂缝中,通天彻地的铁青色龙卷风奔涌而出。地面上的一切都被它如拂去蝼蚁般轻而易举地纷纷抛起。而这势不可挡的怪风正激起丛云,犁开地面,留下一路疮痍,直奔牧云台而来!

这一刻,萤火也顾不上规矩了。她奔上飞台挡在星璘身前:“这真的是冬扶摇吗?就连能征善战的夸父族都毁在了这凶兽手里,没想到它真的存在!”

“冬扶摇怎么会出现在我们西海?传说中它从来就不曾离开过大荒东北啊!”阿铁亦步亦趋地随她而来,他的呼喊声被风声扯碎了。

然而星璘早已被这最初的视觉印象吓呆了。

就在这时,一只干枯皱缩的手猛地将一团光彩莹莹之物塞进她怀中——那是方才掉落在地的雾豹之冠。只见飞英妪以异样的敏捷,猛地返身将星璘推给萤火与阿铁:“继任仪式已经完成,快护送牧云者去心斋石室,冬扶摇由我来抵挡!”

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山腹神道中,星璘依然感觉得到整个霖丘都在摇晃。

“是我……是我造成的?是我闯的祸?”星璘机械的奔跑着,失神的话语逸出唇间。

萤火拉着她沉着地避开落石:“现在还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听飞英婆婆的,一进入心斋你就专心制造结界,把冬扶摇困住,尽快引它出诸沃之野,别想那些有的没有的!”

阿铁只嫌速度太慢,顺手将松明交给萤火,返身一把背起星璘,随即飞跑在了前面。

转瞬间,藏在两峰间山坳深处的心斋石室大门已近在眼前。

感应到雾豹之冠的接近,沉重的石门轰然开启。混乱中的星璘几乎来不及作出反应,便被推进室内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大门凝然合拢。

外界的色彩、声音、气味、温度……突然间全部消失了。星璘再度坠进了一无所有的世界。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即使再度戴上雾豹之冠,星璘也感觉不到水脉与自己共鸣融合。心中的思绪万起万灭——不知道萤火和阿铁怎么样了,不知道飞英婆婆怎么样了,不知道沃民百姓怎么样了,不知道那可怖的冬扶摇魔兽……

一旦集中精神,冬扶摇恣意横扫的画面就在眼前肆虐。星璘无法逃避这样的追问——这一切是自己造成的吗?因为自己无能,无法恰当地控制魂力,不仅不能张起结界保护大家,还引来了致命的魔兽……

如果自己继续的话,还能顺利补完结界吗?还是……会引来更凶残的怪物,造成更无法挽回的后果呢……

已经无法再运用魂力了!

就在这时,震耳欲聋的巨响带起一线微弱的光明,猛地闯入室内。

星璘大吃一惊——

怎么可能?有人,要冲撞开心斋石室的大门?

可是这扇沉重的石门有历代牧云者魂力的守护,是绝对无法打开的啊?

又是一声雷鸣般的轰响,如闪电划过,石门上竟裂开一丝细缝,微光隐隐透入。

不是说心斋石室的大门坚不可摧吗?是谁,是谁竟有这么大的力量?

是……冬扶摇吗?

又是一声爆响,石屑纷纷坠落,大门摇摇欲坠……

星璘本能地按住雾豹之冠,步步后退着,却不小心踏中重叠的裙摆,一下子跌倒在地。

就在这一刻,无比强劲的气流裹挟着碎石,如万钧雷霆般猛然撞开石门……

星璘只觉得仿佛被无形之手攫住,身不由己地被卷出石室,周遭一片迷蒙的苍青铁色。这一刻,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半边霖丘主峰已被夷为平地,牧云台也坍塌垂挂下来。连岩块碎石都被狂风卷得四下远扬,令原本藏在山谷里的心斋石室就这样暴露在星空之下,平川之前。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满身伤痕的萤火和阿铁,就倒在门口的碎石上,生死不知。

“萤火,阿铁!”星璘哭喊着,身体却腾云驾雾般被带上半空。她终于意识到此刻的处境——自己是被冬扶摇卷走了!

然而裹挟着星璘的罡风没有升腾多远,就突然止住——排云层叠,如巨网拦住了冬扶摇的去路。

只见被削去了大半的山峰绝顶上,飞英妪孤身卓立,通体被强烈的光芒笼罩着,她的呐喊震响在天地之间:“冬扶摇,放下星璘,放下我们的牧云者!”

此刻卸去雾豹之冠的她,正孤注一掷地燃烧残余的全部魂力、全部生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从魔兽手里夺回星璘。

冬扶狂乱地摇奔突挣扎,想要脱离困境。从龙卷风中央,一片片锐利的风刃激飞而出,割开层层云网……

这时沃民一族的武士们也已反应过来,他们整束队伍驾起鸾鸟,从四面八方赶来在半空中列开阵势,射出一丛丛光箭,协助飞英妪阻击冬扶摇。

然而龙卷风陡然分出一脉,如同铁鞭横扫,瞬间击溃了飞鸾武士的阵脚,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飞英妪打倒,云网也因此逐渐融散崩溃……

“飞英婆婆!”星璘奋力探出身去,头顶的雾豹之冠却一下子滑落了下去。

熠熠发光的水冠在罡风间飘摇着,越坠越远,飞鸾武士们惊呼着想去扑救,却根本无法接近那强劲的狂飙。

就在这时,一道雪影迎着风势,如流星般俯冲向雾豹之冠——那是萤火驾着一只通体洁白的飞鸾,去抢救那重要的宝物。

“不要啊!”星璘失声惊呼。

萤火本就不是武士,她临时寻到的飞鸾非但赶不上冠冕坠落的速度,更被锐利的风刃切断几丝翅翎。只见她的身影瞬间一沉,差点被狂飚卷走,一时间险象环生。

就在这一刻,身手敏捷的少年武士阿铁驾着墨黑的鸾鸟疾飞而来,化为一道玄光,瞬间超过萤火,赶上了雾豹之冠,随即不顾一切地朝它伸出手去。然而此刻,乱流的风刃斜切而来,将他的右臂卷入其中……

伴随着凄厉的呼号,阿铁的手臂瞬间扭曲变形,然而在此之前,他已拼尽全力将冠冕抛给了身后的萤火。

萤火毫不犹豫地反手戴上冠冕,眨眼间,厚重的云层便在她四周凭空涌起,翻滚蒸腾着扑向冬扶摇。

而冬扶摇的罡风之刃也随即调转方向,笔直地朝她劈去。

“不要伤害我的族人!”星璘绝望地喊道。

没想到就像是听懂了她这句话一样,冬扶摇的风刃微微一滞,就在这稍纵即逝的间隙,一枝郁金色的光箭蓦地劈空而来,直奔这魔兽而去。

只见霖丘残存的峰巅之上,飞英妪的身躯颓然瘫倒,周身一层淡淡的金色荧光正黯然熄灭——她燃尽最后的生命与魂力,化为一枝光箭,要与冬扶摇同归于尽。

然而气流一阵迅猛震荡,却令这光箭的方向微微一偏,竟径直射入了星璘的胸口!

与此同时,萤火全力营造的结界也彻底完成,云蒸霞蔚弥补了星璘造成的空间裂缝,诸沃之野被成功地隐藏入一片迷离浓雾之中……

腥风阵阵,杀声四起。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触目所及之处,无数硕大无朋的怪兽遍布天空大地,它们咆哮着扑击撕咬,搅动沉闷的空气,播撒开阵阵血雾。

在这些巨大的怪影之间,无数战士身穿质朴无华的古式甲胄,挥动异形武器带起阵阵斑斓流辉,搏命地混战厮杀。陷入胶着的鏖战已经持续很久,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突然之间,天尽头凭空涌起一片浓重的黯影,那是一道威力惊人的铁青色龙卷风,转眼便已铺天盖地!

是冬扶摇!

星璘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咳呛着从无比真实的梦境中挣扎而出。

然而眼前“所见”却令她瞬间有些恍惚,还以为依旧身在梦中——

头顶横陈着无瑕的巨大墨晶,表面洒满不计其数的银白光屑,泛着五彩光晕——那是星辰闪烁,天河倒挂的夜空!

隔了几秒星璘才反应过来,封住视觉的咒纹已经不见了,此刻自己是在用眼睛,真真实实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霎时间,最初的视觉影像奔涌回脑海,龙卷风冬扶摇排山倒海而来,摧毁霖丘圣山要掳走自己,阿铁重伤,萤火遇险,飞英妪为了保护家园,用全部生命和魂力化为一枝郁金光箭……

而这枝箭……

星璘陡然想起,这枝箭没射中冬扶摇,反而误中了自己!

她反射性地按向胸口中箭之处,却惊讶地发现非但没有痛楚,没有伤痕,甚至就连衣衫都没有破损……

不仅如此,此刻周遭一片安宁静谧,阒无一人,连冬扶摇魔兽竟也不知去向了。

难道……自己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星璘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可眼前所见却让她更加无法确定自己的处境。

无边无垠的星空下,一片弥望无际的大水铺展开来,静流缓缓,而星璘就置身在广川中央,一块方圆百步的沙洲之上。四下里,芦苇菰蒲错落丛生,到处含光内映——只见细沙也好,水草也好,全都闪烁着温婉的莹莹柔光。

放眼望去,河面上数不清的莹亮沙洲星罗棋布,与天空中的银河群星交相辉映。

“这到底是……哪里啊?”星璘喃喃低语着。

仿佛是呼应这话音,一阵轻盈的微风吹来,絮絮轻呓飘入她耳中:“河……河洲……灵照……”

一缕小小的光丝随即滑过她面颊,那是被风吹起的芦苇花絮。一转眼之间,芦花光雪已漫天播撒开来,絮语声也更加纷乱:

“灵照……灵照……”

“灵照的河洲……”

“去河洲,去灵照的河洲……”

灵照的河洲?就算星璘早已将山海地图和魔兽图典烂熟于心,也没听过这个名字。

她忘记了恐惧,不自觉地跟着错落飞舞的光羽奔跑起来。可还没走多远,冷不防脚底一滑,整个人向前倒去——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沙洲尽头,失足跌入河水之中!

完全感觉不到浮力,眼前一片昏黑,星璘只觉得自己正向冰冷无尽的空虚中沉沉堕去,只有无法呼吸的感觉和溺水一模一样。

不能沉下去!

被恐怖的预感攫住,星璘本能地启动魂力——运水生云的神通至少可以保护自己脱离险境!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撕裂般的剧痛遽然贯穿了她胸口,那正是被飞英妪之箭射中的位置!逆涌的鲜血溢出嘴角,她发现自己不仅无法操纵水汽,而且连身体都如遭受重创般动弹不得,只能愈发拙重地沉向水底……

就在这一刻,一只手及时从后方一把拉住她的衣领,转瞬之间,乱舞的芦苇光雪再度映入眼中,星璘已经被猛地拽出水面,随即跌入温暖而宽阔的怀抱中。

“这三千弱水,沉下去就没救了!”近距离中,响起了男子醇厚的嗓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急。

反射性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视线,星璘看见铁色单绫衣袍上,飘垂着凌乱的银砂色长发,发丝掩映着一张隽雅的面孔,明明眉目出乎意料的端好如画,但意义不明的刺青符纹却夸张到近乎狰狞,从两额一直延伸过面颊边缘,蔓延向肩颈,更衬得那白晶色的瞳孔宛若冻结,恰似至清而至坚的寒冰。

他是谁?他为什么在这里?是他救了自己吗?他为什么要出手相救?

无数问题同时涌进星璘脑海。隔了几秒她意识到自己还被这陌生人抱在怀里。只觉得血气都冲上面孔,她顿时奋力挣扎想要跳下地,可胸口的剧痛却令这动作停滞在中途。

“飞英妪舍命所化的光箭的确霸道……”看到星璘的样子,男子叹息了一声,却没有放松双手。

为什么……这男人会知道自己是被飞英婆婆所伤?

不等星璘发问,男子嘲讽似的冷笑起来:“我想她当时应该是要取我的性命吧。”

这个陌生男子是飞英妪的目标,这么说来,难道他就是……

“难道你就是冬扶摇!”脱口呼喊出这一句,原本就已很虚弱的星璘顿时气息不继,但她还是拼命挣脱对方的怀抱,却又因脚步虚浮而一下子跌倒在沙地上。

陌生男子隔了几步望着气息奄奄的少女。虽然衣饰落拓不羁,可是那姿态气度却有种浑然天成的高贵与傲岸,仿佛闲居的帝胄王孙。然而他的语声又却是那么轻柔诚挚:“对不起。”

这就是默认了!

“这时候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一瞬间,往事历历涌到星璘面前,仇恨瞬间凝成伤人却也伤己的利刃,直刺她本已痛苦难当的胸口。反射性地四下摸索,可指尖所及之处尽是细沙和蔓草,连稍微坚硬一点可以充当武器东西都没有。无计可施的星璘反手扯断了颈间的宝石璎珞,狠狠向冬扶摇投去。

玉响锵然,璎珞重重地砸在对方额角,一缕鲜血瞬间从发际涌出,蜿蜒流过线条繁复的刺青,在他苍白的面颊上划出一道鲜明触目的痕迹。

看到这一幕,星璘反倒呆住了。

在她心灵深处,其实还未能完全将眼前这男子与可怕的魔兽画上等号,因此也不能立刻将那份仇恨彻底转移。现在对方的反应,倒让她觉得自己反而变成了加害者似的。

这一刻,无处可去的仇恨和无法确定的心情纠缠在一起,翻涌成腥甜的血气。星璘只觉得呼吸一窒,眼前一片昏黑……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冬扶摇皱起眉头,发出为难的咋舌声,缓缓朝她走过来。

“不要碰我!”星璘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微弱的呵斥。对方如若不闻,俯身抱起再度失去意识的少女。一层劲疾的气流从他脚下掠起,发光的芦花瞬间被吹散,然而那低微的耳语声依旧绵绵不绝:“去灵照的河洲,去河洲……”

“驺吾!”冬扶摇沉声呼喊,陡然变得强劲的烈风吹得满河弱水黯黯波动,河面上隐隐显现出某种特别的轮廓,随即慢慢凸显、上升,一道耀眼的光芒一闪而过,风与水最终凝定成双翼飞虎的姿态。这虎形幻兽身披五色云斑,双翼由沉厚的云气结成,比身躯还长的尾巴则是一束飘扬的烟霭,它温驯地踏水而来走上沙洲,俯首在冬扶摇面前。

抱着星璘,冬扶摇轻松一跃骑上飞虎:“驺吾,去灵照的河洲。”

飞虎驺吾发出一声空灵的长吼,转头一跃而起,连浪花和涟漪都不曾惊起,就这样无声而高速地飞奔在弱水之上。

是梦吧。好久没有做这么温暖的梦了……

梦里有有无忧无虑的往昔时光。星璘从不曾有过在父母呵护下安稳睡去的经历,如今想来,亲人的怀抱就该是如此温暖吧。

只是柔软而冰冷的丝线反复擦过面颊,扰人安眠。

她终于不情愿地开启眼睑,却是银砂色的长发拂过额畔。抬眼看过去,冬扶摇镇定操控着飞虎驺吾,不忘将她稳稳圈在怀中。

见对方苏醒,他从容应道:“你醒了?就快到了。”

星璘反射性地想挣扎逃脱,还没来得及动弹就被对方抱得更紧:“按照驺吾的速度,你掉下去就没救了。”

她顿时僵住,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就在这时,一束流光蓦地擦过身旁,飞速后退,残存的回声流转在耳中:“灵照的河洲……”

她追着那束光转动视线,却见一只闪光的飞鸟被驺吾远远抛在身后。她调转方向朝前看去,却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片通明赫奕的巨大沙洲,比方才所处的那座要大上无数倍。就在这沙洲之上,璀璨的珠耀星辉结成连绵不绝,高入云霄的琳宫贝阙——那是一座举世无双的辉光宫城。

苍穹一片漆黑,弱水幽邃无波,天地间只有这片沙洲亮得透彻。半空中,不计其数的火苗般的鸥鸟正飞向这片光明,投身入其中,与之融为一体。

“这是哪里啊……”星璘惊讶地脱口而出。

“极北之荒原,灵照之河洲。”冬扶摇悠然答道。转眼间飞虎驺吾已俯临沙洲宫殿上方,突然毫无征兆地解体消散。

星璘只吓得连声惊叫,冬扶摇却抱着她,铁青长袍的双袖如羽翼般鼓起,自半空缓缓降落在这片光之宫宇前方。

“久疏问候……”“……别来无恙,君侯?”娇啭的语声毫无间隔,简直像是出自一人之口,根本听不出是两人前后应答。

“别这么称呼我!”冬扶摇愤怒地断然拒绝。

“那我们应该称呼你什么……”“……小姑娘,你是怎么叫他的?”

望着眼前这对一搭一唱的孪生丽姝,星璘已经看傻了。陡然被她们问起,她不假思索地应声答道:“冬……冬扶摇!”

“冬扶摇?”“着实是个有趣的名字。”

孪生丽人相视一笑,霎时间犹如日月交映,连整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都为之失色。她们雍容凝坐于九重玉座之上,即便是天潢贵胄也未必有这样的威势。右首一位披金线生绡衣,曳牡丹文锦裳,翠栉参差,犹如朝日明霞般璀璨明媚;左首一人则着银丝罗纱衫,搴芙蓉妆缎裙,珠钗成行,恍若月华流云般晶莹幽雅。可是大殿之内却空空荡荡,再无旁人伺候。

直到这时,冬扶摇才小心翼翼地将星璘放下。左首的美人一抬手,光晕闪过,一副坐席凭空出现。冬扶摇将星璘安置在柔软的座垫上,随即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这位美人是星星呢……”“……还是彩虹呢,伤势太重都看不出来了。”孪生丽人发出意义不明轻笑。

明明气度高贵端华,却和冬扶摇这样的魔兽甚是熟稔,星璘一时弄不准对方是何身份。

冬扶摇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左首的是宵明殿下,右首是烛光殿下。”

不知是不是魔兽们的“殿下”。星璘心里嘀咕着,还是奋力起身想见个礼再说。

冬扶摇却轻轻按住她肩膀:“我在,不会让你向任何人低头。”

“真让人意外啊……”“……你这是求我们救她的态度吗?”宵明和烛光作势皱起眉头,故意摆出恼恨的表情。

“什么?你到这里,是为了求她们救我?”这下星璘更加不解了——冬扶摇为什么要一再出手相助?因为负罪感吗?残忍的魔兽也会有负罪感?更奇怪的是他还没开口,这两位美人怎么就知道他的心思呢?

“再耽搁可就晚了!飞英妪下了狠手要杀你,”“能活到现在全靠了你魂魄里与生俱来……”

“别说了!”

“飞英婆婆要杀我?”星璘的惊呼声却盖过了冬扶摇呵斥,“怎么可能,我是飞英婆婆的继任者啊!她当时要射杀的是冬扶摇,连冬扶摇自己都这么说!”

虽然一直以来都没有直接见面,但是自牧云者候选人们童年时代开始,飞英妪就一直从心斋石室里传送出指导,她从来都是那么和蔼慈祥而耐心……

“别天真了,作为沃民一族的守护者,飞英妪可不会让你落在魔兽的手里!”“冬扶摇这么说,只是不想让你太过伤心而已。”

“你们不要信口胡说!”星璘终于忍无可忍了,“诸沃之野有结界守护,你们呆在什么极北之荒原,怎么可能知道我们的国土上发生了什么!”

宵明和烛光对看一眼,不屑地嗤笑起来:“有结界守护,还不是被冬扶摇闯进来了?连他都拦不住,更何况是我们?”“你以为魂力和生命凝成的光箭会射偏?别忘了,它只会遵从灵魂与意志的指导!”

没错。魂力和生命所化的光箭直接遵循和反映着主人的意志,是不可能落空误中的。

冰冷的真相如弱水般瞬间将星璘淹没,她拼命握紧双拳,阻止翻涌到胸口的血气:可以理解,自己完全可以理解的,不是飞英婆婆冷酷无情,而是现实所迫——她不愿看到自己落在残忍的魔兽手中,给族人带来危险,到头来还受尽折磨而死……

可是自己还活着啊,冬扶摇非但没有横加残害,还将自己带到了这片连山海地图都没有记载的奇异沙洲,来寻求救助……

想到这里,她的面色愈发苍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

这一刻,冬扶摇再也忍不住了:“我知道殿下们无所不知,可现在说这些干什么?你们到底救不救她!”

“亏你还知道救人要紧?”“你这是拜托我们救人的态度吗?”

一听此话,冬扶摇便流露出决然的神色,离席而起,径直走向玉座之前,毫不迟疑地俯身下拜:“起死回生的灵药很多,但她所受的伤,却只有二位殿下能够医治,所以拜托了。”

“不拜天,不拜地,不拜帝王,你一直以来都是如此,”“骄傲如你,今天竟也会向我们低头?”冬扶摇的举动让宵明和烛光不由得面面相觑,“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上,我们可以考虑救她,”“只是光有诚心还不够……”

“那两位还要什么?”

“多年之前我们曾见过一件宝物,从那时起就一直想将它移到河洲。”“可我们又无法离开这里亲自去取……”

“是什么,我替二位办到。”

“三珠树的种子。”两位殿下同声说道。

即便星璘偏居西海,也听过这南国异木的名头。而冬扶摇只是略一沉吟:“只是……种子吗。”

话音还未落,星璘只觉得身边卷起一阵迅疾的强风。转眼看去,殿上早竟已不见了那颀长挺拔的身影。

冬扶摇走后一盏茶的工夫,宵明和烛光都一语不发,只管定定地凝视着星璘。

“很像啊……你觉得像吗,宵明?”

“不像。不知道烛光你觉得哪里像。”

“宵明你眼神不行。”

“明明是烛光你的两眼昏花才对。”

终于,两位美人互不相让地拌起嘴来。星璘原本就连遭变故心绪烦乱,又被她们聒噪得不行,一时间连喘气都觉得费力。

“飞英妪的箭在侵蚀她的元气,这样下去她迟早衰弱而死,”“难怪冬扶摇带她来求我们,真是懂行!”宵明和烛光见状,连忙轻挥霓袖,各自伸出一只手扺掌合什,片刻后缓缓分开。在两人的掌心间,金银光束飞速盘绕,金辉凝成一只浅盏,银流注入盏中,荡漾成泛着磷光的透明药液。

两人将金盏递到星璘面前:“喝吧。”

星璘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过:“二位不是说……要等冬扶摇拿来三珠树的种子,才肯救我吗?”

宵明烛光同声笑了起来:“傻瓜,这才不是救命药,只是续命汤而已。”“救不救你的命,得看冬扶摇能不能活着回来。”

冬扶摇此去,也许会遭遇不测?

听到这个彻底改变了自己人生的魔兽身陷险境,星璘本该觉得出了口气。可是她却根本体会不到痛快的感觉,尤其是充分意识到对方是为了自己才只身涉险的时候。她挣扎着坐直身体:“他只是去采三珠树的种子,也会有危险吗……”

“看起来,诸沃之野的牧云者……”“很担心冬扶摇这个魔兽呐!”对视一眼,宵明烛光突然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我才没有担心那个怪物!”星璘着急想大声否定,一口气却差点没续过来。

“好好好,我们都知道,”“你别急,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没法向冬扶摇交代!”宵明和烛光连忙上前,不由分说将续命汤药给星璘灌了下去。

一股暖流伴着饮下的汤药,自胸口升起。中箭处的剧烈疼痛瞬间缓解,逆涌的血气随即也渐渐平复下来。无数璀璨光珠突然闪现,在眼前纵横来去。星璘还以为是药力发作自己头晕眼花,可是这些微光非但没有随时间过去而渐渐淡化消失,反倒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明亮,更朝着某个方向有规律的流动聚集,最终融合成一面巨大的光镜。

镜面中央,映出了磅礴的铁青色龙卷风,一路摧枯拉朽,一往无前。

“是冬扶摇!”星璘脱口惊呼。

就在这时,光镜中的画面陡然后退,更丰富深远的景象展现出来——龙卷风的前路上,大河蜿蜒,水势湍急,回环成一道天堑屏障,护卫着彼岸的一片长滩,就在汀渚之上,无数坚甲利兵的武士正环守着一株光芒耀目的巨树。

远远看去,这株树分为三杈,就像没有坚硬的主干一样,每根枝桠都在飘摇不止,犹如直立在地的彗星之尾。而片片绿叶形如丝须,酷似璎珞柏的形状,细看都是碧青玉粒累累垂挂,在微风里瑟瑟发亮。树影深处,藏着一颗暗光流转的硕大明珠。它的光芒照映之处,无数草木在以极快的速度萌生,分蘖,抽穗,泛黄,枯萎……

“这……就是三珠树的种子吗……”星璘惊叹道。生气与力量油然复苏,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光镜。可每走一步,光镜便会退远一分。

“她也看得见我们的千里镜了?”“一定是汤药的副作用。”两位殿下纳闷地走上前,并立在星璘两侧。

光镜上的画面还在持续,只见冬扶摇不断逼近三珠树,旋风直吹得那柔曼的枝条狂乱飞舞。但树心的玄光宝珠却依旧凝然不动。这一刻,飞蝗般的箭雨倾泻而出,守卫三珠树的武士们纷纷驾起翼兽飞马倾巢出动,却又被龙卷轻而易举地四下掀飞。

冬扶摇所向披靡,眼看就要撷取到那三珠树种。就在这时,岸渚前的激流中,突然跃起一头马首龙身的巨兽,它遍体灰鳞,灿然的黄金鬣须如火焰般张扬铺展。这魔兽长啸着卷起滔天狂浪,猛扑向龙卷风……

“这是什么!”星璘失声惊问,她从不曾见过长相如此离奇的怪物。

“不就是江神‘奇相嘛,”“不管什么时候,她都这么不爱妆饰。”

“奇相,是江……‘神?”星璘实在不能把魔兽与“神”联系在一起。

两位殿下对看一眼,忍不住掩袖娇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所有的幻兽都是可怕的魔怪吧?”“西海之鄙,果然见识偏陋。”

精神大都已恢复,所以美人们的讥讽在星璘听来尤为刺耳,她当即反驳道:“就算我生活在西海边陲,至少也知道决不能和冬扶摇这样凶残的魔兽同流合污!”

听出话里的反嘲之意,宵明和烛光愣了愣,随即爽朗大笑:“同流合污?这小姑娘说话着实有趣,”“忘了冬扶摇是在为谁冒险夺取三珠树的种子了吗?”

意识到自己失言,星璘的脸顿时红了。她尴尬地转过头,触目所及之处,却是镜中映出的场景——龙卷狂风与江波巨浪厮搅得昏天黑地。她一时顾不上别的,直盯着战局目不转睛,脸上隐隐流露出担心的神色。

两位殿下见状,不由得叹了口气:“要从奇相手里拿到种子可不容易,”“还记得当年黄帝陛下遗落在南方赤水之上的玄珠吗……”

传说中,天人首领黄帝畅游于赤水,归来却发现不小心遗失了能令万物生长的至宝玄珠。他先后派出数位朝臣去寻找,有绝顶聪明的知,有明察秋毫的离朱,有能言善辩的契诟,到头来却都一无所获。最后反而被混混噩噩的象罔找到了。然而这位朝臣一贯糊涂莽撞,竟在归途中被人类部族的震蒙氏女盗走了玄珠。黄帝震怒急追,震蒙氏女走投无路,只得吞掉宝珠跳入汶水。

可是震蒙氏女的肉身躯体,却因为无法承受玄珠的强大能量而分崩离析,她当场异变成马头龙身的怪兽奇相。玄珠也坠落在赤水河畔,经历千载万年的漫长岁月,终于长成宇内异木——三珠树。

奇相从此化为江神,死守着三珠树,不让任何觊觎者接近。

“三珠树是玄珠长成,它万年华实的种子,就相当于小玄珠了?”宵明烛光的讲述让星璘恍然大悟,转头看着光镜上,冬扶摇和奇相厮杀鏖战的场面,“你们竟让冬扶摇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宵明和烛光对看一眼,嫣然一笑:“反正还有很多时间,”“干等着也没有意思,不如……”

两人同时挥手,重重烟绡雾幔突然张起。她们拉着星璘在帷帐中央站定,随即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只见星璘身上脏污破损的牧云者礼服陡然被一层莹光罩住,随着清辉从头流转至足底,她已瞬间换上了一套崭新衣饰——青琉璃色丛云纹窄袖纱衫,银泥流水纹黛蓝裙裳。

“小小的牧云者,真是可爱,”“这样便八九不离十了。”宵明指尖轻画出流苏腰佩的轮廓,将随之现形的宝带系在星璘裙间。而烛光则凭空摘取一枝珊瑚步摇簪,顺手绾起了那一头薄茶色的长发。

两位美人也不管星璘的意见便替她换好装束。随即同时一挥手,绣帐珠帘顿时全部揭开,却见周遭的景物不知何时已悄然变换。

此时此刻,恢弘的大殿,变幻的光镜都已不知去向,三人竟置身于宫阙高处的飞阁眺楼之上。

高处风疾,四下一片夜色苍茫。半空中,飞鸟和芦花如大大小小的万盏灯火,飘摇明灭;灵照河洲周围,昏黑的弱水广漠静流,无数发光的沙洲蔓延向远处,直至汇成一片光潮,与天际的群星融为一体。

“真美啊……”星璘由衷感叹道,“哪怕在阳光下看来,也不会比现在更美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自从睁开眼睛开始,这里就一直都是黑夜。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天色却依然深黯如磐,完全没有欲曙将晓的迹象。

“阳光?这里不会有阳光。”“因为河洲所在的极北之荒原没有昼夜之分。”宵明和烛光的话,瞬间解开了星璘心中的谜团。

“没有昼夜没有光,那这里的禽兽草木怎么生活呢?”

两位殿下对视一眼,款款走到飞阁栏杆旁:“谁说没有光?我们就是光,”“我们就是极北之原的灵照,是这片土地的生命之源。”

“你们……是灵照?是生命之源?”星璘越来越不能理解对方话里的意思了,“难道是用自己的生命来滋养这里的一切吗?”

“说的没错,”“正是如此。”

实在是匪夷所思!星璘惊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这片河源是我们母亲最后的幽居之所,她的守护和照拂,曾让这里变成丰饶美好的仙境。”“可是母亲却死于天人大战,这里也陷入永夜。”

“天人……大战?”对话已完全超出星璘的想象,“你们的母亲……到底是谁?”

“我们的母亲,”“是帝舜的登比氏妃。”

星璘大吃一惊——宵明和烛光竟是帝舜与登比氏妃之女?

难怪她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变化无碍,光照千里,而且美得如同杲日朗月一般。原来她们是君临人间的最后一位天人帝舜的女儿!

没想到眼前竟是天帝胄胤,活生生的天人公主。星璘张口结舌:“那……那你们岂不就是传说中的天女了!”

“我们只有一半天人血统,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天人。”“我们的母亲,是人类巫者。”

巫者是神人之间的桥梁,太古时代曾经人数众多,如今也只有巫咸国、丰沮玉门山等地还残留着少量族群。优秀的巫者不仅法力惊人,更能不老不死与天地同寿,然而在天人眼中,他们却始终都是微不足道的存在。所以在天人帝尧的公主,帝舜的两位正宫娥皇和女英面前,登比氏妃根本没有容身之处。身心俱疲的她,最终远迁到荒无人烟的极北,离群索居,专心抚养一对孪生女儿。

渐渐地,这片寂静的无人荒原在她巫力的照拂之下越来越生机勃勃,俨然是一片世外乐土。而公主们也得以在此地无忧无虑地长大。

可是遍及天下的天人战火,终于还是席卷到了这里。

“大火把一切都吞没了,天空、大地、河川,还有我们的小鸟、小鹿、小兔子……”烛光公主说着,眼中闪过盈盈的泪光。宵明公主轻轻揽住她肩膀,“母亲呼求父亲援救,可是没有任何回应。最后,她只能……”

人类的巫者,帝舜的登比氏妃,最终只能化身为一泻千里的弱水扑灭大火,可浩劫之后的极北荒原,再度一无所有。

所以两位帝女最终没有随父亲一起回归天界,她们哪里都不去,只是固守荒原河洲,就像呵护弱小的幼苗一样,呵护着这里一点一滴复苏的生命迹象,以自己的生命照亮母亲曾用生命守护的地方。

两位公主收起泪痕,近乎傲慢地以相同姿态挥动手指,点点光芒在她们的指尖变成蝴蝶、飞鸟、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山川风物……只看的星璘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虽然现在宫殿楼阁也好,花草飞鸟也好,很多都是我们幻化出来的,”“但总有一天,这里会应有尽有。”

所以她们才要求冬扶摇去采撷三珠树的种子,那是拥有长育万物之力的珍宝。就像她们说的一样,灵照河洲光耀下的极北荒原,终将包蕴万有。

这一刻,风突然变得有些异样,翱翔的夜光鸟群也乱纷纷嘈杂起来。

“来了……”宵明公主突然说道,烛光公主随即抬手,一道光之门扉凭空出现。门扇骤然开启,迅疾的黑影间不容发地从中跌落。紧随其后,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似乎有什么正急追着它而来!

“就是现在!”两位公主同声呼喊,一起挥手。门扇遽然闭合,光之门随即自上而下收缩,化成一道细线彻底消失。

星璘低头看去,却见满身伤痕的冬扶摇就躺在脚下,他的掌心,还握着一枚玄光流转的宝珠。

“果然满载而归,”“君侯真是从来都不曾让人失望呢!”两位公主欢呼着迎了上去。

冬扶摇的眼光却落在星璘身上:“妭……吗?”

“什么?”星璘没听清他呼唤出的音节。

这一刻,冬扶摇浑身突然散发出凌厉的杀气,他挣扎而起转向两位公主:“我说过不要称呼我君侯!还有……是谁让她打扮成这个样子?”

可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响声便让他改变了神色。

天空中的光之鸟群发出凄厉的啼鸣,一只接一只莫名地消失无踪。弱水河上,远方的沙洲次第熄灭,虚无的黑水也如沸腾般,不安地翻滚起来。

似乎有什么凶残可怖之物在不断逼近……

一瞬间,宵明和烛光脸色陡变:“你把什么带来了!”

“它们……还是追来了。”冬扶疾步上前将玄珠塞进两位公主手中,“它们的目标只有我。快点救她,我们即刻就离开!”

“牧云者已经没事了。”“我们已经分了生气给她服下。”

星璘顿时回想起两位公主给她灌的那碗汤药:“你……你们不是说那只是续命汤嘛?”

“骗你的,那就是救命药。即便没有三珠树种子,”“我们也会救你。我们绝不会再让任何生命在眼前消逝。”

不等冬扶摇二人回答,宵明和烛光两位公主便轻轻扬手,一条璀璨的光之通路瞬间铺就,折射出彩虹一样的绮色璇影:“一路平安,二位,”“让我们送你们一程。”

“实在感谢两位殿下,日后必定要报答……”被冬扶摇裹挟着即将踏上征程的星璘,返身朝公主们呼喊道。

“后会无期。”宵明和烛光十指相扣,同声说道,“我只要宵明就够了。”“我只要烛光就够了。”

踏上光之路的瞬间,冬扶摇周身便鼓荡起激烈的强风。

然而一声刺耳的怪啼声却陡然响起,星璘反射性地转头看去——一只利喙钢爪、四翼六目的巨型怪鸟,正震动着它的青灰肉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二人俯冲过来!

冬扶摇一反手,鞭子一样的罡风迎头抽中那头怪鸟,它纵声发出痛切的长鸣,远远翻飞逃避。

可是从相反的角度,腥风锐气却趁机奔袭过来,一头斑首巨豹飞扑而至,眼看就要撕咬住星璘!

就在这时,厚重的铁青气流回旋着翻卷而起,刹那间便遮在她身前,正面抵挡住斑豹的一击。鲜血瞬间飞溅了出来,随即传来了因为疼痛而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是冬扶摇及时化身为风壁保护了星璘。而星璘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他人形与异态之间的变化。

电光石火间,冬扶摇已一连避开两次突袭,带着星璘高飞远扬。然而也许是因为和江神奇相激斗,力量巨耗受伤未愈的关系,他此刻所化的龙卷风规模远不及从前,因此也无心恋战。但怪鸟和斑豹却锲而不舍地紧追不放,眼看着又渐渐逼近。

视野剧烈晃动,但星璘还是分辨出,这两只怪物她曾经在魔兽图典中看到过——它们正是生活在北地群山之中,以凶残嗜血著称的“酸与鸟”和“狕兽”。

就在这时,旭日东升般的辉光蓦地照亮前方。只见遥远的天际尽头,有一座直接苍天的高峰兀然独立。四周碧空万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其山形特别怪异,中间竟完全横断开来,留下一大段空隙。山顶悬浮在半空中,轻盈得仿佛没有任何重量一般

是合虚之山!极东之地的日月出入之门——合虚之山。

在灵照二女的帮助下,冬扶摇转眼之间便带着她,从极北迁移到了极东。

冬扶摇见状,当即调整方向,竟对着那座光芒万丈的孤山加速而去。

星璘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合虚之山是日月经行的圣地,自鸿蒙初开以来便有无形的强大结界镇守,不容任何邪恶污秽接近。人类倒还罢了,魔兽一旦触及便会粉身碎骨。冬扶摇他究竟想干什么,怎能冒险冲向这阻绝妖兽的结界啊!

可转念之间,冬扶摇已飞临山头,急追而来的酸与鸟连忙束翅闪避,紧随其后的狕兽收势不及,一头撞在它身上。两头怪兽顿时互相撕扯拉拽着坠向山腰,只见笼罩全山的一层半圆形光膜瞬间隐现,炽烈的光芒轰然蓬起,巨大的魔兽们顷刻化为一阵青烟。

而冬扶摇依旧径直冲向圣山。

他失去控制了吗?他不怕结界吗?他难道不会像酸与和狕那样粉身碎骨吗……

已经来不及问出口了。星璘本能地想启动魂力,却发现自己性命虽已无虞,但力量却一时仍未恢复。

与此同时,一阵激烈的爆鸣已经响起,触碰到结界的冬扶摇应声被一片铁青光雾包围住,瞬间由龙卷风的姿态恢复为人形。他抱紧星璘,就这样从半空中,直直向合虚之山坠落下去。

应该是梦吧,否则怎么又会回到那血火横流的远古战场呢?可令星璘难以置信的是,自己在梦中,竟然看到了“自己”。

阴风凄迷,豪雨滂沱而降。苍穹之上浓云翻涌,云层中,似乎有什么硕大无朋的可怖之物正高速地逡巡来去……

而“自己”却冒着风雨,毫不畏惧地从容而行,缓缓登上一座伫立于战场一角的高高祭台。梦中的“自己”,青琉璃色丛云纹窄袖纱衫,银泥流水纹黛蓝裙裳,珠琲腰佩,珊瑚步摇。正是灵照公主们赠与的装束。

随着“自己”双臂轻扬,一道光柱猛地拔地而起,冲向沉沉天幕,愁云惨雾顿时被排开,澄明的晴空在至高的彼方静默着。云雾中那谜样怪物眼看着就要显出原形了……

然而刹那间,明晃晃的阳光却如利刃般迎头倾泻下来。

星璘惊呼着猛地睁开眼睛。

梦境消散无踪,随之而来的是遍布全身的伤痛。

星璘发现自己受的只是些皮外伤而已。抬眼仰望过去,悬浮的峰巅仿佛要崩塌下来一样高踞头顶,开满翡翠色花朵的垂藤被扯断了不少——这么说来,自己跌落在合虚山脚下了,幸亏这些藤条的阻力减缓了下坠的冲击。

那冬扶摇呢!

星璘急忙起身想要寻找,指尖柔软的触感吸引了她的注意——原来冬扶摇就隔挡在她和地面之间,直接承受了全部撞击。现在他还气息微弱,不省人事……

低头俯视着对方昏迷中的面孔,苍白而清俊的容颜上,纵横的擦伤混杂着纷乱的刺青,格外触目惊心。

这个男人的举动为什么如此怪异——时而是毁灭一切的可怕恶魔,时而却又拼尽性命守护素昧平生的自己。

更令人不解的是,身为魔兽的他竟然能活着通过合虚之山的结界。

但如今他气息奄奄,不正是动手报仇的好时机吗!

星璘犹豫着抬起手,却不知怎样才能结果一个人的性命。彷徨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抚向对方发际——最初被她用璎珞丢中的伤痕还在,虽然已经结痂……

作为诸沃之野的牧云者,对魔兽冬扶摇,当然是杀之而后快;可是作为星璘自己,却无法加害这样一个一再出手相救的人。

一边想着,星璘一边仰起头。合虚之山的巉岩近在眼前,绝壁上奇花异草放射出五色光芒,而一点桔梗紫色的光晕,却在半山腰明明灭灭。

看到这一幕,她终于咬了咬牙,站起身来……

酷刑还没有结束吗?

随着刺青的针尖灌入骨节中的铅水,如毒虫在身体深处流窜咬啮。

疼痛,让人清醒。耳中传来远雷的低响。然而就算是睁开干涩的眼皮,也几乎需要耗尽全身的力量。

映入冬扶摇眼中的,是直指青霄的突兀奇峰。更怪异的是半山腰被劈开一条裂隙。

“合虚之山。”话语逸出冬扶摇唇角时,他突然奋力挣扎着翻身而起,却因疼痛而倒吸一口凉气。他连忙转头四顾,周围却没有半个人影。

“逃走了吗……”他自言自语着皱起眉头。

逃走也是很正常的吧。在对方眼里,自己只是毁灭家园,残害族人的魔物。只是以她现在的魂力,能平安回到诸沃之野吗……

就在这时,一阵冰凉的水滴夹杂着飞舞的落叶,突然洒落在他头顶。伴着藤条拉拽的哗啦乱响,惊呼随即传来。只见一道天青海蓝色的纤影,从山上的树桠藤蔓间笔直坠下。

踩着山石一跃而起,冬扶摇探手将对方一把接住,旋身稳稳落地,随即不假思索地紧抱住她,好像珍宝失而复得一样,许久都不愿松开。

“放开我……”许久之后,传出星璘微弱的抗议声,“快放开我,要压坏了!”

冬扶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手。星璘早已满脸通红,她抬手至对方面前,摊开五指,只见一枚紫光氤氲的水珠悬浮在掌心。

“这……是‘帝药上的仙露吗?”冬扶摇有些吃惊。

传说仙草帝药只有在南方的巫山圣地才能生长,没想到在合虚之山竟也能看到,仅仅是这草上凝结的露珠,也有足以起死回生的功效。

星璘点了点头,几度犹豫,终于开口结结巴巴地说道:“差点压坏它……没、没想到你已经醒了。看刚刚的样子,还以为很、很严重的……”

“你是徒手爬上悬崖去采仙露的?”冬扶摇眯起眼睛,眺望了一眼半山腰帝药的桔梗色光华,语气一下子严厉起来。

“原本以我的魂力,要将仙露取下来易如反掌,这么点距离的空间移动根本不算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冬扶摇终于大吼起来,星璘吓了一跳,本能地缩起肩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凶暴,只好放低音量,“我不会有事的,你不必为我冒险。”

“可是我的力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星璘有些沮丧地埋着头,声音也哽咽起来,“没有办法去想去的地方,也没有办法操纵水汽……现在我最多只能改变水的形状,像这样,不让仙露散开流走……”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拉起冬扶摇的衣袖,将仙露转移到对方手上。随即转身不再看他:“现在,我就不欠你了。”

这样说着,星璘决然迈步前行。

就在她身后,突然响起冬扶摇的语声:“那我应该怎么做呢?去把霖丘圣山彻底夷平好了……”

星璘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恼怒地遽然转身。却见冬扶摇满脸都是认真的困惑神色:“我不想做这样的事情,不想伤害任何人……可是只有欠了你的,你才会留在我身边对吗?”

星璘忍无可忍地大喊起来:“真不敢相信!你们魔兽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要你还我。你本就不欠我什么。”冬扶摇抬手丢掉仙露,一步步走向星璘,“就让我欠你更多好了,多到让你即使想离开我也办不到!”

“为什么是我?你到底为什么偏偏不肯放过我!”星璘无法控制内心的愤怒。

“我一直被囚禁在凶犁土丘的结界里。几千几万年,能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可是突然间有了光,我终于再度看到那么美的光……”冬扶摇在她身后站定,一字一字地说道,“你说,我要怎么做才能留住这样的光?”

“光……吗?”星璘下意识地重复着,不知为什么,怒火瞬间冷却了。

“要我赎罪吗?要我受刑吗?还是要我的性命?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双手奉上,只要你是期望,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我对你才没有什么期望!”星璘听得手足无措,只觉热血上涌,汗如雨下。原以为是激于情绪,可是阵阵炎风却让她意识到高温是由外而来,炙烤着皮肤。

怎么转眼间,天气忽然变得炎热了?

“怎么这么热……”她抬手擦汗,趁机转移开话题。

“热?”魔兽冬扶摇似乎感觉不到渐渐升上来的温度,但是听到星璘的话,他却陡然变了脸色,“现在什么时辰了?”

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反应如此剧烈,星璘迷惑地摇了摇头。而冬扶摇的眉心皱得更紧了:“看来,羲和要回来了……”

听到这名字的瞬间,星璘一阵心悸。难怪冬扶摇如临大敌——羲和是太阳车的驭手,她归来就表示夕阳西下,明月将升。而合虚之山是日月出入之所,滞留在这里,会被太阳车的高温烧成灰烬的!

就在这时,冬扶摇敏锐过人的耳中,再度捕捉到远雷般的轰响。比昏迷初醒时听见的那阵来得更加明确。连地面都呼应着这殷鸣,微微震动起来。

只见合虚之山的上半部分开始缓缓抬升,下半部分则渐渐下沉,而满山仙葩异卉的光芒全部熄灭,连植株都缩回了山石缝隙间。此刻可以清晰看到长空被如火的霞光映得一片彤红。

“趁现在,赶在羲和回来之前穿过合虚山口!”冬扶摇一把揽住星璘的腰,正要纵身而起,却发现根本纹丝不动。一瞬间他也变了脸色,“糟糕,我忘了此地的结界里没有风,我也没法化身为扶摇风!”

带着星璘,受伤未恢复的冬扶摇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抵达遥远的山口。

意识到这一点,他单手抱起对方,凭着一口气飞身跃起,攀援藤蔓,不断向高处飞窜。然而他原本就遭创力竭,人形的身体更无法承受这近乎自毁似的行动。伤口接连爆裂开来,鲜血喷溅而出,沾湿了星璘的面颊。

眼看着山口越来越近,而冬扶摇的动作也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迟钝……

他们身后,辉煌的夕照已燃烧遍整个天空,空气灼热到近乎沸腾。

“逃吧……”星璘听见耳边传来隐约的语声。只觉得被一股大力推送着,身不由己地向山间裂隙飞去——冬扶摇用尽最后的力量,将她抛向山口,而他自己则沉重地向下跌去……

“不要!”星璘呼喊着,想返身拉住冬扶摇,铁青色的袍角却从指缝间滑脱,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颓然坠落。

如果可以运用魂力就好了!

星璘从未像此刻这样,渴望自己能像从前一样操纵云水,穿越时空。

热切的愿望像激流奔涌过她脑海,呼应着这个念头,她的身体蓦地被一层彩虹般的柔光包围,耀眼的强光爆发出来,霎时将两人的身影彻底淹没……

梦还在持续。

星璘再度看见了祭台之上的“自己”。举起手便能云开雾散,这种感觉和“初牧”时候是如此相似——这就是“天命之子”与生俱来的魂力吗?

如果真自己是天命之子的话,就必然可以看清那藏身雾霭的怪物的真面目!

就在这一瞬间,星璘清晰地望见,云层中陡然亮起一双火红的眸子。就和自己在“初牧”时,在北冥大泽的那座深山中,无意间瞥见的绯瞳一模一样!

那双燃烧般的眼睛转过来了——不是朝着梦中的“自己”,而是朝着正在窥看梦境的自己……

不能再看下去了!

最先从梦境中复苏的是听觉。耳中传来的如巨兽呼吸一般的声响,隔了几秒星璘才分辨出,那是往来的潮声。

睁开眼睛,一望无际的墨蓝大海铺展在眼前,与深黛的天空融为一体。明澈的月轮是天地间唯一的光源,它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铺开一条银璨璨的光路。

穿越合虚之山的山口,自己竟被日月之门间的时空湍流卷送到海边来了!

虽然也曾梦到过大海,但此刻亲眼所见、亲身面对的那种冲击力,还是令星璘从柔软的沙滩上翻身而起,仿佛被蛊惑般一步步向波涛走去……

可刚举足,脚下就碰到了什么,还伴随着一声细微的惊呼。星璘连忙低头看去,却只见一枚蕴含着温润光泽的玉环滚落在地,旁边还瑟缩着一团小小的东西。仔细看去,她不由得大吃一惊——那团东西竟是一个“人”,只是个头还不足两尺高!

这小人受到的惊吓要远远超过星璘,此刻他已经完全呆住,筛糠似的发抖。

星璘赶忙上前要去搀扶对方:“对不住!我没有看见你,有没有碰伤?听得懂我说话吗?”

没想到那小人一骨碌翻身伏跪在地,用鸟雀一样啁啾的语声拼命道歉:“冒犯天女罪该万死!”

“你在说什么?”星璘不解地嘟哝着,“天女?”

“求天女恕罪!”

“求天女饶过他!”

“我们一定会加倍进贡的!”

“我们再也不敢冒犯天女了!”没想到越来越多的“鸟雀”聚拢过来——只见一群小人纷纷从沙滩之下钻出,手里捧着珍珠美玉、珊瑚砗磲等异彩纷呈的珍宝,奉献到星璘面前。

刚刚告别帝舜的两位公主,现在又跑出来个“天女”?没想到“绝地天通”之后,遗留在下界的天人还当真不少啊。

星璘连声宽慰辩解,只说是认错了人,自己也丝毫没有怪罪他们的意思,更不会收下所谓的宝物贡品。然而小不点们却固执地依旧哀告不已。一头雾水的她转头四顾,想询问冬扶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到处也不见他的影子。

莫不是他没能逃出合虚山口,还是遭遇了其他什么不测?心烦意乱间,小人们却还喋喋地说个不住。星璘终于焦躁起来:“别再天女、天女叫个不停了!我不知道你们说的那位天女到底是谁,但是哪有睚眦便取人性命的天女,哪有贪图别人珍宝的天女?那是魔兽假扮的也说不定,你们不要把我和那种东西混为一谈!”

这一刻,小人们终于意识到当真有哪里不对,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

“难道真的弄错了?”

“可衣饰打扮却是天女的样子啊……”

“说话腔调却是不像。而且仔细看,这位似乎更美一点。”

话音刚落,远方突然传来崩裂似的湍鸣。转头看去,海水原本渊静无瑕,此刻却蓦地泛出层层细微的鳞浪,紧接着便动荡翻滚起来,漫卷成一眼波澜壮阔的漩涡。

目睹这急转直下的变化,小人们纷纷面如死灰:“我们果然认错了人……”

“天女发怒了,这可如何是好?”

“快藏起来,藏起来!”

只见那群短小的身影倏地缩短,瞬间全部潜入砂砾底下,沙滩上只剩星璘一个人茫然四顾。

然而激烈急转的海涛巨漩早已冲天而起,凝成雄伟的水柱。水柱顶端猛地跃出一只足有巨象那么大的螯蟹。在它宽阔背壳上,伫立着一位青衣黛裙的妙龄女子。也难怪小人们会认错——猛一看,她的服饰轮廓竟真的和星璘相差无几。

这女子长眉新画,晚妆初成,也算得上人间殊色,却不知为何总是缺少像天人公主灵照二女那样,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光华。

傲立蟹背上的她手持一杆夜明杖,戟指向星璘。那宝杖通体火光流转,蟠曲蜿蜒,竟是一条完整的独角鱼龙。

莫非是陵鱼?星璘心中暗暗诧异。记得魔兽图典上记载,这种幻兽早已绝迹,没想到竟能在这里看见。这手握重宝的女子,想来也必定是来历不凡!

星璘正要开口解释,可那女子根本不给她机会,一边锐声怒喝着“何方妖孽,胆敢假冒我天女,我看你是活腻了!”一边驾起巨螯蟹急速冲上沙滩,那锋利如刃的钳夹,不由分说就朝着星璘的颈项狠切过去!

星璘哪里料到对方不分青红皂白便要痛下杀手?猝不及防,眼看脑袋就要被剪落……

千钧一发之际,迅捷的罡风疾奔而来,巨钳顿时被震开,巨螯蟹连退几步差点就滚倒翻转。而星璘则被旋风拥住远远避开。

转头看去,是冬扶摇神情严峻的侧脸。

“我只是从合虚山口出来绕了点远路,就让你遭遇这样的危险。”冬扶摇说着,将视线从星璘转向蟹背上的女子,这一刻,他眼神中有着从未出现过的寒意,“我看不知死活的冒牌货是你吧,女丑!”

大蟹背上的青衣女子身躯猛地一震,随即眯起眼睛细细审视着冬扶摇。震惊的表情慢慢爬上她眉梢:“没想到,是君侯你……”

“你身为巫者,竟敢冒充天女,就不怕天罚吗!”冬扶摇凛然怒斥。

女丑闻言,瞳孔蓦地收缩:“瞧不起我……天人不管过去多少年,都看不起我们巫者,现在连你也敢这样对我说话!我现在这个样子触到你心中的痛处了吧?你这被禁锢在凶犁土丘的祸兽,也配跟我说天罚?”

“住口!”冬扶摇周身卷起一阵刚猛的飓风,势不可挡地向大蟹扑去。

海面上霎时风起云涌,月光也被烟云迷雾掩住,天地间一片昏暗凄迷。而女丑毫不示弱,挥舞陵鱼杖,驱使巨螯蟹当即应战。

巨螯蟹体型惊人,周身的铠甲更如钢铁般刀枪不入,冬扶摇的飓风虽能将一时将它压制,但是巫者女丑手中的陵鱼夜明杖,却时常幻起一簇簇幽蓝的烈火,从背后遽然偷袭。

火苗既不燃烧也不蔓延,却只见炎光所及之处,连空气都化成片片苍白的灰烬,冬扶摇若无飘风护体,只怕也凶多吉少……

星璘看得心惊肉跳,想帮忙却根本插不上手。焦急慌乱间,腿脚边却又突然感觉到细微的触碰,低头看去,小人们一个个从沙砾间探出脑袋,瑟瑟发抖着簇拥到她身旁,目不转睛地紧盯战局。

看到他们惊恐惶惧的样子,星璘弯下腰,替他们遮挡乱舞的砂尘和暴雨般喷洒到岸边的海水。

就在此刻,冬扶摇被蟹螯迎头击中,周身的风旋瞬间崩散,整个人栽落向海面,女丑挥动陵鱼杖,不失时机地投去一连串幽火,蓝焰霎时间包围了他跌坠的身影……

“什么不败的战神,千万年的囚禁让你变弱了吧?”从巨螯蟹背上传来女丑刺耳的长笑。

然而伴随着击水之声,冬扶摇的身躯掉入海中,并没有被高温的幽火焚为灰烬——只见他坠落的轨迹上,残存的云雾蒸腾着,与暗蓝的火焰此消彼长。

女丑猛地转向岸边,却见星璘奋力举手,从她指尖开始,海水翻涌蒸腾成雾霭——她驱动渐渐恢复的魂力幻水成云,及时保护了冬扶摇。

“我竟忘记了还有你在!”女丑调转巨螯蟹,气势汹汹地朝岸边横行而来,“你也是巫者?竟还有这一手!”

论起武斗对战,星璘哪里是女丑的对手!她本能地转身要逃,小人们也惊恐地纷纷钻回沙里,可巨螯蟹的钢足犹如犁铧,随时都有可能翻开砂砾,将潜藏的小人们切得粉碎。见此状况她顿时站定,挥手引来海水化成云雾,返身迎向女丑。

巨螯蟹在雾霭中左冲右突却无路得出——诸沃之野牧云者的结界不只是惑人的障眼法这么简单,云雾中的时空乱流犹如迷宫一般。

此刻星璘也镇定下来,趁此机会,她越过对手奔向浅滩,集中精神凝聚起魂力,放出心魂意念潜入深海寻找冬扶摇。然而这样一来,她也将自己置于毫无防备的危险状态之中。

被雾障困住的女丑终于急怒攻心:“看不起我!你们都看不起我!明明都有操纵火焰的能力,我甚至比她还强,到头来她却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天女,而我只是卑微的巫者!”

伴随着话音,她猛挥陵鱼杖,青火顿时暴涨,瞬间将海雾蒸发殆尽。星璘一动不动地静立水中的背影霎时暴露在她面前。

“就是你!”不知将星璘误认成了谁,女丑近乎疯狂地怒吼起来,“只要有你在,我就永远都会被别人说是冒牌货!”

伴着嘶哑的的呼喊,一蓬蓝焰从陵鱼杖上飞射而出,直奔星璘的脊背。

就这生死关头,海面突然轰鸣着壁立而起,形成滔天的水墙护住星璘。一道铁青的闪电斜劈而来,迎面撞中暗蓝烈焰,瞬间将它消弭于无形。电光并未就此停止,而是继续流窜着向女丑而去。

她见势不妙急忙飞身闪避,乌发却已被切断了一绺,面颊也被震伤,只见一条条细缝纵横龟裂——女丑那粉白黛黑的容颜竟是一张面具,此刻它片片碎裂掉落,显露出平庸而苍老的真容。

再看她的坐骑巨螯蟹,铜墙铁壁般的甲壳此刻竟不堪一击,整个身体从中间一分为二,缓缓交错,慢慢向两边颓然倾倒。

女丑发出刺耳的惨叫,跌入海中,却还不忘捂住面孔。她在白波间挣扎着抬头看去,却见飓风在海面上激起一圈圈巨浪,怒涛上空浓云翻涌,一双漆黑的钢铁羽翼在云层中一闪而逝,朝自己的方向甩出无数无坚不摧的风刃。

走投无路的女丑咒骂着飞身跃起,倾注全部的力量,孤注一掷地挥动陵鱼杖,巨大的幽火团在杖头凝聚。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火焰竟逆着宝杖倏忽流下,刹那间包围了她的周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那烈焰中的身躯就已被罡风撕得粉碎,黯黯地熄灭消失……

这一刻,僵硬的夜明杖忽地幻化成灵动的独角龙鱼。伴随着婴儿般娇软的欢呼声,它一跃而起投入沧海,自由自在地掉尾而去……

水墙缓缓降下,铁翼投出的风刃都像生了眼睛一样避开星璘,气流还是吹乱了她的长发。但此刻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是梦是醒呢?

心魂穿行在海底,因为感觉不到温度和重量,她只觉得自己就好像行走在没有时间流逝的虚空之中。可是,哪里也找不到冬扶摇的身影。

忽然,前方有什么吸引住她的注意——

星璘凝住心神探寻过去,一点点光亮,一点点颜色,倏忽来去……

那是一双绯红色的眼瞳,在翻滚的灰黑云幕间,蓦地睁开……

云层下,卓立在高台之上的“自己”从容挥手,星璘甚至可以感觉到从手中散发出的高温。不像女丑的陵鱼杖放射出的有形的纯青幽火,而是无形无质的透明烈焰。

沉沉的浓云不断被蒸发散尽,藏身其中的神秘之物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火红的瞳孔,漆黑的铁翼……

然而就在这一刻,梦中的“自己”也侧过了面孔。出乎意料的是,惊鸿一瞥之间,星璘看见了一张绝美的脸,美得犹如最锋利的刀锋,随时都能给人的感官留下近乎惨烈的鲜锐印象。

但这容颜,却完全陌生……

被相同的服饰打扮迷惑,所以一直以来都产生了误判。原来梦中的那个“自己”,根本就不是自己。

这一刻,星璘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耳中也灌入散碎的微声——

“天女,天女你醒一醒!”

“天女你没事吧!”

唧唧喳喳的呼喊渐渐变得嘈杂,却听一个清冷的男声低缓却又温柔地说道:“她就是她,并不是什么天女,你们别再乱叫。”

星璘反射性地睁开眼。凉月西沉,漫天群星如万盏珠灯映入视野,星空之下,是冬扶摇满是关切与牵挂的眼神。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她突然想起萤火说起的,初次解除蔽目咒纹时的感受。虽然这短短两三日时光,自己已看过了大千世界太多不可思议的景象,然而唯有现在,她才觉得是真正在用自己的眼睛,去“观看”,去体会。

看到星璘苏醒,冬扶摇不自觉地流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本就秀雅到近乎纤细的眉眼更见温和,就连可怕的刺青也不再那么狰狞了,只是冻结在他眼底的万年寒冰,却并没有多少融化的意思。

“天女醒过来了!”全然不顾冬扶摇抗议,这群小人还是固执地这样称呼诸沃之野的牧云者。

欢呼声次第传递出去,星璘不由得想起身看个究竟,冬扶摇连忙将她扶起。却见月下沙滩上蜿蜒起伏,直至尽头隆起的一座矮丘,到处都人影幢幢,小人们几乎占据了整片海岸。他们有的正搬运树枝搭起木架,合力切割运输着掉落在地的巨螯蟹,有的点起篝火,涂抹纹身,歌舞祷祝,

这时一位身披锦袍头戴宝冠,胸前挂满玉串的小不点,率领着一队侍从缓缓走来,朝冬扶摇二人俯身行礼,侍从们早已捧了成堆光灿灿的奇珍异宝送到他们脚边。宝冠小人诚恳致谢道:“感谢两位为靖人一族除去心腹大患。我身为族长,略备薄礼,谨代族人以表谢忱。”

原来这些小人就是传说中,生活在东方海边的“靖人”一族。

这个身材袖珍的族群就居住在这一带狭窄地域间。男子渔猎,女子纺织,过着衣食无忧,安宁和睦的生活,长年累月更是积下无数海底瑰宝。

可数百年前,巫者女丑从北方流落此地,见靖人们温和孱弱,竟假扮起天女作威作福,强逼着他们上贡各种珠琲宝物。靖人不堪其苦,却无力反抗,迫于无奈一直忍受至今。

“我们什么都不要,否则和女丑有什么区别?”星璘说什么也不肯收下礼物。而冬扶摇则看也不看那堆珍宝,简直视其如无物。

这时,娇小玲珑的靖人女子们拥到他们身边,奋力抬起双臂来拉星璘的手,七嘴八舌地招呼她同行。星璘为难地看了看冬扶摇,他微笑着扬了扬下巴,示意但去无妨。随即指向沙滩另一端突兀岩礁形成的岬角。

是说他会等在那里吗?猜测着对方的意思,星璘起身随欢笑着的靖人女子们,朝沙滩矮丘背后走去。

翻过山丘,眼前竟铺展开一片小小的城池。房屋鳞次栉比,城楼宫阙、民居寺观应有尽有却具体而微——这就是靖人的国都吧。而府库是都城中体量最大的建筑之一,星璘甚至不必低头侧身便能走进大门。

眼前所见让她目瞪口呆——不是因为各色珍宝堆积如山,而是因为库内倒有一半是缀满珠玉的青色绫罗,不少已经裁制成服饰,一看就是为进贡女丑准备的。

靖人女子们叽叽喳喳地邀请星璘更衣,手脚麻利的已经开始动手帮她换下濡湿破损的衣饰,换上天青绫绢织出五云纹样的衣衫,末浓的裙角缀满簇簇细密光润的珍珠。

走出都城时,月影已经沉落,星光愈发莹澈。沙滩上,靖人们围着一堆堆篝火载歌载舞地欢庆着,东方谣曲的陌生旋律传入星璘耳中。

走过欢宴的人群,沿着蜿蜿蜒蜒的海岸线,朝向那灯火阑珊处的长岬,星璘的脚步越走越轻盈。沉睡已久旋律流荡在她心间:“云容容兮,众纷纷兮。水潺湲兮,思公子兮。”

不知其名的曲子,不明其意的歌词,总会在第一时间浮现在心头,回响在脑际……

不,不是脑际。她分明听到了低沉的咏唱。

一样的旋律,一样的辞章,歌声缥缈,却是男子醇厚宽广的嗓音,从延伸入海的岬角尽头传来,在黑夜中引导着自己。

徘徊在心间的歌声,终于逸出唇角,似乎在回应对方的歌咏,星璘也曼声唱出了这云水般逍遥的歌谣。

歌声的丝线互相牵扯着,星璘离岬角越来越近。群星璀璨,天河横亘,陆离光影下,有人着一袭黑袍默默静立,海风扬起他的银砂色发丝,那是冬扶摇孤寂出尘的身姿。

一瞬间,星璘想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他身边,但是刚举步却又踌躇迟疑。这一刻,古老歌谣的悠悠飘散,朝着她的方向,冬扶摇缓缓转过身来。一瞬间他愣住了,随即流露出迷惑的神色。

月下海边的岬角上,两人隔着几步静静对视着。

终于,冬扶摇朝向对方,慢慢地伸出双手,星璘旋即奔跑起来,扑入他怀中。

“真不可思议,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究竟是谁。”星璘喃喃自语。

冬扶摇并没有开口,他缓缓抱紧对方:“可我知道你是谁,一直知道……”

星璘只觉得恍若置身梦境:“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这首歌我是在梦里学来的。难道我们在梦中见过,教我唱这首歌的是你?”

“你根本就不需要跟我学什么,因为你原本就知道。”

星璘从对方怀里抬头偏过脑袋,好奇地开着玩笑追问起来:“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你总不会是像女丑那样认错了人?我难道和谁很像吗?”

这一刻,冬扶摇的双臂僵住了。似乎有什么哽在他喉间,沉默渐渐弥漫上来,海风翩然送来靖人们的欢声,填补了这略显尴尬的空缺。

星璘努力地摆出欢快的表情:“这里真好,让我想起家乡……”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诸沃之野”在两人之间,始终是一个难以化解的芥蒂。

她再度尝试着转换话题:“那冬扶摇呢,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没有家乡。”冬扶摇的语声瞬间有些生硬。

“那族人呢?”越来越沉重的氛围让星璘焦躁, “对了,巫者女丑说什么‘天人……”

“听她胡说干什么!”冬扶摇扬声打断,用罕见的激烈语气。

星璘一下子呆住了。看到她的表情,冬扶摇眼中顿时满是歉疚:“我不觉得有谁能像你。你这样的人,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了。”

不会有第二个吗?对冬扶摇来说,自己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吗?

这一刻,星璘低下头去。将表情藏在纷披的长发间,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和语言来面对对方。该以什么来回应这最可怕魔兽的最真挚语言?用眼泪,用微笑?

长久得不到对方的回答,冬扶摇就像做错了事一般局促起来:“对不起……”

“冬扶摇总是在对我说‘对不起。”轻轻摇了摇头,星璘苦笑起来,“你虽然亏欠我的族人,却不曾亏欠我。像宵明烛光两位公主的父亲对待她们母亲那样,才是该说‘对不起的。”

“帝舜……和登比氏妃吗?”冬扶摇缓缓皱起眉头,沉吟着轻轻扬起手,洒落在海面上的星光霎时摇曳升腾,汇集向他掌心,流转凝结为一颗颗变幻着温润光芒的宝石,串接成一挂精巧绝伦的珠饰。冬扶摇将这串星辰的璎珞挂在了星璘颈上。

“还不忘我用璎珞丢你的事情呢,可真记仇!”星璘有些诧异,故意抬起头嗔笑着。

冬扶摇却郑重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我绝不会如此待你——火来,我去火里寻你,水来,我去水里寻你。”

一瞬间,灼热的情绪化作温热的水流涌入星璘眼眶,她慌忙再度低下头。就在这时,靖人们高举火把,结队歌舞着渐渐走近岬角。

不想被对方看到面孔上的泪痕,星璘一把执起对方的手:“我们也去和靖人们一道吧!”

她拉起冬扶摇,两人并肩跑下岬角,加入靖人们的欢歌酣舞的行列之中。

与践行的靖人们挥手告别,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边,冬扶摇与星璘并肩而行。

“我还是准备回去。”终于星璘站定下来,抬起头仰望着冬扶摇。

冬扶摇不置可否,只是沉吟着:“从这里回到西陲的诸沃之野,要跨越这整片海洋。”

“我必须回去。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你还是要回去做牧云者吗?”

听到冬扶摇话里无法掩饰的慌乱,星璘笑了:“我回去,是为了彻底卸去牧云者的重责。就算飞英婆婆认定我是天命之子,我也知道自己根本不行。萤火才是最佳人选——这几天的经历让我知道,决定是否能胜任的,不仅仅是天赋和才能。”

“然后呢?”冬扶摇犹豫着问道。

“然后?然后我会辅佐萤火。牧云者的位置不该属于我,而牧云者身边有我的位置。”星璘粲然一笑,“冬扶摇也一起来吧。”

听到这话,冬扶摇停下脚步,不觉笑出声来:“开什么玩笑。对沃民而言,我可是摧毁霖丘,逼死前代牧云者的魔兽!”

“我会告诉大家,冬扶摇不是魔兽!”星璘轻柔但却郑重地说道,“就像宵明和烛光两位公主说的那样,并非所有的幻兽都是魔兽。况且没有罪过不能被赎回,没有错误不能被弥补——我会尽全力让族人接纳你的,只要冬扶摇也有足够的诚意和努力……”

“诚意……和努力吗?”冬扶摇嘴角苦涩的笑意更深了,“会这么说的你,实在天真得可以!”

伴着话音,他后退几步,银砂色的发丝突然曼舞着飘扬起来,衣袂翻和袍袖随即犹如苍鹰的双翼般鼓震不歇。

“你、你怎么了!”星璘失声惊呼,伸手向对方,却赫然发现哪张布满咒文的端秀面孔在剧烈扭曲。刺青渐渐模糊,化作阴影沉淀入象牙色的肌肤深处,鬣角隐隐在眉额间凸起,修长的身躯也在不断变化、不断拉伸,不断扩张……

海阔天空,一碧万里,四下阒无人声,只有鸥鸟鸣叫着翩翩回翔。这清美如画的风景中,某种无法预知的异变,正发生在星璘此刻最为亲近的人身上……

“冬扶摇,你不要吓我!”星璘想冲过去,然而此刻再也分辨不出冬扶摇的轮廓。就在他曾经站立过的地方,岿然的暗影遮天蔽日——那是一头矫捷雄健的苍龙,遍体青鳞,犹如钢铁的铠甲,银砂色的鬣鬃则如霜雪飘舞在戟立的双角旁。就在他壮阔的脊背上,覆满层层铁翮的巨翼如乌云般铺展开来,羽稍漏下一丝炫目的阳光。

傲立在海天之间的翼龙低下头颅,朝星璘转过面孔,这一刻它白晶色的眼瞳中,突然流转过一片绯红如火的光芒……

“这个样子的我,能和你回诸沃之野去赎罪吗?能被沃民一族接纳吗?”翼龙的口中,震响着冬扶摇那近乎自暴自弃的浑厚语声。

星璘一下子扑跌在地上。她颤抖着缓缓抬起头,仰视向面目全非的“冬扶摇”。

——这就是他的真身本相吧?

其实,自己早就已经见过这幻兽了——被那双绯火之目吸引着,在北冥大泽的深山中,在无数缭乱但却真实的梦境中,那熔铸着血与火的战场上。一步一步,云层中的秘影在不断逼近,不断清晰,直至自己的魂念泅入深海去竭力寻找,看到那惊鸿一瞥的形貌……

——难怪灵照二女称呼他为“君侯”。

——难怪他不怕合虚之山隔绝魔兽的结界。

——难怪巫者女丑怒斥说“你们天人”,讽叹说“不败的战神”。

戏剧性的邂逅相逢和危难间的朝夕相处,让星璘来不及去追寻“冬扶摇”的真实身份。而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这个摧毁霖丘圣山的魔兽,这个强大到令人恐惧的男子,原来竟是诸龙的君长,自涿鹿之战、绝地天通后便销声匿迹的常胜将军,可以在人与幻兽的姿态间随意变化的天人一族的一员——

不可控制地,星璘缓缓呼出了这头幻兽的真名:“应龙……”

“我已经舍弃这个名字了。”翼龙悠长的叹息回荡不歇,“你叫我‘冬扶摇,那我就是冬扶摇。”

可是星璘没有回答。她甚至连抬头多看对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冬扶摇微微气结,却还在为改变这状况而再次努力:“我会带你回诸沃之野,然后是走是留,我都不会勉强你。”

然而沉默锋锐如刀,横绝在两人之间。

良久之后,仿佛连心都冻结般,应龙突然喷出犹如冰霜的鼻息。罡风在双翅下聚集,等不到星璘的回应,失望的他已决定绝然地振翼,高飞远飏……

“等一等……”微弱的嗓音响起,小心翼翼地,星璘朝应龙伸出手,“你不带我走吗?”

一瞬间,羽翼下迅流的强风恍如冻结般止息。

“你不是说,火里水里,都不会丢下我的吗?”星璘说着,缓缓地站起身来,俯抱住应龙的前臂,“我跟你走。”

乘坐在应龙宽阔的脊背中央,刚腾跃上九天,星璘便听到身后传来阵阵刺耳的嘶鸣,云层渐渐围拢过来,刚猛的六翼突然划破云层——酸与鸟追踪过来了,而且是铺天盖地的一大群!

冬扶摇凌空高速翻转,气流一下子将酸与鸟群震开。然而袭扰并没有消失,应龙的上下左右,斑豹狕兽紧随而至。

“不要怕。”伴着冬扶摇的语声,只见应龙周身突然凝起一圈透明的球形障壁,云雾瞬间被排拒在外,这一刻,酸与和狕不知为何发惨叫着夺路逃窜,球形障壁闪过一层强光,气刃震荡着向四面八方呼啸飞出,所到之处,那些凶残的怪鸟恶豹纷纷被震得粉碎,连云层都被扫荡而空,天宇一片澄明。

“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早点恢复应龙真身?”星璘实在纳闷。

“因为还不是时候……”

举目望去,只见前方一马平川,原野之上犹如毡房帐屋般,是一大片雾聚云屯。

“是诸沃之野!”星璘认出了那是牧云者结界,不由得失声惊呼起来——从东海靖人国到西陲诸沃之野,应龙转瞬间竟已抵达。

然而随着距离不断逼近,眼前所见大出意料之外——四境一片云雾蒸腾,浓厚的烟岚之中,竟不时掠过一道道激烈的青紫色闪电。

到底发生了什么?谁的魂力如此惊人,竟造出这不逊于任何一代牧云者的强大结界?更重要的是从规模看,此刻的结界已提到了最高的防御等级。

“不太对劲啊。”冬扶摇也颇感疑虑。他掠起一阵疾风,向沃野平原俯冲而去。

风雷奔涌在耳边,闪电在应龙双翼上激起串串火花。

星璘暗暗惊诧,此刻自己的魂力已经恢复,可是在通过结界时依然要小心应付。就在冲出云雾的瞬间,一枝羽箭发出锐响破空而来,打在应龙的肩膀上又颓然弹落向地面。然而紧接着,无数箭矢铺天盖地地倾泻过来,只见一队队沃民武士乘着各色飞鸾,早已在半空中严阵以待。

看见破雾而来的应龙,箭雨无法伤及它分毫,原本井然有序斗志昂扬的飞鸾武士们也泛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不是‘那个家伙!”

“有新的魔兽出现了?”

“难道今天的决战,要同时对付两头魔兽吗?”

他们在说什么?这一刻,星璘瞅准空隙从应龙背上站起身来,高声呼喊道:“住手!是我星璘啊!你们不认识我了吗?”

失踪数日的牧云者意外现身,让飞鸾武士的阵脚略见散乱,其中曾经担任过牧云者侍卫的几位已经将她认了出来:

“真的是星璘没错!”

“是天命之子?天命之子回来了?”

“可她乘着什么?那是什么魔兽?”

“我回来了!我有很多事情要跟你们说……”呼应着星璘的语声,应龙形态的冬扶摇轻轻振翅翅膀,要飞近众人。

然而就在这一刻,啸声突至,一枝金镝倏地朝星璘激射而来,擦着面颊飞过,差点就射中了她。

只见诸武士纷纷朝两边避开,让出一条通道。身穿鞣皮轻甲的年轻武士乘着一头目光锐利的黑鸾出现在阵型中央。他手搭一柄铁胎强弓,箭锋直指向应龙:“什么天命之子?我们没有天命之子,你给我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年轻武士的面貌星璘再熟悉不过——这正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首席卫士阿铁。而他的右手已经换成了一条机关铁臂。

“阿……阿铁?你怎么了?”星璘试探着问道。

“星璘早已经死在魔兽冬扶摇的手里了。”阿铁断然回答。他的话瞬间引起了飞鸾武士们的共鸣:

“捅下了那么大的娄子,算什么天命之子?”

“我们被袭击的时候,天命之子在哪里?”

“我们已经有自己的牧云者了!”

“被冬扶摇卷走能活着回来,还带着一头魔兽!谁知道是不是怪物假扮的!”

武士们纷纷张弓搭箭指向星璘和冬扶摇,却因为没有阿铁的命令而不敢轻举妄动。就在这时,一声悠长的咆哮震响在诸沃之野辽阔的土地上。那吼声直抵人心,凄神寒骨。

“是狍鸮。”虽然并没有听过这魔兽的名字,但此刻冬扶摇沉郁的语声,却令星璘瞬间不寒而栗。

吼声未落,远方半空中陡然弥漫起一阵血雾。

“你能活下来就好。但是,别妨碍我们!”阿铁凝视了星璘片刻,毅然高举起铁手,指挥飞鸾武士调转阵头,毫不迟疑地奔赴怪声传来的方向。

“狍……鸮,到底是什么?”星璘还没有从惊讶中恢复过来。

“它是最为凶残的太古幻兽之一,酸与鸟和狕兽在它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诸沃之野?”

“和酸与、狕一样,狍鸮也是看守我的魔兽……它应该是我穿越空间缝隙来到这里的时候,追踪过来的……”

看守冬扶摇的狍鸮,是从自己造成的空间裂隙中潜入诸沃之野的,它追循应龙留下的气息而来,却找不到对方的踪迹,从此徘徊不去,在沃民的国土上肆虐……

“是我……造成这一切的,是我们……”星璘失声低语。

包含着时空乱流的云雾迷阵始终不离飞鸾武士们周围,仿佛屏障一般保护着他们。冬扶摇载着星璘紧跟其后,她不由得感叹,成为牧云者的那个人,魂力可谓远在自己之上。

就在前路上,残存一半的霖丘圣域巍然兀立。半山腰上,盘踞着一头状貌狰狞的巨兽。也许感应到应龙就在附近,它显得格外张皇激动。

这怪物身如四肢纤捷的岩羊,蹄足竟都是扭曲拉长的人手,面孔尤为怪异,圆盘盘的面孔上凹鼻无眼,只有一张血盆巨口森然张开,满嘴都是锋利交错的獠牙。这怪兽不安地转头四下嗅闻着,时时扬起前蹄,好像在确定试探一般——原来一只怒睁的独眼就生在它的腋下胸口,若非如此,它根本看不见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凶兽狍鸮?

比起星璘的想象,这魔兽更要骇人数倍!

然而阿铁率领飞鸾武士们,毫不畏惧地排兵布阵。感觉到有骚扰者接近,狍鸮怒吼着一跃而起,近处的沃民武士闪避不及,连人带坐骑被它一下子咬住,血肉霎时喷溅横飞……

其余的飞鸾武士并不惊恐,阵型如扇骨般聚拢。就在这时,一道白影一闪而过,那是一只雪鸾展翼而至,背上乘坐着身披战甲的少女,漆黑的长发尽数束于脑后,更显英姿飒爽。

少女武士双手挥动,电光交窜的云雾瞬间包围了狍鸮,眨眼间便造出了完美的结界。随即她便调转方向高飞远避,这一刻,这位少女额上折射出潋滟水光。

——雾豹之冠。

这是新的牧云者,代替星璘守护诸沃之野的人。

而即便距离如此遥远,星璘也一下子就分辨出来对方是谁——乘着白鸾独立迎击狍鸮的少女武士,正是萤火。

就在自己离开诸沃之野这段短暂时间内,临危受命戴上雾豹之冠的她,在生死存亡关头布下结界,承担起守护诸沃之野的责任。如今霖丘被魔兽占据,家园危在旦夕,她更是亲临前线,与武士们并肩作战守护家园。

萤火,已经成长为当之无愧的牧云者了。

此刻在她的协助与指引下,飞鸾武士们迅速整顿阵型,迎击困在云雾中的狍鸮。

一时无法突围,狍鸮扬起前蹄拼命挣扎。而静立在坐骑背上,一直以铁手拉开强弓的阿铁等待的正是这一刻,随着铁胎弓弦激烈的崩响,金镝飞射而出,直取狍鸮的独眼,一击命中!

陡然遭受重创的狍鸮,全身霎时瑟缩扭曲。胜利的欢呼声爆发出来,飞鸾武士们乘胜追击。

然而星璘却隐隐觉得不对,狍鸮虽突遭重创,但不至于连惨叫都发不出吧……

就好像是证实她的担心一样,冬扶摇突然失声道:“不好!”

应龙随即震动双翼,向沃民武士的阵营加速疾飞。与此同时,激烈的风涡蓦地在他口鼻前出现,缓缓投射出耀眼的光芒。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如山呼海啸般的刺耳咆哮,已经不仅仅是在耳中脑内震响,而是化作一圈圈震荡波急遽扩散,靠近狍鸮的飞鸾武士闪避不及,瞬间被震成血雾,扩张的声波渐渐逼近阿铁和萤火……

就在千钧一发的关头,冬扶摇的风涡已完全成型,辉耀的气流障壁猛地扩散开来,一下子将阿铁、萤火以及其他飞鸾武士们围了进去,狍鸮的声波和应龙的风壁正面碰撞,喷溅出骇人的能量光流。

“替我照顾好她!”应龙掠过萤火头顶,庞大的身躯轻盈侧转,已将星璘准确抛落在白鸾背上。

随即,他挥动强劲的双翼,冲向发狂的狍鸮,一头将它撞在残存的霖丘山体上。两头太古幻兽再一次缠斗在了一起。

“先救附近没有撤走的居民!”朝向无法靠近战团的飞鸾武士们,萤火镇定地下令。

阿铁立刻指挥下属回翔周遭,救助陷入险境的沃民百姓们。而萤火则驱动白鸾调转方向,逆着众人穿越阵列,不顾一切地朝应龙和狍鸮飞去。

“星璘?”转向旧日的同伴,她的声音却波澜不惊,“你看到世界了吗?”

不知该如何回答,星璘缓缓点了点头。

“所以你回家了?”

看着被自己弄得满目疮痍的家园,星璘无言以对。

“我们不需要别的牧云者,有萤火就够了!”

突然间,擦身而过的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放声喊道。武士和被救起的百姓们,顿时此起彼伏地喧嚷起来。

“我们只要萤火!”

“对,诸沃之野能存在到现在,是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我们不需要什么天命之子!”

与此同时,应龙咆哮翻腾,抓住狍鸮飞甩撕扯着拖离霖丘圣山,要将它狠狠砸向地面,然而对方却从匪夷所思的角度探过人形长爪,一下子刺入应龙的鳞片缝隙,趁对方因痛苦而动作稍滞之际,扭头咬向他的脖子。

“可我不是天命之子。无论怎么努力都不是。”云天高处,萤火苦笑着,缓缓抬手伸向雾豹之冠。

“一直以来和我们并肩战斗,和我们同生共死的不是命运之子!” 阿铁驱动黑鸾斜飞而来,追上萤火和星璘,“天命是什么?给我们带来灾难,又从灾难中拯救我们,就是所谓的天命吗?如果这就是天命,我们绝不遵从!”

“自己的命运,由我们自己来决定!”武士也好,百姓也好,纷纷纵声高呼。

这呼声越来越远,白鸾早已载着星璘二人,将沃民武士们远远抛在了身后。

萤火的手沉稳地按住雾豹之冠:“但只要我还是牧云者,就不会将雾豹之冠交给任何人。我没有天命,我们沃民一族既不相信,也不依靠反复无常的天命!”

这一刻,星璘明白,诸沃之野已经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伴着萤火话音,缭绕着电光的云气一下子缠住了狍鸮和应龙,这两头太古幻兽的轮廓一瞬间扭曲拉伸,而她头上的雾豹之冠,瞬间闪耀出异样的夺目光芒。

星璘顿时明白过来,就像当时飞英妪一样,萤火正燃烧自己的全部魂力与生命——她孤注一掷,无限增大云雾结界中的时空飚流,要将两头魔兽送出诸沃之野。

双方实力判若云泥,也许等不到成功,她的躯体就已经烟消云散……

这才是牧云者。为了守护家园,萤火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而星璘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

此刻,阿铁驾驭着黑鸾,默默与萤火比翼翱翔。

阿铁没有阻止她,他的目光中有着最澄明的彻悟——曾经说着萤火不是牧云者真好的他,说着无论如何都要和萤火一起活下去的他,在别无选择的关头,用无声的坚守,陪伴她走过最后一段行程。

“让我来,萤火!”星璘终于呼喊出来。强烈的情绪鼓荡在胸口,她劈手伸向光芒耀目的雾豹之冠。

就在指尖接触到的瞬间,雾豹之冠陡然崩散,化作漫天星屑悬浮在她星璘周遭,刹那间斑斓耀目的虹光满蓄……

彩虹如长蛇般飞旋而出,缠绕向狍鸮。从双足开始,这凶兽一点一点地被五色光带吞噬,它的上半身还在殊死搏斗,下半身竟开始突兀地凭空消失无踪!

意识到这一点,狍鸮嘶吼着,拼命想挣脱逃逸,却被应龙死死扭住脖颈。霓虹光流吞噬消解魔兽的形体。伴随着令人心悸的惨叫,狍鸮那状貌狞猛的脑袋蓦地被扯了下来。连应龙都收势不及,在半空中猛然后仰,连连振翅才勉强保持住平衡。

却见狍鸮的脖颈处齐根切断,更不可思议的是它的四肢身体,连同血迹残肢,竟都全无痕迹地不知去向了……

这一刻,虹光猛然消敛,水之星屑旋转着再度回到萤火的头上,恢复雾豹之冠的形态。

应龙则远远抛开狍鸮的头颅,发出胜利的清啸,朝星璘等人的方向滑翔过来。

彩虹的光斑微粒还跃动在星璘周身,她做梦一般从白鸾背上站直身体,眺望诸沃之野四境。

“再见了……”这样说着,她翻身跃下鸾背,而冬扶摇已回翔而来,准确地将她接住,随即朝远方翩然飞腾而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

那矫健的幻兽猛突然僵在半空,有翼的龙身随即一寸寸崩解消散,转瞬便显现出人类男子的姿态。冬扶摇勉强造出旋风,承托住自己和星璘减慢坠落的趋势,缓缓降至地面。

“你怎么了?”星璘惊问。可是她看不见,掉落在原野彼方的狍鸮头颅,正一点点地焦黑消散……

“所以我不能太早恢复应龙的形态——一旦我恢复真身,这最后的封印结界就会启动。”冬扶摇的脸上却早已冷汗纵横,“她……还是跟来了……”

远方的景物忽然摇曳起来,漫天云雾像被高温蒸发一样熔解散尽。

这样的景象,对星璘而言似曾相识……

在梦境中,她看见青衣的“自己”举手之间,以高温到透明程度的火焰蒸发了万里丛云,令藏身其中的应龙无处遁形。

梦境,重演了吗……

“快逃啊!”惨叫已响彻四野。飞鸾武士们带着沃民百姓拼命向高空逃逸。慌乱的呼号此起彼伏:“是女魃!”

“旱魔女魃!”

诸沃之野转眼化作一片焦土,就在清冽灼焰的核心之处,一道青影款款独行。

云纹绫衫是雨过天晴的颜色,越接近裙摆处颜色越深,犹如黎明前的夜空,而缀满裳角的珍珠便是星辰闪烁——这不就是“自己”吗?可是怎么忘记了呢?梦里那个人,分明不是自己啊。

而此刻操纵烈焰横行于诸沃之野的,正是星璘在梦中看到的,那位陌生的绝色美人。

“冬扶摇,这到底……”星璘心焦如焚地转过头去,却见对方那双白晶色的眸子,面对着姗姗而来的青衣女子,这宛如冻结一般眼瞳正如冰雪消融:“妭……”

这个名字被明确地呼唤出来。

再也不能用没听真切来逃避了。星璘记得,就在冬扶摇与江神奇相浴血激战,冒险取回三珠树种子之后,虚弱的他在看到灵照二女为自己所更换的衣饰时,也曾脱口呼唤出这个名字……

——所以,宵明烛光两位公主才因为“像不像”而争论。

——所以巫者女丑才会将自己认错。

——所以冬扶摇的态度才一再变得古怪而难以解释。

——他总是说“对不起”,他总是欲言又止或顾左右而言它,他的情感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而他从来,就没有叫过自己的名字:“星璘”……

因为他眼中所见,根本就不是星璘。他那些温柔话语的对象,根本也不是星璘。

“妭”,形容女子容貌昳丽美好。以“妭”为名的女子,也丝毫不曾辜负这个名字。

就在这包含了太多意蕴的呼声响起的同时,大地上、高空中,炽火燎原,萤火和阿铁,还有飞鸾武士和沃民百姓,乃至于花草木石,飞禽走兽,全都在旱魔女魃霸道的高温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星璘只觉得整个人瞬间被掏空。

哪怕是戴上雾豹之冠,被封闭五感,也从来不曾有过这般孤立无援的感受——所有这一切都陷入混沌,进而连混沌都被一笔勾销。

这次真的一无所有了!

魂力失控,灵魂挣脱了肉身的束缚……

粲然的虹光突然再度升起,像拥有了生命一样,灵动地飞腾而出,蟠曲护卫在星璘周围,随即慢慢巨大化,直至遍布整个诸沃之野。

那是一条双头巨龙,目如莲瓣,角若珊瑚,姿态纤丽而优雅,更奇妙的是没有足爪,通体为粲然明烈的实体化彩虹。它横贯天宇,宛若穿梭于无尽时空中的绮色长桥。

这一刻,时光倒流,空间转换,回到女魃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回到狍鸮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回到“初牧”开始之前时空裂缝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回到诸沃之野一片宁静祥和的时候……

阿铁和萤火,还有心斋石室里的飞英妪,所有的人都在。沃民们有条不紊的生活劳作。随即,这片国土像海市蜃楼般越来越淡,在霓虹幻光的包围下冉冉隐没……

被送往另一个时空的诸沃之野和平而安宁,但是那里,不存在星璘。

所以不会有人造成结界的裂隙引来冬扶摇,不会有狍鸮随之而来,也不会有旱魔女魃接踵而至。

那一个诸沃之野没有天命之子,没有反复无常的天命,因此也不会有浩劫,于是便不需要救赎。

而星璘被留在这荒芜一片的“此时此地”,她身边的冬扶摇仰望着悠游的飞虹,脱口说道:“是‘虹蜺没错。是我一直寻找的‘虹蜺魂象……”

涿鹿之战以后,绝地天通。那些太古幻兽,有的升入苍穹,有的潜入沧海,有的遁入深山荒漠,还有的,寄居于人身幻化为人的灵魂。

而星璘的魂魄中,潜伏着最古老的龙之眷族——“虹蜺”,自天地初分它就已经存在,甚至比应龙等等都更为悠久古老。天空中的彩虹是它的残影,这太古幻兽不仅能自由穿梭于三千世界万年光阴,甚至可以轻易地转换时空。

所以她一直能在梦中看见远古洪荒,往事历历。这是化为她灵魂的虹蜺,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一切。

这也是飞英妪认定星璘是“天命之子”的唯一原因——她早已发现星璘魂魄深处沉睡着这古老的龙族。

可是星璘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她是谁?

——那个旱魔女魃,却被冬扶摇称为“妭”的女子,究竟是谁!

这是星璘此刻唯一的念头。

虹蜺的幻影瞬间腾跃而起,时空在它周遭旋转成五色光流。往事如落叶飘舞,纷至沓来……

——仙阁连云,星宫蔽日。青衣如水的女童年方总角,却已美得惊人。她无忧无虑地依偎在冕旒衮衣的中年男子膝下。那男子正是太古时代的天人首领黄帝。

他慈爱地抚着女童的漆黑长发,呼唤着她的乳名:“妭”。

她是尊贵的公主,是天帝最钟爱的小女。

——春色渐浓,及笄之年的青衣公主淡妆素裹,却能令宫苑间初开的繁花失色。花光掩映中,少女和身材颀长的黑衣少年意外邂逅了。

那是她和冬扶摇的初次相遇。那个时候冬扶摇的面孔明净如玉,不但没有刺青咒文,而且尚未褪去青涩的稚气。

——然后,便是地狱般的战火。从初阵开始,他们就并肩作战。

——渐渐的,妭公主远离了战场,而应龙所到之处,攻无不克所向披靡。功高震主的他到头来却成了被黄帝抹煞的对象,末路的不败战神,终于将铁翼转向了己方阵营……

接下来都是星璘熟悉的了——在梦中,她早已看过妭公主为了保护父君,登上高台对抗应龙,挥手之间便压制住对方。

结果则两败俱伤。应龙最终被囚禁在凶犁土丘,他遍体被刺上了封锁力量的咒文,身边魔兽环伺。降服应龙后,妭公主却因为力竭而堕下祭台,她周身的烈焰瞬间失控横流,方圆千里俱化赤地焦土。她沦为比应龙更加可怕的旱魔女魃,就此销声匿迹……

她去了哪里呢?

整个世界对虹蜺来说,都没有死角,没有秘密。

追寻着奔流的影像,追寻着这影像之流中的一抹天青,虹蜺魂象终于锁定了那仙姿绰约的身影!

蓦地,青衣的背影缭乱崩散,星璘终于看清了“真相”——妭的身姿消失在一幅流转着黯青光华的封印符阵之前。组成符阵咒文的每一横每一竖,竟都是苍白的骨骼!

无数骨殖纵横交错,组成法力强劲的秘符,而图阵中央,能量的关窍之处,镇守着一枚冰冷沉默的髑髅。

“被他藏得这么好,却终于还是让我找到了。”就在星璘身后,响起了冬扶摇痛切的语声。

他一步一步朝咒符图阵走过去,全然不顾每走一步,全身便爆发出阵阵雷电光流。

“这是天帝为我而设的最后封印。他杀不了我,只为能永远囚禁我。”冬扶摇咬牙切齿地说着,全然不管流窜遍全身的电光,“他竟用妭……用他亲生女儿的尸骨……”

这样说着,冬扶摇终于抵达骨阵之前,周身都被笼罩在狂乱奔涌的雷电激流中,他不顾一切地朝那髑髅探出手去,终于一下子将它抢出抱在怀中,封印光阵终于彻底崩塌下来,白骨一片狼藉。

“虽然太迟,但是终于可以完成约定了……”怀抱着可怖的髑髅,他的话语却如此温暖。

然而此刻,枯骨却在他的怀里,窸窸窣窣地扬散作灰尘。

冬扶摇看不见,就在他的身后,妭公主的身影微笑着,默默隐去……

可是星璘看见了。

——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呢?明明自己是多余的啊……

——原来自己连替身都算不上。

天帝将应龙最为牵挂的妭公主的尸骨,排布成最后的封印,将它深藏于时空深处,只为永远困住着强大而危险的幻兽。

这最终封印,应龙找不到,但是自由穿梭于时空中的虹蜺却可以。

星璘宁可相信是自己弄错了。冬扶摇从一开始便从未伪装,是自己会错意了。而不是如此残酷的答案——自己只是他的工具,如今目的已达到,便可鸟尽弓藏。

就像当年天帝对冬扶摇一样。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星璘的疑问声突然响起,让冬扶摇反射性地转过头来,却见她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

“让你不避水火去寻找的人,到底是谁呢?你甚至……从来就没有叫过我的名字。”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星璘的眼泪夺眶而出,在坠落中途带起一阵虹影,随即又宛转飘散了。

这一刻,冬扶摇终于分辨出来星璘的身影究竟怪异在哪里——就在他面前,她正一点点的隐没入霓虹流晖之中。

“等一等,你听我说!”他惊呼着冲上前去,然而那纤小的轮廓却如雪崩一般融散。指尖只留下一串晶莹剔透的璎珞。

在东海之滨,他用星光化成,亲手为星璘戴上的璎珞。

尾声

鸿蒙未开,一片混沌的时光静止如磐,可不知从何开始,忽然又有了流逝的感觉。

因为再度做起了梦。

看见了衣袂如晴空的美人,有些熟悉,却又有些抵触。

“你还在看它吗?”青衣美人问道。

她在和谁说话?

她的对面除了一扇云窗之外,便是一片空白。但是明显感到有谁在,带着让人割舍不下的存在感。

“这场决战结束,我就要和父皇回归天界了,你呢,会跟我一起走吧?”青衣美人继续发问。

良久之后,虚空之中传来醇厚的语声,那声音却如重锤撞中人胸口:“我会留在下界。”

“为什么?”青衣美人的语声激烈起来。

“很美吧……”凭窗而立的无形者说着,似乎是顺着他的指引,青衣美人的视线转向窗外,语声还在回响,“从来没有看过比她更美的存在……”

这一刻,青衣美人的眼中掠过一丝失落与哀伤,瞬间又被她了然于心的微笑掩盖了。她以爽朗的声调笑语起来:“这就是你无法离开下界的原因吗?果然很美好呢,君侯。”

“如果能活到战争结束,我便去找她。”

听到这句话,青衣美人缓缓伸出手:“君侯,我们约定做对方的埋骨者吧。”

“公主你不是早已经远离战场了吗?”

“涿鹿之野,成败在此一举,我不能置身事外。所以,请务必答应我。”

良久之后,传来清脆的击掌之声:“我们就此约定,妭公主。”

这一刻的窗外,大地上到处腥云密布,魔兽横行,然而湛蓝的至高天顶,虹蜺倏忽而自由飞舞,这无忧无虑的太古龙族雍容而圣洁,全然不沾染一点尘世的杀气和污秽。

一瞬间,所有画面都隐去了,只有青衣女子的幻象如此清晰:“所以星璘,你听见了吗?你究竟有没有听见呢?”

是在跟“我”说话吗?

“你可以任意穿行于时空中,所以生死古今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虹蜺若真想藏身,那任谁也无法找到。但虹蜺若想看见,那任谁都不能掩蔽‘真相。”青衣女子有些寂寞地笑了起来,“我只想告诉你:他,已经苦苦找了你一千年了。”

这一刻,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潺潺不绝,仿佛能渗透入人心底。

“云容容兮,众纷纷兮。水潺湲兮,思公子兮。”

“这首歌,到底是什么呢?”

看到了柔曼的光芒,像星光一样,点点滴滴,纷纭微弱。

那是一串晶莹的璎珞。

“这首歌叫‘如云如水。”是谁的声音,一如千年前,星月光下的浩荡海边,“‘人与人之间,就如同天空中的流云时聚时散。而我和你之间,却像奔腾的流水,终将会汇入大海。”

“你……是在我和说话吗?你是谁?”

“你一定会想起我是谁的,星璘。而我也终将回到你身边。”

《如云如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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