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敏
东野圭吾的小说捧到手里就着迷,明知黑暗无底仍愿沉潜其中,读《白夜行》时恰在正午阳光的窗下,却感到阵阵寒意从头至脚袭来。日本人似乎从未停止对“恶”这个主题的深入探究。比如《人证》,比如《天国的车站》、《人间失格》、《正义的伙伴》等等。是不是因为在日本人的民族性里,对于那个“恶”,一直有着别具一格的思考?基督教作家C. S.刘易斯曾再三说过:“没有最低者,最高者便站立不住。”我至今没有十分明白他的意思,是不是说每个人内心里面一定是善恶的交织体,没有卑劣的欲念也就没有高尚的情操?
这样说来,即便是东野圭吾这本看上去又暖又萌的《解忧杂货店》,也交织着种种复杂的品性,其善又如何,恶又如何,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
故事的开头,二○一二年九月某日,三个小偷因为偷来的汽车抛锚,天亮前只能到一家废弃多年的杂货店暂时躲避。他们无意中在店铺牛奶箱里发现一封来自于一九七九年的咨询信,这样的信件居然还有好多。原来四十多年前,这家杂货店颇有名气,因为老板浪矢雄治在经营店铺的同时还为来信者排解心结。人们在夜间将叙说烦恼的信件扔进卷闸门上的邮件投递口,隔天就能在店铺后面的牛奶箱里拿到回信。书中七十二岁的杂货店老板浪矢雄治先生解释说:“一开始是我和附近的小孩子拌嘴,因为他们故意把浪矢(namiya)念成烦恼(nayami)。因为广告牌上写着,接受顾客订货,有意者请内洽,他们就说,爷爷,那我们可以找你解决烦恼吗?我回答说,好啊,任何烦恼都没有问题,没想到他们真的来找我了。”起初来找浪矢咨询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不想读书,想要怎么能让成绩单上全是五分。而浪矢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很认真地作答。久而久之,开始有了一些严肃的内容。比如父母整天吵架,痛苦的孩子不知道怎么才好。后来,浪矢让他们把要问的事情写在信上,扔进卷闸门上的邮件投递口,他写了回信搁在后门的牛奶箱里。这么一来,即使对方不具名他也回信作答。一段时间之后大人也开始找他咨询。虽然他觉得自己这种平凡的老头子帮不上什么大忙,但还是很努力地思考,努力回答别人的问题。这在一般人眼里简直不可思议!浪矢以日本典型的老派人口吻说:“那些给浪矢杂货店写信的人,和普通咨询者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内心破了个洞,重要的东西正从那个洞里流失。人的心声是绝对不能无视的。”浪矢深谙人心的秘诀就在于“认真对待”四个字。当被问及哪方面的烦恼最多时,浪矢先生回答说,大多数都是恋爱的烦恼。
小偷们看到的第一封来信,是署名“月亮兔”的静子小姐,她是一名击剑运动员,因为男友身患癌症,在参加奥运集训和陪伴男友的选择中纠结不已;第二封来信是“鱼店音乐人”的故事,为了音乐梦想已在异乡漂泊多年,看到老迈患病的父亲之后不知何去何从;还有陷入不伦爱情而意外怀孕的女子;还有因父母破产想要亡命天涯的孩子;还有想尽快解决养父母的经济窘境,不知道该不该去做陪酒小姐的“迷途的小狗”……
东野将故事安排在“异次元空间”。四十年前人们的那些烦恼,让二○一二年的小偷们来解答。故事的氛围是东野式的诡异:废弃已久的杂货店,听不见有人前来的动静,他们的回信不知怎么就被收走了……而且,收信者居然不知道“手机”、“视频”为何物。明月当空却让人毛骨悚然。这是东野借用了“平行宇宙”的概念来描述。寄信人从前面的邮箱投入,然后从后面的牛奶箱取走,关上后门可以让时间停留。这自然是小说的故弄玄虚,但目的在于思索一个问题:“已知未来的解答,是否一定正确?”所以说东野圭吾并非只是提供一个水晶球。二○一二年的小偷们,自然是因为知道日本与美国抵制一九八○年在莫斯科举办的奥运会,所以劝告静子小姐不必纠结,只管安心陪伴男友。但其实,“月亮兔”内心深处的纠结是对自己能否被选到日本国家队登上奥运赛场都很不自信,男友的重病正好提供了一个退却的理由,但进入奥运赛场确实是她与男友的共同梦想。月亮兔最后的选择是不放弃梦想,毫不犹豫地投入训练,因为她终于知道,所谓照顾,并不是整天陪伴在他身旁而已。最后,男友就在明知她在努力训练的日子里停止了呼吸,脸上的安详表情,是对女友最大的犒赏。虽然最终无法参加奥运,但月亮兔小姐得到了比金牌更有价值的东西。
故事的曲折之处在于,一九七九年六月,广受欢迎的浪矢杂货店关闭了。原因是雄治看到一则新闻报道—“一名二十九岁的未婚女子驾车坠海,女子死亡,同车的婴儿生还。”雄治相信,那名女子就是曾向他咨询过的陷入不伦之恋的绿河。由此他产生怀疑:由于他的回答,那些咨询者的人生有了怎样的改变?自己认真思考、从不敷衍的回答是否真正帮到了他们?或是说,由于他的回答,他们是否更加不幸了?想到此,他再也无法轻松回答人家的咨询,从此就关了杂货店,随儿子一家生活去了。店主去后,人们仍旧继续写信,这些信件却到了当下的小偷们手中。那种给人做精神导师的感觉,是这三个年轻人生活中从未有过的。他们开始提笔,以“浪矢杂货店”的名义给人回信—尽管错别字很多,语气也粗鲁不文,但是他们和前辈一样,竭力想帮着修补那些内心的破洞。一封封诉说过去困惑的信件通过牛奶箱来到了现在,信件改变了过去那些人的人生,也改变了信箱这头三个年轻人的人生。
我觉得认真提问的人,其实都是在向自己发问。不知你想过没有,假如我能够和过去的自己交流,那会是什么样子?我们是否就成了先知?预先避开一切不利而选择最佳路径?如果人生只是在做选择题,那敢情好了,但它并不是,《解忧杂货店》让我看到的是这一点。
不过,如果这世上真有浪矢的杂货店,我想我一定会写信的,何况那还是能穿越时空的杂货店。我要去咨询一些自知答案的问题,只是需要有一个人告诉你:没错,就是这样。于是,我就像得到了一支强大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