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
【楔子】
雪花纷纷扬扬,好似白银遍地。衣衫褴褛的少年痴跪在酒楼外。大雪落了他一头一肩,他身子轻微摇晃着,仿佛一段风中残烛。
又过了半炷香的时辰,男子终于撑不住,眼看着便要倒下了,却突然有一把鹅黄色的油纸伞挡住了他头顶飘的雪。他似乎不敢相信,怔怔地抬起头来。
为他撑伞的是一个着翡翠色衣衫的女子,眉眼含情,他望得几乎痴了,许久才讷讷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还没有爱上我,但我不在乎!我只想陪在你身边而已,哪怕让我付出任何代价都行!”他声音虚弱,只怕是跪得太久,身子已然不支。
女子眨了眨眼,目光似水波般一晃,望着眼前几乎是低三下四的男子道:“真的为我做什么都可以吗?”
男子仿佛看见了希望,忙不迭地点头。
女子温柔一笑,半蹲下身凑近他的耳旁,呵气如兰。
“那就,为我下地狱吧。”
【一】她想要活下来,只能不断吸食凡人的梦境
闹市中央,百姓自觉地散在两边。人人噤声,仿佛皇舆出行。这来人虽说不是皇上,在这小地方却也是如天威般的存在。
片刻后马蹄声如雷鸣逼近,侧耳听,来人恐不少于十人。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男子,衣饰华贵,一旁是一个素衣女子,眉眼好似画一般。商贩们早早便退至路旁,连年幼的孩童都知此刻不许上前。那隆隆雷声越来越近了,大地都仿佛跟着轻微震颤。
绿袖自一旁冷冷看着,先皇封藩,藩者,篱笆也,是希望各地藩王成为皇权的篱笆屏障。却不想几十年后,这俨然诞生了一个个小帝皇。在这闹市中率十数人策马疾驰,百姓却避之不及的,正是此地藩王陈平王的小儿子——顾君之。
雷声炸响,那群策马之人眨眼便至。绿袖在暗中运力,狠狠向一个男童推去,那男童跌跌撞撞几步,还来不及反应是谁突施辣手,已被眼前的高头骏马吓得无法动弹。也几乎是同时,绿袖快步奔来,一把搂过男童以身护住他的头颅!
骏马嘶鸣,前蹄几乎是悬在他二人头顶。绿袖脸色煞白,紧紧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世界出奇地静,一时间她仿佛听见了风的声音,呼啦呼啦响在耳侧。也不知过了多久,绿袖怔怔地睁开眼来,怀中男童早已哭泣着挣脱逃开,只剩她站在道路中央,跟前是一个陌生男子。
玉柱烟鬓雏凤眼,顾君之一道剑眉入云天。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清透得仿佛能跃出鱼儿来,他望着有些不知所措的绿袖,缓缓笑了起来。那笑玩味极重,绿袖一时并未看明,索性生生逼出了两行泪来,如雨打芙蕖,装出极度惊惧的模样,瑟瑟发抖,楚楚可怜。
顾君之静静望着她,绿袖仿佛看见他目光里的暖意。不会错的,她从未对男人失手过,不会错的,此刻他一定心动了,面对她这般娇媚至极的人物,百炼钢也得化成绕指柔。
“狐狸精!”那马上的素衣女子低声叱骂,绿袖的目光却只稳稳落在顾君之身上。
果然,半晌后顾君之蓦地伸出手来,一只手揽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另一只则半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只听他温柔道,“你这般女子本王见过许多,费尽心机,自以为多么与众不同。庸脂俗粉,便不要做飞上枝头的梦。”话至此处,他却又猛然松开了手,任绿袖反应不及跌坐在地。
“弄脏了你的帕子,对不住了。”顾君之自地上拾起一物递给绿袖,绿袖愣愣地接过,眼睁睁望着说完此话的他背身离去,复又跨上骏马,绕过她飞奔而去。
只余布满尘泥的手帕,以及哭笑不得的她。这般先兵后礼,打一掌再赏颗糖的对手她还是第一次见。“真有意。”绿袖眨了眨眼,自地上立起,也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昂首大步离去。
一见钟情的把戏玩腻了,棋逢对手,这游戏总算有了点意思。绿袖猛地顿住步子,蓦然抬起头来。
眼前是家酒楼,从外头看未有任何出奇之处。酒楼小二似乎对绿袖异常熟悉,见了她立马迎了出来,嘴里招呼着:“姑娘,您的房间可需要收拾?”
绿袖目光一寒,冷冷道:“我曾说过,谁也不许进我房间。”店小二一怔,只得老老实实地点头。
她在这儿一住就是大半年,花了三倍的市价长包了二楼一间厢房,唯一的要求便是不准任何丫头下人入屋打扫。此刻她合上房门,自内将房门紧锁,长长地出了口气。
白日在马下的演戏格外累人,绿袖只觉步子发软,摇摇晃晃至床前,掀开了床板。那原本应该空荡荡的床板下,却是躺着一个男人。那男人衣衫褴褛,双眼紧闭,但模样却是甜蜜的。
绿袖软绵绵地卧在他身侧,狠狠吸了几口空气,面色这才红润起来。她也懒得再看那熟睡的男子,复将床板合上。
这男人赫然是几个月前在酒楼外长跪不起的少年人,那时他眼底满是爱意,望着绿袖的目光又柔又暖。他的美梦里是千篇一律的绿袖,大多是与绿袖的初遇。绿袖打了个哈欠,想起他来实在没有半点留恋。
她不是凡人,也不是妖怪,只是一种生活在暗处的奇怪的生命。她没有无边的法力,也不能像凡人一样吃饱喝足就长命百岁。她想要活下来,只能不断吸食凡人的梦境。必须是甜蜜的梦,若一不小心吃到了噩梦,几乎可以去了她半条命。
可是哪儿有那么多的美梦啊,这个世道凡人活下去已实属不易,做的梦自然也是充斥着惊恐不安。后来她发现,只有刚陷入爱情的人,做的梦才会美味香甜,而吸食那样的梦可以令她精神百倍。
绿袖隔着床板,细细嗅着那隐约的美梦味儿。这个男人是大半年前主动送上门来的,她几乎未费太多心力便让他对自己爱得死去活来。可惜,再浓烈的爱情不也就维持几个月。再过两个月,他的梦便不再甜蜜如初了,届时他也会元气耗尽死在梦里。为了活命,她必须得火速瞄准下一个目标,比如顾君之。越是这样看似谁都提防的人,一旦爱起来便越是毫无保留,酿出的梦自然也越是香醇甜美。
“你高高在上,自然不拿正眼瞧我。等你从那高处摔落,粉身碎骨的时候,到时一定会控制不住地爱上我。”绿袖呵了口气,自言自语着坠入了梦乡。
【二】喜欢一个人是瞬间的天雷勾地火
顾君之醒来的时候,管家恰巧在训斥着新来府的丫头。他懒洋洋起了身,推开门,正对上一抹翡翠色的背影。
那新来的丫头还未来得及换上下人的衣饰,身形有些熟悉,此刻正听着训,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他心道有趣,便任衣袍敞开着,无赖似的倚着门框,看着管家一字一句训着她。只听管家说:“这几日你无故失踪,若不是眼下老爷寿宴将至正缺人手,按规矩可有你好受的!”
那着翡翠衣衫的女子无声点头,任管家喋喋不休,从始至终她都未回一回身,瞥一眼不远处的顾君之。半晌后顾君之终是忍不住了,突然发话道:“转过身来。”
那丫头显然受了惊吓,震愕间猛地转过身来,一双含情目便这样落入了顾君之的眼里。那双眼温柔沉静,仿佛沉淀着浓浓的情意,叫人坠入其中便万死不辞。顾君之一怔,几乎望得痴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冷冷道:“你可是那日街上挡路的丫头?”
绿袖眼眸一转,面上已浮起一抹恐惧神色,低低道:“是。”
顾君之拍手笑道:“真是巧,巧得本王却觉有诈!”他目光骤然锋利,狠狠剜过已吓得瑟瑟发抖的绿袖,似乎能将她单薄的身子戳出两个窟窿眼儿。他扫过四周,最终将目光定在远处一口水塘,对着绿袖淡淡道:“这水塘里的蛤蟆没日没夜地叫,你给我把它们都捉出来。若是到了今夜还是扰我入睡,那你明日便可滚出王府。”
说完这话,他丢下瞠目结舌的管家以及绿袖,回身合上了门。
他自幼长在王府,十七年的光阴几乎看透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他不信会这样巧,闹市上的惊鸿一瞥,回头又做了自己府上的丫头。她的目光总是无辜,仿佛这一切真是巧合。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是又有人意图潜入王府,借着寿宴打他爹陈平王的主意?
顾君之的目光愈发冰冷。
夜,星星散在天幕。蝉声轻盈,滴答滴答的声音好似星星跌入湖里。
顾君之翻了个身,到底心有牵挂,终还是披衣推开了门。好像真的没有听见蛤蟆声了,她真的除尽了这里的蛤蟆?也是了,或者用药,或者用烧沸的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只是心底更深处有个声音在说,如果她真忍心杀得了那么多蛤蟆,更不会是个简单的女子。
如此想着,顾君之已走到了池塘边。池边一片寂静,没有聒噪的蛤蟆,也没有那个可疑的丫鬟。他心下疑惑,此刻却听见了隐隐的人声,便随着那声音寻去。
那声音是从一片紫竹林里传出的,顾君之走上前,那声音的主人果然是绿袖!只见她坐在一口水缸旁,冲着空气自言自语。“小家伙,你们可不要怪我把你们关在这个黑咕隆咚的地方,要怪呀,就怪那个坏脾气的顾君之!”她一个人说得起劲,丝毫不知顾君之正站在她身后。而那盖了盖儿的水缸里,依稀可以听见数十只蛤蟆呱呱的噪声。
顾君之瞧得发愣,冷不丁开口道:“你一个女孩儿家,不怕蛤蟆?”
绿袖给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盯着顾君之大气也不敢出。顾君之望着她恐惧的模样,心没来由地一软,柔声道:“每一次见你,你都是这样的眼神。你就这么怕我?”
绿袖小鸡啄米般点头。
“你连蛤蟆都不怕,怕我做什么?”顾君之好笑道,此时他已瞥见了水缸后的网兜,想来她是跟捕萤火虫似的一兜一兜捕蛤蟆,也不知费了多大的功夫。
绿袖心里只想翻白眼,怕什么,当然怕你个祖宗不停折腾我偏又不喜欢我啊,嘴上却是乖乖巧巧地道:“怕被赶出王府去。”
顾君之爽朗一笑,一只手已伸向绿袖,只听他柔声道:“有我在,谁敢将你赶出去?”夜风轻轻拂起他鬓间的发,他的眼睛好似两口深深的井,月亮被掰成两瓣融了进去。绿袖一时间仿佛瞧得痴了,以至于竟不知不觉伸出手,搭在顾君之的手上立了起来。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小小的、怔怔的、不知所措的自己。
许多年后的她,常常会不知不觉地就想起这一幕来,或带着笑意,或闪着泪光,将这段寻常小事回忆得不同寻常。喜欢一个人是瞬间的天雷勾地火,耳旁噼里啪啦炸响,纵使天地皆崩裂,你的眼里却只有他。
【三】一情动所以百难生,一情动所以万劫起
一连十日,绿袖都忙得停不下来,只得趁夜溜出王府前往酒楼,偷食一口美梦以维持性命。陈平王六十寿宴已迫在眉睫,王府内的每一个人都带着紧张神色。这份紧张,绿袖慢慢探听出了眉目。
听说这次出席寿宴的宾客中,有塞外的马商以及京中高官。这些人的身份都颇为敏感,若是能弄到份名单或陈平王与人交易兵马的字据,朝野恐怕将生变动。事实上绿袖筹谋已久,扮成丫鬟混入王府,等的不过就是这样一日。
寿宴当日。陈平王府张灯结彩,觥筹交错。
恰是一个有星光的夜晚,只是地上的灯火太过耀眼,映得苍穹皆失色。数不清的人鱼贯而入,酒香浓郁如云。
绿袖藏身阑珊处,手心死死攥着一物,冷眼望着这边厢繁华热闹。眼看着盛宴将至高潮,绿袖无声退了开去。半炷香前,她趁着无人自陈平王卧榻偷得了这份字据,手心的汗将纸浸得发软。
“站住!”一声娇叱,绿袖一颤。
“你为何鬼鬼祟祟出现在这儿?”说话的人一袭素衣,眉目似山水画般动人,一看便是个清冷且颇有傲骨的女子。绿袖记得她,那日马上骂她狐狸精的正是此女。此刻她孤身一人,想来是不喜寿宴的人情往来独自避开闲逛。
她姓白,乃是城中富贾之女,两年前随经商的父亲来到此地,成日同顾君之厮混在一处。
“说话呀,那日我便知你颇有城府,如今又安着什么心?”素衣女子眉心一皱,瞪着绿袖冷冷道。绿袖心道果然都是女人,她的小心思还真瞒不过对方,却也不想去瞒着对方。
正要开口还击,绿袖却猛然察觉不远处隐隐传来脚步声。下一瞬她已换了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望着素衣女子楚楚可怜道:“绿袖没有勾引郡王,真的没有!”她的话语虽轻,却清晰无比地回荡。素衣女子一愣,显然被绿袖的反应弄得措手不及。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已有一人踏着青石板快步走来,不由分说挡在了绿袖身前。绿袖心下暗喜,知道赌对了,立时在体内运起功力,随即又是咝的一声倒吸了口凉气。顾君之回过身,这才发现绿袖白皙的面颊上赫然落下了一个泛红的手掌印!
他几乎是不可置信,怔怔地望了半晌,随后转过身狠狠道:“白大小姐!谁准你这样对待我的人?”他的声音那样沉,沉得素衣女子几乎站不稳。她只觉得满心委屈,她压根未碰过那丫头,更不知这眨眼的工夫她面颊上怎会出现掌印。可是真正叫她伤心的,却是顾君之的袒护之态。她难道比不过一个丫头?
“我便是要打!一个下人我还动不得了?!”她目光转冷,望着顾君之冷冷道。一旁的绿袖冷眼望着她,心知这清冷的女子被伤及了自尊,这反应简直完全遂了自己的心意。
果然,顾君之气得半晌不言,良久后才咬牙切齿道:“真是受够了你!白若心,日后没我允许,谁也不准放你进入王府!”
白若心一愣,似不相信般死死望着顾君之,那眼睛仿佛要生生淌出血来。她周身轻颤,好似时刻要倒下一般,下一瞬却又突然横冲直撞而去,狠狠搂住了顾君之!绿袖与顾君之皆是目瞪口呆,只听她痴痴道:“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再清高的人陷入了爱情也不免一败涂地,自尊再高贵,亦会破碎。
顾君之回过神来,生硬地推开了她,也不知是否因这一切都被绿袖瞧见而难为情,只是低声道:“白姑娘,请自重。”
白若心惨然退出几步,满眼的悲痛欲绝。她深深凝视着顾君之,片刻后只听她咬牙蹦出两个字来:“好,好!”她也不睬绿袖,跌跌撞撞便冲了出去。
顾君之丝毫未有愧疚,此时反倒是转过身来冲着绿袖关切道:“还疼吗?”
他的目光轻柔似月光,落在绿袖水汪汪的眼睛里几乎能泛起涟漪来。绿袖也不知怎的,明明是一场戏,自己却真的生出了委屈之情,在他暖融融的目光下,眼眶竟不由自主地温热了起来。那明明是幻术的掌印,竟真的火辣辣疼了起来。
“有我在,没人能欺负得了你。”顾君之一把揽过绿袖,绿袖蓦地睁大了眼,下一瞬已跌入一个温暖的胸膛。她不可置信地呆愣着,好似受惊般反应不及。“你听着,无论你要我为你做什么都可以。我这一生都要同你在一起。”顾君之认真说道。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绿袖终是颤抖着伸出手来,缓缓搂住眼前人。
欺骗过那么多人,玩弄过那么多人,拥抱她的,他却是第一个。原来,被一个人拥抱可以这样温暖啊,甚至再甜再美的梦境都比不过这半分的温存。她甚至听得见对方心跳的声音,就像星星一颗接一颗砸入银光闪闪的湖畔。她仿佛听见自己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绿袖啊绿袖,你该不会动情了吧?
一情动所以百难生,一情动所以万劫起。
【四】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是难过吗
平平静静过了许多日,绿袖日日早起,接晨露为顾君之泡一壶茶,看着他目光温柔地饮下。相爱中的人神色总是相似,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唇角有深得抹不开的笑意。她每日都是欢喜,走路也笑,干活也笑,连午夜梦醒都是笑。这日子仿佛能过出蜜来,也仿佛她的生命就是一场美丽的梦境。只不过,是梦就得醒。
变故发生在一夕之间。
犹记是一个金灿灿的午后,朝廷的使官驻马王府。那一日绿袖恰巧潜逃出府,躲在酒楼房间内大口吮吸着美梦气息。只听蹄声如雷,外头人声鼎沸。匆匆间她推开窗扉,却只听见街头巷尾的纷纷议论。
皇上的圣旨已来到陈平王府,陈平王借寿宴招兵买马意图不轨,念在昔日护国有功,特留其一干人等性命,只是良田府邸悉数充公,爵位亦去。陈平王万念俱灰,一时承受不住索性触柱而死,王府众人顿时在血泊中作鸟兽散。
明明是盛夏,四下却陡升寒意。绿袖呆呆的倚着窗,半晌后似想起了什么,转身自塌下抽出一纸书信。这是半个月前趁着王府寿宴,她自陈平王卧榻下偷出的交易字据。
她羞于承认是因着那个温暖的怀抱,而令她放弃了将字据公布天下的念头。她口是心非地解释,只是不想牵连无辜的人。此时此刻她甚至来不及想为什么自己明明没有下手,陈平王府却祸从天降。她只想快些见着顾君之,越快越好。
她的步子越来越快,直冲着王府而去。这一路她似乎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终是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步子一软,几乎瘫下。
顾君之独自站在王府前,仰起头望着陈平王府的牌匾,面上没有悲伤亦无惊诧。见到绿袖,他的目光平淡如茶,好似从未相识过一般。
绿袖心一紧,轻颤着走上前去,隔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道:“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她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她虽是拿到了字据却并未拆开,更未拿来示人。她不想看见他难过,她甚至想过大不了不要他的梦境了,她可以伤害所有人,却不舍得伤害曾给过她真心的他。
顾君之蓦地抬起头来,望着绿袖的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痛楚,只听他低低道,“为何寿宴当日,有人曾在爹的卧房附近见过你?我记得,按规矩你应该留在前厅。”他的声音那样沉,沉得绿袖几乎承受不住,不禁退后了一步。
“你能不能告诉我,害得我家破人亡,于你有什么好处?”顾君之的眼底痛楚已去,浮起的尽是凶光,他狠狠盯着跟前的绿袖,仿佛能烧穿了她似的。绿袖不可置信地摇头,却心知如何也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了。
她的的确确去过卧房,也的的确确偷过字据,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来历不明行踪诡异的下人。“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你能不能相信我?”绿袖望着顾君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她的目光里尽是哀求。
“君之便是信了你,才落得今日地步!”一声娇喝响在身后,绿袖不回头也知道是白若心。她心下愤愤,此刻却懒得搭理,目光只落在跟前男子身上。她紧张他的每一个微微蹙眉,捉摸不透他的每一个目光。她眼见着他一拂袖,寒声道,“你走吧。”
她腿一软,险些跌倒,不知是因着顾君之这三个字还是体内美梦之气已然不足。她只听见自己不管不顾的声音,“是不是只有我死了,才能证明清白?”死这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好像以为能撼动对方似的。
白若心一声冷哼,顾君之却是不发一言。也不知等了多久,他终是缓缓说道,“如果你死了,我失去的一切便能回来,那我一定不拦着。”
绿袖只觉胸腔内有一个东西说不出的疼,视线突然扭曲模糊,原来泪水早已无声无息泛上。她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难过?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是难过吗,为什么甜蜜要用悲伤偿?
她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回到酒楼,只记得一路的阳光几乎刺瞎了眼。她躺在木塌上,隔着一张木板吮吸着那所剩无几的美梦。如果再不找到新的猎物,只怕她真的会死在这儿吧?此时此刻,生死于她已无多大分别,她甚至想会不会自己真的死了,顾君之才知是错怪了她。他会后悔吗,他会用一生来惦记她吗?
那她便是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五】原来从爱到恨只是半步距离罢了
在酒楼里昏昏沉沉过了几日,绿袖无心打扮梳洗,只盼过一日便是一日。床板下的男子终于被她吸干了,当最后一丝美梦离开体内,他的身子亦彻底冷去。
绿袖怅然若失地望着他灰白的脸,心底只有说不出的苦。他对她的情意,是否亦如她对顾君之那样?是了,如果不是爱,又怎会在酒楼外长跪不起呢?莫说是他了,在他之前亦有人为她纵身入火海,或者徒手摘星辰。那么多颗真心都曾摆在她跟前,可她又何曾看一眼?这红尘真是有趣,将两个原本陌路的人拉到一处儿,难分难舍后又再度分离。如今她已只剩下这最后一天的性命,无论如何要见顾君之最后一面。
绿袖离开酒楼时已近黄昏,她沿路打听,这才知陈平王府没落后,顾君之一行人皆住到了白若心的府邸里。她心内不是滋味,却也懒得搭理那么多了,翻墙跃入白府。
白府的辉煌丝毫不亚于从前的陈平王府,绿袖寻了半天,这才寻见白若心的闺房。还未靠近她便听见了自内传出的顾君之的声音,也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她将眼睛挪向了窗缝。
房内只有顾君之与白若心两人,并坐于桌前,一桌的丰盛菜肴。她听见顾君之那熟悉的声音,“这桌菜是我命老李他们备的,应该都是你爱吃的吧。”
老李是从前王府里的厨子,对顾君之忠心耿耿。
烛光下的白若心目光晃动,两颊红晕顿生,许久方低低道:“你又何必与我见外。你知道,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她不好意思说下去了,只得埋头吃饭来掩饰羞涩。顾君之亦是大感难为情,许久后才望着白若心温柔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他二人目光含情脉脉,直看得窗外的绿袖目眦欲裂。
他也曾用那样的目光看过她,他也曾用那样的声音同她说话。这一切相隔的时间并不远,为何游刃有余是他,狼狈不堪是她?
心碎之际,复又听见顾君之说道:“你知道的,我的心里一直有你,前些日子虽是逢场作戏,却到底委屈了你。”他目光动情,白若心的泪水缓缓蓄满了眼眶。
“自一开始我便怀疑她,她很聪明,寻常的试探根本瞒不过她,不得已我才出此下策。谁知千防万防,却还是叫她得了手。我顾家血海深仇又岂会如此作罢!你可曾怨怪我?”顾君之望着白若心静静说道。
白若心含泪摇了摇头。
她又怎么可能怨怪他。自第一眼起,他便是她此生认定的人。外人都当她是这世上最清冷的人,那是没料到她也会爱上一个人。自尊心啊颜面啊,从来就不是爱情的对手。
她思索着思索着,酒劲上涌,不多时便昏昏沉沉伏在了桌上。顾君之望着她的目光满是爱怜,自身上脱下长袍轻轻披在她的肩上。他的动作那样轻柔,仿佛她是个一碰便碎的水晶人儿。只听他温柔地说道:“你先睡一会儿,我迟些便来陪你。”
说完这话,他转身推开了门。
门外,是尚带着泪痕的绿袖。
顾君之一怔,似料想不到绿袖竟会在此时此刻出现。一时间面上浮起复杂之色,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
绿袖静静望着顾君之,好似要把他的模样深深刻入脑海里。顾君之被这目光瞧得心虚,只得讷讷道:“你都听见了吗?”
绿袖却是不答,只深深凝望着他的眼眸。他的眼睛是这世间最美的海,亦是她此生再遇不见的海。原来从爱到恨只是半步距离罢了。半晌后,她终是微笑着抬起头道:“你曾说无论我要你做什么,你都会愿意的,这话可还算数吗?”
顾君之摸不透她此刻说这话的意思,犹豫着点了点头。
泪光已去,绿袖的眼眸光彩顿生。
“那就,为我下地狱吧。”
【六】绿袖啊绿袖,我始终欠你一句明白
酒楼厢房内,绿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斜倚着榻眼半睁半合。她仿佛是刚饱餐了一顿般精力过盛,窗外已现星光,她却毫无倦意。
地上躺着一个仅着单衣的男子,双眼紧闭,微微扬起的唇角说明其正陷入一场美梦。他又怎知自己再也不会睁开眼来,当所有精气散尽,便是自己魂去之时。
绿袖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上的顾君之,眼底也不知是伤心还是快意。她的心仿佛浸在酒缸里,迟钝得回不过神来。片刻前她亲手令顾君之陷入梦境,再也无人能唤醒他了,包括她自己。
她眼见着他同别人亲热,强烈的恨意几乎吞噬了她的心。曾有多少甜蜜,曾有多少伤心,此刻便有多少恨意。她亲耳听见他承认与她的之前种种皆是逢场作戏,她能够接受他因误会而与她疏离,却接受不了相爱本身就是一场欺骗。与其这样,不如由她亲手结束。
她望着顾君之好看的眉眼,心底无端升起些许好奇来。他真的从来不曾对她动过心吗,他的梦境又是怎样的呢?她忍不住闭上了眼,潜入顾君之的梦里。
令她惊诧的是,顾君之的梦里真的有她。
第一个梦,他骑骏马飞奔过闹市,在千钧一发时勒紧了缰绳遇见了她。
第二个梦,他在星光下见着了对着蛤蟆自言自语的她,他是个素来对人有防备的人,却不忍心去揣测她。
第三个梦,他将她搂入怀中,那个拥抱原来不仅让她念念不忘,他也同样。
到这里绿袖已然泪流满面,却依旧闭着眼不愿睁开。
第四个梦随后而来,梦里他对她当众羞辱,其实他又何尝不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事情的真相,因为真正的字据不在他爹陈平王的卧房,而在他的身上!他不会将那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别处,只会随身携带。所以自然也不会是绿袖下的手,她对他的了解尚不到这个层面。只可能是白若心,在那个异常的拥抱里窃取了他的字据。
后来他在白若心喝醉时探明了原因,皇上早有意向削藩,第一个要下手的便是陈平王,先后派来过无数细作。白家不是第一个,却是唯一得手的。谁知白若心对他动了真情,这一拖就是两年。若不是那日被羞辱,她亦不会狠心偷字据,呈京师。
可是他却不怪白若心,因为这一切是非因果皆是出于他啊。或许他也曾对她动过半分的真心,可是这一切却在绿袖出现后皆归于尘土。他是对不起她的,若不是他忽冷忽热的态度,不会叫素来清冷的她入了魔。他不怪她,却也无法原谅她,因为害得他家破人亡、一无所有的也是她。
因此,他忍心推开绿袖,与她虚与委蛇。那桌酒菜其实是下了毒的,白若心也并非是不胜酒力,而是已然毒发死去。他此生对不住她了,所有的一切便这样结束吧。害他失去的一切,她得用命来还。而叫她失去的一切,他也用命来偿。
你先睡一会儿,我迟些便来陪你,阴曹地府,孟婆黄泉。只是在这之前,我还想再见绿袖一面。我对她始终是欠一个说法的,我愿意在黄泉边多等一等,只盼来世再弥补此生。
绿袖啊绿袖,我始终欠你一句明白。
我的心里有你啊。
绿袖的眼睛依旧合着,只是那泪水潸然而下,仿佛不会停息的河流一般。
【七】这茫茫红尘,走了便再也不要回来了
白府千金的尸体在第二日被发现,满城皆是对顾君之的搜捕令,却无人找到他。
酒楼小二惊觉那住了许久的姑娘在天亮前无声无息搬了出去,他忍不住打听,这才听人说夜半时那姑娘背负着一个男子向城门方向而去。
一个姑娘家居然有那样大的力气,这已着实惊到了小二。
她出城了吗?她还会回来吗?小二想起她曾巧笑倩兮又怒目而视的模样,心底不禁涌起几分难过与不舍。
走了也好,这茫茫红尘,走了便再也不要回来了。
编辑/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