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
赏析
安意如在给郭子鹰的这本《最好的时光在路上》写书评时这样写道:“一个人对旅行的态度,折射了他对生活的理解。一个懂得旅行的人,必然比困守一隅的人,多了探究真实,了解未知的勇气和激情。”的确,你看,旅行会打开你的感官,再次让你在城市里变得麻木的鼻子、眼睛、耳朵和味蕾都变得兴奋敏感起来了,你会重新体会你看过的最美的瞬间、听过的最美的声音、闻到过的最美的气息,尝过的最美的味道……对的,还可能你也会被眼前的景物拉回到你最想回去的那段时光里,遇见你最想遇见的那个自己。
文中美丽的景物、细腻的体会和精辟的思想最值得慢慢品味。
有时候,对事物起了珍惜之心,常常只是因为一个念头而已,这个念头就是:这是我一生中仅有的一次,仅有的一件。
然后,所有的爱恋与疼惜就都从此而生,一发而不可遏止了。而无论求得到或者求不到,总会有忧伤与怨恨,生活因此就开始变得艰难与复杂起来。而现在,坐在南下的火车上,看窗外风景一段一段的过去,我才忽然发现,我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又岂只是一些零碎的事与物而已呢?
我自己的生命,我自己的一生,也是我只能拥有一次的,也是我仅有的一件啊!那么,一切来的,都会过去,一切过去的,将永不会再回来,是我这仅有的一生中,仅有的一条定律了。
那么,既然是这样,我又何必对某些事恋恋不舍,对某些人念念不忘呢?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在相见时仍会狂喜,在离别后仍会忧伤呢?
既然没有一段永远停驻的时间,没有一个永远不变的空间,我就好像一个没有起点没有终点的流浪者,我又有什么能力去搜集那些我珍爱的事物呢?搜集来了以后,又能放在哪里呢?
而现在,坐在南下的火车上,手不停笔的我,又为的是什么呢?我一直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早有安排,只是,时机没到时,你就不能领会,而到了能够让你领会的那一刹那,就是你的缘分了。
有缘的人,总是在花好月圆的时候相遇,在刚好的时间里明白应该明白的事,不多也不少,不早也不迟,才能在刚好的时刻里说出刚好的话,结成刚好的姻缘。
而无缘的人,就总是要彼此错过了。若真的能就此错过的话倒也罢了,因为那样的话,就如同两个一世也没能相逢的陌生人一样,既然不相知,也就没有得失,也就不会有伤痕,更不会有无缘的遗憾了。
遗憾的是那种事后才能明白的“缘”,总是在“互相错过”的场合里发生。总是在擦身而过之后,才发现,你曾经对我说了一些我盼望已久的话语,可是,在你说话的时候,我为什么听不懂呢?而当我回过头来在人群中慌乱地重找你时,你为什么又消失不见了呢?
年轻时的你我已是不可再寻的了,人生竟然是一场有规律的阴错阳差。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一种成长的痕迹,抚之怅然,但却无处追寻。只能在一段一段过去的时光里,品味着一段又一段不同的沧桑。可笑的是,明知道演出的应该是一场悲剧,却偏偏还要认为,在盈眶的热泪之中仍然含有一种甜蜜的忧伤。
这必然是上苍给予所有无缘的人的一种补偿吧。生活因此才能继续下去,才会有那么多同样的故事在几千年之中不断地上演,而在那些无缘的人的心里,才会常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模糊的愁思吧。
而此刻,坐在南下的火车上,窗外的天已经暗下来了。车厢里亮起灯来,旅客很少,因而这一节车厢显得特别的清洁和安静。我从车窗望出去,外面的田野是漆黑的,因此,车窗像是一面暗色的镜子,照出了我流泪的容颜。
在这面突然出现的镜子前,我才发现:原来不管我怎样热爱我的生活,不管我怎样惋惜与你的错过,不管我怎样努力地要重寻那些成长的痕迹;所有的时刻仍然都要过去。在一切痛苦与欢乐之下,生命仍然要静静地流逝,永不再重回。
也许,在好多年以后,我唯一能记得的,就是在这列南下的火车上,在这面暗色的镜前,我颊上的泪珠所给我的那种有点温热又有点冰冽的感觉了吧。
(选自《槭树下的家》,南海出版社,2003年8月版)