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冠军
在某种程度上,市场经济的发展,尤其是数字技术在出版产业的运用,使得图书从艺术品沦为消费品,其中大部分又进一步沦为快速消费品,“阅完即焚”“阅完即废”“购完即忘”,出书也变得易如反掌。今日之图书再不能拥有其在人们心中曾有的神圣地位,但我更希望这只是一个产业浴火重生之际的短期现象。图书,无论是纸版还是电子版,都还要精益求精;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都还要给人以美的享受。否则,这个产业便真的完完全全工业化了,便真的不再令人留恋了,便真的走向穷途末路了。
田家青在回忆王世襄的文字中说,王先生认为图书是神圣的,粗制滥造出版一些烂书是罪过,可憎可恨,但对有没有人看书,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学术性的文章和图书,本来就不是给所有人看的,学术水平不够的人还看不懂呢。这类著作面对的是历史,只要有人能看懂,能够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就很好了。这自然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问题,与关注社会阅读率学者们关心的重点不同。
老一辈人把图书看得神圣,在某种程度上和出书难有关。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如果说我们现在的主要矛盾是优质内容的缺乏与制作工艺的精良之间的不平衡的话,那么他们那时的主要矛盾就是制作工艺的低劣与图书内容的丰厚之间的不平衡,以及出版社的散漫无心敷衍了事与作者的满腔热情高度期待之间的不平衡。
一位做编辑的朋友告诉我,她在编辑某学者的图书时,发现不少硬伤,于是花费大量时间一一记录下来交给作者希望他改正,孰料作者却怪她多事儿——把书出版了就得了,有点儿错误怕什么,又不是你编辑的责任,我文责自负!初觉匪夷所思,后一想,也是,这书出了也没什么人细看,纵有错,读者也未必看得出,即便看得出也未必较真,而对作者来说,出版了就算学术成果,管它有没有硬伤!
当初可不是这样的。王世襄把《竹刻》的书稿交给某国家级出版机构之前,原稿是他自己用正楷一页页抄写的,“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认真漂亮”。没想到历经七年的等待之后,呈现在他面前的却是难以卒读的次品。田家青回忆说,每次出版新书,王世襄都会赠予朋友,有时还会亲自上门送去。但是这本书出版以后,由于印装质量实在太差,王先生就连在这样的书上题跋都觉得丢人。无奈之下,他在每本书中夹了一张手写的字条,以表达心中对出版社的愤懑和对朋友的歉意。这张字条是这么写的:“交稿长达七载,好话说了万千。两脚跑出老茧,双眸真个望穿。竖版改成横版,题辞页页倒颠。纸黯文如蚁阵,墨迷图似雾山。印得这般模样,赠君使我汗颜。”田家青回忆说:“此书的印刷装订实在太不像话,从版式、用纸到印刷质量,可谓惨不忍睹。出书的过程,我全知道。王先生为此书花了不少功夫,编写费了不少力气,书中的彩图都是孙之长等几位专业摄影师拍摄的,而且有的还都是四寸乘五寸的大尺寸彩色反转片,没想到竟印得如此糟糕,有的图就像个大墨团……”
如今,一些出版机构在尚未掌握数字出版要领的情况下,对传统出版的竞争优势或说优良作风也不再坚持,搞得自己不知所属、不伦不类。英国出版界在数字出版转型过程中,提出了从“产品导向”向“服务导向”转型,而消费者、作者也都期待出版商能够提供“和他们的产品一样优质的服务”。从产品提供商转变为内容服务商的角色绝不是一句空话,而是落在了产品策划、制作、营销、售后的各个环节。不过,他们并不是一味迎合所谓的市场需求,而是坚持对读者进行教育引导,同时也把作者作为教育引导的目标对象,帮助他们适应新业态下的写作风格、营销模式等。他们制作的许多电子书,都堪称艺术品,具有良好的内容品质及与其相匹配的表现形式,简单地将纸版转化为数字版,早已不能满足市场的审美需求。
其实,不管未来出版产业如何发展、如何转型,坚守文化品质,坚持审美标准,都应该是一以贯之的。在数字出版时代,产品形式会变,消费习惯会变,但对美的追求、对好产品的追求、对优质服务的追求永远都不会变。传统出版本来就“技不如人”,在技术革新上慢了一拍,如果连这些传统的竞争优势也失去了,那他们失去的只会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